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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國際婚姻




  人的肉体比起人的頭腦來。顯得更加聰明、正直。不是嗎?當我感到自己身体有些變异,怀疑自己是否怀了孕的時候,還沒來得及用頭腦判斷,而全身早已對這一事實做出了反應,主身感到倦怠,四肢無力,腹部日益隆起,開始,不愿意生孩子的理由還遠遠沒有形成。但在頭腦中組成理由之前。身体就討厭臨產。湯姆斯·杰克遜既与我笑子結了婚,二人都年輕,有著健壯的身体,夜夜都在一個床上,有歡有愛,那么怀孕是勢所必然的,而我對這事卻似乎疏忽了,對于怀孕在精神上毫無准備。想起來真有點好笑。但這也難怪。做為一個年齡還不大的女子,我是絲毫沒有這方面的經驗的啊。這也可以說是戰爭造成的吧?
  我那張附屬于愚笨頭腦的愚蠢的嘴更是多事,在我還沒作出任何決定之前,便把怀孕的事一古腦儿告訴了湯姆。這也許是由于我們的生活過于幸福,沒有其他話題可講的緣故吧?
  “有了孩子?”
  在湯姆的黑臉上,大而白的眼睛鼓得圓圓的,剎時間狂歡得跳了起來。
  “真了不起,有了孩子了!是我和笑子的孩子?噢,上帝!該有多好啊!孩子,我們的孩子!”
  我默默地望著惊喜若狂的丈夫,設想到竟把他高興成這個樣子。在酒吧工作的女人一怀孕,便好像理所當然似的放三天假去打胎。也許因為不知道孩子屬于誰的緣故,更主要的是几乎每個女人都不愿生個黑孩子。我雖屬于正式結婚,但向湯姆挑明怀孕,主要還是出于墮胎這一動机的。不料,湯姆只听了一半就跳得頭碰房頂,在床上打滾儿,繼而又緊緊抱住我,用他的大嘴把我臉上吻得濕乎乎的。
  “噢,真是太棒了!我們的孩子要降生了!”
  他像在夢囈般喊叫不已。
  “你稍等一下,湯姆。”
  我的表情可能有些嚴肅,湯姆這才面對著我。
  “我只說有了小孩,但并沒有說要生出他來的。”
  “你說什么?”
  湯姆惊叫道。
  “為什么?”
  “可是……”
  我想說出理由來,卻又結結巴巴。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還沒有明确為什么不愿生孩子。
  湯姆像拚搏似的用于抓住我的雙肩,猛烈地搖晃著我的身子。
  “你想說些什么?笑子,既然是我們的孩子。怎么能說不生呢?我們不是在教堂正式結的婚嗎?是害怕生孩子容易衰老嗎?這种想法太胡涂啦!感謝上帝為我們降福,賜給了我們這個孩子,怎么就不能出生呢?”
  与其說這些話是說給我听的,倒不如說湯姆的喜悅被這些詞句所取代。他聲調激烈,手從我的肩上取下,做著夸張的手式演講起來。
  “我們的孩子快出世了,湯姆斯·杰克遜和他的妻子笑子要有一個可愛的孩子了。一定會生出一個了不起的孩子來的,我相信!笑子是十美麗的日本姑娘,生的孩了一定流著优秀的日本血液的。如果生個女孩儿,我肯定她會是一個電影明星一樣的美人儿。如果生個男孩儿.一定會有聰明的頭腦。將來會成為世界上有名的大學者的。哦,爸爸,媽媽,我的妻子笑子要生孩子了,請你們為她祝福吧,為我們祝福吧!杰克遜的家中,不久將有繼承日本人血統的优秀儿女出世了!”
  我當時對他話中的真意,并沒去注意听取。只是對他所講到的,孩子由于有著日本人的血統,女的一運會成為電影明星般的美女,男的一定會頭腦聰敏成為世界上著名的學者這种奇談怪論听得非常入耳。
  男人們對自己子女的誕生居然會高興到這种程度!這使我很難理解。尤其是他所說,由于混有日本人的血。孩子會因此而愈加出眾,這更令人不可思議。日本人己是筋疲力竭吃了敗仗的民族,它优勢在何處?過去在我受過的教育當中,曾大肆鼓吹大日本帝國力世界之冠。如今弄明白那是徹頭徹尾的謊言,所以,今天再听湯姆這一席話,就自然感到空虛了。我只能認為他作為男人,是出于對自己孩子的單純的愛而已。
  即使是這樣,我也不無奇异之感。本來男人是薄情的,父親總不會像母親那樣,把愛情傾注給子女們的,這是社會上的一般常識。但我和湯姆卻相反。有時我反省自己,是不是缺乏本來應該具有的母愛呢?對于孩子問題,男人多采取不關心態度,把撫養子女看成是女人理所當然的頭等大事,与自己無關。可自己呢?就是不想生下這個孩子!
  湯姆說馬上帶我去聯合國陸軍醫院,被我拒絕了。
  “事情還沒弄清楚嘛。月經有時會跳過一個月去的。如果接受了那种特殊檢查,要不是怀孕那該多不好意思呀。”
  “那倒也是。”
  隔了一會儿,湯姆又怀疑地望著我的臉說道:
  “我認為不會錯的,是笑子變得有點儿神經質了。怀了孕的女人据說都是焦躁不安的,還是先使你安靜一個時期的好,然后再去醫院也不晚。”
  确如他所說的,我變得神經質了。但不是他說的在生理上的變化,而是我不想生孩子。對我的心思,湯姆是不可能清楚的。不管怎么說,肉体上的緊張,有必要向有經驗的人去請教了,戰后,尤其在我和湯姆結婚之后,几乎沒有一個像樣的朋友往來了。能去請教的也只剩下了母親。
  在我和湯姆結婚問題上曾极力反對過的母親,在我們結婚后卻不知從何時起,又經常出進我們的公寓了。畢竟是母親,對女儿總是有著特殊感情的,因此時什么事情都不敢放手。也許這和我离開了阿佐谷娘家之后,挽回了左鄰右舍對她的看法有關吧?這也可能促使了母女間的妥協。我是歡迎母親來的,每次同娘家我都把從美軍商店弄來的食品,給她拿回一大堆作為禮物。母親和妹妹如果把它們賣掉,足夠維持生活的了。母親會体會女儿的一片孝心的吧?結婚前她是那樣反對,婚后卻經常夸獎起湯姆來了。
  “您的話,前后居然差距這么大!”
  我在挖苦媽媽,她卻認真他說道:
  “憶是這般抬舉你,做母親的還有什么可說的呢?想想看!即使嫁給日本人,恐怕也過不上這么好的生活,更何況又那樣地愛你,這是多么難得的呀?”
  其實,其他美國人何嘗不是這樣?湯姆是生長在婦女地位較高的國家,結婚后比婚前對我的關心和伺候更為殷切,這也是事實。他回到家中幫助做飯,吃完飯刷碗,几乎從不讓我做零雜活儿。工作之余總是陪我一同出去,看電影參加舞會也總是握著我的手。寸步不离。母親每次來時。他總是親切接待,親自替她泡茶,不住地勸吃糕點。對老腦筋的母親夸獎得有些過火。并多次重复他說他和笑子的結合,使他永遠快樂、幸福。
  母親臨走時,他總是說:
  “媽媽,您看!”
  他每次都要送給她几雙尼龍長襪。當然,白糖和罐頭也能賣個好价錢,這類東西是最受歡迎的搶手貨呢。媽媽高興得几乎要發狂了,她十分感激地深深彎腰鞠著躬。
  因為這個。母親時常到我們公寓來,我想和媽媽商量事。也用不著出門。
  “午安!”
  和往常一樣,母親一來便在門口處取下披肩。
  “美國人的住室就是暖和,多好啊!像今天這么大的風。日本人的家簡直冷得不能進去”
  她一面廢話連篇一面坐在沙發上。實際上家里除了電冰箱和洗衣机之外的東西,全部買的是日本貨,母親卻誤認為全都是美國貨呢。
  “在美國家家都如此吧?可以坐上這樣舒服的椅子。真了不起呀!有了這些,誰還稀罕日本式的拉扇門、草墊子住室呀?日本家庭有時水龍頭都擰不出水來,哪像這儿,涼水熱水一擰就可以隨便使用,簡直是上了天堂啊!”
  她按照慣例,總是見景生情地夸獎不已。母親每來一次。必然要在我們這儿洗一次澡。這樣可以區別于作為日本象征的澡塘,更感到自己的高貴一等吧?
  因為我已不再生活在日本人的環境里,所以沒有母親那樣的實感。不過,母親的話我是能夠体會其中含義的。經她反复地強調,仿佛我結婚的目的就是為了追求這种享受似的。
  “媽媽!”
  我若無其事地提了出來。
  “我像是有了孩子啦。”
  只見母親那多皺紋的細手腕,僵直地在膝頭上抽搐著。臉部表情卻很松弛,兩眼失神地呆呆望著我。
  “月經比預定日期晚來二十天,近來總是想吃辣的東西。這几天吃飯离不開咸鱈魚子和腌咸菜呢,”
  母親大吃一惊。相反,我倒平靜下來。我還要興致勃勃地把我身体的變化再講下去,母親卻立即擺動雙手制止住了我。接著她用枯燥的聲音說道:
  “峰村先生那里,有一千元就可以給做打胎手術的。這是我最近才听來的,据說技術很高明。”
  峰村醫院是專治內科和婦科的醫院,在阿佐谷母親住處的近鄰。我記得那里的生意是很興隆的。
  我一下子明白了母親的用意。我反問道:
  “您的意見是打胎?是嗎,媽媽?”
  “是的,和戰前不同,這會儿誰都可以很輕易就打掉了。”
  “為什么我非得墮胎不可呢?”
  “可是,生下個黑孩子該怎樣去見人?笑子你……”
  “混血儿竟是我的外孫,那笑子……”
  与湯姆正相反,母親內心里是早規定不要叫我打胎的。
  我茫然不知所借。倒不是由于母親的態度,而是為母女竟的想到一起而惊奇。母親完全起到了我的喉舌作用。
  “如果生下個象笑子一樣的孩子倒也罷了。可是不生又怎能判斷像誰呢?湯姆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只不過生為黑人沒有法子。另外,該怎么說好呢?据說在美國,黑孩子是很受白人的欺侮呢。生下后,即使湯姆帶回美國去養活,也很難說能不能得到幸福。要像過去墮胎犯罪就沒辦法了,如今用不著冒險。很簡單地便結束了。又何必勉強地生下來呢?”
  我一聲不吭,母親忽然惊恐地望著我的臉說:
  “笑子,你當真要……”
  “真的想生嗎?”
  “我正在考慮呢。”
  “這事應該當机立斷才行。”
  “媽媽!”
  我嚴肅地望著母親,在我的目光里含有一种無名的怒火。母親感到有些為難。
  “我得認真考慮考慮才成,生下的不僅僅是湯姆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呀。”
  母親喃喃地問道:
  “難道你想要孩子嗎?”
  “母親是怎樣想的呢?您不認為生孩子是幸福的嗎?您是不是因為生下我們而后悔呢?”
  “我是因為有了孩子才得到幸福的,這是兩碼事,笑子。”
  “怎么不一樣呢?我明白了,因為湯姆是黑人吧?母親當初也曾以此為理由反對過我和湯姆結婚的。”
  “那是出于父母對女儿的疼愛,最好不使她做出這种傻事來。”
  “可是現在又是怎樣想的呢?湯姆待人好、屋子暖和,我和母親都得到了幸福。不是嗎?”
  “那又怎么樣呢?”
  “這豈不是前后矛盾了嗎?”
  “如果你和一位很有名望的日本人結了婚,即使窮些,家里冷些,我也不會像現在這么替你操心。”
  “那么即使母親受凍挨餓也甘心嗎?”
  “你是想叫我說,你和黑人結婚是為了媽媽吃飽飯住好房嗎?”
  母親聳動著雙肩。我不由得有些害怕了,但仍想听她那逆耳的話。
  “是誰說的,湯姆為人親切,我即使和什么樣的日本人生活在一起,也不會有這樣幸福的。”
  “只要去尋找,人的長處我多少也能發現的。怕就怕不去尋找,發現不了人的長處,那就沒辦法了,笑子不知道你從几時變得這般胡涂了?”
  母親也不示弱。你一言我一語,母女頂撞起來。最后,母親怒气沖沖地站起身要走。當我取出為她准備好的食品和尼龍制品放在她面前時,母親推搡著我的手說了聲:
  “不要!”
  我手中的箱子斜歪了一下,里面的罐頭掉了出來,在地面上波動著。我想躲過罐頭,腳下卻滑了一下,噗咚一聲跌了個屁股儿。”
  “笑子!”
  母親立即跑過來攙扶我,嚇得她臉色也變了。
  “媽媽。”
  “真險!你現在的身子……”
  “不要緊哪!”
  “怎么能說不要緊呢?如果不好好注意,說不定會出大漏子的。”
  “難道比動手術更嚴重嗎?”
  我咯咯地笑著站了起來,把散亂在地上的東西收進箱子里。母親站在一旁默默地注視著。
  “媽媽!你還是拿回去吧!我惦記著節子妹妹,箱子底下放著一件毛衣呢。”
  “笑子,你……”
  “沒有拿著包袱皮儿嗎?”
  母親抬頭看著我的臉,從提兜里取出一方包袱皮儿。我當即給她包了一大包袱東西。
  “有空儿再來!”
  我說著替母親開開門。
  母親似放心不下,頻頻回首望著我,后來轉身走了。
  正如母親擔憂的那樣,我終于下決心要生孩子了。那天湯姆回來時,我求他送我去醫院。湯姆對我的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感到吃惊。接著,他高興地答應明天就去聯系挂號預約。
  婚后的第一個圣誕節過得离奇、好笑。湯姆精神百倍地裝飾著圣誕樹。樹下放著兩個瓷人,一個是睡著的小孩,另一個是看護著他的天使,圣誕禮物在一周前我倆便各自准備好了。吃過代替人雞的烤雞之后,二人互換禮物。湯姆打開盒子,里面放的是洁白的嬰儿小帽。我的大盒子里盛的是美國制全套襁褓,我倆為這一巧合笑得前仰后合,熱烈地相吻,一次又一次地擁抱。
  “會生下一個最好的孩子的。最好的孩子,一定會生下來的廣
  湯姆興奮地叫喊不已。
  就這樣,我的大女儿美亞麗在第二年的六月出生了。
  對生小孩著那樣反對過的母親,拿著親手縫制的布偶前來探視,是在產后的第九天午后。我是在那前一天出院回到青山公寓的。
  “祝賀你!”
  母親含混不清他說了一句之后,怯生生地向我床旁放著的小床里望著。
  “我說笑子!”
  母親大聲說道。
  “一點儿也不用嘛,和笑子小時候一模一樣啊。”
  我苦笑了一聲,但沒有生气,連湯姆也這樣高興他說過呢。
  嬰儿在白色小被褥里安詳地睡著。臉色發紅,還不象正常人那樣,臉上皺巴巴的,并非想象中嬰儿那种可愛神態。皮膚倒是不黑,但也不白。
  “已經過了七天,起了名字了嗎?”
  “叫美亞麗。”
  “晤,好時髦的名字呀!”
  我想告訴母親,湯姆堅持要起個佐知子、雪子之類的日本名字,但又一遲疑沒有說出來,因為怕母親問我為什么不用日本名,我不好回答,我對湯姆為什么熱衷起日本名字也不明白。
  “美亞麗!美亞麗!”
  湯姆一回家便跪在小床前向里面看,几乎要流出口水來似地連連叫著女儿的名字。作為父親竟這般地疼受自己的孩子,使我為之惊訝,他把一切愛稱都用上呼叫美亞麗。
  “親愛的美亞麗。”
  “可愛的美亞麗。”
  “小不點儿,美亞麗。”
  “美亞麗,斯匹西曼!”
  斯匹西曼從字典上查,解釋為標本或雛型,但湯姆卻說是沙金的意思。据說這是在三十年前,美國的黃金時代產生的行業專用語。湯姆最欣賞這個愛稱,他不斷地呼喚。最后干脆就稱孩子為“小沙金”了。
  他把從美軍商店所能買到的幼儿玩具全部買了回來。這些東西在一九四八年時的日本,簡直是像一堆寶物似的光彩奪目,加入音盤、布縫的狗熊等等。母親一來就拿在手里瞪大眼睛惊喜地擺弄著。
  湯姆有時還這樣呼喚孩子:
  “可愛的美亞麗,我的白雪公主。”
  “洁白的美亞麗。”
  這些听了使我產生一种异樣感覺。我是黃种人。湯姆是黑人,無論如何在這二人之間是決生不出白种人來的。美亞麗縱然像我,也不會有白雪公主般的皮膚的。何況,我這個日本人的皮膚是略帶淺黑色的。
  我一邊笑一邊打岔道:
  “怎么會是白色的呢?日本話的嬰儿是指紅色的小孩,即使不是這樣,可你我之間也不會生出白色的孩子來的。”
  令人吃惊的是,我這一句話想不到竟沉重地刺痛了湯姆的心。他含怒地反駁道:
  “生不出白孩子來?你說話毫無道理。杰克遜家族是有著黃頭發血統的,你只不過不知道就是了。”
  “我一點也不知道。”
  我吃了一惊,認真地回答道。
  “我父親的祖父是一位名望很高的白人,名叫亨利·杰克過,是金發碧眼的愛爾蘭人。”
  “愛爾蘭人?”
  “是的,英國的近鄰愛爾蘭,那便是杰克遜家的祖國。你拿我當作一般黑人,那就大錯而特錯了。”
  我面對湯姆這時的气勢洶洶勁儿,一時說不出話來。比湯姆皮膚還要黑的黑人,我見過很多。在日本人當中,膚色也有黑白之分。我總認為兩者之間有著共同性的,但使我惊訝的是,湯姆挺胸昂首大談其杰克遜家族、愛爾蘭祖國時的激昂慷慨。在日本也常提起某某家族,但只限于名門望族的人家。湯姆以自己是杰克遜家族成員為自豪。我只認為湯姆的先祖是美國人,他卻說是愛爾蘭人。這時我忽然想起,當我說出要和湯姆結婚時,母親曾激昂地聲稱自己是休家士族,甚至不惜把先祖也抬了出來。看來,人在盛怒之下,為了維護尊嚴也許無例外地要擺出自己的先祖血統來壓服對方的吧?
  盡管如此,但湯姆斯·杰克遜的膚色,也只是比純黑种人略微淺一些,他的頭發既不發黃,眼珠也不發藍,后來我在紐約才知道,愛爾蘭人的特征是,鼻梁又細又頭,嘴唇也簿。而湯姆的鼻子特大且盆踞在臉之正中央,嘴唇格外地厚。從這一點上看。和他的曾祖父毫無共同之處。
  不過,湯姆稱美亞麗為白雪公主也井非全無道理,而是有其科學根据的。后來我從遺傳學中得知,這一領域中有兩大學派,一為李森科學說,一為孟德爾法則,它們在互相排斥、共同存在著。但關于混血儿問題卻一致認為絕非一般人想的那么單純。從那時湯姆認真的眼神上,也使人不得不相信。貓或是狗,如果紅色的与白色的交配后,它們的后代身上會出現斑點。而人類不僅不會出現這种現象,而且,兩种不同的血,不見得能完全溶合在一起,我終于明白了這個道理。
  我冷靜地計算了一下,如果湯姆的曾祖父是愛爾蘭人的話,他的祖父体內流著二分之一的愛爾蘭人血。他父親則是四分之一。那么湯姆体內白人的血應是八分之一。美亞麗体內呢?有十六分之一的白人血和二分之一的日本血在流著,并且還有十六分之七是黑人血。若再進一步仔細計算時,湯姆的祖母身上是否還流入過其他人种的血呢?湯姆母親的祖父會不會意外地有著西班牙人的血?我越想事情越漫無邊際了。
  再說,按照孟德爾的法則也好,按照李森科的學說也好,不同种族人的結合,是可能出現某方的單純种族特征的。湯姆雖沒有具備高深的邀傳學句識,但他卻堅信在美亞麗体中那十六分之一的血緣,將會獨立起作用。他和我說的也正是這個意思吧?他說他的表姐是金發雪膚、相當漂亮的白女人。他湯姆很以此為自豪呢。
  “相信他的話吧!”
  我回答了自己。但,總覺得有一种說不出的奇妙感覺。我在想象著:我生下的孩子,如果有著洁白的皮膚,披看滿頭金發,走在那積木般美麗的高樓大廈的峽谷間時,該是什么情景呢?這使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孩子倒不如像我,盡管丑些,但能見到她在東京黑市爭購物資的情景,反而能使我感到心安理得。
  盡管是這樣,但當我再想到美亞麗如果長成湯姆般的皮膚或更黑些時,簡直難受死了。這樣,還不如金發白膚色要好得多。
  美亞麗哪里知道父母在談論自己呢?她在那小床里乖乖地熟睡著。她一哭起來,聲音大得可怕,長時間止不住。但她決不是什么也不因為就哭鬧不休的孩子。她睜開小眼時,眼珠儿便滴滴滴地轉動著惹人喜愛。那眼睛有時看去呈褐色。有一天又會變成藍色,有時兩三天保持藍色不變。這使湯姆見了歡喜得發狂。
  “笑子,快看吧!藍眼睛,美亞麗會生出金頭發的。”
  嬰儿的頭上連產毛還沒有長呢。我想起小天鵝的故事來了,那是在小時讀童話書時記下的。不知為什么,一只天鵝蛋和鴨蛋混在一起了。當破開殼出生之后,周圍的小鴨都在嘲笑這只小天鵝。啄她,叫她丑小鴨。但,有一天她向水池中望去,只見自己身上長出了純自的羽毛,長得比所有的鴨子都要美麗,是那樣光彩奪目。
  美亞麗在純白的小被窩里,不被任何人嘲笑、追逐;露出丑的面容躺在那里。她只過是個肉塊儿。与眼睛在不斷變色一樣,鼻子和嘴唇也還沒有定型,像入爐前的粉色面包原料塊儿一樣,柔軟得無法用手拿。孩子的日本外祖母在這未定型之前。設想她會長成和我一樣的日本姑娘。而湯姆則希望他曾祖父的血液在孩子的体內起作用,將來會有像天鵝一般的白皮膚和主色頭發。而我呢?卻陷人了述惘、困惑之中。想起那天,我突然爆發一种英雄行為,決心要生下這個孩子,并真的生了下來,我相信這就是母愛。所以在孩子未定型前即位不去做任何設想,也井非由于不愛她。美亞麗那抓住乳房的小手,叼著乳頭用力吸著的小舌頭,這种感触強烈透過了我的脊骨,使我那樣地愛她。這种愛無疑是做母親現實的愛,而決非空洞的想象。所以,當美亞麗生長三個月后,當母親和湯姆的期望開始落空的時侯,只有我出奇地沉著,但坦處之。
  美亞麗的圓圓小光頭上,開始長出黑黑的細毛。看得出那是沒有光澤、又細又硬而又卷曲的黑人頭發。湯姆緊閉著嘴,再不像先前那樣嘻笑著贊美女儿了。當注視著孩子的時候,湯姆目光很濁,完全失去了光輝。但,這并不等于失去了對孩子的受,每當他下班回來后,仍首先走到美亞麗床邊久久地星著,當他發現孩子長得越來越像自己時,他長長地歎著气。
  我母親也不再多言多語了,每次來也不在開門前便愉快地喊“午安,天气總是這么熱”了。
  听到電鈴聲我出去拉開門后,母親首先怯生生地看著我。本來殘暑未盡,母親卻似怕冷般地縮著肩走了進來。
  “身体好嗎?”
  這樣問話簡直像是對待外人一般。
  “嗯,挺壯實。眼看著就長大了。”
  我大聲地回答道。究竟媽媽是在問我呢?還是在問美亞麗呢?還是雙方都包括了呢?只是含混地例行公事似地問了這么一聲。我是指孩子情況回答的。至于我本身嘛,近來身体健壯得怕人哩!自從生下孩子后,一個人頂兩個人的精气神儿。生產前我從未胖過,有時骨瘦如柴。產后隨著乳房的膨大。臀部也變得圓圓鼓鼓,肩膀上的肌肉也發達起來。
  “變得招人喜歡了吧?媽媽!美亞麗已經認得我了。小嘴离開乳頭時,抬起頭直沖我笑呢。已經變得說不出的可愛,有時候我真想緊緊抱住她死去呢。孩子,想不到竟這樣叫人沒辦法!”
  當我抱起孩子給母親看時,她總困惑不安,盡量不去看她的外孫女,同時也不像先前那樣,呆很長時間了。
  但,不是我在偏袒,美亞麗确實是可愛。皮膚逐漸帶有暗褐色。按照產科醫生的囑咐,母乳及人工喂奶并用,所以營養充足,美亞麗的發育遠遠超過當時日本標准,小手小腿胖得緊繃繃地。面部的特征更為明顯:大眼睛,睫毛卷起,眼珠滴溜溜轉動,表情极為丰富。鼻子像我一樣小,而嘴唇又像湯姆那樣厚,但小嘴很愛張合,眼和嘴同時動時,便笑了出來。作為健康的證据,美亞麗笑口常開,性格開朗,微笑的小臉像是個天使。可是這樣可愛的孩子,湯姆和母親見了卻為什么不高興呢?真使我莫名其妙。更何況美亞麗穿著當時日本嬰儿誰也穿不起的棉斗篷,白色的衣服在產前早已買好,產后又買來了粉色的,如果是男孩本打算買藍色的呢。但美亞麗那琥珀色皮膚配以粉色的衣服,是再合适也不過的了。
  一年來,可以說我從早到晚一直是和美亞麗一起度過的。去美軍商店買東西,全是由湯姆負責。母親來時幫助打掃屋子或熨燙衣服,干完就匆匆回去了。所以只好由我教孩子坐,教孩子比划“再見”,熟悉她的表情變化,及時照顧她的拉尿什么的。不管如何排除母親對子女的偏愛,我都以為美亞麗比一般孩子聰明得多。我從舊書店買來有關育儿和《母親必讀》類的書來看。并作了比較。美業麗無論從吃母奶到吃幼儿飯、學坐、學爬、站立、開始學話,都比書上所說的標准平均提前三個月。
  我感到非常愜意。湯姆一回家,我就把當天的事作一次綜合報告。如美亞麗笑了、美亞麗哭了、美亞麗站起來了,站了几秒鐘、移動了几公分,美亞麗吃了、美亞麗做什么了等等。一項都不漏。這時我樂得嘴也抿不上了。湯姆在美亞麗出生前后的狂熱,不知几時轉移到了我的身上,而他只是呆呆地望著我。
  但,到了孩子開始蹣跚學步的時候,一度淡漠了的湯姆卻又恢复得像個爸爸的樣子了。
  “過來!到這儿來!美亞麗。對了,對了,會走啦!”
  休班日整天守著美亞麗,象牽著小狗一樣轉著圈玩儿。
  當我給美亞麗穿上一雙小白皮鞋時,多么想走出去把這個可愛的孩子向人們夸耀一番啊!白花邊的嬰儿帽,粉紅衣肥套坎肩,加上白皮鞋。穿扮得這般講究的孩子,當時在日本是見不到的。日本孩子們,确是象戰敗國的后代,身上裹著破布在哇哇地哭叫著。當這些孩子的母親看到營養充足、全身上下穿華麗的舶來品的嬰儿時,該如何艷羡地望個不止啊?尤其是美亞麗那百万美元也難買的笑臉,我是多么想向人們夸耀一番呀!
  我多次向湯姆懇求。帶著美亞麗出去逛逛。但,湯姆總是說,美亞麗還太小,或工作顧不上等等,含糊其詞。于是,在美亞麗第一個生日那天,當吹熄了插在蛋糕上那支蜡燭的時候。我明确燦和他約定。在盛巨時我們三人一定去鐮倉洗海水澡。
  “笑子會游泳嗎?”
  “嗯,會的。”
  湯姆感到很意外。他奇妙地發出了一聲長歎。后來就再也沒提這件事,他開始去和美亞麗做游戲。
  但,我卻等不及到約定日期,只要是游人多的地方就行,盡量早一天帶著美亞麗出去轉轉。我給美亞麗打扮得花朵似的:花邊小帽、漂亮的鑲絛短袖衣服、白短襪、白皮鞋。當我給她緊緊系上高腰鞋的帶子時,那种快感不亞于雕塑師在完成最啟刻鑿時的滿足。我如醉如痴地欣賞著美亞麗的全身打扮。
  我自己也要打扮得不次于漂亮的女儿才行。我穿上一件帶墊肩的時髦女罩衫、新式長裙、栗色高跟鞋,肩上挎著一只黑色發亮的塑料提包。這些東西都是當時日本婦女羡慕的東西,我是從美軍商店廉价買來的。
  這樣我們母女便高興地出門了。天气已開始炎熱,路上遇到的人几乎無一例外地芽著洗舊了的滿是皺褶的西服。他們抬起沉著汗污的臉來,停下腳步回送著我們。我這時別提有多得意啦。夏天的太陽,仿佛在無情地晒烤著他們,而對我們母女卻輕送著涼鳳。我微徽地拾了一下手,命令停下的出租車開往新宿。載著“女王”和“公主”的出租汽車,向著日本人最先修复的東京街道上駛去。
  當時看到的景象,我就不打算寫了。只是,把在那里遇到眾多人們后所發生的情形記在下面:
  行人見到我們從出租汽車上走下來時,都以惊訝的情態看著我們。見我們從頭到腳打扮得既時髦又漂旯,無不瞠目咋舌。這些靠聯合國救濟物資聊以充饑的人們。在穿著上還停留在遮体御寒階段,根本談不上品評服飾的好坏。所以即使叫這些人來對我的穿戴作一番評說的話,他們也只是像所謂的井底之蛙一樣看不出什么門道來的。但,當他們觀賞完我的全身打扮之后,接著又仔細地觀察起美亞麗來了。這時,突然出現了意外的變化。
  “啊唷!原來是個黑孩子!”
  “真的。又小又黑啊!”
  “多么像個膠皮人儿呀!”
  “黑孩子!”
  “混血儿!”
  “沒有一處像日本人啊!”
  “肯定像他爸爸,太可怜啦。”
  “喂!喂!快看!一看就知道了。”
  “黑孩子!黑孩子!”
  從四面八方,不!几乎從天上到地下一片嘖嘖聲。我不知該怎樣護住孩于才好。剛才感覺下出的炎熱,一下子像浸在了污濁的蒸气中了。腦袋像燃起了火,但頭部以下的血液卻像在吟凍凝固著。可能出于母愛本性吧?即使在這种被包圍的憎況下,我仍用兩只硬直的手,任憑關節作晌,堅緊地抱首美亞麗向前移動。
  美亞麗在塵上飛揚的新宿街頭,被那無數雙好奇的目光和不懂禮貌的人團團圍在中央,盡管孩子幼小,但似乎也感覺出了些什么,她小肚儿抽搐,在那仰視著我的一雙大眼睛里,含著惊异、怯懼和遲鈍的目光。那花朵一樣綻開的嘴唇。一剎時變得像要說什么似地顫動著。可愛的臉龐上充滿了恐怖。
  這時我的心像被射穿了似的恨不得當即死去。當我抱著美亞麗平安回到青山公寓時,我已經不再是我,而活像一具鷹尸了。
  回想起來,我這個媽媽是多么疏忽啊?在我怀孕的時候。母親不就害怕過這件事嗎?湯姆在感到美亞麗要變為黑人時,不也完全陷入憂郁之中了嗎?他們都在不幸降臨之前早有預料,而我卻多么遲鈍,在沒有看到事實之前,自己什么也想不到。
  在美亞麗長到一年零八個月時,我再次怀孕了。當發覺身体有了變化時,我馬上產生了一個堅強的信念。我沒告訴湯姆,因為他會再做一場金發夢來高興一陣的。我沒抱任何幻想,對体內萌芽的小生命,我比怀美亞麗時更早地感到了愛。但也正是這個愛促使我下定了決心。
  我准備好睡衣,找到一家日本人的產科醫院。醫生從我的穿著上似乎認為我是個伴舞女郎。
  “已經成長三個月了,馬上做手術嗎?”
  他問道,可能從面部表情看得出,我是不愿意生的吧?
  “需要住几天院呢?”
  對這一提問,醫生似乎不屑一顧地答道:
  “哪里?府醉勁儿一過,立刻起來回家就是了。”
  我按指定上了手術台,脫去了褲子,兩腿支著叉了開來,作為婦人該是最屈辱的姿勢了吧?接著,在靜脈上注射了全身麻醉藥針。
  “你數一下數目,一個。”
  “我像在反抗醫生那平靜的聲音似地,豁出一切地大聲喊著。
  “一個!”
  “兩個。”
  “兩個!”
  ”三個。”
  “二個!”
  “四個。”
  “四個!”
  當我感覺到了什么時,已經全都做完了。我仰臥在冰涼的床上,感到嗓子渴得要命。
  許是計算著時間的吧?護士這時走了進來。
  “唔,已經清醒過來了。”
  “給我喝口水,可以嗎?”
  “沒關系,我就去拿來。”
  送來的一玻璃杯水,我半坐起一口气喝了下去。稍微有些頭暈,我捂著前額。
  “再休息一個小時就好了。”
  “是嗎?”
  “回去以后,還得好好休息才行。”
  “明天可以去上班嗎?”
  “嗯,已經不要緊了,輕易不會出什么事的,如果有出血現象,請再來看一下。”
  我重新靜靜地躺在床上,仰望著漏雨濕成的地圖一般難看的頂棚,在痴痴地發呆。
  今天完成了一項愛——我是這樣認為的。從美亞麗受到的那种殘酷無情的歧視中挽救了另一條小生命。我對自己這一英雄行為,感到奇妙的滿足。但在心的另一個角落里,卻不能沉醉于這种滿足感。我一面望著污染的頂棚,一面回味著我所完成的受。
  和湯姆結婚時,我的愛是英雄式的。生美亞麗時,我的愛也充滿著英雄色彩。現在,把一個孩子從這個世界上抹殺掉的行為,同樣是英雄行為。愛,本來是平靜的、柔和的,但唯獨我的愛,為什么在任何時候都是那樣凶猛呢?我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信奉起英雄主義來的呢?為什么我不能再冷靜些、穩重些去愛、去撫育呢?閉上眼睛后,頂棚上那“地圖”怎么也消失不掉,不僅如此,它几乎變成了世界地圖的一部分,向我沖擊過來。
  護士跑進屋,我不由地叫起苦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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