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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一個漂亮的年輕女侍者拿來滿滿一大籃生蔬菜。我看到芹菜、黃瓜、西紅柿、帶長莖的小洋蔥、千差万別的色拉、洋薊和我不認識的植物。還有煮雞蛋、很多調料、液汁和熱過的白奶酪。
  “你吃這個?”
  “喜歡得不得了。吃遍園子,這下你理解了吧。在尼古拉這儿飯菜有統一的价格,不管你叫多少叫什么。”那個漂亮的女侍者拿來一瓶香檳,倒滿我們的杯子。尼古拉此刻站在敞開的爐子前,爐火魔術般地映照著他。他把一塊肉放在烤板上,把烤板長柄的另一頭抓在手里,就這樣,他靈巧迅速地為我烤肉。他親自端上桌來。真棒,我告訴他。我吃肉,昂熱拉吃她的蔬菜。當我們吃時,尼古拉坐到我們旁邊。他送來了第二瓶香檳,一起喝,說他近來在賭場上老是贏。我獲悉,尼古拉是一位熱情的輪盤賭客。他在這里工作完畢之后就換上衣服,開車去沉湎于他的激情。他迫切地向我解釋他的規則,我非常禮貌地听著,雖然在輪盤賭時當然沒規則。可尼古拉相信他的規則。我們不是每個人都相信什么東西嗎?不管這東西有沒有,不管它可能或不可能。如果我們不這么做,我們能活嗎?
  然后尼古拉走了,去那敞開的爐子為昂熱拉和我做苹果餅。這苹果餅果然是我從沒有吃過的美味。尼古拉又坐到我們桌旁來喝酒,為它這么合我口味而高興。我想,如果我永遠地生活在一個國家,那里的人像法國的人們這樣重視愛情、好飯菜和友誼,那我會多么快樂或者幸運啊。我們又喝完了第三瓶,這下昂熱拉有點微醉了,我也是。
  “你們看來這么幸福,你們倆。”尼古拉說,“自從我上回見到她以來,夫人變得更年輕更美了。不用說,這是愛情。”
  “對,尼古拉,”昂熱拉說,緊緊抓住我的手,“這是愛情。”
   
23

  她開得有點快。她開得穩當,但有點快。我們沿著一條寬闊的路往前,左邊是高高的柵欄。
  “你知道吧,他們想把整條鐵軌舖在地下。”昂熱拉說,“他們也想建一座新車站。那老車站是這座城市惟一的羞恥。上個世紀的老房子。現在是一個巨大的坑,要去那些軌道你非得過地下通道不可。喏,十年、二十年之后他們會完成的。呵!”
  “什么叫‘呵’?”
  “哎呀,你一點沒覺察嗎?”
  “沒有。”
  “那你也有點喝醉了。”
  “好像是,對。什么叫‘呵’?”
  “沒什么特別的。我只是在紅燈時過了十字路口。”昂熱拉說。我們到加里福尼亞區了。“你身上帶有錢嗎?”
  “有。”
  “多少?”
  “大概有一千五百法郎。”
  “好。”昂熱拉說。我突然看到她開往哪里——去亞歷山大三世林陰大道上“我們的”那個小教堂。她又把車停在美麗的古樹下,我們走向關著的教堂門。大門上挂著一只箱子,上面寫著:“為我們的窮人”。我找齊我在我的袋子里發現的錢,總共是一千六百五十法郎。我把它們交給昂熱拉,她把那些錢塞進箱子里。
  我們走回車子,開著回家。在過鐵路道口時,攔木跟以往一樣放了下來。在昂熱拉鳴了兩聲喇叭之后,它被升起來了。小屋里那個人睡覺了。昂熱拉沖他招手,他也招招手。
  回到她的房子里,昂熱拉摘下所有的首飾,只留下結婚戒指和那條有著雙枚硬幣的項鏈,脫去衣服,穿上一件短浴衣。我脫去上衣,取下領帶,解開領子。現在子夜剛過。昂熱拉從冰箱里取出一瓶香檳。我們打開平台門。清新的夜風涌進來。昂熱拉拿來一只六腳燭台,把它放在大窗戶附近的一張桌子上,透過窗戶能眺望到整個城市。她點上所有的蜡燭,關掉電燈,把小晶体管收音机從臥室里拿出來,調到一個德國台。它正播放溫情、感傷的爵士樂。我們緊挨著坐在沙發上,慢慢地喝,遠眺戛納和大海。遠方的燈光移近又分開。那是兩艘船相遇。
  “滑稽。”過了一會儿我說。
  “什么?”
  “我剛剛在想,我對你懂得這么少,這事實上多么奇怪。”
  她側望著我。
  “你忌妒嗎?這我可開心了!”
  “不,不是忌妒,只是……”
  “我理解。”她說,“有一回我曾經想全都講給你听,可那次你不想听。現在我給你講,好嗎?”
  “請講。”我說。
  “行。你應該全知道。”
  “但是你不必談,真的不必,如果你不想談的話。”
  “可我想!我一直就想!”
  “那好……”我說。
  她講她一生中跟男人有過的戀愛關系,仔細回想有沒有忘掉誰。她數到了八九個,對于她這樣年齡、這樣模樣的女人真不算太多。她輕聲地講,偎在我肩上,有兩回她短短地睡著了。醒來后她又繼續講。看來全是些可愛的男人,除了一位,他偷了她的錢。以及另一位,他答應娶她但卻是有婦之夫。我恨這個人,因為昂熱拉險些為了他喪生。
  “你知道,羅伯特,這你也熟悉——你發現某個人非常可愛,跟他談得來,相信那就是愛情,然后你發覺,你只不過是自以為是。男人們也跟女人一樣嗎?”
  “完全一樣。”
  “你說服自己,那是愛情,但是從一開始你就知道,那是性欲,只是床幃,不是嗎?”
  “對。”
  “只是床幃要簡單些,結束之后,很容易繼續做好朋友。”昂熱拉說,“你現在听好。還有哈瑞。有一回我坐火車去巴黎的東頭……”她講啊講啊。我听著,但我感覺不到忌妒。我非常肯定,她從沒像愛我這樣愛過這些男人中的任何一位——就像我從沒像愛昂熱拉這樣愛過其他女人一樣肯定。我要容易些,我想,我一生中還從沒愛過一個女人。
  從晶体管收音机里傳出緩慢的爵士樂。時間消逝,東方亮了,太陽從海里冉冉升起。我們已經很長時間不講話了。我們坐在一起,俯視城市和海洋。我側身向前,對著她的耳朵說:“來吧,昂熱拉。”我吻她的眼皮。
  一小時后她在我的怀里睡著了。我像經常做的那樣從邊上打量她。當我這樣從側面看著她時,我又想起了圣母的臉,平靜、放松,無比安詳。我不停地望著她。陽光透過百葉窗斜擠進來,我听到火車駛過。
   
24

  科爾德·尤爾根手舞足蹈,表演著什么。伊莉莎白·泰勒、里查德·布爾頓和其他人坐在科爾德·尤爾根的桌旁,哈哈大笑。隔几張桌子,那位流亡的希腊國王和他的妻子正跟印度公主和一位年輕的夫人交談。平台盡頭,美國總統顧問亨利·基辛格正在熱切地勸說几個男人,他們沉默地听他講。他們全都坐在“岩石樂園”飯店下方的那個修在岩石海岸上的平台上。有許多的平台,這天下午全都坐滿了人,這時候太陽已經很低了。外面,在海灣里,泊著許多游艇。我們坐在最頂上的平台上,阿塔納西奧·泰奈多斯和梅麗娜·泰奈多斯夫妻和我。跟所有的人一樣,我們也喝著開胃酒。我請求約見一次,泰奈多斯建議,我們坐他的勞斯萊斯車從戛納出來,到安提伯斯海岬這儿來,來“岩石樂園”吃晚飯。其實提這建議的是他的長著娃娃臉、像布娃娃一樣的妻子:“咱們隨后開車去哪儿。在我們家太危險了。您知道為什么,盧卡斯先生。”
  這是一席電話交談,梅麗娜和阿塔納西奧·泰奈多斯輪著跟我講話。我是從昂熱拉的房子里打的電話。
  “對,”我說,“那群仆人。您害怕您的仆人維托里奧,那些激進分子。”
  “小心!他有可能竊听談話!我對您講過,我們這里不能接待任何人。”梅麗娜呱呱地說,“太可怕了,太恐怖了,但是我認為,您想跟我們談生意上的事,維托里奧肯定在偷听。不,不,這不行。我們的司机來接您——哪里?”
  “在‘庄嚴’酒店。”我說。我還穿著燕尾服,得換衣服。
  “行。到時候咱們再決定去哪里。但要到下午才行。四點鐘?”
  “四點鐘。”我說。
  “請您穿得簡單些,盧卡斯先生。”梅麗娜·泰奈多斯又插進來叫道,“我們也這么做,總是這樣。這樣在這里更安全。”
  “是,夫人。”我說。
  “他們怕他們的仆人怕得要死,這些可怜的億万富翁。”當我挂斷時,昂熱拉說。她拿著另一只听筒一起听了這席談話。
  我們在床上躺了很久——我終于睡著了,在早晨——然后我們在中午吃了早飯。昂熱拉下午得工作。我們約定,我晚上來她這儿,不管多晚。她想跟我在家里過一個晚上。我也想這樣。我們彼此告別,好像是永別似的。我們接吻,然后昂熱拉送我到電梯,傷心地站在那里,直到電梯門在我身后關上。
  我坐出租車回“庄嚴”酒店。沒人注意我在這白天時間穿著燕尾服出現。這里真的沒人在意別人做什么。當我對門衛領班說,我將收拾我的一只箱子,請他將這只箱子送到昂熱拉的地址時,他馬上就答應了。我說,這回我有可能有時候在那里呆較長時間,但是我當然保留我的房間,如果有我的消息、電報或電話,他們應想辦法在昂熱拉的地址找到我。這行嗎?我承認,當我這么問時,我非常難為情。
  “那當然,先生。”門衛領班咧嘴笑著,“您喜歡上了戛納,是不是?”
  “是的,非常喜歡。”
  “這我很高興。”他說。
  于是我上樓去我的房間,洗了澡,只穿上襯衫、褲子和涼鞋,然后收拾了一箱西服和內衣,按鈴叫來一位行李員,讓他取箱子。他已經知道情況了,說一切都會辦妥。我給他小費,他走后,我感到,這次可笑的部分搬家又接近了昂熱拉一點。
  泰奈多斯的司机很准時。我獨自坐在平台上“我們的”角落里,喝著杜松酒加奎宁,想著昂熱拉,等著我的腳又疼起來。可是它一點不痛。司机穿著一身米色的制服。他載著我去泰奈多斯家的別墅。這兩位已經在公園里等著了。阿塔納西奧,這個男人,他的肩上頭顱方方,好像一點脖子也沒有,因此老讓我想起古斯塔夫·勃蘭登伯格來。他跟我一樣穿著襯衫和褲子,他的妻子穿著一件廉价的花夏衣。這就是世界上最大的船主之一和他的妻子。
  我下車,吻梅麗娜的手。她像娃娃似的低笑著,說她很高興去“岩石樂園”。
  “在那里,我們終于可以安安靜靜地吃一回飯了,這讓我們開心。”她說,用英語講,“司机也是意大利人。您知道,他一句英語也听不懂。”
  這樣我們就來到了“岩石樂園”飯店最上層的平台。我覺得,是梅麗娜不停地讓我注意到那許多著名的和富有的人們。他們今天聚在這里人數特別多。
  “那后面,在我們底下那一桌,那是唐·卡洛斯,西班牙的王子。他那桌上坐的是伯爵、男爵和侯爵,還有公主們和伯爵夫人們。”
  “啊哈。”我說。
  “那邊,吸雪茄的那些男人,是美國人。搞鋼鐵的。我認識他們中的兩位。”泰奈多斯揮手。那些人當中的兩個人揮手回答。“您看。”阿塔納西奧驕傲地說。
  “您對我們有一种錯誤的印象,盧卡斯先生。”
  “為什么?”
  “您認為我們是暴發戶,對不對?”
  “我……”
  “您當然這么認為。”梅麗娜說,眨動著眉毛。
  “我在雅典是從擦鞋的男孩干起的。”泰奈多斯說,“這您還不知道吧?”
  “不知道。”我說。太陽在海灣深藍色的水里畫出金色的軌道。“不,這我不知道。”
  “可維托里奧知道。但他還是把我當死敵。我們大家在生活中机會是均等的。如果他不利用他的机會,那不是我的責任。一切都是命運。您很有可能是跟他坐在這里,而不是跟我。他有可能成為船主而我也許是個仆人。”
  “今晚我只吃魚子醬,”梅麗娜說,“直到把肚子吃脹。我只喝‘呂德勒’。終于有一回不用害怕了。”
  “咱們再喝一杯開胃酒。”她丈夫說,“盧卡斯有問題要問。咱們可以在飯前商談它們。好吧,先生?”
  跟托威爾一樣,我向泰奈多斯講澤貝格向我匯報過的一切。他們側耳細听。最后泰奈多斯說:“梅麗娜和我,我們相信,赫爾曼是被害的。”
  “托威爾先生也是這樣。”
  “您瞧。但他不是被我們這個圈子、擁有科德公司的這群人中的哪一個謀殺的。我們當中沒有誰有一個合理的理由——這您不得不承認,盧卡斯先生!”
  “我看不出來。但說不定還是有一個理由。”
  “沒有!您在這里時間夠長了,不然您和警方必定會有所發現!有一位凶手,非常肯定。這是一個凶手的城市,咱們在特拉博家相識的那天晚上,我就對您講過,您記得起來嗎?”
  “我記得。”我說。在我們底下,我看到科爾德·尤爾根与布爾通夫婦起身离開了平台。
  “必定有一位凶手——赫爾曼死后又發生了那一切,對不對?我有個好主意。”泰奈多斯說。
  “什么主意?”
  “凶手是本地人,或者現在他就在這里。可赫爾曼臨死前是在其他什么地方。”
  “哪里?”
  “在科西嘉。這你們當中還沒有誰想到過,對不對?科西嘉!那台定時爆炸器是在科西嘉藏上游艇的,凶手是在科西嘉接受任務的。”
  “誰委托的?”
  “赫爾曼開船去阿亞科,去跟生意上的朋友碰頭,總是這么講,對不對?警方告訴過您那些生意上的朋友是誰嗎?”
  “沒有。”
  “那兩個人是誰,您也不知道?”
  “知道。企業家。”
  泰奈多斯坏笑。
  “這是人家對您講的,啊哈。再沒別的了?”
  “再沒有了。”
  “那我就要建議,盧卡斯先生,您去問問那位法國外交部的迪爾曼先生,現在他就在這里——對,對,我們了解情況,請您別這么吃惊地看著我,我們對情況了解得一清二楚——那我就要建議,您去向迪爾曼先生了解一下這兩位先生的情況。他們叫克萊蒙和阿貝爾。”
  “克萊蒙和阿貝爾。”我重复道。
  “對,您問問迪爾曼,這兩個人是誰。”
  “如果他不告訴我呢?”
  “您抓住不放,不要松懈!如果他不想講,您可以從中得出您的結論。如果他講了,您也許會大吃一惊。”
  “真的?”
  “我什么也不再講。”泰奈多斯說,“不,我不再講了。您問問迪爾曼。您會吃惊的,我的朋友,非常吃惊。”
  “魚子醬,直到我肚子吃脹。”梅麗娜說。
  “是,我的寶貝,給你吃。”她丈夫說,“咱們飯前再散一會儿步嗎?”
  于是,我們三個走上那條有紅土的窄道,它從飯店通向供游艇的小船停靠的碼頭,兩邊長滿玫瑰、丁香和開著我不認識的金黃色花朵的巨大的灌木叢。它們后面是橘樹、橙子樹、五針松、棕櫚樹、松樹和桉樹。一艘艘游艇來來往往。天空已經變顏色了,大海也在變換著顏色。我們一直走到路邊的大鳥籠,里面坐著那只鸚鵡,這里人人都知道它能講話。
  “你好,馬賽爾!”那只鸚鵡說。那是一只自稱馬賽爾的鸚鵡。
  “它可愛不?”娃娃臉梅麗娜問。
  “你好嗎?”馬賽爾問。
  “好,謝謝你。”泰奈多斯嚴肅地說。這人總是很嚴肅。他笑起來也很做作。我想,他本來沒必要向我提他那段擦皮鞋的過去。他這么做過,有點打動了我,我更加友好地看著他。也許他剛才正是為此才講的。
  “你幸福。”馬賽爾對梅麗娜說。她喜不自禁,像個孩子似的拍著雙手。
  “謝謝你,馬賽爾,謝謝你!”她叫道。
  “你是聰明人。”馬賽爾對沉默的泰奈多斯說。
  “而你是個傻瓜。”馬賽爾對我說。
  而你是個傻瓜……
  “謝謝你,馬賽爾。”我說,眺望海上,看胡安派恩斯繽紛的碼頭,再看大海灣,戛納就在那大海灣里面。我只是模糊不清地看到這一切,因為离得很遠,但太陽照在白房子上,讓數千窗戶金光四射。我看到康托碼頭、老港口和十字架路旁的酒店,我現在已經很熟悉它們。我看到城市上空山坡上的豪華住宅區。我向右望。那邊是加利福尼亞區。那是‘克洛帕特拉豪華住宅區’。那里是昂熱拉。
  “你這幸福的傻瓜。”馬賽爾對我說。
  你這幸福的傻瓜。
  這已經好一點了。
   
25

  在我跟泰奈多斯去吃飯之前,我給昂熱拉打了電話,告訴她,我還有事要做,可能要晚些回去。
  “這沒關系,我等。羅伯特,你的箱子送來了。我把東西全拿出來整理好了。你的電子牙刷里面的電池已經不行了。”
  “對。”
  “我進城買了新的。我得照顧你——照顧我的丈夫。如果有時候我家務上不太行的話,你得諒解我——准時開飯之類的。我不習慣跟一個男人同居。我單獨過了這么長時間,實際上一直是獨身。我生活得像個流浪漢。不過這會改變的,羅伯特。我將成為一名非常出色的家庭主婦,我……”
  “昂熱拉?”
  “嗯?”
  “你得保留你的原樣。”我說,“你不能變化。一點也別變。”
  “你太好了。”她說,“我等,羅伯特……”
  接著這個談話我又給加斯東·迪爾曼打電話。他在“卡爾頓”酒店。我請求他留在那里等我,因為我有事要跟他商談。
  “好的。”他說。
  我走回“岩石樂園”飯店那個有規模龐大的冷餐自助餐的餐廳,走回泰奈多斯的桌旁。我們吃飯。這個希腊人有一次嚴肅地對我講:“您意識不到整個晚上不必害怕仆人意味著什么。我感到非常舒适。”
  “您要是想,可以外出去吃飯啊。”我說。
  “我們恰恰不能這么做。”梅麗娜說,“維托里奧只會利用它來煽動其他人繼續反對我們,我們將會陷入更大的生命危險。不,不,我們只能少出去為妙——即使出去也是為了談生意。”她果然只吃魚子醬。
   
26

  加斯東·迪爾曼長歎一聲,摘下眼鏡,用手帕擦鏡片,再重新戴上眼鏡,說:“我就知道您遲早還會再向我提這個問題,盧卡斯先生。”
  我們坐在室外,坐在“卡爾頓”酒店大酒吧外面的平台上,喝著威士忌。我們面前的十字架路上,車流緩緩地爬行。我向迪爾曼講了我跟泰奈多斯的談話,問他誰是克萊蒙先生和阿貝爾先生。
  迪爾曼說:“將您的注意力引到克萊蒙和阿貝爾身上,泰奈多斯這樣做很聰明。我已經思考過誰會這么做。看來泰奈多斯是眾人中最聰明的。或者是其他人把這個任務交給了他。”
  “克萊蒙和阿貝爾是誰,迪爾曼先生?”
  酒店前有几個妓女在來回走動。她們都很年輕,有時一輛車停下來,一位姑娘鑽進車,或者她跟一個男人搭話。我曾經跟“庄嚴”酒店的一個門衛交談過,他告訴我,這是最便宜的妓女。她們一夜加起來至多總共四百法郎,一個小時至多兩百。那些非常高級的妓女自己有房,她們也不在街上跑來跑去,而是去賭場,那里總是能容下那么一批。或者她們哪儿也不去,呆在家里,等電話,因為她們的名字在私下傳遞,或者由酒店看門人告知。這些高檔妓女要价在一次五百到一夜總共一千法郎之間,門衛指的是新法郎。他告訴我,那些全是艷壓群芳的女子。另外,大多數妓女是德國人。
  “克萊蒙和阿貝爾是法國最大的電子工業康采恩背后的那兩個人。”迪爾曼說,“您不熟悉這兩個名字,因為這兩個人盡可能不出頭露面。我現在如果再不對您講出全部實情,一點意義也沒有,盧卡斯先生,因為您自己會尋根刨底,那只會引起不安。這兩個工業巨頭——出于很多原因,當然也有軍備任務,但也有其它動机——跟政府關系很密切。克萊蒙和阿貝爾——我認識這些先生本人,熟悉他們的案卷——由于科德公司的陰謀而陷入了嚴重的經濟困境,也陷進了一場嚴重的銷售困境。錢政府可以幫忙。但是它不能將市場變得對克萊蒙和阿貝爾有利,如果科德公司持續低价傾銷、廉价拋售、試圖建立起壟斷地位的話。赫爾曼跟這兩位先生很熟。他們實際上是朋友。現在不再是了。”
  “但大家總是說,他去科西嘉拜訪生意上的朋友了。”我說。
  一個妓女,金發大嘴,已是第三次從我們身旁走過了。她望著我們,嫣然一笑,聳聳肩,繼續逛下去。
  “只有极少的人知道真相,盧卡斯先生。”
  “那么,這兩個人想要赫爾曼干什么?”
  “据他們說,這一約會早就計划好了。他們想請求赫爾曼,中止科德集團的圍困,重新給他們和他們的產品一個机會。他們呼吁,正如他們說的,呼吁他發揮作用……”
  “您跟這兩個人交談過?”
  “詳詳細細地談過,”迪爾曼說,“在巴黎。我沒有理由怀疑他們講的。當赫爾曼對他們講,他不能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時,他們變得……嗯……粗暴起來。”
  “在多大程度上?”
  迪爾曼說:“正如我們還不熟悉的那位在‘法蘭克福宮’奚落赫爾曼的銀行家一樣,克萊蒙和阿貝爾也知道基爾伍德以科德集團的名義跟赫爾曼從事的金融活動。他們……那好吧:他們威脅,如果赫爾曼不公平地欺騙他們,宁可忍受跟他的科德公司的合作伙伴的沖突,就要將這一金融行為公之于眾。他畢竟是個自由,用不著對基爾伍德言听計從。”
  “他拒絕了?”
  “流著淚。”
  “什么?”
  “他眼淚橫流,這是克萊蒙和阿貝爾講的。据說他大受震動。他說,正好相反,他處于壓力之下,必須做基爾伍德要求他做的——一切,一切——因此他不能幫克萊蒙和阿貝爾。”
  “等一等,”我說,“如果赫爾曼現在死去了,那對于克萊蒙和阿貝爾來說這個問題并沒有解決!赫爾曼銀行、赫爾曼的繼承人和科德公司的人還有可能繼續推行迄今的政策或者還是在那么做。”
  “到目前為止他們什么也沒做。”加斯東·迪爾曼說,望著那個金發女郎的背影,“一种痛苦,如此年輕,如此漂亮,如此健康,如此鮮嫩。十年后她就被吸空了:三十法郎就能弄到手,或生病,或死去。”
  “您是位浪漫主義者。”我說。
  他講:“不,我不是。我只想讓人類幸福,所有的人。如果我能夠,我將幫助所有不幸的人。”
  “您至少在幫助几位吧?”
  他沉默,然后他轉過頭,點了點。
  “盡我所能。”他低聲說。
  “那您可真是干錯了職業,迪爾曼先生!”
  “是的,”他說,“不是嗎?”他重复道,“到目前為止,科德公司這幫人沒做什么針對克萊蒙、阿貝爾和他們的工厂的事。赫爾曼銀行和它的全權總代表澤貝格也沒采取任何行動。舊的刁難停止了。”
  “每個人都一定會這么看,好像克萊蒙和阿貝爾現在能喘口气,是因為他們下決心除掉了不听話的赫爾曼。”
  “看上去想必是這樣,對,”迪爾曼說,“可實際不是這樣。”
  “為什么不是?”
  “克萊蒙和阿貝爾是代表國家的,盧卡斯先生。如果他們做了此事,那您立即就可以指控法國政府犯了謀殺罪。”
  “有人受政府的委托被干掉,這种事已有先例。”
  “肯定。”迪爾曼說。
  “總之,最高的部門選定了法國政府的一位高級官員,也就是您,來盡可能保密地解決此事。我們大家都得按您要求我們的去做。是這樣吧。”
  “正是這樣,盧卡斯先生。正如我講過的,泰奈多斯先生是個非常聰明的人……您知道,自從我接手此案,我總是忍不住想起一個人寫的文章里的一處地方,我對此人尤為敬重。他是個德國人——格奧爾格·克里斯托弗·李希敦貝格。”
  “那地方怎么說?”我問。
  他說:“它說:‘大雨傾盆,所有的豬都進去,所有的人都變得肮髒。’這個案子,盧卡斯先生,是我遭遇到的最大的暴雨。”
   
27

  我坐在窗前的沙發上,坐在昂熱拉身旁。我們在半夜看完電視后關掉了電視机,喝著“人頭馬”。我把我經歷的一切都講給昂熱拉听了。
  “是的,”她說,“我認識馬賽爾,那只會講話的鸚鵡。我到過‘岩石樂園’几回,跟朋友們一道。”
  “你怎么認為?”我問,“迪爾曼說的是真話嗎?”
  “我跟他只是匆匆見過一面,几乎沒講過話。”昂熱拉說,“但是他給人一种非常誠實的印象。我不相信這人會撒謊,即使他想撒謊。”
  “我也這么想”,我說,“那我就又回到從前了。我沒有前進一步。”
  “那位來自波恩的緝稅官克斯勒,那位……”
  “克斯勒?他也沒有。在征得迪爾曼的允許后,我給他和魯瑟爾打了電話,告訴他克萊蒙和阿貝爾的事。魯瑟爾對巴黎來的管束仍然怒气沖沖。克斯勒平靜多了,跟你一樣,他說,他相信迪爾曼講的。”
  “你瞧,”她撫摸著我的頭發,“長時間沒洗過了。”
  “明天上午我去理發店。”
  “我為你洗頭發!”
  “你瘋了!”
  “為什么?”
  “還從來沒有一個女人給我洗過頭發。”
  “你有過的那些女人一定都很可笑。我為你洗頭發,或者你感到不自在?”
  “當然不會,昂熱拉。”我說,“這個該死的案子。我沒有進展,沒有卡琳的消息。另外,匯給她一千五百馬克畢竟是錯了。我的律師還是對了。”
  她沉默,俯視著城市。
  “你不覺得嗎?”
  “我對此想過很久,”昂熱拉說,“在這位德賴爾夫人給我送來她的信之后。”
  “怎么樣?”
  “我認為,那不是你的錯。”
  “我現在將立即停止支付。”
  “是啊,這樣最簡單了,”昂熱拉說,“可這樣一來……”
  “這樣一來怎么了?”
  “信上表明,她愛你,羅伯特,還在愛著,盡管有這一切。”
  “她……無稽之談!卡琳多年來就不再愛我了!這封信表明她什么卑鄙事都干得出!再無別的!”
  “隨你怎么說吧。也許她直到現在失去了你才意識到她愛你。或者需要你。人們愛他所需要的人。處于她那种處境,沒有什么手段是太卑鄙而不能使用的。”
  “你絕不會干出這种事,”我強烈地說,“絕不會!你難道想說,你也干得出這种下流的事?”
  “我可以想象得到。”她說。
  “昂熱拉!”
  “嗯,”她平靜地說,“為此,我想不應該怨怨相報。你現在一停止匯錢,你妻子就更气。她知道你想离婚。如果你現在這樣反應的話,她更會不同意。相反,如果你繼續匯錢——我從她的角度想——那么她必然會想:他對我規規矩矩,那兩個人一定是真心相愛,不然我的信就會有成效。我失去了羅伯特。但那是因為愛情,不是因為仇恨。咱們還有机會,平心靜气、客客气气地分手吧,他會永遠照顧我。他現在證明了這一點,我給他自由。”
  “你才會這么想,昂熱拉!”我叫道,“你!”
  “對,我。”
  “可你不是卡琳!卡琳不像你這么想,我了解她!”
  “那就因為迷信繼續給她錢。如果停止給錢,我就會感到自己非常惡劣。”
  “是的,”我低聲說,“我也覺得,但确實只是因為迷信。”
  “你看!”她叫起來,吻我的臉,“那么,你繼續匯一千五百馬克了?”
  我點頭。
  “不管是出于迷信還是出于其它什么原因,”昂熱拉說,“只有這樣才行,相信我。哎呀,羅伯特……”她貼到我身上,一只手摸到襯衫底下,撫摸我的胸部,把玩著那根小項鏈和金幣,金幣上面有我們的星相。“我做了一件事……但愿你不發火……”
  “我怎么會對你做的事發火?”
  “我的理發師打來了電話,”昂熱拉說,“她已經認識我很久了。那回是她帶我去見那位算命女人的。我向你講過她,那位大名鼎鼎的圣拉斐爾。這回我向她講了我們的愛情——請原諒!——她對她的算命女人們篤信不疑。她又有了一位,貝尼斯夫人。她從安提伯斯過來,一周一次。她在卡諾特林陰大道上的‘奧地利旅館’接待。我的理發師說,她神极了。你笑?”
  “不,親愛的。”我說。我更想哭,這下我們落到算命女手里了。
  “您愿跟我去見貝尼斯夫人嗎,羅伯特?”
  “為什么不?”
  “她明天來戛納。我可以跟她約在明天下午什么時候嗎?”
  “當然。”我說。
  她擁抱我。
  “謝謝,”她說,“羅伯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這么想。但在我們這樣的處境得抓住每一根稻草,渴望听好話,听給人希望的話,對不對?”
  “對。”我說。
  “現在來吧,洗頭發?”昂熱拉叫道。現在是凌晨三點。她拉著我的手穿過客廳,指給我看已騰空的一只壁櫥。她把我的箱子里的所有東西,兩套西服、輕便襯衫和褲子、內衣和鞋愛意綿綿地放在里面。“這是你放在這里的第一批東西。謝天謝地房子夠用。我的計划已經夠了:你能單獨得到一個漂亮的房間。你的東西放在這個櫥柜里。”
  那是一個帶推門的壁櫥,非常大,兩套西服和一點換洗衣服在里面顯得孤零零的。
  “地方夠了,肯定夠了。”我說。她繼續把我拉進我還沒見過的第二個浴室。它不大,但布置得很舒适。“今天下午我去了安提伯斯路為你買了這個小壁柜,自己挂上去的。你知道我手很巧嗎?”
  我打開小壁柜,在里面找到了我的電動剃須刀、洗臉水和一些藥。
  “脫掉衣服,”她說,“坐下來。我去取香波。”她跑開,我脫得只剩三角褲,坐到洗臉盆前的凳子上。她幫我洗頭發,同時按摩我的頭皮,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覺。最后她說:“現在,可別嚇坏了。冷水來了!”
  水讓我一激靈。
  “這樣頭發特別有光澤、漂亮。”昂熱拉說。她長時間地吹頭發,把它們梳向后,尤其是把兩側的頭發。
  “兩側還得長長點。”她批評地說,“你的發型是一种典型的普魯士式發型。兩側的頭發得長許多,那樣在往回梳時就能貼在頭上。你讓人理發時,請注意這一點。千万別讓人剪掉兩邊的!你也不用分頭了。這樣你看上去好得多。但不管你在哪儿理發,請一直想著我。無論如何不要……”
  “……剪掉兩側的頭發。”我說,“不,我不會忘記。”
  她認真地在我的頭上扎了一個网。當我站起來時,她驕傲地指著兩只塑料鉤子,那上面挂著我的晨服和一件睡衣。
  “這鉤子也是我親手釘上去的。現在站到水龍頭下來吧!”她帶我進暖房,從那里的一個角落里取出一只電動干燥帽。她讓我坐到一張椅子上。她把帽子罩在我頭上,打開烘干机,熱風呼呼。昂熱拉的臉紅通通的,她在我面前坐下來,吸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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