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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我們坐在兩輛車里駛過戛納。人們閃開。汽車停到路旁。我們闖過紅燈。我坐在魯瑟爾身旁。拉克洛斯坐在司机旁邊。我們坐的是第一輛車。第二輛車上坐滿了刑警。我們急駛過高貴的瓦勒格城區的宁靜街道。到赫爾曼家了,一堵高牆,牆上面有鐵釘和鐵絲。那是通向公園入口的大門。兩部車輪胎吱吱叫著停下來。我已經認識的看門人從他的小屋里走出來。他又是穿著有金屬鈕扣和金絲級帶的白制服。我們的司机鳴響喇叭。
  看門人給他做了一個下車手勢。
  “他不放任何汽車進去。”我說。
  “哎呀,不錯,”拉克洛斯陰沉沉地說,“等一會儿。”他跳出車子,赶向門口,向看門人出示了他的工作證件,沖他嚷叫。我听不懂他喊些什么,但那一定是頗具威脅性的。當拉克洛斯走回車子,坐回他的坐位時,看門人嚇得打開了大門。“蠢狗!”他說。
  司机又開動起來。第二輛車緊隨其后。我們駛過長著棕櫚樹、杉樹、柏樹和橄欖樹的公園。我們穿過樹葉的隧道,隧道有時是由古樹的樹權組成的。又是那些石凳、天使雕像和破裂的塑像,又是游泳池,池里面沒有水。我已經看到入口處那鮮花滿園的花圃了,噴水器像從前一樣轉動著,在驕陽下形成彩虹。
  我們的車子沙沙地停在石子上。我們快步經過柱子,走向門口。門關著。門上挂著一只沉重的金屬環。拉克洛斯用它拍門,不停地拍。几秒鐘后,另一位仆人出現了——也是身穿白衣服。
  “警察!”拉克洛斯嚷道。
  “看門人打電話了。”那人結巴說,“這……這是怎么回事?你們不許在這儿這樣大吵大嚷,我的先生們。夫人身体不好……很不好……”
  “她在哪儿?”
  “在床上,在她的房間里……”
  “您帶我們去!”
  “可我不能這樣……會開除我的……”
  “沒有人開除您。快,快,快!”拉克洛斯沖他叫道。
  后來我們來到了廳里。我看到,刑警們從第二輛車子里跳出來,繞著房子奔跑。只有一個人跟在我們身后。從大廳的各個門后都有員工好奇的臉伸出來張望。
  “上樓!”拉克洛斯說。我們快步上去,從魯本斯、波提切利、艾爾·格列柯、弗麥爾·凡·德爾夫特的畫像和巨幅織花壁毯旁經過。我又聞到了屋里許多花的氤氳。壁洞里燈光照亮的象牙雕像。我們沿著二樓的過道往前跑,在二樓兩次跑上跑下三個台階,經過許多房間。那個仆人張皇失措,敲響我已經熟悉的客廳的門。一個我還不認識的女佣打開了門。
  “這些先生……”仆人開口說,但拉克洛斯干脆把他推到了一邊。“夫人在哪儿?在她的房間里嗎?”他急步赶往她的臥室門。當門打開時,他已快到門口了。鑽石伊爾德站在門框里,像是一場白日夢里的一個恐怖的幽靈。她身上套著一件玫瑰色的繡花晨服。她的假發套又有點滑落了,臉孔光滑白皙。這一次鑽石伊爾德戴著一根古典的鑽石項鏈,還戴著中央有一枚大鑽石的戒指,另一只戒指上有一顆大珍珠和另外兩顆較大的鑽石。由于她的假發套這一回向前沿,我在伊爾德的耳朵后發覺了色素沉淀的皺縮發黃的皮膚。美容師把臉上的皮繃緊,把多余的皮拉到耳朵后面去,在那里結成疤,它們就是這樣形成的。粉紅色的晨服配上伊爾德粉紅色的眼睛,她怒不可遏地盯著我們。
  “這是多么厚顏無恥啊!拉克洛斯探長,您今天就會被開除,這您盡可放心!您有您,盧卡斯先生,我馬上給杜塞爾多夫打電話!”
  “我以為要我為您找出殺害您哥哥的凶手呢。”我說。
  “啊哈,您閉嘴,您這個笨蛋!”她嚷道,然后對著高大的魯瑟爾說,“還有您,先生,我將讓您……”
  “您什么也干不成。”魯瑟爾說,“您得停止這樣大聲叱責。我們不是平白無故地來的。夫人,您身体不好嗎?”
  “這您可以看得見。”鑽石伊爾德搖搖擺擺。我無法判斷這是真的還是假裝的。“我難受得很。”
  “那您的護士在哪儿呢?”
  “安娜?”
  “對,安娜。她在哪儿?”
  “我不懂。”
  “這話什么意思?”
  “我早飯過后又睡著了。你們現在吵醒了我。早晨我看到了安娜。她去她的房間了。我通常是七點醒來。現在才三點。”
  拉克洛斯問那位女佣:“護士的房間在哪儿?”
  “在三樓,先生……”
  “請您帶我們上去。”
  “您不能這樣做!”鑽石伊爾德啞聲說,“您有搜查令嗎?”
  “沒有,”拉克洛斯平靜地說,“我們不在乎。快,請您照探長對您說的做,不然您會有麻煩。”他對那個女佣說。她仍在遲疑,求助地望著鑽石伊爾德。
  “好吧,您前面走。”那個充滿仇恨的聲音說,“不過,我一起去。”
  “我以為您難受得很呢。”我說。
  “您知不知道,盧卡斯先生?”她說話聲突然像個漁婦,“請您別管閒事!走,請您扶著我!”她挽住我的胳臂。我們從過道出去,來到一個大理石樓梯上,它通往三樓。這上面的過道矮一些,房門沒那么高。
  “這里就是。”女佣說。
  魯瑟爾敲門。
  “安娜夫人!”
  沒回音。
  “安娜夫人,請您打開門!我們是警察!”
  沒有聲息。
  “她會不會逃出去了?”我對拉克洛斯耳語說。
  “整座房子被包圍了。如果我們來時她還在,那么她現在也還在。于勒!”
  那個跟我們一起上來的警官走上前,轉動門把手。
  “鎖住了,”他說,躬下身,通過鑰匙孔觀看,“可里面沒插著鑰匙。”
  “砸開!”拉克洛斯說。
  “真可怕!”鑽石伊爾德叫道。
  “你給我閉嘴!”拉克洛斯說。這個小個子,曾經是那么害怕大人物和富人們,現在似乎一點也不怕了。
  那位警官身強力壯,高大魁梧,他用身体撞門——一次,兩次。第三次時門彈開了,警官收不住腳,撞進了房間里。我們緊隨其后。那是一個古色古香的大房間,有半圓形的落地窗。鑽石伊爾德只跨進房間一只腳,就發出一聲惊叫,仰身后跌。我躍上前,剛好還來得及接住她。她暈厥了,如果她不是暈過去了,那就是她表演得完美無缺。她沉重地吊在我的胳臂上。我把她放到地上。
  “該死的!”拉克洛斯說。
  來自米蘭的那個護士安娜,那個健壯、高大同時又顯得頗有母性感的女人,躺在一張大床上。她穿著她的白色工作服,但那服裝已不再是白的,安娜看上去也不再像個母親了。她的頭歪在一側,眼睛盯著天花板,嘴大張著。白色工作服上部浸滿了血。一把匕首的柄從她的胸膛里豎出來,在心髒一側。
   
62

  半小時后凶殺科的專家們赶到了。和他們一起來的有矮個子法醫韋農大夫和緝稅官克斯勒。克斯勒給“卡爾頓”酒店打了電話,問有沒有給他的留言。中心分局的人告訴他,他應該來這儿。克斯勒望著那位死去的護士,打了個寒噤。
  “這是誰干的?”
  拉克洛斯向他簡短地介紹了這天上午的事情,現在回答說:“某個在她有可能開口之前想讓她閉嘴的人,因為現在那個阿爾及利亞人已經講話了。”
  “可凶手怎么會知道,阿爾及利亞人開口了呢?”
  “這他可以推測。他可能看到了那場大搜捕。我們那里還要審訊。他因此有足夠的時間。”我說。
  “那個阿爾及利亞人,”緝稅官沉思著說,“我一上午跟馬爾科姆·托威爾在网球場上,把他像個橙子似的榨盡了,詢問他跟基爾伍德的生意往來,詢問所有這些人的生意往來——我們也講到了基爾伍德喊的那個博卡的阿爾及利亞人。托威爾說,這純粹是醉話,生活中從來不曾有過這樣一個阿爾及利亞人。慈悲的上帝,現在還是有他。基爾伍德那個醉鬼,他講的是真話。”
  “當然是真話,”拉克洛斯不高興地說,“因此他才被害了。因為有人害怕他會公布出更多的實情來。正是出于同樣的理由,這位護士現在也被害了。”
  凶殺組的人員來回走動,給尸体拍照,將石墨灰洒在家具上,尋找痕跡。他們處理完了尸体,這會儿是那個韋農大夫在檢查它。
  “我無論如何不想催您,大夫,”拉克洛斯說,“可您是不是有了差不多的想象,這會是何時發生的呢?”
  “當然沒有,乖乖。”韋農說,低笑一聲。
  “大概?”
  “尸体已開始發硬了。現在是几點?十六點三十分。那好吧,乖乖,因為是您問,我就隨便說說:這個女人不是在十點以前,也不是在十二點以后被殺的。”
  “您瞧,時間足夠。”拉克洛斯對克斯勒說。
  我說:“可她的房門鎖著。我們沒能找到鑰匙。”
  “那就是凶手帶走了它。或者是女凶手。在這個案子里,我料想什么都有可能。”魯瑟爾說。
  “好极了。凶手怎么進到屋里來的呢?恰恰是在這么一座房子里?”我問。
  “這我不知道,”魯瑟爾說,“也許他原本就在這屋子里。”
  “一位員工?”克斯勒問。
  “比如說,或者是鑽石伊爾德。”
  “為什么……”我剛開口又打住了。
  “對呀,”拉克洛斯說,沉思地點點頭,“您剛剛也問過:為什么不可能是鑽石伊爾德呢?對不對?您瞧。為什么她就不可能是女凶手呢?她能跑,這我們已看到了,她沒病得那么重,匕首也是屋子里的,這我們現在知道了。”
  警官們發現,凶器插在樓梯間牆上一把精制的古典刀鞘里。
  “指紋怎么樣?”魯瑟爾問鑒定科的一個人。
  他聳聳肩。
  “當然有很多死者的,以及一大堆別人的。有可能是女佣、仆人或屋子里其他什么人的。我們先得一一查驗。”
  “該死,”拉克洛斯說,“我感覺到,這又是一樁基爾伍德式的案子。”
  放我們進屋來的那個仆人走進來。
  “對不起,我的先生們,夫人感覺非常不舒服,讓我問問,警醫先生可不可以給她看看。她自己的醫生半小時后才能來。”
  “當然,小家伙,當然,”韋農開心地說,“善良的大夫叔叔來了。我馬上就回來,先生們。”他向門口走去。
  “也請盧卡斯先生一起去夫人那儿。”仆人說。
  “我?”我吃惊地問。
  “夫人親口要求的。”
  我們倆下樓去鑽石伊爾德那儿。她躺在洛可可式的床上,不停地搖擺著頭。她的手指不停地摩挲被子。這里也擺放著許多花,气味令人迷醉。當韋農給鑽石伊爾德檢查時,我透過放下的百葉窗的縫隙俯瞰花圃,回想起我頭一次來這房子后离開時的情形。澤貝格一直把我送到那輛奇怪的吉普車那儿,我轉過身來,抬頭望牆上。那時我看到了一扇窗戶,一定是那一扇,在那扇窗戶的窗玻璃上貼著兩張臉——鑽石伊爾德的臉和護士安娜的臉。當她們感覺到被人觀察時,她們將原先撩起的窗帘馬上放下了。在那之前,我從來沒有從兩張人臉上看到過如此赤裸裸的害怕。鑽石伊爾德害怕什么?我揣測。護士害怕什么?鑽石伊爾德現在也有生命危險嗎?如果她分擔了這一恐懼,那么她就是有生命危險,我想。不,這不對。這恐懼也可能只對兩個人當中的一個是致命的。可我對此肯定嗎?
  我听到韋農講話,向床上望過去。
  “……一切正常,只是惊嚇。我的尊敬的同事給您開了非常好的鎮靜藥丸。我要求您在他來之前服兩粒……”他扶起伊爾德的頭,將那杯水端到她的唇邊。她從杯子里喝水,好不容易才咽下他給她的藥。“好了,這下您會看到,您在几分鐘后就會好些了,夫人。”
  “安娜為什么被害?”鑽石伊爾德低聲問。躺在床上的她又在長睡衣外面套了一件針織小外套。還有首飾。
  “這我們還不知道。您有怀疑對象嗎?”韋農問。
  她搖搖頭。
  “我又得上樓去了。”
  “讓盧卡斯先生留下來。只要一會儿。”她懇求地望著韋農。
  “那好吧。但您不要講得太多。”韋農走向門口,同時對我講,“五分鐘。”
  當只剩下我們倆時,鑽石伊爾德招手叫我過去。她耳語道:“兩百万。”
  “什么?”
  “馬克。兩百万馬克。”她抓牢我的一只襯衫紐扣,“如果您將那幫人置于死地的話,我付。”
  這下又來了。
  “是的,赫爾曼夫人。”我說。
  “您瞧,我說得對吧!那些人無所畏懼。我的哥哥。基爾伍德。安娜。明天我……我害怕!害怕!”她拽著我的紐扣。我用力掙脫她。
  “我盡力而為。警方也是。”
  “警方!他們什么也不干!他們什么也不能做!您,盧卡斯先生,您是惟一能做點什么的人。您做吧,趁著還不太晚,我懇求您。您想馬上要這筆錢嗎?您想要一張支票嗎?”
  “我回頭再來,”我說,“很快就來。我得跟您的全權總代表談談。”
  “跟澤貝格?”
  “對。他在哪儿?”
  “他今天早晨飛去法蘭克福了。銀行里有急事需要他。警方許可他离開戛納。過几天他就回來。您找澤貝格干什么?”
  “這我會對他講。”我說。
  “行。行。您幫助我,是嗎?您能將那幫坏蛋置于死地嗎?您想辦法除掉他們——全部,全部,全部?”
  “當然,赫爾曼夫人。”我說。花儿太多,那味道令我非常惡心個人怎么能夠睡在這么一間房子里呢?
   
63

  魯瑟爾和拉克洛斯現在開始調查這一新謀殺案的例行工作。我跟他們約定,我每三小時聯系一次。其余時間在黛爾菲婭夫人家可以找到我。我是輕聲對拉克洛斯講的,他只是點點頭,神色一點沒變。警車把我送到了“庄嚴”酒店。我給古斯塔夫·勃蘭登伯格發去兩封長長的密碼電報。在一封里我匯報了護士安娜·加麗娜之死。在另一封里我請求立即确認,澤貝格是否真在法蘭克福,他有沒有去過銀行,或者仍然在那里,他是坐哪一架飛机到達的,然后我要求打听他何時返回。古斯塔夫可是自吹過,他能賄賂許多的人。現在輪到他證明的時候了!我將電報作為加急件交發了。我在我的房間里換衣服,給昂熱拉打電話。但接電話的不是她,而是阿爾奉欣·佩蒂,那位矮個子清洁女工,她很喜歡我。
  “夫人等您的電話等了很長時間,先生。現在她走了。大約十分鐘之前。”
  “去哪儿了?”
  “如果您打電話來的話,她要我說是去教堂。”阿爾奉欣回答。
  “謝謝。”我說。當我挂上時,我的左胸側突然掠過一陣意料之外的疼痛。我佝僂成一團。然后一切又都過去了。
   
64

  那座小小的俄羅斯教堂幽暗涼爽。許多圣像亮閃閃的。當我的眼睛習慣了朦朧光線后,我看到了昂熱拉。她坐在那尊黑色大圣母像前,像前有許多燭台。她顯然已經把一根新蜡燭插在了燭台上,點燃了,因為她望著燭光,雙手合十,像個孩子。
  我走向她,坐到她的身旁,吻她的頭發。她紋絲不動。她的嘴唇無聲地禱告著。我沒有合起雙手,但我凝視著蜡燭、它的光芒和那后面的黑色圣母,我也祈禱。這回行了。我請求上帝,幫助我們,巧作安排,讓卡琳同意离婚,我能娶昂熱拉。
  祈禱完以后,我靜靜地坐在昂熱拉身旁。她現在合上了眼睛,完全沉醉了。我听到我后面的腳步聲,但是我不轉身。我等,直到昂熱拉又睜開眼來,抓住我的手,站起來。教堂門口,一位年輕的牧師正把公告用圖釘釘到一塊黑牌子上。我們向他走去。他微笑著點點頭。
  昂熱拉停下腳步,良久地盯視他。
  “我能幫您什么忙嗎,夫人?”那位年輕的牧師客气地問。他穿著一件長僧袍,頭發松散地直拖到肩上。他的眼睛灰色、漂亮,他的聲音平靜,充滿無窮的力量和善良。
  “神父,”昂熱拉低聲說,“是您。我又認出您的聲音了。對,肯定是您。”
  “我肯定是誰?”孩子們在外面的荒園里玩耍。他們愉快的高喊聲徑直傳進宁靜的教堂來。
  “您不會想得起來,”昂熱拉說,“如今已經過去三年了。确切地說,那是在一九六九年六月十一日的夜里。那時有一個女人打來電話,說她想自殺。不,您肯定想不起來。”
  年輕的牧師笑吟吟的。
  “我記得清清楚楚。”他說,“那位夫人非常絕望,非常孤獨。她跟一個男人有一場可怕的經歷。她說,因為職業的緣故,她不得不參加很多的社交活動,出席所有的宴會。她必須始終愉快、美麗,永遠不可以露出她的憂傷和她的苦悶。我期待您的來訪很久了,夫人。”
  “您真的記得?”
  “宛如昨天。經過了這么多年,我總是想起您。我肯定您有一天會來。這下您來了。我覺得,您現在很幸福。”
  “幸福得不能再幸福了,神父。”昂熱拉說,“這我要感謝您。我一直沒來,感到羞愧。后來我對自己說,我要等到我真正幸福了才來,等到我不再孤獨時。”
  “現在就是這樣。”
  “對,”昂熱拉說,“現在我不再孤獨了。現在,我找到了我真正愛的男人。”
  “我确實愛這個女人,神父。”我說。
  “我叫伊爾亞。您就叫我伊爾亞兄弟吧——我還很年輕。”
  我們也報了我們的名字,他伸手和我握了握。
  “我真高興,您找到了幸福和安宁,黛爾菲婭夫人。”伊爾亞兄弟說。他流利地講著一口帶俄羅斯口音的法語。“您瞧,所有的痛苦都會過去。上帝愛人類,也需要人類。沒有他們上帝干什么?”
  “我們找到了幸福,伊爾亞兄弟,”昂熱拉說,“但是還沒有安宁。盧卡斯先生結過婚了。”
  “噢。”牧師說。
  “我跟我妻子分手了,但我仍是有婦之夫。”我說。
  “我理解。”伊爾亞兄弟說。他看著他的雙手,然后望著我們倆。“請你再給我多講一點——您是想要我說出我的看法,對嗎?”
  “那當然了。”昂熱拉說。
  “那我得將情況了解得更清楚一些。盧卡斯先生,您講也許容易些……”
  我講,伊爾亞默默地听著。最后他說:“您對您妻子有一种負疚感嗎?”
  “不,”我說,“不,伊爾亞兄弟。我感到負疚——在我向我妻子講出實情之前。那之后就不再有了。”
  “您呢,夫人?”
  “我也一樣……”昂熱拉講起她的故事。她最后說:“您看,當我獲悉實情時,我們分手了。我永遠也不能跟羅伯特一道欺騙他的妻子,做他的情婦。但現在他講實話了。現在我堅信,他的婚姻已經死去多年,只是依据法律還存在著。現在,我也感覺不到負疚了。這很無恥嗎?”伊爾亞兄弟微微地笑了。
  “我不得不放棄對您的行為做任何普通的道德評判。您也不能要求我這樣做。我只能作為一個為了人類的幸福而存在的人來回答您。”
  “那么答案如何呢?”
  伊爾亞兄弟說:“您又找到了一個新的生活內容,夫人。您有愛,您幸福。您的生活又有了意義和美麗……”
  “對。”昂熱拉說。
  “而您,盧卡斯先生,您多年來生活在一場已死亡的婚姻關系中。您肯定不幸。可是現在您不再不幸了。您跟您的妻子沒生孩子。如果您現在离開她,您毫無疑問將一直照顧她,不讓她陷入困境。”
  “肯定的。”我說。
  我們手拉手站在牧師面前,像兩個孩子。
  “那么從神學的觀點看——我是這么年輕和自由,我可以這么說,也許另一位牧師會對您講得完全不一樣——那么從神學的觀點看,詛咒、禁止這种把你們重新帶回生活的關系,稱之為罪孽,那純粹是形而上學的,是錯誤的。不,”伊爾亞兄弟沉思著說,“這我做不到。我說過,作為有感覺的人,而不是根据教會的戒條——我看不到什么罪惡。你們曾經是三個不幸的人。現在有兩個幸福了。您,先生,如果我看得不錯,您永遠也不會再有和睦的婚姻關系,讓您的妻子幸福了。”
  “您看得對。”
  “那么您只是結束了一种難以忍受的處境——一种對您妻子肯定也是難以忍受的處境。冒著受最嚴厲批評的風險,我為你們倆高興。你們以心相許,完全信賴你們的感情。我支持你們,我這么講是因為我相信,作為基督徒首先是有人性——當然是指這個詞的真正含義。我們永遠也不可以忽視,教會的戒條——不僅僅是我們的宗教,也包括其它許多宗教——只有當人們注意人類整体時,其內容才适用于上帝喜歡的一种幸福生活。但是,對個体有罪或無罪的判決掌握在上帝手里,不必為人類所知。根据這個或那個派系來最終斷定戒條,這純粹是褻瀆神靈。”他注視著昂熱拉,“我已經說過,我非常年輕。也許我對您講的是錯誤的,但我得說出我的想法、我的感覺以及我認為是正确的東西。法庭將如何判決,您妻子將如何反應,先生,這一切我都不知道。未來,它存在于黑暗之中。但是,夫人,我利用作為牧師的這一自由,告訴你們,我為你們倆高興。你們倆一起開始了某种新鮮的、有生命力的、美麗的生活。教會、基督教應該站在人性的一邊,而不是站在法律的一邊。這也是耶穌基督說的,只是用詞不同而已。”他微笑著,客客气气,又有些難為情。出現了一陣長長的沉默。后來昂熱拉低聲地說:“謝謝您,伊爾亞兄弟,謝謝您。”
  “我也是。”我說。我伸手到我的皮包里尋找。他注意到了,馬上說:“不,不,請不要。現在不要。”
  “可您需要錢啊。”
  “我們急需錢,但請您現在什么也別給我們,先生。別在這一番談話之后。您看教堂門旁的那個箱子。您可以把錢投進那里面,隨您什么時候投。只是現在不行。這您會理解的。”
  “當然,”我羞愧地說,“請您原諒我。”
  “歡迎您再來。”伊爾亞兄弟說,“如果您傷心,如果您有憂愁,歡迎您隨時來。我在這里。”
  我們告辭。我們手拉手走向昂熱拉的車。它停在古樹下面,又滿是花絮了。我們上車,車子滑向大門。伊爾亞兄弟站在教堂門里。我們向他揮手。他揮手回答我們。昂熱拉開上了路。
  “我現在多高興啊,羅伯特。”昂熱拉說。
  “我也一樣。”
  “他理解我們。我早就知道,他理解我們。他說,如果我們有憂愁或傷心,我們可以再來。你想到過還會有這种人嗎?”
  “沒有。”
  “你現在得工作嗎?”
  “暫時不。只是打電話。”
  “出什么事了?”
  “咱們去‘庄嚴’酒店里‘我們的’那個角落吧。咱們喝點東西。我會全都講給你听。”我說。
  我們又一次駛上十字架路,昂熱拉坐在方向盤后,我坐在她旁邊,置身于其它汽車的洪流里。跟往常一樣,伴隨著傍晚的到來,空气涼爽宜人。澤爾熱,“庄嚴”酒店里昂熱拉的那個朋友和泊車師傅,接過梅塞德斯車,把它開進了地下車庫。平台上“我們的”角落空著。我們就座,“我們的”侍者來了,我叫了一瓶香檳。然后我走進大廳。古斯塔夫的回電還沒到。我給中心分局打電話,找到了魯瑟爾。還在調查,他說,至今沒有什么依据能怀疑某個特定的人。要我三小時后再打電話。依他看,早晨之前估計不會有什么重要的新發現。我走回平台,現在平台上滿是人,全都在喝著他們的餐前酒。我坐在昂熱拉旁邊,我們喝香檳。我吃了几粒橄欖和咸杏仁,一邊給昂熱拉講博卡的大搜捕以及對護士安娜·加麗娜的謀殺。
  “這越來越嚴重了。”她說。
  “是的,”我說,“我感覺這還遠遠不是結束。”
  她把她的右手放在桌上我的左手上。我打了一個冷戰。哪來這种事,我想,這不可能,不可能。
  “羅伯特!”我听到昂熱拉說,“羅伯特,你怎么了?”
  我講不出話來。
  她看到我望向哪里,發出一聲喊叫。
  “不!不,這不可能!羅伯特,這不可能!”
  一陣無窮的甜蜜感讓我暈乎乎的。
  “這是可能的。咱們倆都看到了。我對你說過,有一天會這樣的。現在就是這樣了。”
  “噢,羅伯特,羅伯特!”昂熱拉說。她的聲音低成了耳語。她讓胳臂貼著我的胳臂。我們一動不動地坐在我們的桌旁,看著她的右手的手背,它就放在我的手上。如我所知,在她被太陽晒得黑黝黝的右手手背上,昂熱拉從童年起就有一塊淺斑。它跟其它的皮膚不一樣,從來晒不黑。現在,我們倆盯著這只手背。它滑潤,到處都被太陽晒得黑黑的。那塊非常亮的斑已經徹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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