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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我們在生活中做這樣那樣的事,要說理由真是多种多樣,錯綜复雜。一般以為,是個成熟的大人了,為人處世總應該有個邏輯性,听從理智。遇事總應該考慮周全了再放手去做。
  不過倫敦醫生有一句話他們恐怕就未必听說過——倫敦醫生有一次卻告訴我:不妨等事情都過去了,過段時間再來好好想想。
  弗洛伊德——對,就是弗洛伊德——有一次也說過,生活中遇到一些小事,我們的行動自然應當服從理智。
  可是要作出一些真正重大的決定,我們還是應該听潛意識的。

  瑪西·賓宁代爾站在1800英尺高的山頂上,香港的整個港口都展現在腳下。天色已是薄暮。就像點蜡燭似的,市區的燈火一處處都亮起來了。
  風很冷。吹得她的頭發都披拂在前額上,以前我總覺得她這個形象是挺美的。
  “嗨,朋友,”她說。“看山下哪,燈火點點到處都是。我們在這里可以一覽無余。”
  我沒有答腔。
  “要不要我把一些名胜古跡指給你看?”
  “我今天下午都看夠了。那個約翰陪我去的。”
  她應了一聲:“哦!”
  漸漸的她發覺了,她對我笑臉相迎,我卻并沒有笑臉回報。我只是仰臉望著她,心里在嘀咕:這個女人,難道我就差點儿……愛上了她?
  “有什么事不高興了?”她問。
  “多著哪,”我回答說。
  “舉個例說說呢?”
  我把口气放得很平靜。
  “你的血汗工厂里用了童工。”
  瑪西猶豫了一下才開口。
  “誰家的工厂不是這樣?”
  “瑪西,這不成其為理由。”
  “看看是誰在發這高論?”瑪西說得不動一點聲色。“是馬薩諸塞紡織大家族的巴雷特先生!”
  我對此是早就有了准備的。
  “問題不在這儿。”
  “怎么不在這儿?你們家沾光早就沾夠了,你們的手段跟眼下這里的工厂又有什么兩樣?”
  “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我說,“那時世上還沒有我,我也沒法去表示反對。”
  “你裝得倒像圣人,”她說。“請問,是誰挑上了你,讓你改造這個世界來啦?”
  “我說,瑪西,我根本沒有能力改造這個世界。可是我可以不去同流合污,這還有什么做不到的?”
  她卻搖了搖頭。
  “奧利弗,你打出這面自由派的破旗,不過是想找個由頭來做幌子罷了。”
  我瞅著她沒有吭聲。
  “你打算要跟我一刀兩斷,所以就想找一個像樣些的理由。”
  我真想對她說,只恨我這個理由太充分了!
  “算了吧,”她說,“你的話也只能騙騙自己。就算我把全部家業一股腦儿都捐給了慈善事業,到阿巴拉契亞山里去教書為生,你也會另找個理由的。”
  我們心自問。可是心里明明白白的念頭只有一個,那就是只想快走。
  因此我也就認下了:“有可能。”
  “那你為什么不拿出點膽量來,老老實實說你根本就不愛我呢?”
  瑪西漸漸有些沉不住气了。還說不上心里焦躁。也說不上怒火中燒。只是原先那副神話一般的泰然自若的儀態已經有些難以維持了。
  “別這么說。我是愛你的,瑪西,”我說。“可我就是沒法跟你共同生活。”
  “奧利弗,”她的回話口气很平靜,“看來你是跟誰都沒法共同生活的。你的心都還在詹尼身上,你并不真想再找個人來做你新的伴侶。”
  我答不上話。她提起詹尼,刺得我心都碎了。
  “你瞧,我是了解你的,”她又接著說。“你以為那‘事關原則問題’,其實這都是些場面話。你只是想找一個能為大家所接受的借口,好在心里繼續怀念你的詹尼。”
  “瑪西?”
  “怎么?”
  “你這個女人真是冷酷無情。”
  說完我轉身就走。
  “等等,奧利弗。”
  我收住腳步,回過頭去。
  她還站在那儿。在哭了。不過聲音很輕。
  “奧利弗……我需要你啊。”
  我一言不答。
  “我看你也是需要我的,”她又說、我一時真不知道該怎么辦好。
  我望著她。我知道她那种孤獨的滋味是凄涼得夠受的。
  可是問題也就在這儿。
  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我一轉身,就順著柯士甸山道下山而去。再也不回過頭去看。
  暮色已經四合。
  我真恨不得這黑暗能把我吞沒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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