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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個星期一眨眼就過去了。詹妮弗每天從早忙到晚,遞送法庭傳票,通知證人到庭答辯或作證。她深知自己絕無可能進入上乘的法律事務所工作。在上回災難性的事件發生之后,再沒有人會雇用她了。她得一切從零開始,為自己贏得聲譽。
  同時,她的案桌上仍堆滿了皮鮑迪父子事務所送來的傳票。雖然這算不上是律師的業務,可是卻意味著報酬:每送一票就可獲得十二美元五十美分,車費除外。
  有几回,詹妮弗工作得很晚,肯·貝利便請她出去吃晚飯。乍一看,貝利似乎是個憤世嫉俗者,但詹妮弗感到那不過是個假象。她意識到他內心十分孤獨。肯·貝利生性聰穎,博聞強記,是布朗大學的畢業生。她很難設想一個像他這樣的人竟能滿足于在區區斗室之中打發光陰,以給人找回离家出走的妻子或丈夫為職業,好像他甘當生活中的弱者,不敢努力向上,只求与世無爭似的。
  有一次,詹妮弗問及他的婚姻大事,他頓時大發雷霆,吼了一聲:“這關你什么事啦?”嚇得她從此再也不敢啟齒。
  奧多·溫澤爾則正好相反。這位身材矮小、大腹便便的壯年人婚姻十分美滿。他把詹妮弗看成自己的晚輩,常帶些妻子做的湯呀糕呀給她。遺憾的是,他妻子的烹調技術很不高明。詹妮弗出于禮貌,強迫自己吃下他帶給她的各种食物,還裝作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一個星期五晚上,溫澤爾請詹妮弗上他家吃飯。溫澤爾太太准備的包菜嵌肉連嚼都嚼不動。煮的米飯又是夾生的。詹妮弗費了好大的勁才算吃完了這頓飯。還裝作吃得挺有味。
  “這個菜怎么樣,你愛吃嗎?”溫澤爾太太問。
  “……嗯,這是我最喜歡吃的菜。”
  打這以后,每個星期五晚上,詹妮弗都被邀到溫澤爾家做客。女主人招待她的也總是她“最喜歡吃的”那道菜。
  一天清晨,詹妮弗接到了小皮鮑迪先生的私人秘書打來的電話。
  “皮鮑迪先生打算今天上午十一點鐘見你,請快一點來。”
  “是,太太。”
  以往,詹妮弗僅僅与皮鮑迪法律事務所的秘書和辦事員打交道。那是一家龐大而又久負盛名的事務所。年輕的律師無不夢想自己有朝一日能成為它的一名成員。赴約途中,詹妮弗不禁有點想入非非。如果皮鮑迪先生本人要見她,那肯定事關重大,也許他突然明白了過來,准備請她當事務所的一名律師,給她一個大顯身手的机會吧。她會使每個人都大吃一惊的,說不定到了某一天,該事務所還可能改名為“皮鮑迪父子和帕克法律事務所”呢。
  詹妮弗在事務所辦公室門外的走道上消磨了三十分鐘。十一時整,她走進了接待室。她不想使自己顯得心情過于急切。足足等了兩個小時以后,她才被帶進小皮鮑迪先生的辦公室。皮鮑迪先生瘦高個儿,身上穿的三件一套的西裝和腳上的鞋子全是在倫敦定做的。
  他沒有請她坐下。“波特小姐……”他的嗓音尖尖的,叫人听了怪不舒服。
  “我姓帕克。”
  他從桌上拿起一張紙。“這一張傳票,我要你去送一下。”
  詹妮弗剎那間醒悟了過來:自己不可能成為該事務所的一員。
  小皮鮑迪先生把傳票遞給詹妮弗,說:“你的報酬是五百美元。”
  詹妮弗肯定自己听錯了。“你是說五百美元?”
  “沒錯。當然,要是你能成功的話。”
  “這樣說來這是极難辦的事囉?”詹妮弗猜測著說。
  “哦,你猜對了,”小皮鮑迪先生承認說。“一年多來我們一直在設法給那人送傳票。他的名字叫威廉·卡里斯爾,住在長島的一座庄園里,向來閉門不出。老實告訴你吧:已經有十來個人想把傳票交到他手中,可是他雇有一個警衛兼管家,把誰都擋在門外。”
  詹妮弗說:“我不知道該怎么……”
  小皮鮑迪先生身子向前一傾說:“這個案子牽涉的錢財挺可觀。可是傳票送不進去,我就無法使他到庭,波特小姐。”這一回詹妮弗已懶得糾正他了。“你看這事你干得了嗎?”
  詹妮弗考慮的是五百美元到手后可以派什么用場。
  “我會找到辦法的。”
  當天下午兩點鐘,詹妮弗已經站在威廉·卡里斯爾堂皇壯觀的庄園門外了。別墅本身是喬治王朝式的,四周是十英畝修整得平展展的美麗草坪。一條弧形車道直通別墅的正門,車道兩旁聳立著挺拔的樅樹。詹妮弗已經仔細地思考過自己面臨的問題。既然誰也別想進門,那么唯一的辦法是設法把威廉·卡里斯爾先生引出屋來。
  距房子半街區處有一輛園丁用的運貨汽車。詹妮弗朝它望了一會,便走向前去,找到園丁。正在干活的園丁共有三個,都是日本人。
  詹妮弗走到他們跟前問:“你們這儿誰負責?”
  只見一個人直起身子來說:“是我。”
  “我有點小小的活想麻煩你們一下。”
  “對不起,小姐,我們忙不過來呢。”
  “五分鐘就夠了。”
  “不行啊,五分鐘也不成。”
  “我給你們一百美元的報酬。”
  那三個園丁不由得停住了手中的活,瞧著她。那個負責的問:“我們干五分鐘,你出一百美元?”
  “沒錯。”
  “要我們干什么……?”
  五分鐘之后,園丁的運貨汽車開上威廉·卡里斯爾庄園的車道,停了下來。詹妮弗和三個園丁從車上跳下來。她向四周一望,目光落在前門附近一棵挺拔的大樹上,便對園丁說:“挖掉它。”
  几個人從卡車里拿出鐵鍬,七手八腳開始挖了起來。不到一分鐘,大門猛地打開了,一個穿著看門人制服的粗大的漢子沖了出來。
  “你們這些見鬼的到底在搞什么?”
  “我們是長島苗圃來的。”詹妮弗說話干干脆脆。“我們要把這些樹木全部挖掉。”
  看門人逼視著她問:“你是什么人?”
  詹妮弗揚了揚手中的一張紙,說:“我們奉命前來挖樹。”
  “那決不可能!卡里斯爾先生會大發雷霆的!”他又轉身對園丁喊道:“你們還不快住手!”
  “听著,先生,”詹妮弗說,“我在履行職責。”她瞧著園丁說:“繼續挖,伙計。”
  “不成!”看門人喊叫了起來。“肯定是搞錯了!卡里斯爾先生根本沒有下令挖什么樹。”
  詹妮弗聳聳肩膀說:“可我的上司跟我說,他下過這樣的命令。”
  “怎么跟你的上司聯系?”
  詹妮弗看了看表,“眼下他到布魯克林辦事去了,約莫六點鐘回辦公室。”
  看門人怒不可遏地瞪了她一眼。“等一下!在我回來之前你們誰也別動。”
  “繼續干,”詹妮弗吩咐園丁。
  看門人拔腳朝屋里跑去,門在他身后砰的一聲關上了。不多一會,門又開了,看門人重新出現在門口,身邊站著一個五短身材的中年人。
  “你能告訴我,你們這是搞的什么名堂嗎?”
  “這与你又有什么相干?”詹妮弗反問道。
  我這就告訴你,“他聲色俱厲地說,‘我是威廉·卡里斯爾,本庄園的主人。’”
  “那好,卡里斯爾先生,”詹妮弗說,“我倒有一樣東西要交給你。”說著,她伸手從口袋里掏出傳票交到他的手里,然后轉身對園丁說:“現在你們不必再挖了。”
  第二天早晨,亞當·沃納打來了電話,詹妮弗一下子便听出電話里是他的聲音。
  “我想,有一個消息你一定很愿意听到,”亞當說,“取消你律師資格的法律程序已經正式中止,現在你再也沒有什么事需要擔心的了。”
  詹妮弗閉上雙眼,心里默禱,感謝上帝。“你為我做了件大好事。我……我簡直不知道該怎么向你表示感謝。”
  “俗話說,‘蒼天有眼,公理常在’。”
  亞當只字不提他和斯圖爾特·尼達姆以及羅伯特·迪·西爾瓦發生沖突的事。當時尼達姆雖然感到十分失望,卻還能冷靜對待。
  地區檢察官卻像一頭憤怒的野牛。“你居然放過了那個妖狐子?啊,上帝!她是黑手党成員哪,亞當!你難道連這一點也看不出來?你被她糊弄了!”
  他就這樣沒完沒了地一忽儿咒罵她,一忽儿挖苦亞當。最后,亞當終于听不下去了。
  “有關她的證据全是假設,羅伯待。她在錯誤的地點、錯誤的時間做了件錯誤的事,上了別人的圈套。在我看來,這不足以證明她是黑手党。”
  最后,羅伯特·迪·西爾瓦說:“那好,這么說她照舊可以當她的律師啦。我衷心希望她仍在紐約開業,什么時候只要她一跨進我那個審判庭,我就非給她點顏色看看不可。”
  此刻,亞當在電話里對詹妮弗絕口不談這場爭論。詹妮弗已經結下了一個死對頭,這件事再也無法挽回。羅伯特·迪·西爾瓦是個報复心很強的人;而詹妮弗則是個初出茅廬、立腳未穩的弱女子,是不堪他一擊的。當然,她聰慧,富于理想,同時又是那么年輕、美貌,令人一見傾心。
  亞當明白他從此不應該再与她見面。
  有好几天,不,好几個星期,好几個月,詹妮弗真想撒手不干了。門上的招牌依然是詹妮弗·帕克 律師,可是招牌騙不了人,尤其騙不了她自己。她并沒有當上真正的律師。不論是下雨下雪,她的日子全在遞送傳票中打發過去,得到的是別人的白眼。有時她也接受行善積德的差使,為上了年紀的人索取糧食供應證,為黑人、波多黎各人和其他窮苦人處理各种法律事務。可是她總有一种身不由己的感覺。
  夜晚比白天更加難以打發。長夜漫漫,像是永遠沒有盡頭。詹妮弗患有失眠症,即使入睡,也總是噩夢不斷。這种情況早在她母親撇下他們父女兩人私奔的那天晚上就開始了,此后,她再也無法擺脫。
  空寂孤獨的生活使她精神備感壓抑。偶有几次,她跟年輕的律師約會,她總會情不自禁地將他們跟亞當比較。誰也比不上他。在与他們共進晚餐之后,在影劇院散場之后,他們送她回家。她在進門之前往往有一番思想斗爭。詹妮弗始終鬧不清,他們慷慨做東,招待一頓晚餐,上上下下四層樓梯,是否就為了占有她的身子。有几回她差點要答應下來。那不過是為了有人做伴,打發漫漫長夜;為了有人可以依附,共同分擔她的憂愁。但是她所需要的不僅是一個能說會道,可以跟她同床共寢、暖烘烘的軀体,而且是一個鐘愛她,也為她所鐘愛的人。
  那些對她怀有特殊興趣、抱有非分之想的男人全是有婦之夫。她斷然拒絕跟他們單獨外出。她記住了比利·怀爾德創作的优秀影片《公寓》中的一句話:“如果你愛上了一個有婦之夫,你不應該涂脂抹粉。”詹妮弗的母親已破坏了一個家庭,使她的父親心碎而死。這件事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圣誕節來臨了,接著是新年。詹妮弗都是孤零零地在寂寞中打發過去的。大雪紛飛,全城披上了銀裝,酷似一張碩大無比的圣誕節卡片。詹妮弗在街頭躑躅,看著路上行人匆匆回到溫暖的寓所,回到親人的怀抱,想到自己孑然一身,心中好不凄苦、空虛。她無限思念她的父親。直至節日過去,她才松了一口气。1970年會好起來的,詹妮弗安慰自己說。
  詹妮弗情緒特別低落時,肯·貝利往往設法使她高興起來。他帶她去麥迪遜廣場花園觀看演出,上迪斯科俱樂部跳舞,或去觀賞話劇或電影。詹妮弗心里明白他對她頗有好感,可他又在自己跟詹妮弗之間构筑起了一道屏障。
  到了三月,奧多·溫澤爾和妻子決定遷居佛羅里達州。
  “我年歲大了,受不住紐約冬天這個冷勁,”他告訴詹妮弗說。
  “我會想念你的。”詹妮弗說的是心里話,她越來越真心地喜歡他了。
  “對肯要好好照顧啊。”
  詹妮弗困惑不解地瞧著他。
  “他從來也沒跟你說起過嗎?”
  “說什么?”
  他猶豫了半晌,才說:“他的妻子自殺死了。他認為全是他自己的過錯。”
  詹妮弗渾身一震。“多么可怕!為什么……她干嗎要自殺?”
  “肯和一個金發小伙子睡在床上胡搞,讓她抓住了。”
  “啊,上帝!”
  “她朝肯開了一槍,轉過來把槍口對准自己。肯活下來了,她自己卻死了。”
  “多么可怕!我根本不知道……竟……”
  “我懂你的意思。是啊,他時常樂呵呵的,可是心里卻深埋著隱痛。”
  “謝謝你告訴我。”
  當詹妮弗回到事務所時,肯對她說:“這么說,奧多老兄要离開我們了。”
  “是的。”
  肯·貝利露齒一笑。“我想現在只剩下你我兩人來對付這大千世界了。”
  “我想是的。”
  從某种意義上說,詹妮弗想,這話一點不假。
  打這以后,詹妮弗對肯另眼相看了。他們常在一起吃午飯或晚飯。詹妮弗在他身上找不到半點同性戀的影子。但是她知道,奧多·溫澤爾講得很對:肯把自己的隱痛深埋在心里了。
  有為數不多的几個當事人從街上步行來到她的事務所。這些人一般穿得破破爛爛,臉上帶著惶惑不安的神色。有的時候,他們請她辦理的盡是些無頭案。
  有些妓女也來找詹妮弗,請她幫助處理保釋事宜。詹妮弗看到好些個妓女年輕可愛,不免十分惊奇。這些人給她帶來了源源不斷的收入,盡管數目不大。她不知是誰打發她們來找她的。她問肯·貝利,他只是聳聳肩膀,表示無可奉吉,便徑自走開了。
  每逢有當事人來找詹妮弗,肯·貝利總是小心地离去。他像一個自豪的父親,鼓勵詹妮弗取得事業上的成功。
  曾有過几宗离婚案子,可詹妮弗全都拒不辦理。她忘不了自己在大學讀書時一位教授講過的一句話:“离婚案子与律師之間的關系如同直腸病与醫生之間的關系一樣。”多數辦理离婚案件的律師聲名狼藉。俗話說:夫妻鬧得面紅耳赤之時,便是律師撈取鈔票之日。人們把漫天要价的辦理离婚案件的律師稱做“轟炸机”,因為他們運用法律上的“重磅炸彈”為當事人打贏官司,結果往往是毀了丈夫,毀了妻子,也毀了子女。
  但來找她的主顧中也有少數情況例外,這使她感到迷惑不解。
  從穿戴來看,這些人生活优裕;他們要辦理的案件也不是她習慣于處理的小官司,而是涉及大筆美元的財產糾紛,甚至是上乘的法律事務所也樂于經辦的案件。
  “你們怎么知道我的?”詹妮弗問。
  答复往往總是閃爍其辭:朋友推荐的啦,從報上讀到的啦,在社交場合听說的啦……。直到有一次,一個當事人在講述自己的情況時無意中提到了亞當·沃納,詹妮弗這才恍然大悟。
  “是沃納先生叫你來找我的,對嗎?”
  當事人顯得有几分窘迫。“哦,是這樣,他告訴我和你談話時不提他的名字為好。”
  詹妮弗決定給亞當打電話,因為畢竟她是欠著他的人情債,她要客客气气而又正正式式地表示謝意。自然,她不能留給他一個錯誤的印象,似乎她除了表示謝意之外,還有什么別的目的。她事先把在電話里要講的話在腦子里默默斟酌了一遍又一遍。當詹妮弗終于鼓起勇气拿起電話時,那邊的秘書告訴她沃納先生到歐洲去了,要過好几個星期才能回來。這多么叫人掃興啊,詹妮弗感到格外沮喪。
  她不知不覺地越來越經常地想到亞當·沃納。他們首次見面的那個晚上的情景不斷在她腦海中重現,她后悔自己當初不該失態。不過,當她孩子般地使性子,把心中的怒气向他劈頭蓋臉地發泄時,他居然耐得住性子,這倒是難能可貴的,現在,他除了已經為她所做的一切之外,又給她送來了主顧。
  過了三個星期,詹妮弗又打電話給亞當。這一回他上南美去了。
  “要我轉告他什么嗎?”秘書問。
  詹妮弗猶豫了一下。“不,謝謝。”
  有時候,詹妮弗強迫自己不去想亞當,可說什么也辦不到。她想知道他結婚了沒有;若是未婚,是否已經訂婚了呢?她暗自思忖自己若成為亞當·沃納太太將會怎么樣。她覺得自己大概是神經失常了。
  詹妮弗不時地在報紙或雜志上看到邁克爾·莫雷蒂的名字。《紐約人》雜志登載過一篇文章,介紹安東尼奧·格拉納利以及東部地區黑手党家庭的內幕。据稱,安東尼奧·格拉納利現已年邁力衰,他的女婿邁克爾·莫雷蒂正准備繼承他的事業。《生活》雜志上曾介紹過邁克爾·莫雷蒂的生活習慣,并在文章末尾提及了那次審判。卡米羅·斯特拉正在利文澳思監獄服刑。而邁克爾·莫雷蒂卻逍遙法外。文章還重述了詹妮弗·帕克如何破坏審判,使得莫雷蒂既免受坐牢之苦,又無須上電椅了此一生。詹妮弗讀后直覺得一陣惡心,周身都不舒服。說到坐電椅,詹妮弗恨不得親手拉下開關,處死這個邁克爾·莫雷蒂。
  詹妮弗的當事人都是無名之輩,但是辦理這些案件卻使她獲益匪淺。詹妮弗在這几個月中熟悉了坐落在中央大街一百號的刑事法庭大樓的每一個房間,結識了房間的每一位主人。
  當她的當事人因偷竊、搶劫、賣淫或吸毒被捕入獄時,她立即赶往法庭大樓替他們保釋。為保釋金討价還价已成了她的家常便飯。
  “保釋金定為五百美元。”
  “法官先生,被告拿不出那么多錢哪。如果法庭能把保釋金減到二百美元,他就可以繼續工作,養家糊口了。”
  “好吧,就定為二百美元吧。”
  “謝謝你,法官先生。”
  詹妮弗結識了控訴室的總監督。逮捕報告在复印后均往這里遞送。
  “又是你,帕克!上帝啊,難道你從來不睡覺?”
  “嘿,總監督先生,我的一個當事人因犯流浪罪被抓住了,我可以看看逮捕報告嗎?他叫康納利。克拉倫斯·康納利。”
  “你倒講給我听听,親愛的,你為什么清晨三點跑到這儿來為一個流浪者辯護?”
  詹妮弗露齒一笑:“這樣,我就不必在街上閒逛了。”
  詹妮弗成了中央大街法庭大樓二一八室的常客,夜法庭經常在這儿開審。屋里臭气扑鼻,擁擠不堪,行話不絕于耳。詹妮弗起初常弄得莫名其妙。
  “帕克,你的當事人犯了床痛罪。”
  “犯了什么罪?”
  “床痛,指的是夜盜行為——深夜破門而入,持槍行凶1,懂了嗎?”
  
  1此處原文為bedpain,是Break,Enter,Dwelling,person,Armed,Intent to Kill,at Night中大寫字母的組合。

  “懂了。”
  “我是羅娜·泰納小姐的訴訟代理人。”
  “我的天哪!”
  “你能告訴我她犯了什么罪嗎?”
  “你等一等。我得把她的傳票找出來。羅娜·泰納。噢,那可是一樁引人注目的案子……。唔,找到了,原來是個普洛斯2。她是由CWAC在下面逮住的。”
  
  2普洛斯(Peoss)是從英語Prostitute(妓女)一詞衍生出來的。

  “你指的是巫醫3?”
  
  3英語中CWAC与Quack(巫醫)發音相同,故有此誤會。

  “你大概剛來這儿不久吧。CWAC是全市反犯罪協會的代號。普洛斯就是引人上鉤的妓女。在下面指的是四十二街南端,明白嗎?”
  “明白了。”
  夜法庭使詹妮弗感到沮喪。人們像潮水般地流入又涌出,沖到了法律的堤岸上。
  每晚有一百五十多起案件在夜法庭受審理。那些當事人大都是妓女、喬裝异性者、酒鬼以及吸毒者。他們當中有波多黎各人,墨西哥人,猶太人,愛爾蘭人,希腊人和意大利人;他們被指控犯有強奸罪,偷竊罪,持槍罪,攜帶毒品罪,毆打罪,或者賣淫罪。這些人有一個共同之處:都是窮苦人,多數來自中哈萊姆區。他們窮困潦倒,找不到一點出路。他們是社會的渣滓,被社會所拋棄,上流社會對他們不屑一顧。監牢里人滿為患,所以除了重犯人以外,其余的或是被釋放,或是被罰款了事。于是他們又回到坐落在圣·尼科拉斯街、莫宁賽德街和曼哈頓街各自的家中。在這方圓三點五平方英里的范圍里住著二十三万三千名黑人和八千名波多黎各人。另据統計,這里還栖居著一百万只耗子。
  詹妮弗的當事人多數是為貧困、為社會制度所迫走上犯罪道路的;當然,他們自己也有著不可推諉的責任。這是一些早已被命運征服的人。詹妮弗發現,他們的种种恐懼反而增強了她的自信心。她感到自己并不比他們优越,自然不會把自己視為胜利者的榜樣;但是她明白自己与當事人之間有著一個明顯的差別,那就是她絕不會向生活屈服。
  肯·貝利介紹詹妮弗認識了弗朗西斯·約瑟夫·雷恩神父。雷恩神父年近六十,精力充沛,面色紅潤,耳旁鬈曲著灰白色的頭發。他的頭發總是留得很長,好像多時不曾理過似的。詹妮弗一下子便喜歡上這個老人。
  每當雷恩神父所在教區的教民不明去向時,便來找肯幫忙。肯總能把棄家而去的丈夫、妻子、儿子或是女儿找回來,而且從來不收一文報酬。
  “這報酬已由上天兌付了。”肯每每加上這樣的說明。
  一天下午,事務所里只有詹妮弗獨自一人。雷恩神父順路來訪。
  “肯出去了,雷恩神父。他今天不回來。”
  “我是找你來的,詹妮弗。”雷恩神父說著,在詹妮弗對面那把很不舒适的木椅子上坐了下來。“我的一個朋友遇上了點小麻煩。”
  他找肯的時候常常是這樣開始談話的。
  “是嗎,神父?”
  “她是我教區里的一位居民。這位窮苦的老人最近領不到保險金。她是几個月前遷到我這個教區的。該死的電腦把有關她的資料全給丟了。這電腦真該見鬼去才好!”
  “噢,是這么回事。”
  “我知道你會答應幫忙的,”雷恩神父邊說邊站了起來,“不過,恐怕你得不到任何報酬。”
  詹妮弗嫣然一笑。“別為那個操心,我會把事情辦好的。”
  她原以為這事挺簡單,誰知結果竟花了几乎三天時間才使電腦將老人的資料重新編入程序。
  一個月后的一天早晨,雷恩神父走進詹妮弗的辦公室說:“我真不愿打扰你,親愛的,但是我的一個朋友遇上了點小麻煩。不過我擔心他沒有……”他遲疑地停了下來。
  “沒有錢。”詹妮弗接口道。
  “啊,正是這樣!對极了。可這人真可怜,急需有人幫助他一把。”
  “好啊!告訴我是怎么回事。”
  “他叫亞伯拉罕。亞伯拉罕·威爾遜。他是我教區里一個居民的儿子。亞伯拉罕在搶劫時殺死了酒店老板,被判處無期徒刑,正在新新監獄服刑。”
  “如果他犯罪的證据确鑿,并且已在牢中服刑,我不知道能幫點什么忙,神父。”
  雷恩神父望著詹妮弗,歎了口气。“他的問題還不止這點。”
  “是嗎?”
  “是啊。几個星期前他又殺了人,被殺的是一個名叫雷蒙德·索普的囚犯。他們將以謀殺罪對他審判,還要判他死刑。”
  詹妮弗曾在報上讀到過有關消息。“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那囚犯是被他活活打死的。”
  “人們是這樣說的。”
  詹妮弗拿起本子和筆。“你知道當時有人在場嗎?”
  “恐怕有的。”
  “多少人?”
  “噢,有一百來人。事情是在監獄的院子里發生的,你知道嗎?”
  “可真是!你要我干什么呢?”
  雷恩神父直截了當地說:“幫亞伯拉罕一把。”
  詹妮弗放下鋼筆。“神父,這事只有你那万能的主才幫得了忙。”她往椅背上一靠,又說:“他處于絕對不利的地位。他是黑人,是定了罪的殺人犯;他又當著一百來人的面第二次殺人。如果他果真殺死了那個人,那么毫無理由替他辯護。如果當時那個同牢犯威脅他的生命,他可以要求警衛保護。可他卻目無法紀,為所欲為。我想,沒有一個陪審團會判他無罪的。”
  “他畢竟還是一個人啊。你倒去和他談談看,怎么樣?”
  詹妮弗歎了口气。“如果你要我去的話,我就去。但是我可不做任何許諾。”
  雷恩神父點了點頭。“這我明白。這樣做可能意味著你得經常在大庭廣眾之下拋頭露面。”
  兩人想到一塊去了:處于絕對不利地位的人不只是亞伯拉罕·威爾遜一個。
  新新監獄坐落在奧西宁市,距曼哈頓北部三十英里,位于赫德森河東岸,俯視著泰泮濟与哈佛斯特勞海灣。
  詹妮弗乘公共汽車前往。事先她曾打電話跟監獄副看守長聯系,他已為她和亞伯拉罕·威爾遜的會見做好安排。亞伯拉罕眼下正單獨監禁。
  在旅途中,詹妮弗感到自己的生活充滿了意義。她已經多時沒有這种感覺了。此刻自己正前往新新監獄去會見一個被指控犯有謀殺罪的人。此人可能要求她充任辯護律師。她在法學院攻讀的和畢業后准備審理的正是這類案件。一年來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成了一位名副其實的律師,不過,她也清楚自己有點异想天開。她并不是去見她的當事人,而是去告訴那個人,自己不打算代表他。這是一場輸定了的官司,而且為世人所矚目。她深知自己不應該介入這种案件。亞伯拉罕·威爾遜得另找行家為他辯護。
  詹妮弗叫了一輛破舊的出租汽車從車站前往赫德森河畔的州立監獄。該監獄占地七十英畝。詹妮弗按了按門的門鈴,一名警衛打開門,在來訪人名單上查對了她的名字,帶她進了副看守長的辦公室。
  副看守長身材魁梧,蓄著老式的軍人發型,臉上長滿了粉刺。他名叫霍華德·帕蒂森。
  “請你跟我講講亞伯拉罕·威爾遜的情況,好嗎?”詹妮弗對他說。
  “要是你想尋找閒情逸致的話,那你可真是找錯了門啦。”帕蒂森掃了一眼桌上的卷宗說。“威爾遜几進几出,已經跟監獄打了一輩子交道。他十一歲時就因偷竊汽車被逮住過;十三歲時因搶劫罪而被捕;十五歲又因強奸罪坐了班房;十八歲干過為妓女拉客的勾當,后來又因奸污一名少女而判了刑……”他翻著桌上的卷宗,又說,“持刀傷人、持槍搶劫等等,他樣樣都干過,最后是行凶殺人。”
  威爾遜罪行累累,听了著實使人寒心。
  詹妮弗問:“亞伯拉罕可不可能并非蓄意謀殺雷蒙德·索普?”
  “算了吧,威爾遜打一開始便承認了;不過,即使他矢口否認,結果也不會有什么兩樣。我們有一百二十名證人。”
  “我能見見威爾遜先生嗎?”
  帕蒂森站了起來。“行啊,不過你這是浪費時問。”
  詹妮弗有生以來從沒見到過像亞伯拉罕這樣丑陋的人:皮膚黑得像煤炭一般,鼻子歪歪扭扭,門牙殘缺不全,小小的眼睛賊溜溜直轉,臉上刻有好几處傷疤。他身高六英尺四英寸,骨路十分粗壯。他的雙足碩大而又扁平,走起路來一搖一晃。倘若詹妮弗想要尋找一個詞儿來描繪他的模樣,那么“凶神惡煞”這個詞可以說是再确切不過了。她完全可以預見,他的尊容會給陪審團留下什么印象。
  亞伯拉罕·威爾遜和詹妮弗兩人坐在防衛嚴密的會客室里,兩人之間隔著厚厚的一道鐵絲网,門旁站著一個衛兵。威爾遜剛從單人牢房里被帶出來,小小的眼睛對著亮光直眨巴。如果說詹妮弗探監前就無心插手這一場官司的話,那么在見了亞伯拉罕·威爾遜之后,更堅決不想干了。眼下,僅僅坐在這人對面,她已感到他渾身上下燃燒著莫名的仇恨之火。
  詹妮弗是這樣開始同他談話的:“我叫詹妮弗·帕克。我是律師。雷恩神父要我來看看你。”
  亞伯拉罕·威爾遜對著鐵絲网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濺了詹妮弗一臉。“那個不要臉的大善人嗎?”
  這可真是個不坏的開端,詹妮弗想。她強忍著不讓自己去擦掉臉上的唾沫。“你這儿需要什么東西嗎,威爾遜先生?”
  他抬頭朝她一咧嘴,嘴里看不到一個門牙。“我要一個女人,姑娘,你有興趣嗎?”
  詹妮弗不去理會他,繼續問:“你愿意跟我談談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嗎?”
  “嘿,你要知道我的底細,是不是?你得付給我錢才行。我要把自己的經歷賣給電影公司,也許我自己會在影片里擔任主角。”
  他所表露出來的怒气咄咄逼人,詹妮弗此刻恨不得立刻從這儿沖出去。副看守長是對的,她正在浪費時問。
  “如果你不肯跟我配合的話,那我恐怕就無法幫你的忙了,威爾遜先生。我是應雷恩神父的要求,才來看你并跟你談談的。”
  亞伯拉罕·威爾遜咧開沒牙的嘴一笑。“你的皮膚可真白呀,我的心肝。至于那女人的事,你真的不想改變主意了嗎?”
  詹妮弗站了起來,她已經忍無可忍了。“難道你對誰都恨嗎?”
  “告訴你吧,寶貝儿,到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時候,我們兩人就可以談談仇恨這個問題了。”
  詹妮弗站在那儿,一邊注視著那張又黑又丑的面孔,一邊細細回味著他講的話,然后慢慢地坐了下去。“你愿意把你的情況講一講嗎,亞伯拉罕?”
  他牢牢地盯著她的雙眼,一言不發。詹妮弗耐心地等著,注視著他。她尋思著,像這樣滿臉傷疤又該是什么心情。她真想知道,這個人的心靈究竟留著多少道創傷。
  兩人對視著,誰也不說一句話。最后,亞伯拉罕終于說:“我宰了那個狗雜种。”
  “你干嗎殺他呢?”
  他聳聳肩膀說:“那個畜生拿著那么大一把殺豬刀朝我沖來,而……”
  “不要騙我了。罪犯是根本不准手持屠刀四處走動的。”
  威爾遜的臉色一沉,吼道:“你滾吧。女人。我不要再見你了。”他站起來。“你不用來找我麻煩了。你懂嗎,我是個忙人。”
  他轉過身,朝衛兵走去。不多一會,兩人都走了。談話就此告終。詹妮弗至少可以告訴雷恩神父:她已跟那人談過。她再也幫不上什么忙了。
  一個衛兵帶著詹妮弗走出了大樓。她穿過院子朝大門走去,心里想著亞伯拉罕·威爾遜以及自己對他的態度。她不喜歡這個人。正因為這樣,她做了自己無權做的事,她在審判他,她已經宣判他有罪了,而他其實還沒有受過審。也許有人确實曾向他襲擊,當然不是用刀,而是用石頭或是磚頭。詹妮弗猶豫不決地站在原地。她的本能要求她立即回曼哈頓去,把亞伯拉罕·威爾遜拋在腦后。
  但是,詹妮弗最終還是轉過身,重又朝副看守長的辦公室走去。
  “他是個大案犯,”霍華德·帕蒂森說。“只要有可能,我們總是設法規勸犯人改惡從善,而不是簡單地給予懲處。可是亞伯拉罕已經不可救藥。能叫他安分守己的唯一辦法是送他坐電椅。”
  這邏輯該有多奇特,詹妮弗想。“他告訴我,他殺死的人曾拿著屠刀襲擊他。”
  “我看這倒是可能的。”
  這一回答使她惊訝不已。“‘這倒是可能的’,你這是什么意思?你是說這儿的在押犯有可能拿到刀子嗎?并且還是一把屠刀!”
  霍華德·帕蒂森聳聳肩,說:“帕克小姐,我們這個地方有一千二百四十名罪犯。他們中的一些人簡直是天才。跟我來,我讓你看一些東西。”
  帕蒂森帶著詹妮弗穿過一段長長的走廊,走到一扇鎖著的房門跟前。他從一大串鑰匙中挑出一把,打開了門,擰亮電燈。詹妮弗跟著他走進一間几乎空無一物的小房間,房內有几只嵌在牆上的架子。
  “這是我們保管犯人家當的地方。”說著他朝一口大木箱走過去,打開箱蓋。
  詹妮弗看著木箱里的東西,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抬起頭望著霍華德·帕蒂森說:“我要重新見我的當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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