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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雅金卡一到家,立刻就派了一個仆人到克爾席斯尼阿去打听客店里是否發生過毆斗,或者是否有過什么挑戰。但是這仆人因為得到了一個“斯果耶崔”,就同神甫的仆人們喝起酒來,并不忙著去辦事。另一個仆人回來了,他是被派到波格丹涅茨去通知瑪茨科,說修道院長就要去訪問他了;現在他完成任務回來,報告他看見茲皮希科在跟那個老頭儿玩骰子。這多多少少安慰了雅金卡,因為她根据經驗,知道茲皮希科是多么的靈巧,而她對于正常的決斗并不像對客店里的意外事件那么擔心。她想陪修道院長到波格丹涅茨去,但是他不愿意讓她去。他想同瑪茨科談談有關抵押掉的田庄問題和別的重要事務;而且他要在黃昏時才到那里去。他听說茲皮希科已經平安抵家,就覺得非常快活,吩咐他的游方神學生們唱歌和叫喊。他們遵從他的命令,弄得森林里響徹了喧嘩聲,波格丹涅茨的農民們都從家里跑出來,看看是否發生了火災還是敵人來侵犯了。那香客騎馬走在前面,他要他們定下心來,對他們說,是一個教會里的高級教士來了,因此當他們看見修道院長的時候,他們都向他鞠躬,有些人甚至在胸口畫十字;他看到他們多么尊敬他,便又快樂又驕傲地騎馬前進,他對人間感到滿意,滿怀慈祥地對待人們。
  瑪茨科和茲皮希科听見歌聲和叫喊聲,就到大門口來迎接他。有几個神學生以前曾經同修道院長到過波格丹涅茨;但是另外几個最近才加入扈從隊,以前從來沒有到過。他們一看到這簡陋得不能同茲戈萃里捏的大廈相比的房屋,就大失所望。但是一看到茅草屋頂上冒出來的煙,他們又安心了;等他們走進房間,又大大高興了。他們嗅到了番紅花和各种肉食的香味,看到兩張桌子上擺滿了錫盤子,雖然還空著,卻是很大。在為修道院長准備的那張較小的桌子上,一只銀盤閃閃發光,還有一只雕刻得很美麗的銀杯,這兩件東西同別的貴重物件都是從兩個弗里西安人那里得到的。
  馬茨科和茲皮希科立刻邀請他們就座;但是修道院長因為在茲戈萃理崔已經吃得很飽,又有心事,便謝絕了。一到這里,就全神貫注而又頗為不安地望著茲皮希科,仿佛他想要在他身上看到一些毆斗的痕跡;但是一看見這青年安靜的臉,他就不耐煩起來了;終于,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
  “我們到里問去,”他說,“去談談那筆抵押的田產吧。別拒絕我,否則我會發怒的!”
  他轉向著神學生們喊道:
  “你們安靜些,別到門旁來偷听!”
  說了這話,他就打開里間的門進去,茲皮希科和瑪茨科跟著進去。他們在箱子上一坐定,修道院長便向年輕的騎士說:
  “你到克爾席斯尼阿去過么?”他問。
  “是的,我去過了。”
  “怎么樣?”
  “唔,我是為我叔父的健康去付錢舉行彌撒的,就是這么回事。”
  修道院長在箱子上不耐煩地挪動著身子。
  “嘿!”他想,“他沒有遇到契當和維爾克;也許他們不在那里,也許他沒有去找他們。我想錯了。”
  但是正因為想錯了,也因為他的計划沒有實現,他發怒了;他漲紅了臉,大聲喘气。
  “我們來談談那筆抵押的田產吧!”他說。“你們有錢么?要是沒有,那么這田產就是我的了!”
  瑪茨科是知道如何對付的,他默默站起身來,打開他坐在上面的那只箱子,取出了一袋“格里溫”,顯然是准備在這种場合用的,他說:
  “我們是窮人,但是這筆錢我們還有;我們一定付清‘文書’上寫明的該付的錢,因為我在那‘文書’上畫過圣十字和花押。如果你要付修建費,我們也沒有异議;你說多少,我們一定付多少,我們要向您,我們的恩人,納禮。”
  說了這話,他就在修道院長的膝旁跪了下來,茲皮希科也照樣做了。修道院長原以為會有一場爭吵,看到這种舉動,大出意外,倒是不大高興起來了;他本來要提出一些條件,如今眼看沒有机會這樣做了。
  因此在交還瑪茨科畫過十字的“文書”或者不如稱之為抵押單的時候,他說:
  “你們為什么同我談到一筆額外的錢啊?”
  “因為我們不愿意收受任何禮物,”瑪茨科狡詐地回答,他知道在那件事上他爭論得愈凶就撈得愈多。
  修道院長听了這話,气得臉都發紅了:
  “你見過這樣的人么?不愿意收受一個親戚的任何東西!你面包太多啦!我取去的不是荒地,我還的也不是荒地;如果我要把這一袋錢送給你們,那我就一定要送。”
  “您一定不會那么干的!”瑪茨科喊道。
  “我一定不會干!這里是你的抵押單!這里是你的錢!我給你是出于自愿,我即使要把它扔到大路上去,這也与你無關。你看看我是不是要干就干!”
  說著他抓起口袋,把它重重地扔到地板上,袋子立即裂開,錢散了一地。
  “愿天主報答您!愿天主報答您,神甫和恩人!”瑪茨科喊道,他老早就在等著這個場面了:“別人的我不會收;既是一個親戚而且是一個神甫送的,我就收下吧。”
  修道院長嚴厲地望望他們兩人,最后他說:
  “雖然我在發怒,但是我知道我在干什么;收下吧,這是你們的錢財了,但是你們要知道,再不會有另外一個‘斯果耶崔’給你們了。”
  “我們就連這筆錢也想都沒有想到。”
  “你們也得知道,雅金卡將繼承我所有的一切財產。”
  “連土地也讓她繼承么?”瑪茨科直截了當地問。
  “也讓她繼承!”修道院長嚷道。
  瑪茨科听了,馬上拉長了臉,但他定了定神,說道:
  “噯,您干嗎想到死呢!愿主耶穌賜您長命百歲,而且不久就獲得一個重要的主教職位。”
  “當然!難道我比別人差么?”修道院長說。
  “不會差,只會好!”
  這些話平息了修道院長的怒气,因為他的怒气從來是發不長的。
  “好吧,”他說,“你們是我的親戚,她只不過是我的教女;但是我愛她,也愛齊赫。世界上沒有比齊赫更好的人了,也沒有比雅金卡更好的姑娘了!誰能夠說他們一句坏話?”
  他又開始顯出怒容了,但是瑪茨科并不反對,并且連忙肯定說,在整個王國內,也沒有比這更高尚的鄰居了。
  “至于那位姑娘,”他說,“我愛自己的親生女儿也不過如此。靠了她的幫助,我恢复了健康,我至死也決不會忘記這一點,”
  “如果你們忘記了這個的話,你們兩個都要受到懲罰,”修道院長說,“而且我一定要詛咒你們。但是我不愿意虧待你們,因此我想出了一個辦法,使得我死之后,我的遺產能夠屬于你們和雅金卡;你們懂么?”
  “愿天主幫助我們實現這件事!”瑪茨科回答。“親愛的耶穌!我一定要徒步走到克拉科夫王后的墳墓或者到里沙·戈拉向神圣的十字架膜拜。”
  1英譯本注:即“Bold Mountain”勇士山是波蘭的一個地方,最早的三所本納狄克脫修道院之一。一一二五年由波列斯拉夫·赫羅勃里(勇敢者)建于此地。在這所修道院里,有救主的十字架的一部分——因此香客都到那地方去朝拜。俄譯本譯作“禿山”。
  修道院長听到這樣誠懇的話,非常高興,笑笑說:
  “這姑娘選人愛挑剔,這是完全對的,因為她漂亮,又富有,又是出身名門!即使一個‘伏葉伏大’的儿子也不見得配得上她,那末契當或者維爾克算得什么呢!但如果有人,例如我自己,特別贊許某一個人,她就准會嫁給那個人,因為她愛我,并且她知道我勸告她的總是好話。”
  “您勸她嫁的那個人真是太幸運了,”瑪茨科說。
  但是修道院長向著茲皮希科說:
  “這件事你怎么說呢?”
  “唔,我也同我叔父一樣想法。”
  修道院長的臉色變得更加平靜了;他用手在茲皮希科的肩上使勁地捶了一下,聲音之大使得房間外面也听得見,他還問道:
  “你為什么在教堂里不讓契當或維爾克接近雅金卡?”
  “因為我下愿意讓他們以為我怕他們,我也不愿意您那么想。”
  “但是你給了她圣水。”
  “是的,我給了她。”
  修道院長又捶了他一下。
  “那么,娶她吧!”
  “娶她吧!”瑪茨科像回聲一樣喊道。
  茲皮希科听了這話,把頭發一攏,放在發网里,安靜地回答道:
  “我既然已在蒂涅茨的祭壇前,給達奴莎·尤侖德小姐起了一個誓,我義怎么能娶她呢?”
  “你起的誓是關于那些孔雀毛的,那你一定要弄到它們,但是你得立刻娶雅金卡。”
  “不,”茲皮希科回答:“后來達奴莎用她的頭巾包住我的頭的時候,我起過誓要娶她。”
  血又涌上了修道院長的臉;他兩耳發青,兩眼突出,走到茲皮希科跟的,气得話都說不清:
  “你的誓言不過是糠秕,我可是風;懂么!喂!”
  他使勁吹著茲皮希科的頭,弄得發网掉了下來,頭發披散在肩上。十是茲皮希科蹙起了眉頭,直瞪著修道院長的眼睛,說道:
  “我的誓言里包含著我的榮譽,只有我自己能保衛我自己的榮譽。”
  這個不習慣于讓別人頂撞的修道院長,听了這話,气得气都喘不過來,一時說不出話來。接著是一陣不祥的靜默,最后還是瑪茨科打破了靜默說:
  “茲皮希古!”他喊道,“你神志清醒些!你怎么啦?”
  這時候修道院長舉起手來,指著這青年,嚷道:
  “他怎么啦?我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他的心不是貴族的心、騎士的心,而是兔子的心!他就是那么回事;他怕契當和維爾克!”
  但是茲皮希科還是沉著而冷靜,不在意地聳聳肩膀,答道:
  “哦!我在克爾席斯尼阿把他們的頭都打開了。”
  “天哪!”瑪茨科喊道。
  修道院長瞪眼看了茲皮希科一會。憤怒和贊賞在他心里搏斗著,他的理智告訴他,那場打架也許有利于他的計划的執行。
  因此比較冷靜之后,他向茲皮希科喊道:
  “這件事你為什么早先不告訴我們?”
  “因為我感到慚愧。我本來以為他們會向我挑戰,要跟我騎馬或徒步決斗,因為這是騎士的慣例;但是他們是強盜,不是騎士。維爾克首先從桌子上拿起一塊板來,契當抓了另外一塊,兩人向我沖了過來!我有什么辦法呢?我抓起了一條板凳;唔——下文你們自己有數!”
  “他們還活著么?”瑪茨科問。
  “活著,他們還活著,不過都受了重傷。我离開的時候,他們還有气。”
  修道院長一面擦著前額,一面听著;過了一會,他突然從箱子上跳了起來——他坐在這箱子上本來是為了坐得比較舒服些,讓他能仔細想想事情;他喊道:
  “且慢!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什么?”茲皮希科問。
  “如果你為雅金卡打了架,而且為她的緣故打傷了他們,那你就是她的真正騎士,而不是達奴莎的騎士了;那你就必須娶雅金卡了。”
  說著,他把雙手放在腰眼上,得意揚揚地望著茲皮希科;但是,茲皮希科只是笑了笑,說:
  “嗨!我知道啦,您為什么要我去同他們打架;可是您的計划沒有成功。”
  “怎么?說說看!”
  “我是以達奴莎·尤侖德小姐作為世界上最美麗、最有德性的姑娘向他們挑戰的;他們卻站在雅金卡這一邊,打架是為這而起的。”
  修道院長听了這話,呆若木雞,只有他那不斷轉動的眼珠,表明他還是活著。最后他轉過身,用腳踢開房門,沖到另外一間屋里去了;他在那里,從香客手里奪過雕刻的手杖,就打起那些小丑來,像一頭受傷的野牛似的吼叫著。
  “上馬,你們這些惡棍!上馬,你們這些狗東西!我再也不走進這屋里來了!上馬,天主的信徒,上馬!”
  他打開了外面的門,走到院子里去,后面跟著那些受了惊嚇的神學生。他們沖到馬廄,把馬上了鞍。瑪茨科徒勞地跟著修道院長,求他留下來,發誓不是他的過錯;修道院長詛咒這座房屋、這些人和這些因產;當他們給他牽來一匹馬的時候,他踩也不踩馬鐙就躍上馬鞍,飛跑而去,他的一雙大袖子里灌滿了風,看起來像一只紅色的大鳥。神學生們騎馬在他后面奔馳著,像一群野獸跟蹤在獸王后面。
  瑪茨科站在那里望著他們遠去的身影;等他們消失在森林里,才慢吞吞回到房里,沮喪地搖著頭,對茲皮希科說:
  “瞧你干了些什么?”
  “要是我早走了,就不會發生這种事情;我沒有离開,都怪你不好。”
  “為什么?”
  “因為我不愿意在你生病的時候离開你。”
  “那你現在要怎么辦呢?”
  “我就走。”
  “走到哪里去?”
  “先到瑪佐夫舍去看達奴莎,再到日耳曼人那里去找孔雀毛。”
  瑪茨科沉默了一會儿,說道:
  “他退回了那‘文書’,但是抵押單卻記錄在法庭的抵押簿上。現在這修道院長連一個‘斯果耶崔’也不會給我們了。”
  “我不在乎。你有錢,我路上又什么也不需要。人們到處會接待我,我的馬匹也不愁糧草;我只要身上有一套甲胄,手上有一口寶劍,就什么也不需要了。”
  瑪茨科開始想起剛才的一切事來。他所有的計划和愿望都化為烏有了。他本來一心一意希望茲皮希科會娶雅金卡;但是他現在認清了他的愿望決不會實現;想到修道院長的憤怒,茲皮希科對雅金卡的舉止,以及最后同契當和維爾克的打架,他斷定還是讓茲皮希科走的好。
  “唉!”他終于說:“如果你一定要在十字軍騎士的頭上找孔雀毛,那就去吧。愿主耶穌的意旨得到實現。但是我必須立即到茲戈萃里崔去;如果我去懇求修道院長和齊赫原諒,我也許能緩和他們的憤怒;我特別關心齊赫的友誼。”
  這時候他看了看茲皮希科的眼睛,問道:
  “你不為雅金卡感到遺憾么?”
  “愿天主賜她健康,百事美滿!”茲皮希科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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