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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既然她已經從秘密的一周倫敦之行回來了,既然施蒂利城堡的生活又聚攏在她的周圍,而且所有的仆人都進來向她致意,并且拐彎抹角地暗示大都市的快樂,回家了這一事實便像最沉重的鉛一樣的羅登呢落在了馬吉特的肩上。
  遠不是回到了巴塞爾,她在書房寫字台邊坐下來時這么對自己說。她無精打采地瀏覽著一周積下的個人信件和辦公室便條。
  這間屋子曾是她媽媽的臥室。屋子很長,有一排巨大的落地窗,可以望見萊茵河。在波光粼粼的河水那邊的遠處有大片的深色冷杉林區,那是德國和瑞士的邊界。
  在這間屋子里,她媽媽和嬰几時的馬吉特一起玩耍。在這間屋子里,她媽媽因為妊娠不順天天躺在她的躺椅上——就是現在還放在屋子一角的那張。妊娠不順最終導致馬吉特的弟弟生下來便死了。當時醫生取消了所有的晚會,甚至不跳舞,沒有音樂的也不讓舉行。即使是在那時,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剛結束几年,Rh抗体損坏胎儿在科學上已經不是什么新鮮事了。醫生要求靜養,最好平躺。
  所以就是在這間屋子里馬吉特的媽媽度過了生命中的最后四個月,只有几個伴儿,包括馬吉特,那時還是個不到四歲的孩子。她在馬吉特的弟弟死于分娩的第二天也死于婦產醫院。死后也就是在這間屋子里被費弗利父子殯儀館的殯儀工陳殮。
  而且就是從這里,馬吉特的媽媽,穿著白色雪紡綢長袍,黑發束成髻,安詳而僵硬的臉上仔細地涂過胭脂,被抬出去安葬了。四歲的女儿跟著棺材,手緊緊抓著她爸爸的手,從城堡步行一英里到那座古老的施蒂利教堂旁邊的私人墓地。
  在那個可怕的日子之后的几年里,這間屋子和相鄰的浴室与梳妝室一直靜靜地被鎖在這個世界之外。之后,馬吉特的父親又打開了這間屋子,油漆,重新貼牆紙,圍牆裙,裝飾得非常現代。它成了馬吉特的房間,甚至在她十八歲离開家上大學時也是如此。
  按照盧卡斯·施蒂利的命令,她媽媽的所有家具都被扔掉了,只有那張白色細柳條躺椅除外,是馬吉特堅持才留下來的。在她的心目中,這把躺椅好像成了她的媽媽。它甚至很像她媽媽斜倚的形狀。充滿了生命,也浸透著死亡。
  馬吉特回頭看著那張躺椅。坐墊又得重新繃彈簧了。
  一切似乎就像前天的事一樣,她剛學會了很多東西,她媽媽對她的進步高興极了,教她認新的字,鼓勵她爬到椅子上去,推著茶几轉。她曾乞求做她媽媽的管家,給她送飯,為她拆信。但是她媽媽對她的要求遠不是做個說話的伴儿。老天,她什么沒說過!那河、那森林、那草地、住在這里的另一個時代的人、她自己在日內瓦度過的少女時代、她給馬吉特和盧卡斯定的計划。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是個男孩,要以他父親的名字命名。他就是盧卡斯·施蒂利三世,或許是四世?
  馬吉特的眼睛濕潤了。躺椅變得模糊不清。她回過頭來看著桌上的信和便箋在眼前游來游去。媽媽,好媽媽。
  她眨了眨眼睛,吸了吸鼻子,板了板面孔,一張嚴肅的面孔,和她父親曾經有過的那張面孔沒有多大區別。盡管她想忘掉他們,他們倆卻依然和她在一起。盡管她已經下定決心成為自我,但是身上還是有他們倆的影子。
  她想知道她對他們倆是种什么樣的感情。有誰的童年會像她這樣?有誰的父親會在她進入青春期的時候,仔細地向她解釋是她身上的陽性Rh因子和她母親身上的陰性因子相互作用,導致了后來弟死母亡的慘劇?有多少父親有這樣的故事告訴他們的獨生女?說得更直接一點,就算有這么個故事,他會不會瘋到把它講出來?讓他女儿背上害死兩條命的責任?讓她如此地內疚?而在十年后,他自己陷入憂郁症,并且,或許,自殺了,或許出于哀傷,或許……
  不清楚的地方太多了,馬吉特認定。灰色的地方太多了。盧卡斯·施蒂利是想讓她成為他的妻子嗎?不是在床上,或許。但是在其他任何地方,沒錯。但是或許也在床上?
  或許。
  她站起身來,走到窗邊,凝視著窗外的河。甚至在這么遠,有四分之一英里的距离,她也可以看見陽光閃耀在飛逝而過的細浪上。馬吉特看見一條拖船拖著六條裝滿了貨物的駁船,正在萊茵河上轉那道灣。那道河灣是和德·施蒂爾夫人同時代的施蒂利家族的人精心挑選的。就在城堡以西坐落著古城奧古斯特,馬吉特儿時曾在城中羅馬圓形劇場的廢墟上奔跑玩耍。就在東邊矗立著中世紀小城萊因菲爾登,有著名的巴拉塞爾蘇斯1建的礦泉療養院,据說是他建的,還有浪漫的河灣大道。
  
  1瑞士醫學家、化學家(1493一1541)。

  兩城之間是施蒂利家的領地,圍著圍牆不讓人參觀。這是塊私苑,里面有三百年的古樹。一座公元600年的早期基督教教堂已經被修复供家庭使用。馬吉特小的時候就已經勘察過這塊領地上的古跡。領地上一直覆蓋著草皮,以防止政府征收羅馬遺跡和曾經像三世紀的瘟疫一樣橫掃這片土地的阿爾曼尼野蠻人留下的青銅武器。
  現在馬吉特對自己說,擁有這种權力的家族在巴塞爾并不少見。但是對當局傲慢無禮,并且實實在在地說出“如果為了保護我們的隱私而剝奪了世界對這些遺跡的權力,那就剝奪吧”這种話來,卻是典型的施蒂利家風。
  盧卡斯·施蒂利讓人偽裝了這些古跡。他叫人种上草皮并澆水,讓灌木叢長起來。剩下的便是老天的事了。做這件事的仆人都走了。還記得那個時期的事的人除了馬吉特自己和管家烏希之外都走了,烏希可能已經記不得了,因為對她來說,那件事沒有什么意義。只有馬吉特記得。只有馬吉特對她去世的父親的傲慢自大感到惊訝。
  而且會永遠惊訝,她想著,离開了窗邊。他要么是個瘋子,要么是個天才,或者兩者都是。但是他的決心卻留給了她整個施蒂利帝國,讓她牢牢地抓在手中。而且不管盧卡斯是不是這么想的,他對她的影響足以使她死死地抓住它不撤手。
  她在那張寫字台——一張長長的深色核桃木修道院餐桌——邊坐下,一下子那种沮喪感又落到了她的肩上,像一個沉重的魔鬼,一個教堂排水口的那种陰險的滴水嘴魔鬼,張牙舞爪,乜斜著眼睛。
  她拿起了從她辦公室送來的本周的信件。
  几年來她在施蒂利國際有限責任公司擔任了一系列的經理的職務。是些看上去适合女性來做的職務。她的第一個職位是領導一個部門,為已婚婦女開發一項有限信用貸款計划。在瑞士的歷史上,直到那時,沒有哪個婦女得到過信用貸款,除非是以她丈夫的名義,用她丈夫的簽字。現在,由于有工作可以提供保障,便向她們提供了一筆數額很小的信用貸款,只准用于傳統的零售購物。實際上不過是百貨公司的賒賬卡,但也算是瑞士金融業向二十世紀邁出的搖搖晃晃的半步。全信用卡還沒有出台,但馬吉特已經胸有成竹。
  成功地建立了這一嶄新的施蒂利部門,并悉心地照料到它贏利之后,馬吉特被她的叔叔提升為助理副總裁,這是自從有了這個世界以來瑞士銀行中的第一位女副總裁。在這個頭銜下是一份全新的工作,她決定為婦女時裝店、如雨后的蘑菇般建立起來的少年保健業等婦女經營的高風險的行業提供資金,銀行是否可以贏利。
  馬吉特突然停了下來。她一下子厭倦了翻閱沒完沒了的辦公室信件。她把文件夾推到一邊,接著看私信。她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這么做。絕大多數的私信不過是賬單或者廣告或者這樣或那樣的出版物。好像她背上的那個魔鬼在強迫她把業務郵件放到一邊看個人信件。
  她一下子停住了,手指好像被凍住了,這是封長信,蓋著航空條紋章,貼著三毛一的美國郵票,回信地址是哈佛商業管理研究生院,劍橋,馬薩諸塞,她的手指麻木了。
  她打開信封,掃了一眼校友辦公室寄給她的這封信,信上落著仿制的個人簽名,某個聚會晚餐的通知和例行的捐助請求。她怎么知道這堆信中會有這封信?為什么她肩膀上的那個魔鬼會叫她找這封信?
  她把這封信,還有她已經看過的大部分個人郵件,都扔進了廢紙簍中。然后她靠在椅子背上,坐在這張長長的核桃木桌邊,重新凝視著窗外的河。駁船已經不見了。但湍急的河水依舊波光粼粼。
  查爾斯河很直,一樣的寬,對岸的河邊鱗次櫛比地排列著波士頓的摩天大樓,微波蕩漾著五月末的陽光,几只小艇划著小之字型駛過河面,在春天的勁風中像水生峙一樣飛快地沖來沖去。
  他現在在哪儿?東京,听人說。
  想想他的大塊頭被日本人包圍著,挺有意思。他們之間互相吸引最初是因為兩個人都是高個。看上去配得上和馬吉特一起遛彎儿的男人并不多。穿上高跟鞋,她差一兩英寸就到六英尺了。
  她的手指為什么會摸到那個信封?她已經有几個月沒想他了。魔鬼長長的爪子刮過她脖子上的皮膚,一陣顫栗透過她的肩肋,傳到她的脊柱。
  胡思亂想。馬吉特站了起來,搖鈴叫烏希。午飯時間已經過了兩個小時了,從早晨在倫敦吃過早點之后就沒吃過東西了。
  但是,盡管如此……他現在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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