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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爾斯密的朋友再度出洋

作者:馬克·吐溫

譯者:黃寶生

  
  按:以下几封信里記載的生活經驗無須虛构。一個僑居美國的中國人的經歷不需要運用幻想加以渲染。朴素的事實就足夠了。

   
第一封信

  秦福兄:
  一切都已准備停當,我就要离別這備受壓迫和災難深重的祖國,渡洋去那高尚的國度——美國!那里人人自由,人人平等,無人受气挨罵。能自稱是自由之地和勇敢之家,這是美國獨享的珍貴特權。我們和我們身邊所有的人都如饑如渴地瞭望著海面,將我們故鄉的貧困凋敝与那幸福的庇難所的富裕舒适作一番對照。我們知道美國曾經怎樣歡迎德國人、法國人以及落難悲傷的愛爾蘭人,我們知道它怎樣供給他們面包、工作和自由,而他們又是怎樣感恩戴德。我們知道美國准備歡迎其他一切受壓迫的人民,對所有前來投奔的人都傾囊相助,不問其民族、信仰或膚色。而且,不用別人告訴,我們知道那些由它從壓迫和饑餓中拯救出來的外國難民都是最熱切地歡迎我們的,因為他們受過苦,自然知道受苦的滋味;他們得到過慷慨的救助,自然渴望自己也能慷慨地對待其他不幸者,以此表明他們沒有虛受美國的寬宏大量。
                        艾送喜
                   一八××年于上海
   
第二封信

  秦福兄:
  我們現在是在遙遠的大海上,在通往美麗的自由之地和勇敢之家的航途中。我們很快就要到達人人平等和不知憂愁的地方了。
  招收我去美國的那位仁慈的美國人講定每月支付我12美元。你要知道,這是一筆巨額薪水,相當于我們在中國所得的20倍之多。我乘船的盤纏相當可觀,真的,抵得上一筆資產。這筆錢我最后是要付清的,不過現在先由東家墊著,他允許我日后從從容容地分期償還。僅僅作為一种手續,我已把我的老婆、儿子和兩個女儿轉交給我東家的同伙,作為償還船費的擔保。不過,我東家說他們沒有被賣掉的危險,因為他知道我會忠實于他,而這一點是最牢靠的擔保。
  我原以為我能帶著12美元到美國開始生活,但美國領事要我辦理乘船執照,拿去了其中的兩美元。他是沒有權利這樣做的,他只能向這條船收兩美元,因為這條船連同船上全部中國乘客只需要一張執照就行了,但他決意強迫中國人按人頭辦理執照,把所有的美元落進自己腰包。這條船上有我國同胞1300人,這位領事收了2600美元的執照費。我的東家告訴我,華盛頓政府知道這种敲詐行為,嚴厲反對這种弊病的存在,极力要求上屆議會將這筆敲詐——我的意思是這筆執照費合法化。但由于這個議案尚未通過,這位領事仍將不得不敲詐這筆執照費,直到下屆議會使它合法為止。這是一個偉大、仁慈和高尚的國家,痛恨一切形式的營私舞弊。
  我們的艙位是一向為我國同胞保留的那部分。它叫做統艙。我的東家說,它是專留給我們的,因為它不受气溫變化的影響,也沒有危險的穿堂風。這不過是美國人仁慈無私的寬待一切外國難民的又一例。統艙是有點儿擠,而且相當悶熱,但無疑這种安排對我們是最合适的。
  昨天,我們自己人中間發生了爭吵,船長朝他們放了一通滾燙的蒸汽,燙傷了七、八十人,傷勢有輕有重。有些人身上的皮燙得一片片、一條條掉下來。艙里面狂呼亂叫,東推西撞,但蒸汽籠罩著這慌作一團的人群,結果有些沒被燙傷的人也被踩傷。我們沒有抱怨,因為听我東家說,這是平息船上騷亂的通常辦法,在美國人的二等艙里每一、二天也要來這么一次。
  秦福,恭喜我吧!再過十天,我就要登上美國大陸,受到它的襟怀博大的人民的接待;我將昂首挺胸,感到我是生活在自由人中間的一個自由人。
                        艾送喜
                   一八××年于海上
   
第三封信

  秦福兄:
  我喜气洋洋地上了岸!我想要跳舞,叫喊,歌唱,向這慷慨大度的自由之地和勇敢之家頂禮膜拜。但是,當我走下跳板時,后面有個穿灰制服的人狠狠踢了我一腳,叫我留心點——這話是我東家翻譯給我听的。我一轉身,另一位穿灰制服的長官用一根短棍揍了我一下,也吩咐我留心點。我正要拿起我這一頭的扁擔,扁擔中間搭著我和洪五的网籃和舖蓋卷,這時,又有第三個長官用短棍揍了我一下,意思是叫我放下扁擔,然后又踢了我一腳,意思是對我的反應靈敏表示滿意。馬上來了另一個人,搜查我們的网籃和舖蓋卷,把每件東西都抖落在肮髒的碼頭上。然后,這個人和另一個人搜我們倆身上,上上下下搜個遍。他們搜出了洪五縫在辮子假發里的一小塊鴉片。他們沒收了鴉片,將供五逮捕,交給另一位長官押走了。因為洪五犯了罪,他們也沒收了他的行李,而我們倆的行李是混在一起的,他們分辨不出哪是他的,哪是我的,就一古腦儿全沒收了。我提出幫他們把我的行李分出來,他們踢我,希望我留心點。
  現在,沒有了行李,沒有了同伴,我跟我東家說,如果他同意,我想就近溜達溜達,看看這里的風土人情,一見他招呼就馬上回來。我不愿流露出對我在這仁慈的庇難之地所受到的接待感覺失望,因此說話的時候竭力裝出快活的樣子。但他叫我等一下,說我必須种痘以防出天花。我微笑著說,我已經出過天花,這由我臉上的麻子可以看出,所以不必等候“种痘”。但他說,這是法律規定的,我無論如何必須种痘。醫生決不會放過我,法律責成他給每個中國人种痘,每人收費十美元。而且說我可以肯定,作為這條法律的忠仆,沒有哪個醫生會遷就任何一個情愿在异國出天花的傻瓜蛋而讓一筆酬金從他的指頭滑掉。立刻,醫生來了,行使了他的職責,搜刮走了我的每個銅板——我的十美元,這是我大約一年半受苦受累的血汗積蓄。哎,倘若立法者們知道這個城里有許多醫生樂于給人种一次痘收費一、二美元,那他們就決不會規定向窮困的、無親無友的愛爾蘭人、意大利人或中國人收這么高的費,這些難民正是為了躲避饑餓和艱難時世才來投奔這福地的。
                        艾送喜
                   一八××年于舊金山
   
第四封信

  泰福兄:
  我在這里呆了已將近一個月,每天學一點美國話。我的東家把我們招往這個大陸東端的种植園的計划已經落空。他的事業遭到挫敗,不得不把我們全部解散,只是讓我們簽字畫押保證償還他墊付的船費。我們必須把在這里掙得的頭几個月的工資償還他。他說每位六十美元。
  我們到達這里才兩個星期,就這樣被打發了。在此之前,我們大家一直擠在一間小屋里等候消息。這以后,我只得自己邁開雙腳碰運气了。我開始在异鄉客地過陌生人的生活,無親無友,分文不名,只有這身上穿著的一身衣服。在這儿的世界,我這方面沒有任何有利條件——沒有一個,除了身体硬朗,另外,不必費時或費心看管我的行李。不、不,我忘了。我想起較之寄居別國的難民,我有一個特殊的有利條件——我是在美國!我是在老天爺為塵世間受壓迫的落難之人安置的庇難所!
  正當這個令人寬慰的念頭掠過我腦子的時候,一幫青年放出一條凶狗朝我扑來。我盡力抵擋,但招架不住。我退到一座大門關著的門道里;在那里,這條狗完全控制了我,咬我的喉嚨、面孔以及我身体的一切裸露部分。我大聲呼救,但這幫青年只是取笑逗樂。兩個穿灰制服的人(他們的官銜是警察)朝我望了兩眼,懶洋洋地走開了。但是,有個人攔住了他們,把他們領了回來,說見難不救是一种恥辱。于是,這兩個警察用短棍打跑了那條狗。盡管我當時從頭到腳衣衫稀爛,鮮血淋漓,但擺脫了那條狗畢竟令我欣慰。領回警察的那個人責問這些青年為什么要那樣欺侮我,而這些青年希望他不要多管閒事。他們對他說:“這些中國魔鬼到美國來,從我們高貴聰明的白人嘴里奪取面包,當我們起而保衛自己的權利時,卻有人還要大惊小怪。”
  他們開始威脅我的恩人,而他看到這時聚攏過來的面孔都不怀善意,只得自管自走開了。當他离開時,還挨了不少詛咒。這時警察通知我,我已被逮捕,必須跟他們走。我問其中一個警察,我對誰犯了什么罪,要遭到逮捕,他只是用短棍揍我,命令我“閉上狗嘴”。這時已有一群取笑起哄的街頭頑童和二流子跟在我后面,我被帶到一條小巷,送進一座石頭舖路的監獄;沿著它的一邊有一長排牢房,都上著鐵門。我站在一張桌子旁,桌子后面的一個人在一塊石板上寫下一些關于我的事。逮捕我的一個警察說:“記下這個中國人的罪狀是扰亂社會治安。”
  我想張口說話,但他說:“閉嘴!你現在最好老實點,我的伙計!你他媽的傲慢無禮已經有兩三次了。在這里容不得你頂嘴。現在該是你冷靜的時候,如果你還不安分,我們倒要看看是不是拿你沒辦法。你叫什么名字?”
  “艾送喜。”
  “別名什么?”
  我說我不明白什么意思。他說他想要知道我的真名,因為他猜想我這個名字是上次偷了小雞之后換了的。說完,他們全都哈哈大笑起來。
  然后,他們搜我的身。當然,搜不到什么東西。他們看來十分光火,問我打算請誰“保釋或付罰款”。他們向我解釋這些事情時,我說我沒有傷害任何人,為什么要取保或付罰款?他們兩個踢我,警告我說,懂點規矩對我有好處。我頂嘴說我沒有任何不敬的意思。于是他們中的一個把我拉到一邊,說:“喂,伙計,放聰明點,跟我們裝傻充楞是全然沒用的。你要知道,我們這是在辦公事。你盡快給我們弄到五塊錢,你就立即可以擺脫數不清的麻煩。少于五塊辦不到。你有哪些朋友?”
  我告訴他,我在全美國沒有一個朋友,我遠离家鄉,走投無路,窮得可怜。我乞求他們放了我。
  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領,使勁地又拉又推,把我拖到監獄,打開一扇鐵牢門,一腳把我踢了進去,說:“你就呆在里面發霉吧,你這個外國畜生,叫你明白美國沒有你這种家伙、你們這种民族呆的地方。”
                        艾送喜
                   一八××年于舊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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