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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見


  齊德拉古普塔把許多他認為是罪過的事,全都用大寫字母記在自己的筆記本上,而那些犯罪者自己卻一點也不知道。曾發生了一起只有我知道,而其他人都不了解的所謂罪行。我要寫的這件事情就是屬于他記載的那類罪行。在解釋齊德拉古普塔之前,我不得不承認,有時我也是同謀者。只有這樣,我才能減輕自己的罪過。
  這件事是昨天——星期六發生的。當時,我們地區耆那教1住宅區慶祝一個節日。我帶著妻子科莉卡乘汽車外出——我的朋友諾揚莫亨邀請我去他家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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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耆那教是印度一古老的宗教。
  我妻子的名字科莉卡是“蓓蕾”的意思,是她媽媽給取的,要是我,就不會給她起這樣的名字,因為她的性格与她的名字极不相符。她似乎是一朵完全開放的花。當市場上抵制英國布匹時,一伙在外面巡邏的人都尊稱她為堅強的女斗士,他們叫我吉林德羅,意為喜馬拉雅山。那伙人顯然知道我是女斗士的丈夫,他們才不管所取名字的意思呢。感謝老天爺,我父親賺錢的手段我多少還學了點。這些人在募捐時對此就很感興趣。
  如果妻子和丈夫的性格不同,那一定是和諧的一對,就像干涸的土地和水流的關系。
  我生性懦弱,一點也承受不了多余的壓力,而我妻子卻极堅韌不屈。她抓到什么,是決不會放手的。正是我們之間的這种性格上的差异,才維系著家庭的宁靜。
  不過我倆有個分岐怎么也調和不了。科莉卡認為,我不熱愛祖國。而她又對自己的看法堅定不移。盡管我一再證明自己忠貞愛國,但由于不符合他們那伙人的表面要求,無論我怎么解釋也無濟于事。
  從小我就喜愛書籍,一看到新書就要買。我的論敵也同意我買書。我不僅愛買書,而且還愛看書,我看完書后還愛評論,這些朋友們都很清楚。久而久之,朋友們都回避我,最后只剩下一個朋友,他叫博恩比哈里(意思是“林中漫游者”),每逢星期天,還來与我神侃。我把他的名字從博恩比哈里改為科恩比哈里(即“角落中的漫游者”)坐在家里与他一聊就是一整天,有時聊到深夜,甚至昏昏沉沉地侃到凌晨。
  我們的日子并不好過,警察局要是發現誰收藏了“薄迦梵歌”1這本書,就會說他圖謀不軌,而愛國者們要是發現誰在讀英文書,就把他定為祖國的叛徒。愛國者們認為,我雖然是黑皮膚,像個印度人,但心靈卻与歐洲白种人相通。當時,由于薩拉斯瓦蒂2的皮膚是白色的,真正的愛國者就很少去禮拜她了。甚至還有這种說法:池塘里若是開白色荷花,那末池塘里的水不僅不能澆滅熊熊燃燒的國家命運之火,反而會使烈火越燒越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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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印度教《摩訶婆羅多》史詩中的一部分。
  2薩拉斯瓦蒂是梵天之妻,又稱文藝女神,智慧之神。

  盡管我妻子率先并多次采取強硬措施,我還是不愿穿手工織的粗布衣服。個中原因,并不是手工織的粗布衣服有什么缺點或質量有問題,而是我比較講究衣著,喜歡豪華雅致。這可糟了,反對愛國行動的罪名落到了我的頭上。不過,我也可以委曲求全,可以穿肮髒的和粗糙的衣服,也可以不講究整洁。在科莉卡轉變之前,為了一些生活習慣——諸如我在中國人市場上買了一雙前面寬松的鞋,忘了每天擦洗,覺得濕鞋穿了不舒服;不愿穿襯衣,而喜歡穿旁遮普人穿的寬袖衫;有時掉了一兩粒衣扣也不在乎等等——使我和科莉卡的關系惡化到了決裂的邊緣。
  科莉卡說:“你瞧瞧,和你一起出去,我都感到害羞。”
  我說:“你不用陪著我,你可以單獨外出,不必管我。”
  現在時代變了,可我的命運沒有絲毫變化。今天科莉卡還說:“与你一起外出,我都感到羞恥。”
  過去,我沒有接受科莉卡那伙人的要求的衣著,今天,我更不會采用科莉卡新同伙的服飾。沒有辦法,這是我性格方面的缺點,只能讓妻子和我一起外出時感到害羞了!不管是誰,要我按他們的要求來衣著都很難辦到。可是,我也不能按自己的想法過日子。科莉卡總是要把別人的意志強加于我。就像瀑布的激流不斷把巨石卷進來一樣,科莉卡白天黑夜都不讓我安宁,要把各种嗜好強加于我。她的神經一听到不同意見,就仿佛會奇痒難忍,她便暴跳如雷。
  昨天,外出作客之前,科莉卡又對我手工織的粗布衣服說三道四,掀起一場風波。她大聲指責,態度傲慢,沒有一點溫柔可言。我實在受不了,便反唇相譏,當然這是瞎子點燈白費蜡,我說:“你們這些婦女,老天爺賜給你們雙眼,可你們只看到一些衣著之類的習俗,便閉上眼睛。崇拜比思考更舒适安逸。只有把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事物和智慧,從廣闊自由的天地中挪到帶偏見的婦女身上,并讓她們過深居簡出的生活,她們才能活下去。在我們這個恪守陳規陋習的國家中,把穿手工織的粗布衣服當作戴花環,點檀香痣那樣的宗教活動,婦女們才會興高彩烈。”
  科莉卡气炸了。在另一間房間里的女仆听到科莉卡的吼聲,還以為男主人悄悄送自己首飾的事敗露了,而和夫人吵架了。
  科莉卡說:“等著瞧吧!如果把穿手工織的粗布衣服看成像去恒河沐浴那樣神圣,并成為全國人民的習俗,到那時候,我們的國家才會得救。判斷与想法一致就會成為習俗,而思考与形式緊密結合就會成為偏見。人們既然閉著眼睛干事,那末即使睜開眼睛也不會遲疑不決。”
  這些話是諾揚莫亨教授說的。可科莉卡省略了引號,把別人的話當作自己深思熟慮的觀點。
  有人說“啞吧沒有敵人”,說這話的人,顯然是個未婚的單身漢。如果我沉默,不答理她。瞧著吧,科莉卡會更加生气。
  她說:“你常說,你不同意把人分成各种种姓。可你又能做些什么呢?我們穿沒有染過的白色手工織的粗布衣服,實際上取消了差別的面紗,也就拋棄了种姓差异的外表。”
  當時,我本想說:“种姓差別,口頭上,我不接受,甚至我還會喝穆斯林做好的雞湯!這就不僅是口頭上說說而以,而是口頭上的事實。這是運動的核心部分。”
  和她辯論難不倒我,但我沒有這樣做,我生性膽怯,我沉默了。我知道,科莉卡挑起的我們之間的一切爭論,一傳到她朋友那儿就變了樣,仿佛是經過洗衣店槌打揉搓過的衣裳。科莉卡從哲學教授諾揚莫亨那儿販來的詞藻,用她那明亮的眼睛無聲地對我說:“怎么樣!服了吧!”
  我根本不愿應邀去諾揚家作客。我知道,印度教徒文化上的偏見与自由思索和探討之間有多么大的差別,而這一差別為什么在我們國家要比在其他國家大得多。帶著這些問題坐到茶桌邊,就像熱气騰騰的茶一樣,即便是微不足道的小問題,也可能引發一場激烈的舌戰。另外,剛從書店買回來的,帶金色花紋的書,擺在枕頭邊,還沒有看,甚至連那褐色封皮都沒有打開。這一切使我原來的積怨突然從心底升起。但我不得不出來,因為我若違背我那位堅信教義的老婆的意愿,她馬上就會以語言和非語言的种种方式,像旋風一樣發泄出來。這對我的健康不利。
  离開家,走了一小段路,來到一家胖印度教徒開的糖果店前。這時,突然听到一陣尖銳的叫喊聲。我們的鄰居拉其普特人帶著各种敬神用的物品匆匆跑出來,那時,這里已是人山人海,擁擠不堪。突然,听到拳打腳踢的聲音,我心里想:“可能是懲罰扒手吧!”
  我們的汽車不斷鳴笛,艱難地穿過群情激憤的人群。我看到我們街區的清掃工老頭被打得昏頭轉向。原來:老頭掃完馬路后,在自來水龍頭下沖洗了一下,換了干淨衣服,左手提著一只桶,胳肢窩夾著掃帚,右手牽著八九歲的孫子,身上穿的是方格圖案的上衣,潮濕的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爺孫倆身材勻稱,很漂亮,他們沿著街道步行回家,不知与人群中的什么人碰了一下,就發生了沖突,老頭遭到毒打。小孫子哭了起來,乞求大家:“求求你們,別打我爺爺了!”
  老頭雙手合十地請求:“我沒有看到,我沒發現,請原諒我的過失。”
  信奉非暴力的善良的人們怒气消了,老頭流著淚,胡子上沾著血。
  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我不可能下車与那些人講理。我打算停車,讓老頭和他的孫子坐我的車走,也讓那些宗教狂看看,我不是他們一伙的。
  科莉卡見我停了車,就猜出了我的想法,她用力抓住我的手,說:“你要干什么?他是個掃大街的!”
  我說:“管他是不是掃大街的,難道就為這個,要毒打他嗎?!”
  “是他自己不好,”科莉卡說,“為什么要在馬路中間走呢?
  要是在邊上走,就不會受到侮辱。”
  我說:“我不管這些,我要讓他們上車,把他們送走。”
  “如果這樣,那我就在這里下來。”科莉卡說,“我不愿和掃大街的坐在一輛車里,要是与清洁工和編筐的下等人坐在一起還能理解,但,掃大街的不行!”
  “你沒有看見嗎?”我說,“他說過了,衣服也是新換的!
  他比在場的許多人都干淨得多。”
  “就算這樣,他畢竟是個掃大街的!”妻子仍然固執己見,并對司机說,“開車走吧!”
  我失敗了。我是膽小鬼。諾揚莫亨是從社會學角度來解釋所發生的一切的。但他的結論沒有傳到我耳朵里來,所以我也無從反駁他。
  (孟歷1335年齋什塔月1日1928年5月)
  (孟歷1335年阿沙羅月1928年6—7月發表)
                             黃志坤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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