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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從反面來看


  東佐娃怎么也料想不到,自己熟悉到這等程度的事情,可謂正反里外徹頭徹尾都了如指掌的事情,竟會如此倒轉過來,變成完全新奇和陌生的事情。她跟別人的病已經打了30年的交道,其中足有20年坐在愛克斯光屏幕前,看熒光屏上的映像,看底片上的攝影,看失神、哀告的眼睛里的表情,對照化驗單和文獻資料,撰寫文章,跟同行辯論,与病人爭執——這只會使她自己的經驗和逐步形成的觀點愈益明确,醫學理論愈益連貫。她考慮的是病原和病理、症狀、診斷、病程、治療、預防和預后,至于病人的抵抗、疑慮和恐懼,固然是可以理解的人類弱點,也能引起醫生的同情,但在衡量各种治療方法的利弊時就完全等于零,在邏輯的平方中根本沒有它們的位置。
  迄今為止,所有的人体結构都完全相同,跟標准解剖挂圖所顯示的一樣。生命過程的生理學和感覺的生理學也完全相同。正常的以及偏离正常的一切,都可以從權威的著作中找到合理的解釋。
  忽然,在僅僅几天的時間里,她自己的身体竟從這個協調的系統中躍了出來,掉在堅硬的地上,變成一只沒有任何防衛能力的口袋,里邊盛滿了隨時都有可能疼得叫喊起來的器官。
  在几天的時間里,一切都倒了過個儿,她那依然是由充分了解的各個部分組成的机体,變得不可知而又令人害怕了。
  在她儿子還很小的時候,她曾同他一起看過圖畫:一些最普通的家用器具,如茶壺、湯匙、椅子,要是畫的角度比較特別,就會認不出來。
  現在,她自己的病情以及她在治療中所處的新地位,對她來說正顯得這樣難以辨認。現在,在治療中她已不能成為明理的指導力量,而是成為百般抗拒的不明智的阻力。她在承認自己得病的一開始,就像一只被軋死了的青蛙。与疾病相處的最初階段,她簡直無法忍受:世界來了個底朝天,世間事物的整個序列都顛倒了。人還沒有死,卻已不得不撇下丈夫、儿子、女儿沙}孫和工作,而正是她在工作中所使用過的器械今后將接連用到她自己身上。她不得不在一天之內放棄构成她生活內容的一切,然后還得像一個蒼白的幽靈似的忍受若干時間的折磨,對自己將是徹底完蛋還是重返人間,久久不得而知。
  在她的一生中,似乎不曾有過任何歡樂和喜慶日子,有的只是工作和焦慮;然而,回顧起來,這段生活竟是如此美好,如今簡直難以同它分离,甚至想痛哭一場!
  這個星期日對于她已不成其為星期日了,她整天都在使自己的內心為第二天的愛克斯光檢查作好准備。
  星期一,根据事先的約定,9點3刻的時候,多爾米東特·吉洪諾維奇同毅拉·漢加爾特以及一位住院醫師一起在愛克斯光室內熄了燈,開始讓自己在黑暗中先适應一下。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脫去了外衣,走到屏幕后面去。從女護理員手中接過第一杯鋇餐時,她沒有接穩,洒了一些出來:原來,她那曾經戴著膠皮手套在這里堅毅有力地按過不知多少病人腹部的手,竟在發顫。
  她所知道的一切方法都在她自己身上被重复使用接触,按壓,轉側,舉手,呼吸。接著,他們把支架放低,叫她躺下,從不同的角度給她拍了片子。然后需要有一定的時間,讓造影劑沿著食道繼續擴散,而愛克斯光設備不應空等,所以住院醫師就讓自己的几名定期照光的病人進來。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甚至還坐起來想幫她一下,但由于思想無法集中,也就沒能幫成。隨后,又輪到她到屏幕后面去,喝鋇餐和躺下拍片子。
  檢查并不是在通常那种肅靜的工作气氛中進行,間或由醫生發出簡短的指示。其間,奧列先科夫不斷地說著笑話,時而跟兩個年輕的助手,時而跟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打趣,時而拿自己開心。他談到自己還是個大學生的時候,怎樣因鬧事而被攆出劇院。當時,年輕的莫斯科藝術劇院正在首次公演《黑暗勢力》,扮演阿基姆的那個演員柳鼻涕以及倒開包腳布的動作做得如此逼真,以致多爾米東特和他的一位朋友噓了起來。他說,從那時起,每次到莫斯科藝術劇院,總擔心被認出來而再次被攆走。大家也都盡量多說話,免得在這种無聲的透視檢查之間的空隙出現令人壓抑的場面。不過,東佐娃能清楚地听出,漢加爾特說話有點勉強、干巴,對薇加她可是十分了解的!
  然而,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豈不正是希望這樣!她抹了抹喝過鋇餐乳酪的嘴,再次宣稱:
  “不,病人不應當了解全部情況!我一向這樣認為,現在也是如此。等你們需要討論的時候,我就离開這個房間。”
  他們接受了這樣的安排,于是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走了出去,試圖找點事情做。她一會儿給放射科實驗員當幫手,一會儿又幫助整理病歷,要做的事情很多,然而今天她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不一會儿,里邊又叫她了,于是她怀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走進去,希望他們以令人高興的消息迎接她,希望感技·漢加爾特會如釋重負地擁抱她和祝賀她。但是,這一切并沒有發生,而只是又按照指示轉動身体,接受檢查。
  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在對每一項這樣的指示照辦的同時,又不能不加以思考,不能不試圖作出解釋。
  “根据你們的檢查方法我就知道你們在我身上尋找什么!”她終于忍不住說了出來。
  她是這樣理解的:他們怀疑她的腫瘤不是在胃本身上,也不在幽門,而是在責門那里,——這是最麻煩的部位,因為動起手術來需要部分打開胸腔。
  “噶,柳多奇卡,”黑暗中響起了奧列先科夫渾厚的低音,“是您自己要求作早期診斷的,現在您又覺得我們的檢查方法不對頭!要是您愿意的話,咱們就等上3個月,那時我們很快就會把結果告訴您,您說好不好?”
  “不必等啦,謝謝您提出的等3個月的建議!”
  下班前,主要的愛克斯光大片子已沖洗了出來,她也不愿看。她失去了平時那种男子漢式的果斷動作,軟癱在椅子上,處在一盞明亮的燈下,等著听奧列先科夫的總結發言——听他的發言、決定,而不是听診斷!
  “好吧,是這么回事,尊敬的同行,您听著,”奧列先科夫善意地拖長了聲調,“几位權威人士的意見是不一致的。”
  而他的眼睛卻從緊准著的眉毛下面注視著東佐娃惶惑不安的神情。他本以為,意志堅定的東佐娃會在這場考驗中顯示出更大的毅力。豈知她的軟弱出乎意料,這就再一次證明奧列先科夫的見解是有道理的:現代人在死亡面前束手無策,拿不出任何武器去對付死亡。
  ‘那末誰的意見最為悲觀?’東佐娃勉強微微一笑。
  (她心里希望不是他!)
  奧列先科夫兩手一攤:
  “持悲觀的看法是您的女儿們!瞧,您是怎么培養她們的。而我對您的看法還是比較樂觀的。”他的嘴角略略扭曲了一下,不過這是一种充滿了善意的表情。
  漢加爾特坐在那里,面色蒼白,仿佛在等候決定她自己命運的結論。
  “好吧,那就謝謝了,”東佐娃覺得稍微輕松了些。“而現在…該怎么辦呢?”
  有多少次啊,病人們在稍事喘息之后等著听她的結論,而這結論始終建立在理智、數据的基礎之上,這是按邏輯推斷出來。經過反复驗證的結論。然而,這片刻的喘息實際上掩藏著多少恐懼啊!
  “是啊,有什么辦法呢,柳多奇卡,”奧列先科夫聲音渾厚地說,給人以安慰。“須知世界是不公平的。假如您不是自己人.毫無疑問,我們馬上會把您連同可供參考的診斷意見書轉給外科醫生去處理,他們就會把您身上某個地方切開,順便帶走點什么。有那么一些蠢才,他們不從腹腔里帶走什么紀念品是不肯罷休的。不過,切開以后,誰的意見正确倒也就清楚了。但您畢竟是自己人。在莫斯科,在愛克斯光放射學研究所里有我們的連帶奇卡,還有謝廖沙。因此,我們才這樣決定:您去那里一趟,怎么樣?……嗯?讓他們看看我們所提供的書面意見,他們自己再給您檢查一下。這樣也就可以集思廣益。如果需要開刀,在那里開刀也比較好。總的來說,那里的一切條件都比較好,您說呢?”
  (他說的是:“如果需要開刀”。這意思是不是也許不必開刀…還是相反,更糟些……連開刀也…用不著了……)
  “這么說,”東佐娃明白了,“手術很复雜,你們不敢在這里做,對嗎?”
  “不,完全不是這個意思!”奧列先科夫臉色沉了下來,一口否認。“請不要在我的話里尋找別的意思。我們無非是想為您…該該怎么說呢?…為您找找門路。如果您不相信,那就……”
  “哎,”他向桌上一擺腦袋,“拿愛克斯光片自己看看好了。”
  是啊,這是那么簡單的事情!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片子拿過來進行分析。
  “不,不,”東佐娃堅持不去接触愛克斯光片。“我不想看。”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他們征求了院長的意見。東佐娃到共和國衛生部去了一趟。不知為什么那里一點也沒有耽擱,馬上就批准了,給她開了介紹信。這樣一來,在她工作了20年的這個城市里,事實上已不再有什么事情拖住她了。
  在向所有的人隱瞞自己的病痛時,東佐技明确知道:只要向一個人說穿,事情就會再也控制不住,一切就會再也由不得自己了。日常生活中那些如此牢固、如此持久的紐帶,甚至不是在几天之內,而是在几小時之內就斷裂了。作為醫院里和家里的頂梁柱,她現在可是要被取代了。
  我們是如此依戀大地,竟不能在大地上完全站穩…
  現在還有什么好磨蹭的?就在那一個星期三,她跟即將代理放射科主任職務的漢加爾特一起到各病房作了最后一次巡診。
  她們這次巡診是從早晨開始的,一直持續到臨近吃午飯的時候。盡管東佐娃很信得過該羅奇卡·漢加爾特,漢加爾特對所有的住院病人的情況也像東佐娃一樣熟悉,但當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開始從一張張病床旁邊走的時候,盡管已意識到自己在一個月之內不可能回來看他們,說不定永遠也回不來了,但几天來她第一次頭腦清醒,也變得堅強了些。她恢复了考慮問題的興趣和能力。早晨,她本來打算盡快移交工作,盡快簽署最后几份材料,然后就回家去收拾行裝——這一設想不知怎的一下子都落空了。她已如此習慣于以一個領導者的身份親自安排一切工作,因此今天她要給每一個病人至少作出一個月的預測:看病情將會怎樣發展,治療過程中需要采用哪些新的方法,會不會出現采取异常措施的可能等等,否則她是不會從那個病人的床前离開的。她几乎跟先前一樣從這個病房巡診到那個病房——這是她最近几天身處旋渦以來怀著輕松的心情所度過的最初几個小時。
  她對自己的不幸已經習慣了。
  然而,她出入病房又好像有一种被剝奪了醫生權利的感覺,好像做了什么不可原諒的錯事而被取消了資格似的,所幸的是事情尚未向病人宣布。她給病人听診,開藥方,發指示,用想像中的先知那种眼神觀察病人,其實她自己就感到不寒而栗,因為她再沒有資格判斷別人的生死了,因為再過几天她也將同樣可怜巴巴、合乎乎地躺在病床上,很少注意自己的儀容,一心等著听資格更老而經驗更丰富的專家說些什么,還會擔心疼痛發作,說不定還會懊悔住進了那所醫院,也有可能會怀疑對自己的治療不那么對頭。而且,還會像渴望崇高的幸福似地向往那种脫去病號衣裳晚上回自己家去的日常生活的權利。
  這一切涌上了心頭,畢竟有礙于她像平時那樣有條不紊地思考問題。
  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憂心忡忡地接過這副擔子,她實在不愿意付出這樣的代价。是的,她根本不愿意這樣。
  對薇加來說,“媽媽”這個稱呼并不是毫無意義的。薇加是3人當中對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作出最悲觀診斷的一個,她預料這位“媽媽”將不得不接受一次大傷元气的手術,而被慢性放射病耗竭了体力的東佐娃,可能禁不起這樣的手術。今天,薇加同她并肩而行的時候,心里就想這也許是最后一次了,而她自己還得在這些病床之間巡診好多年,每天都會怀著沉痛的心情怀念那個把她培養成醫生的人。
  這時,她用一個指頭把淚珠悄然抹去。
  而今天,薇加恰恰應當比任何時候都更明确地預見到可能出現的情況,盡量不要漏提任何一個重要問題,因為這50條性命第一次以其全部重量壓到了她的肩上,今后也就唯她是問了。
  就這樣,她們的巡診在憂心忡忡和注意力分散的情況下持續了半天。她們先巡視女病房,隨后把樓梯平台上和走廊里的病人—一看過。不用說,在西布加托夫床邊停留的時間比較長。
  她們在這個安靜的按超人身上傾注了多少心血啊!可是只贏得几個月的拖延罷了,何況這几個月也無非是在光線暗淡、空气不好的穿堂角落里苟延殘喘。能骨已支撐不住西布加托夫了,他全靠兩只有力的手從后面托住背脊,才能保持垂直的姿態;他惟一的活動就是到鄰近的病房去坐一會,听听人家談些什么;他呼吸的空气,都是從老遠的一扇通風小窗里透過來的;頭頂上方的天花板乃是他的整個天空。
  除了接受規定的治療、听女護理員們吵嘴、哈醫院里的病號飯以及玩多米諾骨牌外,他生活中沒有其他的內容,然而,哪怕就因為能過上這樣一种可怜的生活,盡管背上還有愈合不起來的傷口,每次醫生來巡診時,他那痛苦不堪的眼睛還是閃爍著感激的目光。
  這時東佐娃心想,如果拋棄自己通常的尺度,而采用西市加托夫的標准,那末,她還算得上一個幸福的人。
  可是西布加托夫不知從哪儿得悉,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今天是最后一天上班了。
  他們默然相對,什么話也沒說,猶如即將被胜利者的鞭子驅散到天南地北的兩個已被打敗、但仍然忠于誓約的盟友。
  “你是知道的,沙拉夫,”東佐娃的眼睛仿佛在說,“我所能做的,我都做了。但是我負了傷,自己也要倒下了。”
  “這我知道,母親,”撥按人的眼睛在回答,“對我來說,即使是生我的人也沒有你的恩情大。可是我卻無法搭救你。”
  對艾哈邁占的治療取得了出色的成功:他的病沒有被耽誤,一切都是准确遵循理論辦的,結果也同理論完全吻合。統計了他接受照射的劑量之后,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對他宣布:
  “你可以出院了!”
  這事應該一早通知,好讓護士長早點知道,他的衣服也就來得及從存放處取出來了。但即使在這個時候,已經完全丟掉拐杖的艾哈邁占也急匆匆地跑下樓去找米塔。現在,要他在這里多留一個晚上,他是受不了的——這個晚上朋友們在老城等他。
  瓦季姆也知道,東佐娃在移交放射科的工作,即將到莫斯科去。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昨天晚上媽媽拍來兩封電報——一封拍給他,另一封拍給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告訴他倆,膠体金已發往他們醫院。瓦季姆立刻一瘸一拐地到樓下去;東佐娃到衛生部去了,但我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已經看到電報,她向瓦季姆表示祝賀,并當即介紹他認識放射技師埃拉·拉法伊洛夫娜,這位技師將負責瓦季姆的治療過程,只等膠体金送到他們的放射治療室了。就在這個時候,神色沮喪的東佐娃回來了,她看了電報,透過自己那茫然的表情也盡力打起精神來向瓦季姆點頭致意。
  昨天瓦季姆無比高興,連覺都睡不著,但是今天早晨他又產生了另一种想法:這肢体金究竟什么時候能送到?要是東西直接交到媽媽手里的話,它今天上午就已經會在這里了。可在運輸途中要不要3天時間?還是要一星期?當醫生們走到他床前時,瓦季姆一開始就向他們提這個問題。
  “要不了几天,當然要不了几天,”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對他說。
  (但她心中明白,這所謂几天真是天曉得。她知道發生過這樣的事:莫斯科一研究所要把另一种制劑寄給梁贊腫瘤醫院,可是粗心的姑娘把地址錯寫成“喀山”腫瘤醫院,而部里(這种事不經部里審批是絕對不行的)又錯看成“哈薩克”腫瘤醫院,于是那東西就被發到阿拉木圖去了。〕
  一條值得高興的消息可以使一個人發生怎樣的變化啊!同樣一雙黑眼睛,最近一個時期一直那么憂郁,現在卻閃現出希望的光芒;同樣兩片厚嘴唇,本來已被刻上不可磨滅的歪斜皺紋,如今又展平了,并變得年輕了些;瓦季姆胡子刮得干干淨淨,穿戴整齊洁淨、彬彬有利,簡直像過命名日那天一清早就收到各种各樣禮物似的洋溢著微笑。
  最近兩個星期他怎么會如此灰心喪气,如此意志消沉呢!要知道,惟有意志堅定,得救才有保證!現在是在賽跑!現在最重要的是,要使肢体金走完3,000千米路程的速度比癌腫轉移30厘米的速度更快!那時肢体金就能把他腹股溝的癌細胞清除干淨,也能保護住身体的其余部分。至于那條腿,有什么辦法呢,保不住也只好犧牲掉了。說不定放射性膠体金還會發揮后勁,把那條腿也治好呢——說到底,有哪一种科學能夠絕對禁止我們相信奇跡?
  正是他得以活下來才是公平合理的,明智的!而向死神屈服,听任那黑豹把自己吞噬——這個念頭才是荒唐、消极、不值得的。憑著自己閃光的才華,他愈來愈相信自己能夠活下去,活下去!由于興奮過度,他半夜未能入睡,老是想像那只盛著膠体金的鉛制稱瓶此刻怎樣了,是不是在列車的行李車上正向他這里運?還是正在往飛机場那里送?要么已經裝上了飛机?他的眼睛穿過3000千米晦暗的夜空,心里在一個勁儿地催人們快往這里運,而且,倘若真有天使的話,他甚至會呼喚天使來幫忙。
  此刻,醫生們來巡診的時候,他帶著怀疑的目光注視著醫生們的動作。她們沒有說一句不好的話,甚至臉上也竭力不動聲色,而只是不停地作們診。不消說,她們不僅們触肝髒,而是各處都摸,并且互相交換一些無關緊要的看法。瓦季姆在估量,她們們触肝髒的時間是不是比摸別處的時間長些。
  (她們注意到,這是一個多么細心和警覺的病人,所以在毫無必要的情況下甚至故意們触了脾髒,但她們那熟練的手指的真正目標,是檢查肝髒發生了多大變化。)
  在魯薩諾夫床前要很快地走過去也是絕對辦不到的,因為他照例等著接受對他的那份特殊關注。近來他對這几位醫生很有好感,雖然她們不是功勳科學家,也不是什么教授、副教授,但她們治好了他的病,這是事實。脖子上的腫瘤現已大大縮小,呈扁平狀,可以微微活動了。是的,也許本來就沒有多大的危險,只是被夸大了罷了。
  “是這么回事,同志,”他對醫生們宣稱。“不管怎么說,我對這种針劑可受夠了。已經打了20多針了。也許差不多了吧?剩下的我回家去打完好不好?”
  事實上,他的血液情況一點也不妙,盡管先后給他輸過四次血。他面黃肌瘦,形容佑槁。就連頭上的小圓帽似乎也顯得大了些。
  “總之,謝謝您,大夫!最初的時候是我不對,”魯薩諾夫向東佐娃坦誠地宣稱。他善于承認自己的過錯。“您治好了我的病,我表示感謝。”
  東佐娃模棱兩可地點了點頭。這倒不是由于謙虛或窘迫,而是因為他對自己所談的問題還一點也不明白。她們估計,腫瘤還會在他的許多腺內發作。病變的速度將決定他能不能再活上一年。
  其實,她自己的情況也是如此。
  她跟漢加爾特都用力們触他的腋窩和鎖骨上方。她們按得如此之重,魯薩諾夫甚至給縮了起來。
  “真的,那里什么也沒有!”他想使她們相信。現在已很清楚,人們無非是拿這种病來嚇唬他。但他很剛強,瞧,豈不輕而易舉地頂了過來。他對在自己身上發現的這种剛毅尤為自豪。
  “那就更好。但自己必須十分注意,魯薩諾夫同志,”東佐娃叮囑他。“我們再給您打一兩針,大概就可以讓您出院了。不過,您每個月得來作一次檢查。您自己要是發現什么地方有問題,那就提前來。”
  然而,變得高興起來的魯薩諾夫憑自己的工作經驗認為,規定到醫院來檢查純粹是例行公事,無非出于填寫統計表格的需要。所以,他馬上就給家里打電話報告這一可喜消息。
  巡診的對象輪到了科斯托格洛托夫。他怀著复雜的心情等候她們:就是她們,似乎是救了他,又似乎是害了他。桶里是蜜糖和焦油摻半,從此既不能吃,又不能用來潤滑車輪。
  每當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一個人走到他床前的時候,她便是激加,而且,無論她為了履行職責問他什么,給他規定什么,奧列格看著她總是感到高興。最近一個星期,不知怎的他完全原諒了她固執地施加于他身体的那种破坏作用。他開始承認薇加似乎有權對他的身体進行處置,而這甚至使他感到溫暖。所以,每當巡診時激加走到他床前,他總是想撫摩一下她的小手,或者像狗那樣把自己的嘴臉在她手上偎倚一會儿。
  但是現在她們是兩個人一起走過來的,而且,她們是受規章制度約束的醫生。所以奧列格無法擺脫不理解和受委屈的感覺。
  “暗,怎么樣?’東佐娃問道,一邊在他床沿上坐下。
  而薇加站在她背后,對奧列格微微露出笑意。這种友好的態度,或者可以說是不可避免的表情——每次見面她都對他嫣然一笑(哪怕是极不明顯的),又回到了她身上。然而今天她的笑容卻好像隔著一層膜。
  “不見好,”科斯托格洛托夫沒精打采地應道,一邊使倒懸狀態的腦袋擱到枕頭上。“還是那樣,不小心一動,這里……縱隔里面似乎就換痛。反正我感到自己被治得夠苦了,我請你們就此住手得了。”
  他并不像過去那樣熱切要求,而是冷漠地說出這番話,仿佛說的是別人的事,而且知道顯然醫生們還要堅持自己的意見。
  可是東佐娃似乎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了,她也有點累了:
  “隨您的便,主意您自己拿。不過療程還沒有結束。”
  她開始察看他照射區的皮膚。看來皮膚已在呼吁停止照射了。到療程結束時,淺層反應也許還會加劇。
  “現在已不是每天給他照兩次了吧?”東佐娃問漢加爾特。
  “已經改為一次,”漢加爾特回答。
  (她說出的是一句很普通的話:“已經改為一次”,同時稍稍伸了伸自己那纖細的脖頸,可給人的印象是,仿佛說了什么溫存的話,當會動人心弦!)
  一些奇异的、有活力的線,像女人那長長的發絲把她同這個病員挂住并緊緊地纏在了一起。拉緊或扯斷這些青絲的時候,只有她會感到疼痛,對方卻感覺不到,周圍任何人也看不出來。那天,薇加听到人們在說他夜間跟卓妞鬼混的事,她就像被扯去了一把頭發。也許,事情就那么了結了會更好。這一扯提醒了她一條規律:男人需要的不是同他們年紀相仿的女人,而是比他們年輕的女子。她不應該忘記自己的妙齡已經過去了。
  可是后來他卻千方百計在走廊里和她相遇,抓住一切机會跟她搭腔,而且說話又是那么自然,目光那么親切。于是,這青絲線團又開始一根根地掙脫出來,重新將他們纏緊。
  這些線究竟是什么?這是無法解釋的,任何解釋都不适宜。現在,眼看他就要离去了,往后他在那里將被一只鐵腕抓住不放。除非病情惡化,除非死神逼他折腰,否則他是不會再到這里來的。他身体愈好,來的机會愈少,甚至永遠也不會回來。
  “我們給他注射了多少人造雌酚?”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問。
  “量,大大超過了需要,”還沒等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開口,科斯托格洛托夫就沒有好感地說,目光遲鈍地望著她們。“夠我一輩子受用的了。”
  要是在通常情況下,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就不會放過他這句無理的答話,一定會狠狠地教訓他一頓。但此刻她的整個意志力都頹萎了,她也勉強在使巡診收場。如果撇開自己正在与之告別的醫生職責,說實在的,她也無法反駁科斯托格洛托夫。毫無疑問,這种治療手段是非常野蠻的。
  “我奉勸您,”她用和解的口气說,而且不使病房里的其他人听見。“無不要急于追求家庭幸福。您還得在沒有正常家庭生活的情況下度過好多年。”感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垂下了眼睛。
  “因為您的病被耽誤的時間很長,這一點您要記住。您到我們醫院里來的時候就已經太晚了。”
  科斯托格洛托夫也知道事情不妙,但听東佐娃這樣坦率地說出來,仍不免張口結舌。
  “是——是啊,”他悶聲悶气地說。但他找到了聊以自慰的念頭:“不過我想,領導上會考慮到這一點的。”
  “好吧,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請繼續讓他服用有助于白血球生成的藥物。不過,總的說來,還是得放他出去休息一下。這么辦吧,科斯托格洛托夫,我們給您開3個月用的人造雌酚,這藥目前藥房里有發,您可以去買,帶回家去以后一定要按時打針。要是你們那里沒有人打針,那您可以帶片劑去。”
  科斯托格洛托夫微微動了動嘴唇,想提醒她:第一,他根本沒有什么家;第二,他沒有錢;第三,他還不是那樣一個傻瓜,會去從事慢性自殺。
  但他看到東佐娃面色蒼白,疲憊不堪,也就改變了主意,沒有說出來。
  巡診到此結束了。
  艾哈邁占跑來說:事情都已經辦妥,他的衣物也有人去取了。今天他要跟好朋友喝上几杯!有關的證明和單据他明天來取。他的情緒是那么激動,說話是那么快和響,別人還從來沒有見到過他這個樣子。他腳步穩健有力,仿佛根本沒有跟他們一起在這里病了兩個月。剪成平頭的濃密黑發和兩道漆黑的眉毛下,一對眼睛像醉漢眼睛那樣發亮,由于感到外面的生活正等待著他,他的整個背部都在顫抖。他急忙去收拾東西,把該扔的也扔了,還跑去請求讓他和一樓的病號們一起吃一頓午飯。
  科斯托格洛托夫被叫去照愛克斯光。他在那里等了一會,接著就躺在器械下面。照完之后,他出來還在台階上看了看,天色怎么這樣晦暗。
  整個天空布滿了迅速浮動的灰暗云團,灰暗浮云的后面是緩緩移動的深紫色的云層,預示著大雨將臨。但空气十分暖和,所以這雨只能是一場春天的需雨。
  散步是散不成了,他重又上樓回病房去。在走廊里他就听到激動异常的艾哈邁占在大聲講述:
  “讓那些混蛋吃得比士兵還要好!至少不比士兵吃得差!每天的口糧是1,200克。其實應當讓他們吃大糞!干活他們盡偷懶!我們剛把他們帶到工區,他們馬上就東奔西走,躲起來,整天睡大覺。”
  科斯托格洛托夫悄悄走進門去。此時,已經打好了包裹的艾哈邁占,站在剝去了被單、枕套的床前,揮動胳膊,露出白牙,深信不疑地向全病房的人講完他最后要講的一個故事。
  而整個病房已經大變樣了——費德拉烏已經离開,哲學家和舒盧賓也都不在。不知為什么奧列格從未听到艾哈邁占當著病房里原來那些病號講過這個故事。
  “這就是說,他們什么也沒建造,是嗎?”科斯托格洛托夫輕聲問道。“工區里看不見任何建筑物?”
  “造倒是造的,”艾哈邁占有點亂了方陣。“不過,造得不好。”
  “你們該幫幫他們呀……”科斯托格洛托夫說得更輕了,仿佛越來越沒有气力。
  “我們的任務是持槍站崗,他們的事情是揮鍬干活!”艾哈邁占爽朗地回答。
  奧列格望著自己的這個同病房病友的臉,仿佛是頭一回看見它。不,這樣的臉在好多年以前他就見過,那是裹在羊皮襖翻領里的,手里還端著自動步槍。艾哈邁占的智力不超過玩多米諾骨牌那個水平,可他為人直率。
  如果一連几十年不許把事實真相講出來,人們的頭腦勢必陷入迷津,那時,要了解自己同胞的思想就比了解火星人還難。
  “可你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嗎?”科斯托格洛托夫沒有就此罷休。“怎么能讓人吃大糞?你是開開玩笑而已,對吧?”
  “決不是開什么玩笑!他們可談不上是人!他們不是人!”艾哈邁占十分激動,深信不疑地堅持己見。
  他希望能說服科斯托格洛托夫,讓科斯托格洛托夫像在場的其他听眾一樣也相信他說的話。雖然他知道奧列格是流放者,然而他不知道奧列格在一些勞改營里待過。
  科斯托格洛托夫心里納悶,為什么魯薩諾夫不插進來支持艾哈邁占,于是他朝魯薩諾夫的床上斜瞅了一眼,原來魯薩諾夫根本不在病房里。
  “我原先把你看成一個戰士。原來你是在這樣的軍隊里當兵,”科斯托格洛托夫拖長了聲調。“這么說,你是為貝利亞服務的噗?”
  “我不知道什么貝利亞不貝利亞!”艾哈邁占生气了,臉漲得通紅。“上邊誰掌權——与我沒什么關系。我宣過誓,所以也就執行任務。要是強迫你干,那你也得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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