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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處處是單數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剛回到醫院里,科斯托格洛托夫就斷定,這是個有實干精神的男子漢。由于無所事事,在巡診時奧列格便細心觀察他。顯然,這項小帽子扣在頭上時他是從來不照鏡子的;這雙手臂長得出奇,有時握成拳頭插進前面不開襟的白大褂口袋;這嘴角的收縮,似乎想吹口哨;盡管他看上去力气很大而又十分威嚴,但在跟病人談話時卻很風趣——這一徹使科斯托格洛托夫對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很想跟他談談,向他提几個問題,而這些問題又是此地的女醫生當中誰也不能或不想回答的。
  但是這些問題沒有机會向他提出,因為巡診的時候,列夫·列昂尼多維奇除了自己的手術病人誰也不理,經過照光病人的床位時只當那里空著;在樓梯上和走廊里任何人跟他打招呼,他都只是微微點個頭,但臉上始終擺脫不了心事重重的表情,而且他總是來去匆匆。
  有一次,在談起一個干了什么事而先是抵賴、后來承認的病人時,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呵呵笑道:“到底改7宗!”這就更触動了奧列格。因為這個詞儿的這層意思并不是每個人都明白,也不是任何人都會用的。
  近來,科斯托格洛托夫在醫院里徘徊比過去少了,同外科主任相遇的机會就更少。但是有一回他親眼看見列夫·列昂尼多維奇打開手術室隔壁一間小屋鎖著的門走了進去,這意味著那里肯定沒有別人。于是,科斯托格洛托夫敲了敲涂了色的玻璃門,把它打開。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剛剛來得及在屋子中間推——一張桌子跟前的凳子上坐下,但已經在寫著什么。他側身而坐的姿勢意味著他不打算在這里待得太久。
  “是您?”他抬起頭來,好像并不感到奇怪,其實腦子里還在考慮下面再寫什么。
  大家任何時候都沒有空!性命攸關的問題需要在一分鐘內做出決定。
  “對不起,列夫·列昂尼多維奇,”科斯托格洛托夫傾盡自己所能,努力做到彬彬有禮,這种表情是他所獨有的。“我知道您很忙。可是除了您,我實在沒人可以請教……只占用您兩分鐘的時間,可以嗎?”
  外科醫生點了點頭。他還在考慮自己的事,這很明顯。
  “由于……對我正在采取激素療法,肌肉注射合成雌酚,劑量為……”科斯托格洛托夫采用他引以為榮的做法:用醫生的語言、學醫生的一絲不苟同醫生談話,以此喚起對方對他的開誠布公。“我想了解的是:激素的作用是否有積聚性?”
  接下來的時間已不由他掌握了,他默默地站在那里,俯視坐著的外科醫生,由于自己身材細長而顯得有點佝僂。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皺緊了額頭,漸漸把注意力轉過來。
  “不,不會的,看來不應當有,”他回答說,但口气并不干脆。
  “可我,不知怎么的,覺得有積聚性,”科斯托格洛托夫繼續往下問,仿佛他希望有積聚性,再不然就是對列夫·列昂尼多維奇不怎么相信。
  “不,不會的,不應當有,”外科醫生還是那么回答,沒有把話說絕,也許因為這不屬于他的領域,也許因為他還沒來得及使思想從別的事情上轉過來。
  “我迫切需要了解,”科斯托格洛托夫的眼神和口气似乎帶有威脅的味道,“經過這种療程,我是否會完全喪失……咯……這么說吧,涉及女人問題的那种机能?……還是僅僅在一定時期內如此?打過去的這些激素會不會离開我的身体?還是永遠留在我体內…或者,過了一段時間,也許可以采用注射同性激素的方法去消除……”
  “不,我不主張這樣做。不可以。”列夫·列昂尼多維奇望著這個頭發黑而蓬亂的病人,但首先看到的是他那道引人注目的傷疤。他想像這道砍痕剛出現時的樣子,想像如果這是剛剛送到外科的一例外傷該怎么辦。“可您問這干什么?我不理解。”
  “您怎么不理解呢?”倒是科斯托格洛托夫不理解這里有什么不可理解的。也許,這位忠于醫生職守、有實干精神的人,只能勸病人從命?‘它不理解嗎?”
  這已經超過兩分鐘的時限,也超出醫生同病人之間的關系了,但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卻帶著立刻為科斯托格洛托夫所注意到的那种謙虛態度,突然壓低了聲音,不打官腔,像對老朋友似地說:
  “听我說,難道生活的花朵全在娘儿們身上?……要知道,這种事總會使人极其膩煩……而且只會妨礙正經事儿。”
  他說得十分誠摯,樣子甚至很疲倦。他想起自己在生活中最緊要的時刻缺乏沖勁儿,說不定正是因為精力被這种事耗費了。
  然而,科斯托格洛托夫不能理解他的話!奧列格現在無法想像那种感覺還會是膩煩的!他的頭机械地向左右兩邊搖晃,眼睛也視而不見:
  “可我這一輩子再也沒有更正經的事儿了。”
  沒有,腫瘤醫院的規章制度里并沒有訂人這樣的談話!——病人不得向醫生(何況還是其他科的醫生)質疑有關人生意義的問題!那位足登高跟鞋、走起路來全身扭動的嬌小的外科女醫生,向門內探了探頭,問也不問就走了進去。她沒有停下便徑直走到列夫·列昂尼多維奇跟前,把一張化驗單放在他面前的桌上,自己則倚著桌子(奧列格從遠處覺得她似乎緊貼著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并且,什么也不稱呼他就說:
  “請听我說,奧夫季延科的白血球是1 。”
  她的松散的頭發仿佛散發出淡淡的棕紅色煙震在列夫·列昂尼多維奇的面孔前蒸騰。
  “這有什么辦法呢?”列夫·列昂尼多維奇聳了聳肩膀。‘“這不是正常的白血球增多。這說明他有炎症,應當用愛克斯光照射加以抑制。”
  于是她又說這說那,不停地說。(的确,她的一只肩膀就貼著列夫·列昂尼多維奇的胳膊!)列夫,列昂尼多維奇才寫了几個字的紙徒然放在那里,蘸水鋼筆倒轉過來夾在手指中沒有用處。
  顯而易見,奧列格應當知趣地退出去了。醞釀了很久的一次談話就這樣在最有意思的節骨眼上被打斷了。
  安熱莉娜回過頭來,不明白科斯托格洛托夫還呆在這儿干什么;但是列夫·列昂尼多維奇也從她頭頂上往這邊瞧,眼神里帶几分幽默。他臉上那無以名狀的表情使科斯托格洛托夫下了決心把談話繼續下去: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我還想問一下:您听說過一种叫做恰加的燁樹菌子嗎?”
  “是的,听說過,”對方相當情愿地給予了肯定的回答。
  “您對它怎么看?”
  “很難說。不過我料想,有個別的腫瘤可能對它敏感。比如說胃部的腫瘤。現在莫斯科掀起了一陣恰加狂。据說,方圓200千米以內的菌子全被采光了,樹林里別想找到。”
  安熱莉娜從桌旁把身子站直,拿起那張化驗單,帶著鄙夷的神情,還是那樣我行我素,一路搖搖擺擺而去,姿態倒挺動人。
  她走了,然而他們起先的談話情緒已被破坏:問題盡管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回答,可要再回過頭去討論女人會給生活帶來什么,畢竟不太相宜。
  不過,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向他投來的這輕松愉快的目光,以及他這十分平易近人的態度,鼓勵著科斯托格洛托夫提出自己准備好了的第三個問題——這同樣不是雞毛蒜皮的事。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請原諒我的冒昧,”他歪著脖子晃了一下腦袋。“如果我說錯了,請別介意。您……”他也眯縫起一只眼睛,把聲音壓低,“您…有沒有到過那永遠唱歌跳舞的地方?”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活躍起來了:
  “到過。”
  “這會是真的!”科斯托格洛托夫喜出望外。沒想到同是天涯淪落人!“那您是触犯了哪款?”
  “我不是触犯了法律。我是自由人。”
  “啊,自由的人!”科斯托格格托夫感到失望。
  不,他們的遭遇是不同的。
  “您是根据什么猜到的?”外科醫生好奇地問。
  “根据一個詞儿:‘改了宗’。不,您好像還說過別的‘行話’。”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笑了起來:
  “改也改不了。”
  論遭遇他們雖然并不一樣,但比剛才有了較多的共同之處。
  “在那里待的時間長嗎?”科斯托格洛托夫不拘禮節地問。他甚至挺直了腰板,不再看上去萎靡不振。
  “大約有3年的時間。复員后被派去的,怎么也脫不了身。”
  其實他不必補充。但他補充了。那豈不是光榮而崇高的工作!但為什么正派人認為有必要加以解釋呢?看來,人身上畢竟有這种根深蒂固的指示器。
  “擔任的是什么職務?”
  “衛生處長。”
  啃嘿!原來同杜賓斯卡啞夫人一樣充當生与死的主宰。不過,那位夫人是不會作這樣的表白的。而這個人卻离開了那里。
  “這么說,您在戰前就已經醫學院畢業了?”科斯托格洛托夫像牛類似地粘上了一連串的新問題。其實他沒有必要這樣做,這純粹是他在遞解過程中養成的習慣:利用打開和關上送飯小洞門的几分鐘時間,了解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的身世。“您是哪一年出生的?”
  “不,我是念完4年級的時候,志愿上前線當軍醫的,”列夫·列昂尼多維奇站起身來,离開沒有寫好的紙,很感興趣地走到奧列格跟前,用指頭按了按、摸了摸他的傷疤。“這是在那邊留下的吧?”
  “嗯”
  “縫得很好……不錯。是囚犯中的醫生縫的嗎?”
  “哎!”
  “您不記得他姓什么嗎?是不是科里亞科夫?”
  “不知道,那是在押解過程中。那個科里亞科夫是触犯了哪一款而坐牢的?”奧列格此時又纏上了科里亞科夫,急于把他的情況打听清楚。
  “他坐牢是因為他父親曾是沙皇軍隊的一位上校。”
  但就在這時,那個眼睛像日本人、頭上有一頂白色冠冕的護士進來叫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到換藥室去。(自己的手術病人最初几次換藥,他總是親自察看。)
  科斯托格洛托夫又駝著個背沿走廊徐徐而行。
  又是一篇由虛線勾勒出輪廓的傳記。甚至可說是有了兩篇。其余的可以憑想像去加以補充。到那里去的人竟有著那么多种多樣的原因……不,他考慮的不是這個,而是:自己躺在病房里,走在走廊上,在花園里散步,不論是自己身旁的人還是對面走來的人,大家都一樣是人,無論是他還是你,都不會想到把對方叫住,說:“喂,把你的領襟翻過來!”一點不錯,那里有一枚秘密組織的徽章!這說明他是那里面的人,有過接触,一起干過事儿,了解內情!他們究竟有多少?!但是要使他們任何人開口就難上難。從外表什么也猜不透。瞧,藏得多么嚴實!
  要是有朝一日女人成為累贅,那是多么荒唐!難道人會墮落到這种程度?這簡直不可想像!
  總的說來,沒有什么值得高興的事情。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并沒有那么堅決地否定,讓人足以相信他的話。
  應該認識到,一切都已失去。
  一切……
  科斯托格洛托夫似乎覺得,原來被判處的刑期現在改為無期徒刑。他還可以活下去,只是不知道活著的目的是什么。
  他忘了自己要到哪里去,在樓下走廊里愣住了站著不動。
  從离他3個房間的一扇門里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穿白大褂的人,腰部极為纖細,一下子就能被認出來。
  薇加!
  她正向這邊走來!他倆之間的直線距离沒有多遠,只消繞過靠牆的兩張病床。但奧列格沒有迎上前去,有一秒鐘可以考慮,還可以再考慮一秒鐘,再等一秒……
  從那次巡診后,3天來她一直冷冰冰的,忙著干事,沒有向他沒過友好的一瞥。
  起先他心想——見她的鬼去吧,他也可以不理她。向她解釋還作揖他可不愿……
  但畢竟于心不忍!不忍傷她的心。對自己也不忍。難道此刻要像陌生人那樣擦肩而過?
  他有什么過錯?這是她的過錯:在打針的問題上欺騙他,希望他不幸。這應該是他不能原諒她!
  她看也不看對方(但是看見了!)走到他身旁,奧列格違背自己的意愿,用仿佛悄悄請求的聲音對她說:
  “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
  (語調很別扭,但他自己覺得舒服。)
  這時她才抬起一雙冷冰冰的眼睛,看見了他。
  (說真的,憑什么他要原諒她?……)
  “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您不想……再給我輸點血嗎?”
  (似乎有點屈辱,但畢竟覺得舒服。)
  “您不是拒絕接受輸血嗎?”她還是以不寬容的嚴峻態度望著他,但某种不信任在她那雙可愛的咖啡色的眼睛里顫動了一下。
  (算了,按她自己的看法,她并沒有過錯。在同一所醫院里畢竟不能像冤家仇敵似地相處。)
  “那次我覺得挺好。我愿意再來一次。”
  他臉上洋溢著微笑。与此同時,他的傷疤顯得有點彎曲,但也顯得短了些。
  (眼下先原諒她,以后總能弄清楚原因。)
  看她的眼神畢竟似有所動,也許是一定程度的噢悔。
  “明天也許會有血漿送來。”
  她好像還扶著一根無形的柱子,但這柱子似乎正在她手下熔化和彎折。
  “不過一定要您給我輸!必須您來輸!”奧列格真心誠意地要求她。“否則我宁肯不要!”
  她回避這一切,努力不再看他,搖搖頭說:
  “看情況再說。”
  于是她就走過去了。
  她很可愛,不管怎么說,很可愛。
  不過,他究竟要達到什么目的?既然注定要服無期徒刑,他在這里還謀求什么呢?……
  奧列懵懵懂懂地立在通道上,回想自己這是要上哪儿去。
  對了,他是要去看看焦姆卡!
  焦姆卡躺在兩人一間的小小病房里,但另一個病人已經出院了,新病人要明天從手術室送來。暫時只有焦姆卡一個人住在那里。
  腿被截去已經一個禮拜了,最初的火焰也已經燃燒完。手術正在成為往事,可是腿還像先前一樣存在似的,仍在繼續折磨著他。焦姆卡簡直可以感覺到截去的那只腳的每個腳趾的搏動。
  焦姆卡看到奧列格,像看到胞兄一樣高興。以前同室的病人确乎有如他的親人。一些女病號還送了些吃的東西給他,放在他床頭柜上,用餐巾蓋著。而醫院外面,不可能有人來看他和送東西來。
  焦姆卡仰臥在床上愛撫著他的那條腿——其實剩下的只是大腿的一部分,再就是纏在上面的一大堆繃帶。但他的頭和手都能隨便活動。
  “賠,你好,奧列格!”他握住奧列格伸過去的手。“來,坐下談談。病房里怎么樣?”
  焦姆卡离開的樓上那間病房,對他來說是已經習慣了的天地。樓下這里的護士和護理員都是另一些人,規矩也不一樣。她們老是吵架,斤斤計較誰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
  “病房里有什么可談的,”奧列格望著焦姆卡瘦削得厲害、顯得很可怜的面孔。兩頓上好像被挖出了兩道槽,眉毛上部、鼻子、下巴似乎被輾壓和削尖了。“還是老樣子。”
  “那個干部還在那里嗎?”
  “還在那里。”
  “瓦季姆呢?”
  “瓦季姆的情況不怎么樣。金子沒有弄到。現在正擔心出現轉移。”
  焦姆卡皺起了眉頭,像是談起自己的弟弟:
  “真可怜。”
  “所以說,焦姆卡,你得感謝上帝,你的那條腿被及時去掉了。”
  “我這里也有可能發生轉移。”
  “不見得吧。”
  “誰能預料呢?這些致命的單個細胞像黑夜里特務的小船,是否已經偷渡過來了?在哪儿靠的岸?這——連醫生也看不見。”
  “給你照愛克斯光嗎?”
  “用小車推我去照。”
  “我的朋友,現在你面前的道路很清楚:養好身体,學會使用拐棍。”
  “不是一根,而是兩根拐杖。兩根。”
  這可怜的孤儿什么都考慮過了。他本來就像大人那樣沉著臉,現在更像個大人樣了。
  “哪儿給你做拐杖?是這里嗎?”
  “矯形科。”
  “總該免費吧?”
  “我寫了申請書。我哪里付得起錢呢?”
  他倆都歎了口气,有點像年复一年沒有一絲歡樂的那种人的歎息。
  “明年你怎么把十年級念完畢業?”
  “豁出命去也要念完。”
  “往后依靠什么維持生活?你又不能再站到机床前去。”
  “答應給殘疾津貼。我不知道,算二等還是三等。”
  “要是三等,能發多少?”科斯托格洛托夫對于各种等級的殘疾津貼同各种民法一樣搞不清楚。
  “就那么回事罷了。只夠買面包的,要買食糖就不夠了。”
  焦姆卡像個男子漢,什么都想到了。腫瘤非要把他的生命之船鑿沉不可,而他依然掌著自己的舵。
  “還想上大學嗎?”
  “得努力爭取。”
  “學文學?”
  “哎!”
  “听我說,焦姆卡,我正經地告誡你:那樣你會毀了自己的,你還是搞搞收音机維修為好——生活既安定,還可以額外賺點錢。”
  “我才不會搞那收音机呢,”焦姆卡吭曉了一聲。“我喜歡的是真理。”
  “唉,傻瓜,你修你的收音机,也不會影響你講真理!”
  對這事儿他倆意見不一致。他們還談了些這樣那樣的事。也談了奧列格的情況。這也是焦姆卡身上完全不同于孩子的一個特征:關心別人。年輕人往往把心思集中在自己身上。奧列格也像對大人一樣對他講了自己的處境。
  “噢,太糟糕了……”焦姆卡悶聲悶气地說道。
  “你大概不愿意跟我對調吧,是不是?”
  “鬼才知道呢……”
  在一般情況下,焦姆卡在這里照愛克斯光加上做拐棍還得待上一個半月左右,大概五一節前可以出院。
  “出院后你最先想到哪儿去?”
  “立刻去動物園!”焦姆卡興奮了起來。關于這座動物園,他對奧列格不知講過多少次了。他們曾并排站在醫院門口的台階上,焦姆卡确信不疑地指給他看,動物園就在河對岸茂密樹木后面的什么地方。多少年來,焦姆卡從書本上看到、從廣播里听到過關于各种動物的故事,可是從未親眼見過狐狸和狗熊,更不用說老虎和大象了。他所住過的地方既沒有動物園,也沒有馬戲團或樹林子。他從小就有一個愿望,想去見識見識各种動物;這個愿望并沒有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有所減弱。他期待著這次去動物園將給他帶來某种特別的感受。當他拖著一條疼痛的腿來到此地住院的那一天,第一件事便是到動物園去,不巧那里正好是休息日,不開放。“听我說,奧列格!您想必不久就要出院了,對嗎?”
  奧列格駝著個背坐在那里。
  “想必是這樣。血的情況不好。惡心難受。”
  “難道你不到動物園去?!”這是焦姆卡所不能容許的;如果奧列格不去,就會使焦姆卡對他產生不好的印象。
  “我大概會去。”
  “不,你一定得去!我請求你:去吧!你去了以后,我希望你寫張明信片給我,好嗎?暗,這對你又算得了什么?……可是我在這里將會多少高興!你把那里現在有些什么動物,什么動物最有意思,都寫在明信片上,啊?我可以提前一個月知道!你去嗎?給不給我寫?据說那里有鱷魚,還有獅子!”
  奧列格答應了。
  他走了(他也要去躺一下),而焦姆卡一個人關在這小小的病房里,時而望望天花板,時而看看窗戶,獨自尋思,隔了好久也沒重新拿起書來。窗外什么也看不見,因為窗子上裝有輻射狀的窗柵,而且朝向醫院圍牆的死角。現在那圍牆上連一道直射的陽光也沒有,但外面并不顯得晦暗,而是不明不暗,因為太陽蒙著一層薄薄的云輟,并沒完全被遮住。這大概是一個沒有生气的春日,不太熱,不太亮,春神正在悄然勤懇地做著她該做的一切。
  焦姆卡一動不動地躺著,往好的方面想像日后的情況:他對截短的腿怎樣逐漸适應下來;怎樣學會拄著拐杖走路,走得又快又靈活;“五一”節的前一天將會完全像夏天一樣,焦姆卡在乘晚間火車之前,從早上開始就可以逛動物園;從今以后他將會怎樣有足夠的時間把全部中學課程又快又好地學完,還要把好多應該讀而從前沒來得及讀的書都讀了。今后決不會再浪費這樣的晚上時間,比如別的小伙子跳舞去了,你則為自己要不要去而苦惱不已,再說,去了你也不會跳。這樣的事不會再出現了。一定要在燈下用功。
  這時有人敲門。
  “請進!”焦姆卡說。(他說“請進”這個詞儿的時候心中很得意。要來見他還得先敲敲門——這他從來沒經歷過。)
  門被逮然打開,阿霞進來了。
  阿霞仿佛是沖進來的,匆匆忙忙,好像后面有人追赶似的,但她把門拉上后,就在門框旁站住了,一只手還是握著門把,另一只手摸著病號長衫的翻領。
  這已經完全不是來“住3無檢查一下”的那個阿霞了,當時冬季運動場的跑道上還等著她回去呢。現在她已變得憔籽、蒼白,甚至不可能那么快起變化的一頭黃發此時也可怜巴巴地輕輕晃動著。
  而病號長衫還是那一件——肮髒不堪,鈕扣脫落,不知被多少人穿過,也不知在什么樣的鍋里煮過。現在,這件衣服對她來說倒比先前較為适宜。
  阿霞望著焦姆卡,她的眉毛微微顫動:她是要跑到這里來嗎?要不要還往前跑?
  但是這樣一副狼狽相使人覺得,她不像是比焦姆卡高一年級、多作過3次遠途旅行、多懂得不少生活知識的女孩了;在焦姆卡看來,她還是原來的阿霞,絲毫沒變。他高興地說:
  “阿霞!坐下…你怎么啦?……”
  在住院的這一期間他們曾閒聊過不止一次,也討論過腿的問題(阿霞堅決主張不截);手術后她也來看過他兩回,帶來了苹果和餅干。他們在初次見面的那天晚上就一見如故,從那以后兩人就愈來愈熟了。她也坦率地把自己的病告訴了他,盡管不是一下子就談出來的:她的右乳疼痛,檢查出硬塊,正在用愛克斯光治療,還給她一种藥片放在舌頭底下。
  “坐下,阿霞!坐下廣
  她离開門那儿,用那只背在身后的手摸著牆壁,仿佛以此支撐自己或摸索路徑,慢慢地挨到焦姆卡床頭旁邊的一張方凳跟。
  她坐了下來。
  坐下之后她不是正面看焦姆卡,而是使視線從他面前掠過,投在被子上。她并不轉臉對著焦姆卡,而焦姆卡也不能轉身。
  “暗,你到底怎么啦?”他倒像個老大哥似的!他把枕得高高的頭側向阿霞——只是把頭轉向她,身子仍然朝天仰臥。
  她的一片嘴唇開始發顫,眼瞼也在霸動。
  “阿仙卡!”焦姆卡剛剛來得及這么叫她(實在看她太可怜了,否則他是不敢稱她阿仙卡的),她就立刻扑到他枕頭上,頭挨著頭,一小束頭發触到他的耳朵,使他怪痒痒的。
  “告訴我,阿仙卡!’馳叫她說話,手則在被子上摸索,他想找她的手,但沒有找到,也看不見她的手放在哪儿。
  而阿霞卻伏在枕頭上嚎陶大哭。
  “到底是怎么回事?告訴我,怎么啦?”
  其實他已差不多猜到了。
  “要——割——掉!……”
  她哭啊哭個不停。后來哭聲變成了呻吟:
  “我一我一我!”
  焦姆卡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還听到過像這樣哀怨的可怕哭聲!
  “也許這事儿還不一定,’他勸慰她。“說不定可以避免。”
  但他感覺到,這哭聲里的悲痛不是他几句話所能勸慰得了的。
  她的臉埋在他枕頭里,哭泣不止。焦姆卡感覺到自己頭旁已經濕了。
  焦姆卡找到了她的手,撫摩著說:
  “阿仙卡!也許可以避免吧?”
  ‘坏…我是星期五動手術”
  她的呻吟拖得很長,仿佛要把焦姆卡的心給揪出來似的。
  焦姆卡看不見她布滿淚痕的面孔,只有一絕給頭發映入他的眼睛。那柔軟的頭發触得他臉上發痒。
  焦姆卡想找些話說,但怎么也想不出來。他只是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希望她不要再哭了。他可怜她,超過對自己的怜憫。
  “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她哭著說。“還——有什么——意思?l…,,
  對這個問題,焦姆卡雖然從自身的模糊經驗中得出了點看法,但卻說不出什么名堂來。即使能夠講得清楚,根据阿霞的呻吟判斷,無論是他還是任何別的人、別的什么理由,都無法說服她。從她的經驗中所能得出的只是:如今活著毫無意思!
  “現在——還有——誰會——要我?……”她結結巴巴地說,十分傷心。“誰會——要——我?……”
  她又把臉埋在枕頭里,眼淚把焦姆卡的一邊面頰也給沾濕了。
  “不能這么說,”焦姆卡安慰她,還是那樣緊緊地握著她的手。“你當然知道,結婚主要在于……情投意合……性格一致
  “哪有那樣的傻瓜光愛一個人的性格?!”她大聲嚷了起來,怒气沖沖,像一匹馬前蹄騰空直豎起來,把焦姆卡握著的那只手抽了回去;只在這時,焦姆卡才看到她那濕滾涌的、紅紅的、長著斑點的、气呼呼而又讓人可怜的臉。“誰會要只有一只乳房的姑娘?!誰會要?17歲的時候就被割去!”她沖著焦姆卡叫嚷,什么都怪他。
  焦姆卡不知道該怎樣做才能使她得到安慰。
  “叫我怎么能上游泳場呢?!”這一新的閃念像針刺似的疼得她直喊。“怎么上游泳場!!怎么去游泳??!”她兩手捧住腦袋,身体成螺旋狀扭曲,仿佛要把腰神斷,最后竟偏离焦姆卡倒向了地板。
  各种款式的時髦泳裝浮現在阿霞的眼前,使她心痛難忍——帶背帶的和不帶背帶的,相連的和兩截的,今天的和明天的种种時髦式樣,橘黃的和蔚藍的,深紅的和談青的,素色的和條紋的,鑲環形跡的,還沒有試穿過、還沒有在鏡子面前照過的,一所有這些游泳衣她永遠也不會去買,永遠也不會去穿了!正是她今后再也不可能出現在游泳場這一事實,此時在她想像中是最痛心、最丟臉的!正因為如此,活著已失去任何意義
  而焦姆卡這時卻從高高的枕頭上喃喃地說些傻乎乎的不合時宜的話:
  “你知道,要是以后誰也不娶你……賭,我當然明白如今我是個什么樣的人——否則我隨時愿意跟你結婚,這一點你要相信…”
  “听我說,焦姆卡!”阿霞爬起來轉向焦姆卡,睜大了眼睛望著他;她已不再流淚,一個新的念頭占据了她的心頭。“你好好听著:你是最后一個!你是最后一個還能看到它、還能吻吻它的人!以后永遠也不會有任何人吻它了!焦姆卡!躇,哪怕讓你吻吻也好!哪怕讓你吻吻它!”
  她把病號長衫敞開(其實它本來就沒掩嚴實),一邊好像又開始哭泣或呻吟,一邊把寬松的內衣領口往下拉,于是里邊露出她那注定要被割去的右乳。
  這真像是直接送到這里來的一顆太陽,光芒四射!整個病房頓時融爛輝煌!嫩紅色的乳頭(比焦姆卡想像中的大些!)浮現在他面前,眼睛簡直頂不住這嫩紅色的沖擊!
  阿霞俯身向他的腦袋挨得很近很近,就這樣托著那只乳房。
  “吻吧!你吻吧!”她等待著,敦促他。
  焦姆卡吸著從她怀里送來的暖香,怀著感激和狂喜的心情,像一頭豬息似的,用急切的嘴唇拱向懸在他臉上這輪廓彎曲而丰滿的整個乳房——它保持著固有的形狀,無論是繪畫還是雕塑都創造不出比這更柔和、更美的線條來。
  “你能記住嗎…你能記住它曾經存在過嗎?也能記住它是什么樣嗎?……”
  阿霞的淚水落到了他那頭發剪短了的腦袋上。
  她并沒把乳房收起來,并沒挪開去,于是他又回到那一片嫩紅中去,嘴唇輕柔地做著她未來的孩子永遠不會對這只乳房做的那种動作。沒有人進來,所以他吻遍了這懸在他臉上的奇寶。
  今天是奇寶,可明天就會被扔進垃圾堆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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