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十一章 黑奴竟然在白日做夢


  在一個飄著濛濛細雨的下午的傍晚時分,一位旅客來到了肯塔基州N村的一家鄉村小旅館里。在這間小旅館的酒吧里他看到了一幫被這雨天赶到這儿來的形形色色的人。這些人呆在這間屋子之中,時常可以看到這樣的畫面:這些人身材雖然高大,但卻瘦瘦弱弱,身上穿著豬裝,用一种當地人慣常表現出來的懶樣子,仰面朝天地伸直了手腳躺著,占了很大一塊地方;他們的來福槍架在屋角,子彈袋啦,獵物包啦,獵狗和小黑奴們也都堆放在角落里。這就是這幅畫面的突出特征。有兩位長著長長的腿的紳士分坐在壁爐的兩端。他們頭上戴著帽子,兩條腿旁若無人般地放在壁爐架上,向后倚著椅子。讀者有權知道,在提倡沉思之風的西部旅館里,旅行者們對這种架起雙腳的思考方式(這可以大大提高領悟力)是特別傾心的。
  站在吧台后面的是這個旅館的主人,他和他的大多數同鄉一樣,有著很好的脾气,高大的身材,粗壯的骨骼,一頭亂蓬蓬的頭發上面蓋著一頂高頂禮帽。
  事實上,這個屋子里的每個人的頭上都戴著這樣一頂帽子,這帽子代表著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般的气勢,不管是氈帽還是棕櫚葉帽抑或油膩膩的獺皮帽,看上去都是全新的禮帽,都這么不折不扣地安放在每個人的腦袋上。每個人各自的特點也能從帽子上看出來,有些人幽默風趣,快活自在,他們就把帽子時髦地歪戴在一邊;有些人嚴肅認真,他們之所以要帶帽子,是因為他們覺得必須戴,而且隨心所欲地想怎么戴就怎么戴,于是他們就獨樹一幟地將帽子壓在鼻子上;還有一些頭腦清楚的人,他們把帽子推到腦后;至于那些馬大哈般的人物,他們要么是不知道,要么是根本不在乎帽子該怎么放才對。這些各式各樣的帽子也許真值得莎士比亞先生仔細做一番研究和描繪呢。
  有那么几個光著膀子,穿著肥大的褲子的黑人,他們緊張地忙前忙后,結果是除了表現出愿意為主人和客人提供服務的意愿之外,什么也沒有表現出來。這里面還有這么一幅畫面:一只燃燒得旺旺的火爐,火焰嘩嘩叭叭地作響,并使著勁地往上直竄。屋子的大門,窗子,全都向四面敞開著,印花的布窗帘被潮濕的刺骨的寒風,吹得啪啪嗒嗒作響。經過這一番描繪,你或多或少地會對肯塔基這個旅館里的忙碌有所了解了吧。
  可以更好地論證本能及特性遺傳學說的絕妙例證的便是現今的肯塔基人。他們的祖先是那些生活在森林中,睡在草地上,拿星星當蜡燭用的了不起的獵人;而他們的后代現在也是把房子當作帳篷,頭上總不會缺少那頂帽子,他們到處亂滾,把腳放在椅子背上或者是壁爐架上。這与他們的祖先在草地上到處滾動,把腳放在樹上或是圓木上是如此大同小异。不管春夏秋冬,他們都將門窗打開,為的是使自己能夠呼吸到足夠新鮮的空气。他們不管叫誰都叫“兄弟”,而且叫得是那么的自然。換言之,他們是這個世上最坦率、最和气和最快樂的人。
  這位旅客碰到的就是這樣一群自由自在的人。這位旅客身材又矮又胖,衣服整整齊齊,有一張和藹可親的圓臉,看上去有些奇怪,又有些過分拘謹。他十分看重他的雨傘和提包,決意不肯讓旅館里的侍應們幫忙,而是自己把這些東西提進來。他心惊膽顫地環視了一下這間酒吧,拿著他的貴重的東西,蜷縮到一個最暖和的角落,不安地看了看那位把腳放在壁爐上的好漢。這個人正在那儿一口接著一口地吐著痰,那份勇气和精力,讓那些膽小而愛干淨的紳士們大為震惊。
  “哎,你好嗎!兄弟。”那漢子一邊向著這位初來的客人噴出一口煙一邊問著。
  這人一面答著“我想,還行吧。”一面躲閃著他這种嚇人的招呼方式。
  那漢子又問道:“有什么新聞嗎?”邊說邊掏出一片煙葉和一把個頭很大的獵刀來。
  那人答道:“我倒是沒听說什么。”
  那個先打招呼的漢子說道:“嚼嗎?”同時殷勤地遞給那位老先生一點煙葉。
  那小個子邊躲閃著邊回答道:“不,我不嚼這東西,謝謝你。”
  “真得不嚼嗎?”那人邊說著邊把那口煙葉送進了自己的嘴里,為了照顧周圍人,他可要保證煙葉的充足供給呀。
  那位老先生每次看到那位長腰兄弟沖著他這邊噴煙吐霧時,都不免心頭一顫。他的同伴注意到了這一點,于是那位長腰兄弟便心平气和地將炮口轉向另一地區,用足夠攻克一座城池的軍事力量向一根火爐通條進攻起來。
  老先生瞧見一張大告示前圍了很多人,便禁不住問道:“那是什么?”
  有一個人簡短地說道:“該不會是懸賞抓黑奴吧?”
  那位老先生(他的名字叫威爾森)站了起來,仔仔細細地收拾了一下雨傘和提包,然后小心翼翼地掏出眼鏡把它戴上,這才走了過去讀起了那張告示:
  “本人家中出逃了一位叫喬治的混血黑奴。他身高六英尺,棕色卷發,皮膚淺色;聰明机靈,談吐流暢,能讀書寫字,极有可能冒充白人,其背部与肩部上有深深的疤痕,右手背上烙有‘H’這個字母。凡能將該黑奴活捉或是能提供事實證明該黑奴已被處死者,一律賞四百大洋。”
  那位老先生從頭到尾將這則廣告低聲地讀了一遍,就好像要研究它似的。
  前面提到過的那位一直在“對付”火爐通條的長腿老戰士,這時把他那兩條笨重的腿放了下來,將高大的身軀挺直,走到告示前,不緊不慢地對著廣告吐了一大口煙汁。
  他簡短地說了句“這就是我的看法”之后,便又重新坐了下來。
  店老板叫嚷道:“兄弟,干什么,你這是在干什么?”
  那大個子一邊說一邊又平靜地嚼起煙葉來:“要是出告示的那個家伙在這儿的話,我還要朝著他吐一口呢。要是誰家有這么一個黑奴,卻不好好對待他的話,那他就應該逃跑。這种廣告真是太丟肯塔基的臉了;要是誰還想知道我的看法,這就是我的看法!”
  老板一邊記賬一面贊同地說:“對,這真是實話。”
  那大個子邊說著,邊又展開了對火爐通條的進攻:“我就跟我自己的那一幫黑奴明說了——我說:伙計們,你們逃吧,溜吧,跑吧!你們喜歡跑就跑!我才懶得追你們呢!這就是我的治理之道。讓他們明白,只要他們想走,什么時候都可以,他們也就不會有這种想法了。不但如此,我還幫他們准備好了自由證書,并且備了案,等著万一哪一天我走了霉運可以用得著。不瞞你們說,我所做的這些事情他們都知道,在我們這塊地方誰也比不上我從黑奴身上得到的好處多。我的黑奴帶著值五百塊的馬匹去辛辛那提去賣,賣回來的錢一個子儿也不少地都交給我。像這樣的事還不止一次兩次呢!他們這么做,也在情理之中。你如果把他們當成狗,他們就會像狗一樣干活;你如果把他們當人,他們也會給你回報的。”那寬厚的奴隸主說得正在興頭上,忍不住朝著壁爐放了一通禮炮,用來表示他對這番高談闊論的得意。
  威爾森先生說道:“朋友,你說得真是千真万确。這告示所講的那個黑奴可實實在在是個好小伙儿。他在我經營的麻袋厂干了將近六年的活儿,是我最得力的助手,先生。他可聰明了,還發明了一种特管用的洗麻机。后來很多厂家都使用這种机器呢。現在他的東家的手里還握著這种机器的專利證呢。”
  那奴隸主說:“我就說嗎,這邊拿著人家的專利證賺錢,那邊又給人家的右手上烙個記號。要是給我個机會,我非得給他也搞上一個,讓他也嘗嘗這种滋味不可。”
  屋子另一邊有一個相貌粗俗的人插嘴說道,“這些耍小聰明的黑奴到底是太沒規矩了,他們太神气活現,所以他們才挨打,才被烙上記號。如果他們老實點的話,也就不會這樣了。”
  那個奴隸主表情冷漠地說道:“你的意思是說,上帝把他們創造成人,還得花費一番力气再把他們壓榨成畜牲嘍。”
  方才那個家伙接著說著,由于他粗俗無知,絲毫沒有感覺到對方對他的鄙夷,“聰明點的黑奴對主人沒有絲毫好處,要是對你來說沒有什么好處,他們那些本事又算得上什么呢?他們絞盡腦汁地想法算計你。我原來也有一兩個這樣的伙計,我干脆把他們賣到南邊儿去了。如果不把他們賣掉,他們早晚也會溜掉。我覺得就是這么回事儿。”
  那奴隸主說道,“你最好是給上帝列個單子出來,讓他為你特制一批完全沒有靈魂的黑奴。”
  話說到這儿突然被打斷了,因為一輛小巧的馬車停在了旅店門口。這馬車看上去气勢不俗,赶車的是個黑奴,上面坐著一位气宇軒昂、紳士派頭十足的人。
  整個屋子里的人都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這個新來的紳士。在這樣的雨天,這樣一幫閒人通常都會興趣十足地打量每一個新來的客人。這位新來的客人身材高挑,膚色淺黑,就好像是西班牙人一樣,黑亮的眼睛,清秀有神,短短的卷發,又黑又亮。他長著鷹鉤鼻和又直又薄的嘴唇,他四肢勻稱,派頭不凡,讓人一看就感到此人非同尋常。他在眾人火辣辣的目光注視下,從容不迫地走了進來,向仆人點了點頭,示意他應該把行李置于何處,又向眾人致意,然后拿著帽子,慢悠悠地走到柜台前,自稱是從希爾比郡的奧克蘭來的亨里·巴特勒。然后,他漫不經心地轉過身來,走到告示跟前,把那告示看了一遍:然后,他對他的仆人說道:“吉姆,我覺得這個人有點儿像我們在貝爾納旅店見過的那個黑人,你說是不是?”
  吉姆道:“可不是嘛,但我可不敢肯定對于他的手的描繪,老爺。”
  那個陌生人說道:“是嘛,這個我倒沒有留意過。”接著他舒舒服服地打了個呵欠,之后走到柜台面前,希望能開一個單人房間,因為他有點儿東西要寫。
  老板當然是一口答應下來,跟著就有六七個黑奴,爭先恐后亂哄哄地忙起來。這伙人之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高有矮,他們忙忙碌碌地跑前跑后,不是你跟我撞了個滿怀,就是我踩了你的腳,周到地為客人收拾房問。而此時此刻那客人正舒舒服服地坐在屋子中間的一張椅子上,和旁邊的人閒聊。
  那個工厂主威爾森先生,從陌生人進屋的那一剎那起,就緊張不安地盯著他。他覺得好像在哪儿見過這個人,而且還像老朋友似的,可就是怎么也記不起來了。那個陌生人的音容笑貌,舉手投足,都令他吃惊,都令他目不轉睛地盯住他看。可是當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毫不在意地与他的視線相交時,他赶緊把目光轉到別處去了。終于,他突然記起來了,惊慌失措地沖著那人看著,使那個陌生人不得不來到他的跟前。
  那人用一种認出他的腔調說道:“我想你應該是威爾森先生吧,”他向他伸出手,“請你別介意,我剛才沒認出你來,我想你還認識我吧,我是從希爾比郡奧克蘭來的巴特勒。”
  威爾森仿佛在說夢話似的答道:“哦,先生,是的是的。”
  就在這時,一個黑奴進來說:“老爺,你的房間已經准備好了。”
  這位先生隨口對吉姆說:“吉姆,你照看一下箱子,”又轉過身來對威爾森先生說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請你去我那儿談點生意上的事。”
  威爾森先生迷迷糊糊地跟著他上了樓,到了一間寬敞的屋子里。屋子里的火劈劈拍拍地燒得正旺;還有好几個仆人在房間里忙碌地收拾著最后一點小東西。
  待仆人們收拾完离開屋子之后,那年輕人才從容地將門鎖上并將鑰匙裝進口袋里,然后轉過身,雙手交叉在胸前,直盯著威爾森先生。
  威爾森先生惊叫道:“喬治!”
  年輕人說道:“沒錯,我就是喬治。”
  “這真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年輕人微笑著說道:“我想,我的化妝還不錯吧。只需要一點點胡桃汁,就可以把我的黃皮膚變成現在這种淡雅的淺棕色。我把頭發也染黑了。所以你看,我一點儿也不像告示上懸賞的那個黑奴了。”
  “可是,喬治,你這個游戲可真是太危險了。如果是我的話,我可不贊成你這么做。”
  喬治說道:“我自己可是敢做敢當。”他的臉上依然帶著自豪的笑容。
  在這里我們得插几句,喬治繼承了他父親的白人血統。他的母親命可真苦,生了一群不知父親是誰的孩子。因為她長得天生美貌,所以便成了主人泄欲的工具。喬治繼承了肯塔基一家豪門望族的歐羅巴人的英俊面孔和那堅韌不拔的傲气。從他母親那里他只接受了一點儿混血儿的淺黑色的皮膚,可是這些問題都被他那雙黑眼睛掩蓋住了。因此,只要在皮膚和頭發的顏色上做少許的改變,他就會變成現在這副樣子了。而且他那天生的优雅和紳士風度,使他能夠輕輕松松地成功扮演目前這份具有挑戰性的角色——一個帶著仆人出外旅行的紳士。
  威爾森先生与生俱來的是善良,可是他膽子小,遇到芝麻大點的事,也會過度地緊張焦躁。此時,他來來回回地在屋子里踱著步子,心里頭七上八下的。他既想幫喬治的忙,又怕違反有關法紀。這兩种想法搞得他矛盾至极。他一面踱著步一面說:
  “那么,喬治,我覺得你是在逃亡了——逃离開你法定的主人,是不是,喬治?——對于這一點我并不感到吃惊——可是喬治,我很難過,真的,十分難過——我想這是我必須跟你說的,喬治——這是我的義務。”
  喬治平靜地問道:“先生,你為什么要難過呢?”
  “為什么?還不是因為你非得以身試法,來違抗你的國家的法律啊。”
  喬治沉重而又苦澀地說道:“我的國家!我除了墳墓以外,難道還會有什么國家嘛——我真恨不得上帝讓我早點死才好呢!”
  “哎,這可不行呀,喬治——這可不行呀——你千万不要這樣說呀,這可是天大的罪過呀——這可是有悖于《圣經》的教義的呀!不錯,喬治,你是遇上了一個狠心的主人——他的所作所為是無法饒恕的——我根本不想幫他說話。可是你應該知道天使是怎么樣地讓黑格心甘情愿地回到她主母那儿去并且服從她的;圣徒也打發奧內希姆回到他的家里去了。”
  “別跟我搬弄《圣經》上的話了,威爾森先生,”喬治睜大眼睛說道,“你別說了,我妻子也是個基督徒,如果我能逃到我想去的地方,我也想做個基督徒。跟我這种境遇的人搬弄《圣經》,難道不是讓我徹徹底底地背叛基督嗎?我要向無所不能的上帝控訴——把我的遭遇告訴他,我想問問他,我尋找我的自由,這難道有錯嗎?”
  這好心的人邊說邊摸著鼻子說:“你這樣想是情理之中的,喬治,真的,很自然。可是我想勸你克制這种激動。我确實為你感到難受,你的情形很糟,确實很糟,可是圣徒說‘人人都要安分守己’你明白嗎?喬治,我們都要順從天命。”
  喬治站在那儿,高昂著頭顱,雙臂緊緊抱在寬闊的胸前,一絲苦苦的笑,使得他的雙唇扭曲了。
  “我在想,威爾森先生,如果有一天印第安人搶走了你的妻子儿女,還讓你替他們一輩子种庄稼,你是不是還認為應該安分守己呢?我看如果是讓你碰上一匹走失的馬,你准會認為那才是天意呢,對吧?”
  那小老頭听了這個比喻,惊异得眼睛都瞪圓了。但是,盡管他不是個很容易說服別人的家伙,但遠遠比那些喜好爭論此類問題的人們知趣,他懂得沒有什么話可說時,就應該閉上嘴巴。所以他就站在那邊,一面小心地拉平雨傘上所有的折皺,一面又將他那番勸戒囉囉唆唆地說了一遍:“喬治,你知道,你一定知道,我是一直很想幫你的,我說的話都是為了你,可你現在冒這個險,實在是凶多吉少,你能保證冒險會成功嗎?如果你被抓住了,你以后的日子會比現在糟多了。他們會肆無忌憚地把你折騰到半死不活,再把你賣到南方去受罪。”
  喬治說:“威爾森先生,我确實是在冒險,這點我知道得很清楚,可是——”他猛然將大衣敞開,露出來兩支手槍和一把匕首。“你看,他們想都別想將我弄到南方去!妄想!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至少可以為自己爭取到六英尺自由的土地——這應該是我在肯塔基擁有的另一塊,也是最后一塊領土了。”
  “哎,喬治,你這想法可是太可怕了,喬治,你不顧死活了。這樣做,我真擔心,你是在触犯國家的法律呀。”
  “威爾森先生,你又在說我的國家了,你是有個國家,可是我卻沒有國家,那些像我一樣天生就是個奴隸的人也沒有國家。沒有一個法律是保護我們的。法律不是我們制定的,也不是經過我們同意的——我們和法律一點儿關系也沒有;法律只不過是他們那些人用來鎮壓我們的手段罷了。難道我沒有听說過你們七月四日的演說嗎?每年的七月四日都是這么回事。你們跟我們說,政府是在民眾的允許下才可以取得法定的權力的。如果一個人听到了這些,難道他能不想一想嗎?難道他不會把你們所說的与你們所做的對比一下,從而得出什么結論嗎?”
  如果把威爾森先生的腦袋比做一團亂麻,是再恰當不過的了——毛乎乎的,軟綿綿的,不明不白,稀里糊涂,但是卻滿怀慈愛,他是真心實意地同情喬治的,也有點儿理解喬治那高昂的情緒,因為這确實對他有所感染;但同時,他又覺得有必要繼續勸一下喬治。
  “你明白,作為朋友,我非得再說一次。喬治,你可千万不要再這樣做了。喬治,處在你這個地位的人如果有這种想法,那是再危險不過的了,實在是太危險了。”威爾森先生坐在桌子旁,緊張地擺弄著雨傘的手柄。
  喬治邊說邊走到威爾森前面坐了下來,“你看,威爾森先生,我就坐在這儿,不管怎么看,我和你不都是一個樣,不都是個人嗎?你看看我的身体——我的手——我的臉,”說到這儿,他自豪地挺直他的身子,“我不也是個人嗎?我不也跟別人一個樣嗎?听我說,威爾森先生,我的父親是你們肯塔基州的一個紳士,可是他卻根本不把我當成儿子般看待,臨死的時候,讓人把我和他的那些狗呀馬呀一起拍賣去抵債。我眼睜睜地看著我的母親和她的七個孩子一起儿被拍賣。我的母親親眼看到她的七個孩子一個一個地被不同的主人買走。我是她最小的孩子,她跪在我那老東家面前,懇求他把我們母子倆一起買下,這樣的話,她最起碼可以照顧一下我。可是他一腳踢開了她,我親眼看見他用一雙沉重的靴子踢她。他把我綁在馬背上領回家去。臨走時,我听見她在痛苦地哀號著。”
  “那么以后又發生了什么?”
  “后來,東家又經別人的手將我的大姐買過來,她是虔誠的浸禮會教徒,她既善良又漂亮,就像我那苦命的年輕母親一樣。她受過教育,又有教養。開始,我很高興我們又可以在一起了,我身邊又有了個親人。可沒過多長時間我就失望了。先生,我曾經站在門外,听到她挨鞭子之后痛苦的呻吟。鞭子打在她身上卻疼在我心上,可是我卻一點儿忙也幫不上;她之所以挨打,便是因為她希望像個基督教徒那樣体面地活著,可是他們卻根本不給她這個權利;后來,她就和另一伙黑奴一起被賣到奧爾良了,就因為上面那個原因。從此,我就再也沒有听到過她的消息。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也長大了——無爹無娘,無姐無妹,沒人疼我,沒人愛我,我連豬狗都不如。我的每一天都是在挨打受罵、忍饑挨餓中度過的,即使是挨打受罵、忍饑挨餓時,我也沒有哭過。先生,小時候,我曾經整夜整夜地躺在床上流淚,那是因為我想念我的母親和姐妹們,我之所以流淚,那是因為這個世界上沒有疼愛我的人,我從未過上一天舒心的日子。在我到你的工厂做工之前,沒有人對我說過好話。威爾森先生,你對我好,你讓我好好做,你讓我讀書識字,當一個有用的人,你應知道我是多么感激你。后來,我遇上了我的妻子,你見過她的,她是那么的美麗。當我知道她也愛我,當我娶她為妻時,我還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太幸運了。先生,她既漂亮又善良。可后來呢,我又被我的主人抓走了,我被迫离開我的工作、我的朋友和我周圍的一切,他還千方百計折磨我!他這么做的目的就是為了讓我不忘記自己到底是個什么東西。他准備給我個教訓,讓我記住我只不過是個黑鬼。不僅如此,他更要把我們夫妻活活拆散。他對我說,我得离開我的妻子,去跟別的女人過日子。他所干的這一切的根据,就是你們的法律所授予的。他根本就對人情視若無睹!你看看,威爾森先生,這些事情是怎么地讓我一次接著一次心碎,可是在肯塔基,這就是合法的,根本誰也無法干涉的!這就是你所說的我的國家的法律嗎?不,先生,這個國家根本不是我的,就像我的父親也不是我的一樣。但我會有國家的。我對你們的國家要求很少很少,我只求它讓我平安离開。等我到了加拿大,它就會是我的國家,它的法律會承認我,保護我。在那里我會安分守己地做一個好的公民,我早已對生死不屑一顧,誰要是想阻止我,那他可得小心一點。我要為自由而戰,直至戰死。你說你們的先輩就是這樣做的,那我這樣做,難道有錯嗎?”喬治說這些話時,或是在桌子旁邊坐著,或是在屋子里來回地走動。他雙眼里充滿了淚水,不時顯現出絕望的表情。這番話讓這位善良的老先生熱淚盈眶,不得不掏出一塊手絹來擦它。
  他突然破口大罵道:“這幫挨千刀的畜生!我一直想這樣說——他們這群喪盡天良的家伙!好,喬治,走吧!不過,你可得小心點,別開槍打著別人,不到万不得已,可不要亂開槍。至少,不該輕易傷著別人。你懂嗎?喬治,你妻子呢?”他又問道,同時他又來來回回地在房間里踱著步子。
  “先生,她不得不跑了,帶著孩子跑了,誰也不知道她跑到哪儿去了——是朝北跑的;至于我們何年何月才能團圓,甚至到底能不能團圓,誰也不敢說。”
  “這太令人吃惊了!怎么會呢?從那么善良的人家跑了?”
  “善良的人家會欠債,而我們國家的規定又允許他們從母親手中抱走孩子,賣了錢替東家抵債。”喬治不無諷刺地說道。
  那位正直的老先生摸摸索索著在口袋里掏出一卷鈔票交給喬治,說:“我這么做,可能是會違背我的做人原則的,但是,管它的呢,去它的吧,拿著這些,喬治!”
  喬治說:“不,好心的人,你已經幫我夠多的了,我不能再麻煩你了,我身上的錢足夠我用的。”
  “喬治,你一定得拿著這些錢。錢到用時方恨少——只要來錢的途徑是正當的,從來就不會嫌多,你一定得拿著,小伙子,你一定用得著。”
  “那我就不客气了。可是有朝一日,我一定會把錢還給你的。”喬治把錢收下了。
  “那么,喬治,你想走多久呀——我希望你不會走得太久,時間也不要太長。你們做得很對,但是有些冒險,還有這個黑人——他是干什么的?”
  “他可是個可靠的人,一年前跑到加拿大去了。他到那儿之后,听說由于他的逃跑,他的主人遷怒于她——他的母親,經常用鞭子打他的母親。他這次回來是為了安慰安慰他母親,同時想瞅机會把她帶走。”
  “帶出來了沒有?”
  “還沒有。他一直找不到机會見到他的母親。現在,他准備陪我到俄亥俄,將我托付給那些曾幫助過他的朋友,再轉回來接她。”
  老先生說:“危險啊!真是太危險了。”
  喬治挺直了身子,無所畏懼地大笑了起來。
  那老先生好好地將他打量了一番,臉上帶著詫异的神情。
  威爾森先生惊歎道:“喬治,真不知道是什么改變了你這么多,你的言談舉止完全變了樣。”
  喬治驕傲地說:“因為我自由了,現在我是個自由的人了,先生,從今以后,我再也不是誰的奴隸了,我自由了。”
  “你可得小心呀!你還不能肯定——你如果被抓住了呢?”
  “威爾森先生,如果真到了那一步,那么到了陰間,人人都是一樣的自由平等。”
  威爾森先生說:“你的勇气太讓我佩服了,你竟然直接闖到這儿來了!”
  “威爾森先生,就因為這家旅館离得最近,就因為這是在冒險,人家誰也想不到我會到這儿來的;他們一定會往前方去追我,不是連你都差點沒認出我來嗎?吉姆的主人在那邊很遠的地方,這邊沒有人認識他。而且,他那邊的人早就不再費勁儿抓他了;我想,單憑那告示是沒有人能把我認出來的。”
  “可是你手上有著烙印呢?”
  喬治把手套脫下,露出來一條剛剛長好的疤痕。
  他譏諷地說道:“這可是哈里斯先生留給我的臨別紀念呢。早在半個月前,他就給我烙了這么個記號,因為他覺得我遲早都會跑掉的。這傷疤長得不錯,已經愈合了,是吧!”說著他又戴上了手套。
  “我告訴你,只要我一想到你所冒的風險,我就膽戰心惊。”
  “這么多年來,我一直都在心惊肉跳地過日子,可是現在,情況不同了。”
  喬治沉默了一會,又接著說,“好心的先生,你看,我發現你把我認出來了,就覺得有必要和你談一下。不然,你的反常反應,准會露出馬腳的。明天一大早我就動身,希望明天晚上可以在俄亥俄安穩地睡上一大覺。以后我計划白天赶路,晚上在旅館里投宿,跟那些老爺們同桌吃飯。那么,再見吧,如果你听說我被抓住了,那也就是說我死了。”
  喬治站起來,气宇不俗地伸出手來。小老頭也熱情地握住他的手,又絮絮叨叨地說了些什么,這才走了回去。
  老人關上了門,喬治在那儿想著什么,突然間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快步走到門口,喊道:“等會儿,威爾森先生。”
  那老先生又走進來,喬治又把門鎖上了,然后好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對他說道——
  “威爾森先生,我想最后再求你一件事,因為你的仁慈態度,讓我充分感受到了你是個仁慈的基督教徒。”
  “喬治,好的。”
  “唔,先生——剛才你所說的那些關于我冒的風險很大那些話,是千真万确的。此去是凶多吉少。如果我真的死了,這世上不會有一個人介意的,”他說著,呼吸急促,而且說話也吃力起來——“我被殺了之后,會像條狗似的被隨便一埋使了事了,第二天我就會被徹底遺忘了。只有我那個可怜苦命的妻子,她會痛不欲生的;威爾森先生,請您千万要把這枚別針給她,把這給她,告訴她我會永遠愛她。好嗎?您可以做到的,對吧!”他急切地問道。
  那先生流著眼淚接過這枚別針——她送給他的圣誕禮物,憂傷地回答道:“可怜的孩子,這是沒問題的,你放心吧!”
  喬治說:“麻煩您再告訴她,我最后的心愿是能逃到加拿大去,但愿她也能逃到那里去,不管她的主人是怎么仁慈,不管她的家鄉是怎么可愛,求她千万別再回去,告訴她把儿子好好撫養長大,成為一個自由人,別再讓他經歷像我這樣的悲慘命運。請您告訴她,可以嗎?”
  “你放心吧,我一定會把這些話帶到的,喬治。可我相信你會活著到達加拿大的。你是勇敢的,你要振作起來,祝你一路平安,喬治,這是我唯一的心愿。”
  喬治用一种辛酸絕望的聲音問道:“難道真的有這樣一位上帝讓人信任嗎?”這使得這位老者不知該怎樣回答才好。“唉,我這一生的命運又怎么能讓我相信有上帝呢?這些事情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什么,你們永遠也無法理解。你們有一位全知的上帝,可我們呢?”
  老人哽咽著說:“小伙子,別這么說……別這樣想,有的,有的……上帝的周圍現在是被烏云籠罩,但是終有一天他會重現光明的。喬治,你一定要相信這一點,上帝是真真切切地存在著的。他一定會保佑你,祝福你。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他的態度十分虔誠,使得喬治不由得相信了他,不再踱來踱去了。他站了一會儿,然后心平气和地說:“好朋友,我一定會記住你的這番好心,記住你的這些話的。”

  ------------------
  小草掃校||中國讀書网獨家推出||http://gd.cnread.net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