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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故鄉尾張國的中村一帶,天空遼闊,平野茫茫,它們都無邊無際地向海邊延伸著。 給這故鄉的風景帶來變化的,只有那天上的云彩。村子附近沒有山崗。但是河溝縱橫、交織如网,里面有很多蜆子、鯽魚等魚介。 秀吉小時候,也曾在河溝里捕魚捉蝦,以作肴饌。而他的僅有的一個弟弟小一郎也跟他一樣。 秀長小時候,村里人都這么喊他作“小竹”。 父親名叫竹阿彌,因為是竹阿彌的儿子,所以稱作小竹。倘使是武士家庭或鄉間富戶人家的孩子,父母便會另外給取個小名,而秀長卻沒有這樣的記憶。 村里人都說:“小竹比猴子還強!” 小竹性情溫和,圓圓的臉蛋,胖乎乎的下顎,挺招人喜愛。哥哥綽號猴子,簡直是個丑八怪,小竹和他迥然不同。就連兩人的性格也有天淵之別,很難叫人相信他們是同胞兄弟。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向小竹祝福,說他幸虧沒有象他哥哥。 他們的母親叫阿仲。 她原是尾張國御器所村人,由于某种緣分,嫁到這中村地方,作了种田人彌右衛門的妻子。彌右衛門年輕的時候,曾离鄉到織田老爺手下當過步卒,得几個薄薪,養家糊口。不料,后來在戰場上成了殘廢,就又回到鄉下种地。哪知在讓阿仲生下一女一男之后,便离開了人世。這長男便是秀吉。 阿仲十分為難。這原是一個十分貧苦的人家,除了耕种好自己的一小片田地之外,還得到別人家做工,才能勉強糊口。而靠她一個婦道人家,又如何擔負得了這么重的勞動呢。 阿仲家的隔壁住著一個叫竹阿彌的男子,此人原來也在織田老爺家當過茶博士。正巧他是個鰥夫,這時,村里有好事的人出來撮合,于是阿仲便以招女婿的方式,跟這竹阿彌成了親。 幼小的秀吉心里想道:“隔壁的竹阿彌竟要當我的父親啊!” 他不喜歡這新來的后父,不肯叫他爸爸。竹阿彌也不愛這個不討人喜歡的少年,特別是在小竹(秀長)出生以后,竹阿彌對待這個前夫所生的孩子,十分刻薄。由于這個緣故,致使秀吉終于离家出走了。 因此,秀長不認識這個异父同母的哥哥。“你幸虧沒象猴子!”村里人這么對他說。然而,他卻全然不清楚猴子哥哥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孩子。听人說,哥哥猶如一頭曠野上的野獸,十分狡黠,常常趁人不防,做出种种惡作劇來——這已不能稱為調皮搗蛋了。 村里人無不討厭他。 小竹有時向竹阿彌打听道:“哥哥現在在干什么?” 不料,竹阿彌卻惡狠狠地說:“這個家是我的,你是長子。你要有個哥哥,那誰受得了啊!” 從竹阿彌來說,有這樣的想法,也許是自然的。他起早摸黑地在地里勞作,含辛茹苦地整治家業,如果到頭來,自己的親生儿子小竹得不到,而全歸猴子所有,這多沒勁啊。他之所以把猴子逐出家門,這也是一個原因。 阿仲畢竟是猴子的生母,在猴子出走的當初,曾經傷心地落下了眼淚,然而內心深處,倒也松了一口气。因為從此可以不再目睹竹阿彌打猴子的情景,而且,這位新丈夫面露笑容的日子,也因之會漸漸多起來吧。 不過,小竹對這個哥哥,看來倒頗有興趣。他曾經私下向母親和村里人打听過。然而卻得不到确切的消息。有的說,他跟著貨郎飄泊到了异鄉他國;有的說,他當上了高野山一位高僧的徒弟;也有的說,他賣身給一位陶瓷商當了奴隸,正在窯厂做土坯呢;過了几年,又有消息說,他入了綠林,當了攔路搶劫的強人。 猴子當了強盜的這個消息傳到村里的時候,竹阿彌大為昂奮地說:“這倒是那小子干得出來的事。我早就料到他會成為那樣的孬种的。要是他膽敢溜回村子里來,用不著別人動手,我一定親自舉起鋤頭,把他的腦袋瓜子砸個稀巴爛。” 但是,小竹卻很討厭講這种話的父親。小竹性格善良,不是那种隨便就憎恨人的人。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從父親竹阿彌來說,哥哥不過是他人的孩子,可對小竹來說,卻是异父同母的兄長,与自己有血緣關系。生來感情就不一般。此后,小竹每听到什么有關猴子的消息,就不再說給父親听,而是悄悄地告訴母親。 母親每次听到這些傳聞,總是眼淚汪汪地嗚咽起來,有時卻又大聲說道:“倒不如給我早點死了的好!” 小竹雖然還是個小孩子,這時卻安慰起母親來,他說道:“听人說,咒人的話,是會應驗的。媽媽還是快點向灶神爺討個饒吧。”后來,當小竹知道父親不喜歡哥哥的原因,在于家產的繼承權問題時,便對母親說道:“家里的田地、房屋我都不要,讓哥哥繼承了吧。” 一听這話,母親可急了,連聲制止他說:“你可別說這話,下回不許你說這樣的話。”這一來是怕被竹阿彌听見;二來,對阿仲來說,小竹這孩子比猴子討人喜歡。將來自己老了,讓小竹這樣性情好的孩子在身邊照料,那是暮年生活的一大福气。 當小竹長到十七八歲的時候(在小竹這樣窮苦而忙碌的人家,小孩子的年齡,往往連母親都知道得不确切),竹阿彌已經不在人世了。 這一年的夏天來得早。小竹在別人家打短工,背上晒著火辣辣的太陽正給水田里開渠放水的時候,只見有一個騎馬的武士沿著村邊的大路奔過來。 “這是怎么啦?” 這武士的儀表實在過于古怪,以致于引起了小竹的注意。那匹坐下的馬,看來十之八九是匹耕地用的馬。而且,大概是因為上了年紀的緣故吧,馬脖子始終耷拉著,活象一根已經揚花吐穗的稻穗儿。馬背上安著一個簡陋的鞍子,居然連個馬鐙子都沒有,騎馬人的雙腳竟踩在用粗繩子做的環里。 “真可笑,那也算是個武士啊!” 正這么想著,不一會儿,馬上人的眼睛和鼻子也漸漸能看清楚了。只見是個小個子,微胖的臉,下巴尖尖的,兩只眼睛睜得大大的,挺神气,而下顎卻松弛著,眼角聚著不少笑紋。此人的長相倒有點象只猴子。 腦海里剛閃過這一念頭,小竹的心頭不覺為之一震:莫非他就是我的哥哥。這可不是憑空瞎想。前些日子曾有消息傳到村里,說哥哥在織田老爺家,已從步卒提升到下級軍官了。想到這里,小竹扔下了手里的鐵鍬。 然而他是個性格穩重的人,他已經不能再采取更多的動作來表現自己的惊喜了。他只是一手拿著個斗笠,就勢儿在田埂上半蹲了下來。 多半是因為馬上的漢子也看到了小竹的這一姿勢吧,忽然從對面傳來一個如晴天霹靂般的震耳欲聾的聲音:“是誰?” 听說,這洪亮的嗓子是猴子的親生父親遺傳給他的。 “我是竹阿彌的儿子!” “你這個傻瓜!”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猴子翻身從馬背上滾落下來。其動作之神速,除了用“滾落”二字以外,實在再也找不出更為适當的形容詞來。接著,猴子三步并作兩步地走到小竹身邊,大聲嚷道:“竹阿彌之子啊什么的,快別說那拐彎抹角的話,竹阿彌的儿子,不就是我的弟弟嗎?我,就是藤吉郎啊!” 藤吉郎這個名字,是他當上織田家的士卒之后,自己給自己取的名字。他姓木下。 “木頭的‘木’,上下的‘下’。” 藤吉郎一邊這么說著,一邊順手從地上撿了根樹枝,在地面上寫了兩個很大的“木下”二字,然后說道:“這是咱們的姓,咱們家也有姓啦。” 藤吉郎又指了指旁邊的馬,對小竹說:“你瞧,我現在已經是這樣的身分啦!” 這意思大概是說,自己已是能騎馬的身分了。不過,現在還沒有封地,只是領著糧餉。但是,將來總歸要立功的,一旦立了功,那么,至少也能分封到三百石左右的領地吧。到那時,就得有兩三個供自己使喚的親隨。 藤吉郎說:“我就是為這個回來的啊。” 一方面是為了衣錦還鄉,二來他也准是想在自己的村子里物色几個有為的青年。自己的親隨,自然以同族的人為好。要是弟弟肯干,那就沒說的了。 “怎么樣,跟我走吧!” 直到這時,小竹才開口說:“是當武士嗎?” 去當武士,這种事儿,小竹連想都沒有想過。 藤吉郎本不會喝酒,可那天夜里卻喝了很多酒,有點醉了。只听見他反來复去說著這么一句話:“要是我當了大名的話,那你可就是一軍之長嘍,跟我當武士去吧,快拿主意吧!” 小竹為難地說:“我可沒力气啊!” 小竹的意思是,當武士嘛,總得刀槍劍術樣樣精通,一旦兩軍相戰,得有力气割下敵人的首級吧。 听小竹這么一說,藤吉郎笑了起來,說道:“武士要什么力气啊?” 听了這話,小竹覺得此話有理。你看,藤吉郎就是個小個子,而且力气也不大,武藝似乎也不高強。 藤吉郎接著又說道,當大將要的是智慧,而武士要的是一股子認真勁儿。上級命令不許退卻,那么,即便是害怕得渾身發抖,抖得根根骨頭格格作響,也決不后退一步,這就是出色的武士。相反,如果力气挺大,平日淨說大話,可到打仗的緊要關頭,卻潰退下來,那就當不了武士。 “原來是這樣啊!” 小竹完全被這异父同母的哥哥的娓娓動听的話語所吸引住了。他心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要是這樣的話,那我也能當嘛。而正是這一念之差改變了他的命運。 藤吉郎听弟弟這么說,立即點了點頭:“你就叫小一郎吧!” 他連名字都給小竹想好了。之所以取這么個名字,意思大概是:藤吉郎的后父的長子之意吧——而一郎則是相當于長子。 藤吉郎自始至終興高采烈。他用從走江湖、說鼓詞的盲藝人琵琶法師那里批發來的知識講道:“自古以來,有過許多兄弟見面的故事,其中最有名的是從前養和年間,源賴朝跟義經兄弟在黃瀨川會面的那次。”這天夜里,藤吉郎真是高興得有點反常了。他居然會聯想到源氏的棟梁和其貴公子的那次盛大的會見。 第二天一早,他回清洲去了。在這之后,母親阿仲曾不止一次地皺著眉頭抱怨道:“這小子真叫人沒辦法啊!” 由于生了他這么個儿子,不知吃了多少苦頭。而現在居然又來挑唆小竹,要把他當作自己的仆人,帶到戰場上去。阿仲身邊就只剩下小竹這一個儿子了,如果連小竹都去當兵打仗的話,那自己將來老了,叫誰來照料呢? 光陰似箭,一轉眼過了二十多年。 宛如從人間遷居到天堂一般,無論是命運還是境遇,一切的一切都發生了根本的變化。 秀吉繼承了織田政權,得了天下的中部,掌握了京城,并且把根据地放在大板。阿仲住在大板城里,為數眾多的侍女在她身邊伺候著。她和竹阿彌之間所生的女儿,成了羽柴政權之下一個小小的大名日向守佐治的妻子,小一郎秀長已稱為從五位下羽柴美濃守,擔任播摩、但馬兩國的領主,以姬路城為首府。 “真如做夢一般!” 除此以外,不可能有其他看法。不過,阿仲可并不是從現在才開始過貴族生活的。早在十一年前,當秀吉被信長封為近江長濱城二十万石領地的大名時,她就從岐阜的老家遷到了長濱城,在那湖濱城市,開始了豪華而闊綽的生活。 總而言之,從那以后,已經過了十一年了,為此,對這樣的生活,早已習以為常了。 但是,有些事情卻至今無法适應。多半是因為秀吉從今年起想主持朝政的緣故吧。為了把大板城的后宮重新按官廷那樣布置,從京城招聘了不少官宦人家的女儿來當侍女。這么一來,就連上廁所解手的規矩也全都變了。 “我一個人去就行了。” 盡管阿仲這么說,可侍女們卻不答應,總有好几個跟在后邊,站在廁所的門口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她。而且,解手的地方已不是馬桶,下面舖的是沙子。當那個東西落到沙上時,竟有人一古腦儿把它拿了去。 有一天阿仲對京城來的侍女問道,“那是拿去作肥料用的吧?” 在种田人出身的阿仲看來,那是撒到菜園子里去的。 “不、不,”侍女們一個勁儿地搖頭,回答道,“那是雖知苦齋拿去看的。” “雖知苦齋”到底是什么呀!說來滑稽可笑,阿仲總覺得那是專門主管臭東西的官員。但是后來不久,她知道并不是那樣。有個原本在京城的宮廷里擔任御醫的,名叫曲直瀨正盛,不久前從京城來大板,當了秀吉一家人的侍醫。此人取了個號,叫雖知苦齋,大概來自雖知其理而仍苦之意。 由于突如其來的榮升,使阿仲左右為難的事例還不只這一樁。 又如有一天,侍女問她道:“老夫人從前是在宮中天皇手下干事的嗎?” 阿仲心想,真會開玩笑,我出生在尾張御器所一家貧苦農民的家里,后來嫁給了中村寨彌右衛門做妻子,前夫死后又招了竹阿彌做后夫,這就是我的前半生。這時阿仲反問道:“誰這么說的?”听侍女說,這話竟是秀吉說的。 “原來是這小子啊!” 她差點脫口喊出聲來。這小子由于突然飛黃騰達,多半有點高興得發狂了吧。 仔細一打听,才知道故事還編得能夠自圓其說:阿仲原本是宮廷里的侍女,擔任廚娘的工作。那時候的天皇叫后奈良天皇,有一天見了阿仲,對她一見鐘情,便拉著阿仲的衣袖進了內宮的臥室。秀吉似乎是這么對人說的:“因之,曾接触過皇上的玉体。”故事接著還說,于是,阿仲怀孕了,后來回到了故鄉尾張,生下一個男孩,此人便是秀吉云云。 秀吉是在京都施藥院的公館里對人講這番話的。且說這施藥院公館,乃是秀吉進宮朝見天皇時,借以整頓裝束的地方。听他說這番話的當事人是松永貞德。 松永貞德,是昔年京城里聲勢顯赫的松永彈正久秀之子。久秀死后,其子貞德棄武從文,住在京城里,以寫作連歌和徘諧為業,靠了這一手,出入于官場,專事拍馬逢迎。秀吉認為,把這位貞德籠絡到自己一邊,不僅可以了解官場的种种消息,而且亦可探知宮廷的情報,真是方便极了。 講上述這番話的那一天,貞德正好在他身邊侍候。當天,秀吉換完了裝,正席地面坐,背靠著庭柱在休息。 秀吉開口說:“我母親年輕的時候……” 這位貞德,听秀吉這么說,深感意外,不由得惊得目瞪口呆。且不管自己信与不信,暫且先把它如實地記下來再說。在這之后,他又把這些話向其他人傳播了開去。 阿仲搖了搖頭,心想:“這小子的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啊!” 過了些日子,秀吉結束了征討紀州的戰役,回到了大板城。秀吉是個孝子,他每次從前線回來,總是先來向母親阿仲請安。這已成了他的習慣。 這一次見面時,阿仲特意遣開了眾人,壓低聲音問道:“听說你竟然在宮廷里對人講過這么一段話,是吧!” 听母親這么說,秀吉笑出了聲來。從他未加否定這一點看,恐怕确實是這么亂吹過。 “為什么要這么說呢?” 阿仲心里不禁想,怕是出自虛榮心吧。就連她,對于自己親生儿子之所以這樣做的動机,也有點捉摸不透了。而秀吉卻搖了搖頭。 秀吉回答說:“請看看右大臣織田老爺!” 他引了死于本能寺的已故的主人作例子。信長祖先的家譜也有含糊不清之處。織田家的祖先原是越前(今福井縣)丹生郡織田庄織田神社的神官,大約在信長出生前的一百几十年,流落到了尾張,成為當地的豪紳,逐漸壯大了勢力。 据說祖先原來姓藤原,為此,信長最初稱為藤原氏。但是,當后來攻取天下的可能性開始顯露的時候,他突然宣布:“我家是平氏,平資盛的后代。” 他就這么一下子改變了自己的祖先。原因是,當今掌權的足利家族是源氏的子孫,要推翻足利氏而繼承天下,非平氏不可。天下是由源氏跟平氏兩家交替執掌的思想,在當時的豪門望族之間影響极深。因而信長便投這种世俗迷信之所好,并加以利用,以便為建立織田家的天下而造成輿論。 秀吉目睹了這一演變。然而秀吉本身,由于出身過于低微,就連這樣的傳說都無從編起。在這种情況下,秀吉多半是想用源氏的姓的吧。 因為既然信長是平氏,那么在他之后的秀吉則應是源氏。如果是源氏,則按照先例,可由朝廷下詔書封為征夷大將軍,開設幕府了。三河地方的德川家康,曾在信長改姓的同一時期改了姓,創作了一套自己的家譜,可秀吉事到如今再要這樣作,則為時晚矣! 既然當不了征夷大將軍,秀吉心里想,那就干脆作朝廷的公卿,當關白吧。關白則必須是皇族嫡子的藤原氏才行。如果僅僅是這一點,一個簡單的辦法是作某個与自己關系密切的公卿的養子(后來秀吉當了菊亭大納言的猶子),這么一來,問題也就會解決了。但是,即便作為養子,入了名門,而照現在這樣的話,自己的出生還是無法解決。為此,秀吉便散布了自己是天皇子孫的故事。 不用說,這是誰也不會相信的。秀吉覺得,只要這故事傳出去,也就行了。即便被人問起此事,秀吉本人也不打算作肯定的答复,而是准備哈哈大笑,把它當作逢場作戲。總之,在成為藤原公卿的養子之前,如果能制造并散布“社會上也有這么說的”這樣一种流言,那么,形式主義的宮廷在接納秀吉這個人時,便會容易得多。 上述天皇子孫的故事,不過是為了達到這一目的而創作的。而現在母親卻打破砂鍋問到底,如此認真,這叫秀吉如何招架得住呢。 阿仲說道:“你可別忘了,你還有個姐姐哩!” 如果姐姐已經去世,倒也罷了,而偏偏還活著,与丈夫一起,繼承了阿波地方的名門三好氏的姓,其子秀次當了秀吉的養子。要說阿仲在妙齡少女的時候,受胎于天子回到尾張的話,那么這姐姐的存在又如何解說呢。要說是一個拖油瓶的妙齡少女,故事可講不通啊。 秀吉大笑起來:“啊,哈哈哈!” 照秀吉說,管他呢。這原本僅僅是為了投喜歡形式的宮廷的所好而編造的神話嘛,有什么通不通的問題呀。 “那么,你的弟弟小一郎怎么樣呢?” “他是竹阿彌的儿子嘛。” “這就是說,只有你是天子的后代嘍!” 阿仲慢慢地搖了搖頭,滿臉惊詫的神色,仿佛在說:這真可怕呀。明明是彌右衛門和我之間生的這個儿子,只因為小時候,從家里出走而遠离了自己,現在竟完全變成一個難以理解的人了。相形之下,竹阿彌之子小一郎秀長,卻是阿仲一手撫養長大的,比起他的哥哥來,這是一個何等正直而討人喜歡的儿子啊。 小一郎也許算得上是個生來的德人。他是三年之后被秀吉叫去的,那時,秀吉還是織田家的低級武士,擔任著墨俁城寨的守備。不光是小一郎,秀吉還把他的母親,連同姐姐、姐夫以及妹妹阿旭也叫去了。并且大擺筵席,招待了他們。 這時候,阿仲才第一次和自己的媳婦、秀吉的妻子宁宁見了面,也見到了宁宁的堂弟淺野彌兵衛長政。可以說,這是秀吉方面的至親和宁宁娘家方面的人們的一次大會晤。席間,秀吉頻頻向人們勸酒,接待得十分殷勤。不久,當筵席終了時,秀吉用手拍打著這位异父同母弟弟的肩膀,說道:“小一郎,留在這城寨里吧!” 阿仲本想設法阻撓,誰知小一郎早已點頭答應了。他從這一天起就成了一名武士。秀吉把這位弟弟叫到另一個房間里,又把自己的小舅子——妻子娘家方面的淺野長政也叫在一起,說道:“請你們二位一起協助我。” 自古以來,武士家庭有一個習慣,這就是長子當大將,弟弟和叔父則作他手下的心腹將領,助他一臂之力。既然武士家庭都是靠同族人的血盟建立起來的,秀吉就也想采用這樣的方式。 秀吉說:“小一郎,將來你得當我的代理人,你要好好學習,赶快熟悉起來啊!” 他拜托軍師竹中半兵衛負責小一郎的教育工作。竹中半兵衛是美濃地方人,那時已在墨俁城內任軍師。半兵衛在保衛墨俁城寨的實戰中間,手把著手地教了小一郎領兵打仗的本領:諸如如何進退,如何觀察敵情,如何發號施令,如何照顧士卒等等,就連細枝末節也都一一加以指點。 小一郎是個好學生。他自始至終以一絲不苟的態度,听著軍師的講解,并作實地見習。當軍師讓他真刀真槍地指揮的時候,他能按老師所教的去做,并且事事都處理得恰到好處。半兵衛評价道:雖無出類拔萃的才能,不過,倘使讓他當個留守隊長,那倒是完全可以胜任的。 半兵衛心里想道:“這也是一种才干啊!” 照他看來,小一郎盡管缺乏獨創的精神,可是模仿力很強;生來不喜歡標新立异,因而能如實地按上司的指示做,而且做起來踏踏實實,一絲不苟,看他那性格,簡直生來就是專門給哥哥當城池的留守隊長的。 舉個例子來說吧。有一次秀吉奉信長之命,領兵攻打岐阜城,他讓弟弟在軍營中擔任留守。在這一仗中,秀吉親自率領了蜂須賀部隊的少數輕兵,從岐阜城的后山,抄近道潛入了城堡里面。 臨出發之前,秀吉吩咐小一郎并与他約定:“我領一支部隊潛入城內,從里面拉開城門的門閂。到時候,我將高高地豎起一根長竹竿,竹竿頂端系著一只葫蘆,你見到這一信號,要赶緊從城外打開城門,沖進城內,与我會合。”如果這一計划打亂的話,那么秀吉在城內勢必會滅亡。小一郎卻緊密配合,出色地完成了哥哥指示的任務。 這一仗之后,半兵衛甚至特意到秀吉面前,向他祝福道:“有這么好的一位弟弟,這是將軍的福气啊!” 半兵衛一貫主張,在一支將領統統由近親組成的軍隊里,才智卓越的只要有哥哥一人就行了,當弟弟的,其才能不應該超過哥哥。如果弟弟比哥哥強,那么士卒自然會与弟弟親近。這樣,全軍的統率就會發生紛亂。另外,半兵衛還主張,弟弟必須是個清心寡欲的人。如果弟弟貪婪,就會与哥哥手下的其他部將爭功,這樣一來,整個家屬軍團往往會亂套。在這兩個方面,小一郎這個年輕人,算得上是個十全十美的理想人物了。 從防守墨俁城寨那時起過了十多年,有一次秀吉奉信長之命,領兵征討中國地方。小一郎擔任這一軍團的首席將領,他身在前線,從播磨到備中,轉戰各地,建樹了武功。小一郎率領的部隊勇猛善戰,与織田手下的其他將領相比,也是毫無遜色,他在軍中名聲大振。 這期間,竹中半兵衛在軍中因舊病复發,臥床不起。待到小一郎赶來探望時,半兵衛早已病入膏肓,大有朝不保夕之勢。但是他仍舊讓勤務兵撐著背,坐起身子,對小一郎開口道:“我有句話想跟你說。” 已經气息奄奄的半兵衛,為了對從墨俁時代起就一直順從自己的弟子講話,用盡了全身的力气。 “要注意保全自己,兵法的最終目的在這里。” 半兵衛不放心的是小一郎的名聲高漲一事。名气大了,就會驕傲。態度傲慢,會招致其他將領的怨恨,說不定他們會在筑州老爺(秀吉)面前講你坏話。你立了戰功以后,應把全部功勞讓給手下的將領。將領們唯有靠建立戰功才得以出人頭地。而你即便一無功勳,也一樣是筑州老爺的弟弟。 “以往,你也一直是這樣做的。” 半兵衛用這樣的話,再一次贊揚了小一郎這十几年來的業績。絲毫不圖虛名,有了功全歸部下,當秀吉的代表,而只讓秀吉出名,一點也不炫耀自己。 “真是個好樣儿的。” 然而,不知道今后會怎么樣。特別是在這次播州戰役中,小一郎功勳卓著,名聲大振,這或許會改變他的人品也未可知,半兵衛擔心的正是這一點。 半兵衛最后說道:“你要成為影子那樣的人。” 他說,要當秀吉的影子,并以此為滿足,忘記你小一郎的存在。他再次叮嚀說,展望前程,除了這樣做以外,世上沒有你小一郎安身立命的場所,兵法的目的,最終是為了韜晦自己。能辦到嗎? 小一郎毫無异議,誠懇地點了點頭,含著眼淚感激地說:“多謝師父教誨。” 后來,沒過半個小時,半兵衛便咽了气。不用說,上面這些話是半兵衛生前講的最后一番話。 正當秀吉攻打中國地方的時候,在戰爭最緊要的關頭,信長在本能寺死去。為了討伐占領京城的明智光秀,秀吉從備中掉轉兵馬,開往京城,途中,首先進入了姬路城。這期間,秀吉蒙信長封賜,除了擁有北近江三郡之外,還擁有播州,而以姬路城為根据地。 秀吉是冒雨經過長途行軍之后進城的,一到城佇立即入浴,并從浴室里發布了所有的軍令。為了全力以赴地打好這一仗,他命令將城內的金銀財寶、糧秣柴草等統統分發給士兵。下完這些命令之后,秀吉又下了這樣一道命令:“小一郎留下守城!” 小一郎是佇立在浴室的門外听取命令的。 小一郎心里想道:“這可是恥辱!” 半兵衛死后,黑田官兵衛(如水)擔任了秀吉的謀臣職位,小一郎找他商量,希望變更一下分給他的這一极不光彩的任務。 小一郎所講的理由,看來是有道理的。要是哥哥秀吉万一在對明智光秀的這一仗中敗北,那么這一區區姬路城是不堪敵人一擊的,留在城內擔任守備的兵丁還不足五百人,況且守城所必須的糧秣都已散發完了,再說所謂守備任務,無非是守護從播州的各豪門取來的人質,以及保護通稱姬路姬的秀吉的如夫人而已。在這天下存亡決于一旦之際,對于一個堂堂男子漢大丈夫來說,這怎能說是光榮的崗位呢? 不料,黑田官兵衛卻悄俏地扯了扯他的袖子,把他拉到一個僻靜的屋角里,說道:“這可是你想錯了。” 按照他的說法,這一仗是決定最后胜負的一仗。秀吉麾下百分之八十的將領,是織田老爺派遣來的,他們擁戴秀吉,都急不可耐地想在這一仗中,為自己家的前程立下軍功。筑州老爺(秀吉)的宏運要靠這些將領們的積极努力去開拓。因為你是他的親骨肉,這种時候就最要克制忍耐,千万不可与將領們爭功邀賞,而應該把立功的机會讓給別人。 以上是官兵衛所說的一番道理。倘使是平時,小一郎准會順從地點點頭,听從這番道理的。可是只因為時期非同往常,這位一向溫柔敦厚的漢子,這時竟也克制不往內心的激動,他放開嗓門大喊道:“每次留守都是我當!這一回關系到哥哥的命運,我小一郎也愿与哥哥一起在山城戰場上,与敵人決一死戰。” 小一郎唯有嗓門象秀吉,又粗又大,這喊聲傳到了正泡在浴缸里的秀吉的耳朵里了。 “小一郎!”秀吉用同樣的又粗又大的嗓門喊他,“你的話我都听見了。這可是你想錯了。”接著又喊道:“你要這么說,那長濱城怎么樣啊,長濱如今差不多成了一座被遺棄的、完全無人防守的城池。說不定現在連咱們的母親和我的妻子都正葬身于沖天的烈火之中哩。” 近江長濱城是秀吉的根据地。阿仲和宁宁都住在那里,敵人自然會去攻打這座城池。母親和宁宁雖是女流之輩,她們准會按武門的規矩,置身于城牆之內堅守待援的。讓你守備姬路城,難道你還覺得不知足嗎?要不,你肯和姬路共命運嗎? 想不到竟連秀吉也十分激動,一個勁儿地語無倫次地嚷嚷。然而,小一郎早已被這當頂霹靂般的喊聲震懾住了,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變得沒精打采。 小一郎心里甚至出現過這樣的念頭:“世上再沒有比弟弟這一身分更可怜的啦!” 從哥哥秀吉來說,也許覺得,世上再也沒有比弟弟更便于使喚的人了,如此當面訓斥,倘使是別的將領,准會對他怀恨在心,甚至會當場摜烏紗帽,甩手不干的吧。多虧是弟弟,才可以不必擔心會發生這樣的事。 此刻,只見小一郎蜷縮著肥胖的身子,低垂著圓圓的臉,一副擔惊受怕的樣子。 “你明白了沒有?” 當秀吉再次叮問時,小一郎低著頭輕聲答道:“我一定按兄長的吩咐去做。” 秀吉率大軍离開姬路之后,不久便在山城的山崎地方擊敗了明智光秀的軍隊,确定了作為織田政權的繼承人的地位。 其后,小一郎也參加了賤之岳戰役,這是一次關系到能否接管天下的大仗,另外還隨軍參加了小牧戰役。后來又參加了征討紀州的戰爭,這可以說是一場在京城附近掃蕩殘敵的戰斗。 平定紀州之后,秀吉對小一郎下命令道:“小一郎,請你去管轄紀州!” 紀州這地方,早從信長那時起,便是塊叫人十分棘手的地區。當地的武士們性子剛烈,動輒拔刀相向。民眾富于獨立心,在戰國時代一百多年間,他們通過協商,聯合成了一個統一管理的國家,一次也不曾接納過中央派來的諸侯。 而且,這里是佛教一向宗的地盤,當地居民把阿彌陀如來看作唯一的絕對權威,而不尊重地上的領主。再則,這地區的山上,盤踞著眾多的綠林好漢,海邊的漁港,大多是海盜的巢穴。在秀吉看來,“要治好紀州這地方,非小一郎這樣的人不可。” 安撫綠林好漢和海盜,耐心傾听他們的不平,雷厲風行地掃除人世間的不公平,盡管手下將領如群星燦爛,可是當秀吉環顧四周時,他卻發現,小一郎是唯一能夠胜任此重任的。 這位弟弟沒有辜負兄長的期待。天正十三年(1585)三月受封之后,小一郎便在小雜賀(現和歌山市)地方,筑了一座城堡,著手治理。他一方面顯示了新的領主的威嚴,另一方面也告誡家臣不准為非作歹,同時制定了法律,极力發揚民治。 這樣,這個素稱難以治理的國土的人民,竟不可思議地与小一郎建立了親密的關系。紀川兩岸自不必說,就連紀州其他的地方——北起泉州,南至熊野之間七十余万石的小野,也變得風平浪靜,一派升平景象。 命令小一郎管轄紀州的秀吉首先惊歎不已地說道:“小一郎這個人,倒真有點奇特的才干哪!” 在秀吉眼里,小一郎似乎是個天生的調停人,民政家。更叫秀吉喜歡的是,在愚鈍粗疏者居多的自己的親屬之中,唯獨小一郎是個出類拔萃的人物,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個奇跡。無論從他的才干來看,還是從他的品行來看,這小一郎,將來多半會成為秀吉政權的中流砒柱的吧。 現在要把故事推回到這篇文章的中間部分那個時期。這正是秀吉不惜散布自己是天皇后裔的傳說,作著當關白的准備的時期。正如前面所講到的,這期間小一郎在治理紀州方面逐漸取得了業績。 不過,這時期,丰臣秀吉的政權,尚未把日本列島的全部國土掌握在自己手中。他所征服的疆域,是以近畿地方為中心的,另外還包括東海地方的一部分,以及北方和中國地方。余下的奧州、關東、四國和九州等都還在其他勢力的控制之下。 秀吉的當務之急是必須攻占四國,從土佐地方异軍崛起的一股以長曾我部元親為首的勢力,已經征服了四國的大部分領土。 秀吉通告元親說:“只允許你留下土佐一國,你要放下其他三國歸降!” 然而元親不肯服從,他与東海的德川家康結盟,一東一西,兩相呼應,与秀吉為敵。 秀吉下了征討的決心。方針是要盡可能在短期內解決,因為東邊面臨德川家康這個敵人,為此,決定采用如下戰略:投入一支大軍,發動一場排山倒海般的攻勢,以使敵人膽戰心惊,喪失戰意。秀吉制定好了這場戰役的計划之后,便把小一郎叫來。 秀吉命令道,“你當總司令!” 小一郎听到這話,始而仰起臉,繼而歪著頭思忖了片刻,不一會儿,他那丰滿而白皙的臉上便升起了紅暈,顯得激動起來。自從跟隨哥哥以來,已經二十年了。二十年來經歷過許多次戰斗,但是,當總司令卻還是破題儿第一遭呢。 渡海到四國的兵丁號稱四万。小一郎先坐船渡過海峽,登上了淡路島,然后以福良港為前進基地,搜集了九百艘軍用船舶。 通曉水軍情況的一員將領對小一郎說:“鳴戶海峽的漩渦,怎么辦呢?” 小一郎卻一反往常低聲細語的習慣,哈哈大笑地說:“你問我怎么辦,我總不能把鳴戶海峽的漩渦一口吞掉吧。只要有智慧和勇气,自然能渡過去的。要看准海潮的情況,把船只綁在一起,組成船筏以防被海潮沖散,船筏一字形排開,每條船上的槳櫓按口令統一動作,奮勇搶渡,除此以外,還有什么別的辦法呀!” 小一郎的語气粗曠,与往日溫文爾雅的他,判若兩人。 不久,按小一郎所說的那樣,大軍一下子橫渡了明石海峽,在阿波(德島縣)的土佐泊港登陸,在那里建造了一座臨時用的城堡作為根据地,接著便不斷派出軍隊,擴大了占領的地盤。与此同時,另一支由毛利所率領的軍隊從伊予(愛媛縣)方面,由宇喜多秀家所率領的一支側翼部隊,從贊崎(香川縣)方面,分別進人四國,以每天攻克一座城池的破竹之勢,不斷前進。 小一郎率領主力部隊,包圍了一宮城,這是長曾我部的軍隊在阿波中的最大的要塞。由于一官城的守將谷忠兵衛防守嚴密,以至久久未能攻陷,不過,這是一開始就預料到的事情。小一郎也早已作了思想准備,打算在攻一宮城時多花費一點時間。 但是,身在近畿的秀吉,由于始終感到來自東邊的德川家康的威脅,因而懼怕討伐四國的戰爭變成一場持久戰,這种恐懼的心情,轉化成了對小一郎的不滿。 “小一郎這個人就是有這點不好,干什么總是那么悠哉游哉的,就如賞花似的。” 事實上并不是什么悠哉游哉,縱使是秀吉親自來出征,這种程度的戰斗的膠著情況,從客觀上來說,恐怕也是勢所必然的。不過,正因為對方是小一郎,所以秀吉也就特別容易發牢騷,而且難免夸大其詞。 秀吉說:“我自己去!” 這是說要親自出馬了。不僅僅是嘴上說說而已,直到這個時期,秀吉的行動一向是很机敏的。他立刻動身來到了大板的界地方,在那里停留下來,首先派了一條快船,立即差人把自己的行動通報了身在阿波國一宮市軍旅之中的小一郎。 “主上是那么說的嗎?” 小一郎面對前來送信的使者石田佐吉(三成),僅僅說了這么一句,便沉默下來,半晌沒吱聲。他心想,這真叫人受不了。自己的前半生只不過是哥哥的助手,如今好不容易才獲准自己一手處理事務。正當小一郎為征討四國而斗志昂揚之際,卻不料哥哥又要親自來了。 這种場合,要是往昔,他准會順從哥哥的吩咐的吧。可唯有這一次,小一郎卻試圖進行小小的抵抗。 小一郎不好直截了當地對哥哥說:“你別來!” 他命令文書盡量用委婉的措詞,起草了一篇呈文,大意是:“動身來前線之事,望能暫緩。” 這篇呈文如下: 秀長謹上,此次主上發兵,征討四國,弟蒙厚意,代兄長率大軍渡海,嗣后即向阿波和贊岐派出勁旅,分兵數路,勇往直前,麾旗所指,敵人望風披靡,不日之內,連克敵城池多處。我軍之神威,令天下震惊,主上之英名,為世人所敬畏。然至今敵之殘部,仍負隅頑抗。近聞主上因之要親自出兵。此雖乃秀長能力不足所致,然亦不免甚感惊訝。斟酌再三,覺主上親征此彈丸之地,抑或反有損体面,對于身為兄長代官之弟某,亦不啻是一种恥辱。且出師以來,雖已過了些許時日,然決無違反兄長本意之處。關于此次親征之事,如能暫緩啟程,則秀長幸甚幸甚。務請仁兄成全秀長報效之心,賜弟以再立戰功之机會。若此,則愚弟終生感恩不盡。万望兄長厚愛,專此奉懇。 且說小一郎一邊派尾藤知定隨身攜帶上述呈文,赶往京畿,与此同時,又傾注全力發起了總攻,終于在一天之內突破城堡的外圍,奪得水源,准備讓城里人活活干死,在這樣的陣勢之下,作了种种軍事步驟,又向守城將領谷忠兵衛勸降。忠兵衛去到身在阿波白地城的主將元親跟前,親口訴說難以抵抗官軍的情形,終于促使元親下了投降的決心。 四國納入了秀吉政權的屬下。這是小一郎率軍開戰五十多天之后的事,可以說是一次歷史上為數不多的速決戰。就在這以后,秀吉升任關白,實現了多年來的宿愿,緊接著,又在源、平、藤、橘四姓之外,創設了丰臣姓,表面上則采用了由朝廷賜姓丰臣的形式。不用說,小一郎也在這次四國戰役之后,拋棄了原先的羽柴這個姓,而稱作丰臣秀長了。 從四國班師回朝之后,小一郎調換了封地。他從紀州轉到了大和。大和也跟紀州一樣,是個情況很复雜的國度。這大和,土地大多屬寺院、神社等宗教勢力所有,不是興福寺的,便是春日神社的。加之戰國百年間,這些土地都為筒井氏和松永氏等所侵占,就是在丰臣政權成立之后,有關土地所有權的訟訴和糾紛,也依然接連不斷地發生。只因為這些訟訴和糾紛大多与京城的皇家有牽連,因而在某种意義上,這大和地方,要比紀州還難以治理。 秀吉說:“這事儿,小一郎能成!” 他看中了弟弟在這方面的才干,把大和委托給了他。秀吉賜給小一郎的封地不光光是大和,還包括伊賀以及其他一些地方,一共有一百万石。首府設在大和的郡山城。 小一郎的官位也晉升了,在征討四國之后的第二年,他當上從三位參議,獲得了公卿的身分,被允許上宮廷拜謁天皇。接著在第二年,即天正十五年(1587)討伐九州之役結束后,又升到從二位,任大納言。為此,世人通常稱他為“大和大納言”。 從這時起,連秀吉也不再稱呼這位竹阿彌的儿子為“小一郎”了。 秀吉開始對他使用“大納言殿下”這個敬稱。 有一夭,小一郎登上大板城去向哥哥請安。 秀吉問他道:“你那個神國怎么樣啦?” 秀吉所以稱之為“神國”,是因為大和地方神社和寺院所屬的土地甚多,因而世人都這么稱呼它。自然,這也很難說是一种尊稱,特別是秀吉現在這樣說,是多少帶點椰揄和“這地方不好對付吧”的語气的。与此同時,對受秀吉之托在治理這副爛攤子的小一郎說這話,多半也包含了一點慰勞的意思吧。 “有點難弄吧!” “有一點儿。” 小一郎回答得很簡單,事實上,小一郎也曾為之大傷腦筋。几乎每天都有佛教大乘教派的名剎、皇室的嫡傳寺院一條院,以及春日神社等等,找上門來,向小一郎訴苦,告狀。而且哪一樁都是棘手難辦的。 “把土地還我!” 找上門的大部分人都是為了這個目的。就連小一郎分給家臣的封地,他們都會說:“您把那個村子隨便分給別人可不行啊。一百年前,那是本寺院的領地,您要看證据的話,我這里有。請您務必還給我們。” 如果一一照他們說的去辦,那么小一郎在大和的領地恐怕會喪失殆盡的吧。況且,他們這么說,究竟有沒有法律根据呢? 小一郎不同于其他大名,他在這個問題上,不能不傷腦筋。在戰國時期一百年間,天下六十余州中,原本屬于寺院、神社、皇室以及貴族等所有的土地,全部被當時各國的大名侵吞了。戰國大名的經濟地位,正是建立在這一基礎之上的。丰臣秀吉結束了這一群雄割据的戰國時期,建立了統一的政權。 大和各家寺廟跟神社對小一郎說,“所以說,請您回复到戰國之前那樣嘛!” 然而,由于時過境遷,情況的變化,象這种前一時代的土地所有權,可以說是早已分化而變得無效了。來向丰臣政權算這筆賬,乃是找錯了門。真要算賬,那恐怕只能到那些戰國時期曾在這大和地方任意侵占別人領土的、而今早已死去了的英雄豪杰們的墓穴里去算了。 小一郎是丰臣政權在大和的代表,他對于這些人的种种請求,盡量做到洗耳恭听;對于那些合理的要求,有時也把土地還給他們一點。但是,人的欲望是沒有止境的,小一郎越對他們客气,他們就越認為軟弱可欺。于是,找上門來的人摩肩接踵,不絕于途。 他不能把這些找上門來的人,冷冰冰地頂回去。因為,這些大的寺院,和其他地區不同,它們或是佛教某一宗派的開山寺院,或是由皇公貴族的近親擔任住持的寺院。也就是說,它們和京都的朝廷是一家人,拒絕這些人,也就是拒絕朝廷。 丰臣政權是建立在擁戴朝廷的基礎上的。小一郎是這個政權的成員之一,自然不能那樣做。 秀吉說道:“他們說的這事儿,可真不好辦哪!” 照秀吉的解釋,那就是: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丰臣政權采取了這樣的原則:過去的權利,由于百年來的戰亂,應看作早已付之流水。這個新政權重新饋贈給他們土地,然而這和過去的事情是無關的。 本著這樣的原則,秀吉對于朝廷,也重新獻上從前曾經是皇室和貴族的土地。朝廷的王公貴族對此都极為高興,雖說他們的遠祖享有過榮華富貴,然而這几代以來,卻一直過著衣不蔽体、食不裹腹的貧困生清,与此相反,現在是好多了。不過,奈良的大寺院的那些貴族們,卻對歷史上有過的權利,十分固執。 小一郎壓低了嗓門儿說道:“說句笑話。” 照他的意見,哥哥倒不如干脆改姓源氏,當征夷大將軍,開設幕府,建立純粹的軍人政權為好。丰臣政權,在這一點上有點不倫不類。秀吉當了關自,秀次和小一郎自己,以及丰臣家的其他家族,都成了王公貴族。一方面是皇室的成員,一方面又統率著各地的諸侯,統治著六十余州。從皇室成員這一點來說,和奈良的那些大寺院是本家。既然是本家,就得和他們站在同一個立場上,對他們的要求,說話就不響了。以上便是小一郎的意見。 秀吉對他說:“土地所有權的事儿,你瞧著辦就得了。” 可是使他感到意外的是,想不到作為行政長官的小一郎,竟還是個理論家,有如此犀利的觀察和分析。秀吉心想,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具備了這种細致入微地思考問題的能力的。 “你說的,我已經明白了,可實際上你是怎么處理的呢?” 小一郎一邊慢慢地吸了一口气,一邊回答說:“靠金子。” 他給他們黃金以代替土地。這辦法竟有奇异的功效。上門告狀的人一拿到黃金,就變得心平气和了。不久前,在佐渡和全國各地的金山,挖掘出了大批的黃金。用這种金屬作為正式的流通貨幣,在日本這個國家,是從秀吉開始的。而小一郎通過和奈良大寺院里的那些貴族們打交道,早就懂得黃金這种東西的巨大效能。秀吉听了小一郎的這番話,大笑起來,他對這种處理方法,很是滿意。 不光是應付奈良的那些令人棘手的人物,小一郎也很善于調解丰臣家各大名之間的不滿和沖突。有些因得罪了秀吉而被他疏遠的大名們,都是要么找北政所,要么找小一郎,請求他們從中調停。小一郎常常耐心傾听他們講的道理,并幫他們在秀吉面前說項。 又如,遭到秀吉身邊的親信官員們的排擠而感到困惑的大名們,也來請小一郎調解。這种時候,小一郎總是親自到官員們的辦公室,查問事情的真相,如果确實是親信官員們錯了,他就對他們毫不客气地嚴加申斥。 為此,在大名和王公貴族之中,甚至有人這樣說:“丰臣家是靠了這位大和大納言,才保住了江山的。” 然而,丰臣政權這個黃金時期,卻沒有延續多久。 這二十年來,小一郎跟隨秀吉參加了所有的戰役,唯獨天正十八年(1590)秀吉所指揮的攻打小田原城的戰斗,他卻未能參加。 正當秀吉要出師的時候,小一郎在上京期間染病,病情非常嚴重。母親阿仲這時已晉升到從一位,住在大板城里,已經是七十八歲高齡了。她生怕這個儿子比她先去世,就給當地各神社、寺廟捐了土地,祈求小一郎早早康复。秀吉在動身去小田原戰場的時候,讓乘轎繞了點路,來到小一郎在京都的住處,特地登門看望。 即便在這种時候,小一郎也絲毫沒有放棄對兄長的拘謹的態度,他叫人把病床整理了一番,又整頓了衣冠,在床邊等待。 秀吉一邊不放心地打量著已經瘦小了一圈的小一郎的身体,一邊問道:“已經能這樣起床了嗎?” 這位弟弟一個勁儿地微笑著回答說:“看來難關已經過去了。”并不時地點點頭。 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這是极力為了不讓秀吉擔心。 秀吉也覺察到了這點,雖說今天是率師出征的良辰吉日,但是仍舊不由得落下了眼淚。看到哥哥這般光景,小一郎卻慌了神,說道:“這可是不吉利的啊!”并連忙叫來了吉田神社的神官,請他為哥哥念誦咒文,免去災禍,拔除不祥。 秀吉告辭离開的時候,小一郎一手搭在勤務兵的肩上,一直送到大門前。 “真是一個能干的人哪!” 秀吉回到乘轎之后,回想小一郎的生平,不禁再一次掉下了眼淚。可在這之后,小一郎的病情有了點轉色。在小田原前線的秀吉也听到了這一消息,便立即給母親大政所寄去一信,信中寫道: 欣聞大納言息災康复,儿喜甚幸甚。 在京城恢复小康之后,小一郎回到他居住的大和郡山城去了,在那里養病。當秀吉打完小田原這一仗后不久,即這一年的十月前后起,小一郎的病情再度惡化。秀吉和大政所請各地神社、廟宇為他祈禱,然而卻沒有顯著的效驗。由于這緣故,致使大政所也因過度悲傷而病倒在床了。 秀吉為了盡量使病中的母親得到寬慰,決定為小一郎舉行大規模的祈禱(雖說他自己是并不相信這類事的),并懇請朝廷,向神社寺院派出為小一郎祈求康复的御使。大概是認為,御使親自登門祈求,神佛們多少會重視一點吧。共選派了九位御使,他們在同一天的同一時刻,從京城御所出發,分別到兩賀茂、愛宕、鞍馬、多賀、八幡宮离宮、石清水等各地著名的神社和寺院的神佛前,為小一郎祈求。 然而小一郎的病情絲毫也未見好轉。這一年的歲暮,秀吉身穿素服,從京城下郡山城,來到小一郎的床邊探望。 可這時的小一郎已經連抬起頭的力气都沒有了,只見他臉部的肌肉微微牽動了几下,這大概算是對兄長的來訪微笑致意的意思吧。秀吉把跪坐著的膝蓋向前挪動了几步。 秀吉動情地說:“快好起來吧,你要有個好歹,咱丰臣家的天下該怎么辦呢?” 這話叫小一郎感動得涕淚縱橫了,淚水如地下的清泉似地不停地冒出來。小一郎也許覺得,秀吉的這一句話正是對他一生的評价吧。 小一郎用難以听見的微弱的聲音說:“那……那一天,哥哥……” 秀吉為了听清他在說什么,把耳朵湊近了他的嘴邊。 “你是……繩子的馬鐙……來的呀。” 秀吉弄不清他到底在說什么,但還是回答他說:“是的,是的。”揣摩那意思,小一郎好象是在講三十年前,秀吉第一次從清洲到中村衣錦回鄉時的事情。直到翌月二十三日,秀吉才省悟到大概是這么個意思。那時候,小一郎早已死去。講這話的那一天,在小一郎的腦海里,或許曾清晰地浮現出三十年前兄弟倆第一次見面時故鄉蔚藍的天空吧。 終年五十一歲。死后,興福寺等奈良的寺廟和神社的人极力詆毀他道:“這是因為沒有退還神佛原有的土地而遭的報應啊!” 有一個同是奈良的宗教貴族,《多聞院日記》一書的作者英俊,在這一年正月二十三日的日記里寫道: 大納言秀長大人死了。查其金銀,計有金幣五万六千枚,白銀在兩間四角見方的屋子里直堆到屋梁上,不計其數。這無限的財寶,如今已不能為物主所有。真是個要財不要命的人啊!可鄙也可鄙! 小一郎可不是個貪得無厭的人,莫如說是個仗義疏財的人。可鄙的,恐怕倒是日記的作者這一類人吧。小一郎在世的時候,他們以种种理由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索取金銀財寶。 小一郎的葬禮,是在他去世之后的第六天,在郡山城舉行的。眾多的王公貴族和各方大名,云集郡山城參加了他的葬禮。据說,光是那些听到噩耗之后從四面八方聚來的百姓,就有二十万人。 參加葬禮的各方大名無不感到,大納言這一死,一直照射在丰臣家頭頂上空的艷陽,已經開始迅速西斜了。事實上,從這一天算起,時隔九年之后,當關原之戰的前夕,這個家族分裂的時候,大板城里不少年長者以十分惋惜的口吻,私下悄悄地議論道:“倘使今天那位大納言還在,就不至于會鬧到這般地步啦!” (全文終) ---------------- 錄入者:赤軍長胜 由臥虎居校正排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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