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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蘭荒涼的墓地


  到了印尼首都雅加達后,我跟前來迎接的安田明夫与四口茂先生說:“風聞最近雅加達把南洋姐的墓地拆除,我想在拆除前看一看,能帶我去嗎?”在吉隆坡我好不容易赶上飛机,到雅加達与其說是傍晚不如說是入夜了,我是在距机場不遠的飯店的咖啡廳里對他們提出要求的。
  安田給人的感覺很溫厚,是搞日用雜貨貿易的,三十五歲左右。介紹人說過他父親大半輩子都在爪哇島生活,致力于印尼与日本的友好,人們給他一個綽號叫日本的民間領事。田口先生今年六十五歲,二戰之前就在雅加達經營雜貨舖,對此地日本人狀況了解得很清楚,
  對我的要求,他們回答說:“不知您听誰說的,單說南洋姐的墓妨礙市政要拆除,那就太言過其實了。雅加達共有几處墓地,但沒有日本人專用的墓地。各國的人可以利用公共墓地。其中有一部分日本人的墓為了管理上的方便,正在建骨灰堂收納骨灰,明早我們盡快帶你去。”
  第二天一早他們倆到旅館大廳來接我,我穿上适合去墓地的衣服下了樓。田口先生見了我的打扮對我說:“山崎女士,對不起,你把表摘下來,把胸花也摘掉吧!”我顯得十分惊訝,安田說:“前些日子找朋友的妻子去旅行時叫人把項鏈揪斷了,日本來的商社職員眼鏡也叫人搶走了——總之雅加達的貧民是很多的。”
  听了安田的說明,我感到從昨天下飛机起的一种不安終于找到了答案。
  這次旅行我打算訪問三個國家,馬來西亞、新加坡和印尼。這回來到最后一站,感到形勢很嚴峻。机場的海關對旅客的物品檢查得比任何地方都嚴格。一出机場就見到失業的青年和壯年無所事事地聚集在一起。飯館或市場的廁所里一定有兩、三名男孩或女孩蹲在那里,客人一進去就伸手要錢。按這种印象推測,只要人們一看見不熟悉印尼社會的外國人,就會搶他東西去賣高价,這是司空見慣的事。
  除了炮火剛剛熄滅的印支半島之外,東南亞其它國家的生活是那么安定,印尼為什么例外呢?現在的印度尼西亞主要是由蘇門答腊島、爪哇島、婆羅洲島南半部等島构成的。過去馬來人在那里建過几個王國,這些王國都有悠久、獨立的歷史。在十七世紀歐洲各國爭奪殖民地的戰爭中,印尼屬于荷蘭的勢力范圍。今天的雅加達長久以來稱巴達維亞,正因為荷蘭統治的這個地區的主要民族是巴達維亞族。
  自那以后過了二百年,印度尼西亞也發展了民族統一運動和獨立建設國家的運動。在蘇加諾的領導下,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七日日本投降后獲得獨立。荷蘭此時卷土重來,印尼又進行五年的獨立戰爭打敗荷蘭軍隊,所以經濟建設非常落后。其后按蘇加諾提出的建國五原則精神積极開展了經濟開放政策。由于長期的殖民統治,文盲率极高,農村勞動力不能立即轉換成城市工業勞動力,經濟發展不平衡。其間,隨著世界人口增長的風潮,印尼的人口也急劇增加,農村的多余勞動力擁進城市的長期打工族,但在城市找不到工作的農民為了生存不得不為非作歹。
  安田、田口好心提醒我,但我根本沒什么珠寶,只不過有一只經常戴的手表和廉价的胸針。但我還是解下來了。兩個人都松了一口气,我坐上停在旅館前邊的安田的小汽車。
  他們最初帶我去的墓地是塔那般墓地,据安田介紹這是雅加達有代表性的墓地,很好地保存了原先的風貌,讓我在去日本人墓地之前先看看它,作為參考。一下車,就見到一個像回教寺院般的巨大建筑物,白色的大圓柱子直徑足有一米。這是墓地大門也是管理辦公室。走過昏暗的門洞,我看見一大片墓地。
  墓園是用水泥牆環繞起來的,由于墓園占地面積很大,我只看到一邊的牆,其它三面牆根本見不到。墓地的管理人盡管常來鋤草,但是南國的草還是在瘋長,整個墓地由綠草覆蓋著。墓園里的墓碑按各民族、各階層人們的喜好建成,有成百上千。既有帶屋頂式樣的華僑墓,也有棺形帶十字架的荷蘭人的墓碑。最感動我的是一些這樣的墓碑,一個与真人等身大小的大理石少婦像拗哭著扶身于棺木上的墓碑造型,表示失去丈夫的年輕的妻子永存的悲痛;還有一個石刻幼女像,她雙手合掌向天祈禱,這是失去愛女的父母為她建的墓,希望她的靈魂在天國得到平安。
  我們信步走在廣闊的墓地里,日本人的墓不出我們所料是不多的。從歷史上看爪哇島并不像菲律賓、馬來半島,日本人很少到這里來。其中,單身女人的看上去像是“南洋姐”的墓就更少了,我們只發現了兩處。
  一處背靠北面的石牆,墓碑像是西洋風格和日本風格的混合物,面積只有半坪大,用水泥的低牆圍住,靠里邊的低牆上嵌有一塊白色大理石,上邊寫著“故近本佐与子之墓”,在應放遺骨的被圍住的部分,瘋長著文珠蘭,這肯定是悼念她的人栽的,后來因沒人管理才變成這樣的。
  另一個墓是我偶然發現的,我在沒膝的萱草和羊齒類植物間行走之際,眼淚落在一塊向前傾斜半倒下去被草蓋住的小小的碑上。我從它面前走過,無心地想這塊碑有一种日本風格的陰郁之感,當我扶正這塊碑仔細看時發現它正是當過“南洋姐”的日本女性的墓。
  把附著在上邊的腐殖土拭掉,墓碑中央刻著“谷川鈴之墓”,右端刻著的文字只能依稀辨認出“大正十年,行年二十七歲”的字樣。左下角刻有建碑的人,名為松井千壽,很明顯是女性,而且是日本人。
  据我曾讀過的文獻,日本人很少到爪哇島來,這里不像新加坡,但“南洋姐”卻例外。在巴達維亞即今天的雅加達,“南洋姐”的人數并不比別處少。可是,在塔那般墓地為什么几乎見不到南洋姐的墓呢?難道說以殖民國荷蘭人和豪富的華僑為主要顧客的公墓就不允許賣身的日本女性進人,連安息的尺把土地都不給嗎?
  出了塔那般墓地,向導又引我去了普坦普蘭公墓,這是我參觀的目的地,听說就是這個葬著“南洋姐”的公墓被拆除了。全体的景觀与塔那般墓地大致相同。在這個公墓排列著的墓碑上找不到一個日本人的名字。過去這個公墓隨處可見的日本人的墓一個不剩地被撤除了,靈位全部放到公墓一角建起的骨灰堂去了。
  据田口和安田君相繼給我解釋,日本戰敗后來到印尼的領事把明治、大正時期以來的日本人的墓全都拆除,集中到一個骨灰堂里。為什么這位領事要這樣做,原因不明,也許是隔了二次大戰,有不少墓無人祭祀了,領事館為了管理方便才這樣做的吧!其后死者家屬來此地抗議,后任的領事為此道了歉,做了些補救,才使骨灰堂初具規模。
  公墓管理人特地替我們打開骨灰堂大門,我站在中央佛壇之前,面對著放在白色架子上的骨灰盒雙手合十,我的心好容易才平靜下來。雖然我听到的是無根据的流言,但是我當時听說在雅加達“南洋姐”的墓被拆除是因為她們身体不干淨后不由得怒火中燒。難道“南洋姐”死了還得受歧視嗎?現在我知道,拆除日本人的墓不是歧視“南洋姐”,才放下心。
  在雅加達我見到了兩個公墓,一個是國際性的公墓,另一個有日本人專用的骨灰堂。我的心情也逐漸變好了起來。第二天我乘飛机去蘇門答腊島的棉蘭,當我見到當地日本人專用墓地時,其慘狀卻使我悲從心起。
  只要看地圖便可知道,棉蘭位于馬六甲海峽的北部。馬六甲海峽是連接印度洋与南中國海的海峽。自西歐各國開始對亞洲進行殖民統治以來,棉蘭便成了僅次于新加坡的重要港口。從歐洲到東南亞的船,從東南亞到歐洲的船都毫無例外地停泊在此地。因此,以船員為客人的娼家也應有一些的。我之所以到棉蘭來也是為了看看這些如夢而逝的遺跡,可是我所見到的事物沒有一絲浪漫主義的色彩,全是逼真的現實。
  讓我仔細地記下棉蘭之行吧!到了棉蘭机場在沒有任何通知的情況下我下了飛机,在出租汽車司机的引導下,我來到了一個肮髒的旅館。第二天,我著急地給日本領事館打了電話,接電話的某副領事還算讀過我的拙作《山打根八號娼館》,特意來到我的旅館,帶領我參觀了棉蘭這個我不熟悉的城市。
  我參觀了碼頭,那里曾有日本少女流著眼淚由人販子帶著上了岸。我也去了過去的花街,那些“南洋姐”們的青春就在那里被踐踏。可是,最使我吃惊的是日本人墓地的光景。這個墓地由于都市建設的需要剛剛拆除。由于兩米高的花崗岩的門還在,上面寫著“棉蘭日本人墓地”几個大字,人們才知道這一帶大約一千五百坪的土地曾是日本人墓地。蓬蓬夏草之中,只有兩塊墓碑。一塊橫向寫有“國松代”的碑在左方一角勉勉強強地豎著,另一塊刻有“靜心院妙鮮日行信女”的碑仰面朝天倒著。剩下的全是曾為基石、基座的水泥塊塊。到處是挖掘棺木時留下的大坑。雖根本沒有刮過台風,可是泥水卻灌滿坑,水還向旁邊長滿草的地方浸出來。
  几只瘦狗不知從何處迷了路跑來,徘徊在此處,將鼻尖抵在翻起的土中嗅著。它們究竟在尋找什么呢?如果此地是荒野還好一點,正因為這里曾為拆除的墓地的緣故,我覺得這些狗都不像是屬于這個世界的。
  我不相信世上真有靈魂,但我相信,在埋葬死者的墓園應保持永遠的安靜。活著的人是不應輕率地碰它。但棉蘭的日本人墓地所有的棺材全被挖出,墓穴大坑被南國烈日曝晒——這不叫荒涼,什么叫荒涼呢?
  据副領事說,這塊棉蘭日本人墓地是明治時期選定的,在廣闊的墓地一角建有東本愿寺的寺院和管理人員的房屋。大約有二百五十個穴位。日本戰敗后,寺院和尚和管理人都回日本去了。這個時期又正是印尼建國初期的困難時期,找不到工作,沒有房屋的貧民開始聚集到日本人墓地周圍。南國的天气不冷,人們只需要足以抵擋台風的簡單的小屋。蓋房的地基和爐灶需要磚、石,所以不知誰開的頭,人們就把墓碑拆下來蓋房用了。
  不久日本与印尼恢复邦交,回來的日本人也增加了。擔心老朋友的墓碑被盜,日本人就在墓地四周拉上鐵絲网。可是,過了一夜,連帶刺的鐵絲网本身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其后墓碑繼續被盜,到了這几年保存下來的墓碑只有十几個了。不僅棉蘭如此,別的地區也如此。城市貧民擁到外國人墓地造屋居住,小屋里有兩三個墓碑做柱子,人照樣在里邊居住。
  在這种情況下,棉蘭市也必須為窮人制定緊急住宅政策,于是政府想把日本人墓地作為居民區,請求日本領事館把墓地遷到郊外去。如果日本人墓地還像當初一樣完好的話,日本領事館肯定不會答應,但是墓地已經完全荒廢了,只得答應并在郊外适當的地方蓋一個安慰亡魂的廟來合祀所有死者。現在他們剛剛把遺骨收拾停當。
  我費力地把鞋從泥地里拔出,徘徊在慘淡、荒涼的日本人墓地遺址上,我的頭腦已不能思考了。沉重的基石上被踩坏的夏草在訴說,遠方搖動樹葉的風在訴說,我傾听著,然而我不知該如何去思考。更确切地說,眼前荒涼的景色触動了我的心弦,兩眼淚流不止,只能站在原地茫然地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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