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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社會的最上層


  蓓基對于克勞萊的一家之主那一番關切和殷勤,總算得到了极大的酬報。這雖然不過是個空場面,她倒看得比任何實在的好處還重,眼巴巴的盼了多少時候了。她并不想過良家婦女的生活,卻喜歡有良家婦女的名聲。我們知道在上等社會里的女人如果要具備這個條件,一定得穿上拖地的長裙,戴上鴕鳥毛,進宮朝見過國王才行。經過這次大典之后,她們就算身价清白,好像御前大臣給了她們一張德行完美的證書。比方說,凡是可能帶傳染病菌的貨物和信件,檢疫所只要把它們擱在汽鍋里烘焙一下,然后洒上些香醋,就算消了毒;以此類推,名聲不大好听,可能把別人沾帶得不清不白的女人也只要經過一次有益身心的考驗,在國王面前露過臉,所有的污點也就洗干淨了。
  貝亞愛格思夫人,德夫托夫人,鄉下的別德·克勞萊太太,還有好些跟羅登·克勞萊太太打過交道的奶奶小姐們,听說這可惡的江湖女騙子竟敢對著王上屈膝行禮,不消說心里大不服气。她們斷定如果親愛的夏洛特皇后1還在的話,決不准這樣一個品行不端的女人走到她玉洁冰清的客廳里去。可是你想,當年正是“歐洲第一君子”2當政的時候,羅登太太這一進宮,仿佛是在他面前經過考試而得到了名譽上的學位,你如果再信不過她的品德,豈不是等于對國王不忠誠嗎?至少拿我來說,每逢回想到這位歷史上的大人物,心上就覺得又敬又愛。我們帝國之中有教育有修養的人一致頌揚我們至圣至尊的王上為“國內第一君子”,可見君子之道在名利場中還是受到极高的敬仰。親愛的麥——,我幼年的朋友!你還記得嗎?二十五年前,一個幸福的晚上,《偽君子》3在特魯瑞戲院上演,當時愛立斯頓是經理,陶登和里思登是演員,屠宰場學校4里有兩個孩子得到老師特准,爬到戲台上擠在人堆里面歡迎王上,這事你想來還沒忘掉吧?王上?喏,他就在那儿。他的尊貴的包廂前面排列著護兵,尚粉大臣斯丹恩侯爵和許多政府里的大官儿站在他椅子背后。他端坐在自己位子上,滿面紅光,身材高大,頭發又多又卷,滿身挂了勳章。唉,我們唱“天佑我王”唱的多起勁啊!雄壯的音樂在戲院里響成一片,真正是聲震屋宇。所有的人都在歡呼、叫嚷、搖手帕。女客們有掉眼淚的,有摟著孩子的,有些人感動得甚至于暈過去。坐在戲院后面的人差點儿沒悶死,大伙儿一面扯起嗓子嚷嚷,一面推推擠擠,還有些人悶的受不住,叫的叫,哼唧的哼唧。在場的人人都肯為國王陛下犧牲性命;照當時的情形看來,他們真的准備為他死了。我們竟看見了王上,連命運之神也不能剝奪我們那一回的經驗。有些人見過拿破侖,還有几個積古的老人見過弗萊特烈大帝、約翰遜博士、瑪麗·安東尼等等,將來我們也能對下一代夸口,說我們見過圣明的、威嚴的、了不起的喬治。
  別人總不能說我吹牛吹得沒有道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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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洛特皇后(Queen Charlotte),指夏洛特·莎菲(Charlotte Sophia),喬治第三之后,1818年死。
  2指英王喬治第四。
  3愛賽克·別克斯大夫(Issac Bickerstaffe,1735—1812)的有名諷刺劇,在1810年上演,在當時算是盛事。
  4薩克雷小時進的學校是國家下特許狀設立的查特豪斯公立學校(Charter House),他時常稱它為屠宰學校(Slaughter House),因為他認為這學校的制度摧殘儿童身心,學生們仿佛在受宰割。

  羅登·克勞萊太太的好日子來了。這位賢慧的婦人由她嫂子做引見人,進宮朝拜了王上,好比踏進了久已渴望的天堂。到指定的一天,畢脫爵士夫婦坐了家里的大馬車(這車子剛剛造好,到從男爵選上了區里的行政長官馬上就能拿出來用),一直到克生街的房子前面停下來。這一下,連拉哥爾斯也托賴著見了世面。他正在自己的菜蔬舖子里,只見馬車里好多漂亮的鴕鳥毛,跟班的全穿上新號衣,胸口戴著一大把花儿。
  畢脫爵士一身光鮮的禮服,身旁挂著寶劍,從車上下來一直走到屋子里面。小羅登正在客廳靠窗站著,把個臉儿貼著玻璃,笑嘻嘻的使勁對馬車里的大娘點頭打招呼。過了一會儿,畢脫爵士扶著一位夫人從屋里回出來,她身上是洁白松軟的鴕鳥毛,披著白披肩,一只手輕輕巧巧的提起了貴重的緞子長裙。她走上馬車,儀態雍容的向門口的听差和跟她進車子的畢脫爵士微笑著,那風度竟好像她是向來在宮廷里出入的公主娘娘。
  不久,羅登也跟著出來了。他穿了先前禁衛軍的制服,這身衣服不但嫌緊,而且舊得難看。本來說好讓他遲走一步,坐著街車到宮里會合。可是他好心的嫂嫂一定要請他和大伙儿一起去。反正他們的車子很寬,兩位太太個儿又不大,只消把長裙兜過來放在膝蓋上就行了。結果他們四個人坐了一車,顯得兄弟和睦。過了一會儿,車子給夾在一長行華麗的馬車中間,一起由畢加迪萊和圣詹姆士街向皇宮那邊走。白倫息克的顯赫的大人物便在這座磚砌的圣詹姆士皇宮里等著接見他治下的貴族和紳士們。
  蓓基這遭真是躊躇滿志;她如愿以償,總算掙到了非常体面的地位,深深的感到得意,樂得她直想祝福路上的行人。原來連我們的蓓基也有她的弱點。我們常見有些人自以為有出人頭地的本領,殊不知這种本領除掉自己之外別人卻不大看得出來。譬如說,考墨斯絕對相信自己是全英國最了不起的悲劇演員;有名的小說家白朗不在乎別人把他當作天才,只求上流社會里有他的地位;了不起的律師羅賓遜不希罕自己在國會議事廳里的名聲多么響,卻自信是打獵的能手,以為騎馬跳欄的本領比什么人都高強。拿蓓基來說,她的志向就是做個体面的正經女人,同時也希望別人把她當体面的正經女人看。她學著上流婦人的一套儿做作,學得努力,學得快,學得好,成績是惊人的。上面說過,有的時候她當真以為自己是個高貴的太太,忘了家里的錢柜空空如也,大門外面等著要債的,自己非得甜嘴蜜舌的哄著做買賣的才過得下去,簡直是個沒有立足之地的可怜虫。那天她坐在馬車里——自備的馬車里,儀態雍容,气度大方,又得意,又威風,看著她的張致,連吉恩夫人也忍不住覺得好笑。她走進皇宮的時候,高高的揚起了臉儿,那樣子活像個皇后。我相信即使她真正做了皇后,舉止行動一定也是非常得体的。
  羅登·克勞萊太太覲見王上那天穿的禮服真是又典雅又富麗,這是千真万确的事實。出入宮廷的貴婦人只有兩种人看得見,一种是戴著寶星、挂著綬帶、有資格出席圣詹姆士皇宮集會的豪貴;另一种是穿著泥污肮髒的靴子在帕爾莫爾大街上游蕩的閒人。一輛輛馬車載著用鴕鳥毛做裝飾的貴婦人走過的時候,他們倒也有机會偷看一兩眼。在宮廷集會的日子,下午兩點鐘,御前衛兵便吹起胜利進行曲來了。他們穿了釘花邊的短外套,騎著跳跳縱縱的黃驃馬,因為普通的樂師奏樂的時候坐在凳子上,他們可得騎在馬上吹喇叭。在大白日里,時髦婦人實在說不上有什么迷人可愛的地方。六十歲的伯爵夫人,身段肥胖,穿了袒胸露肩的衣服,臉皮皺得滿是褶襉,卻搽得有紅有白,單是胭脂就一直抹到寬得往下搭拉的眼皮底下,頭上是假頭發,里面亮晶晶的全是金剛鑽。瞧著這樣子,我們也算長了見識,可并不覺得順眼。她那憔悴的容顏令人想起圣詹姆士街上清早的光景,一半的路燈已經滅了,另外的一半一閃一爍,發出慘淡的黃光,好像黎明以前快要隱沒的鬼魅。我們在伯爵夫人馬車里瞧見的美人儿應該在晚上露臉才對。在下午,連月亮神沁茜亞都顯得憔悴。現在是冬天,我們時常看見她和太陽神菲勃斯在天空里遙遙相對,菲勃斯光著眼瞧她,瞪得她臉上失色。沁茜亞尚且如此,卡色爾莫迪老夫人如何禁得起陽光從馬車窗口直照著她的臉,把歲月留在上面的皺紋老態都暴露得清清楚楚呢?宮廷集會應該等到十一月里,或者是重霧開始的日子舉行才是。要不然,名利場中有年紀的太太只好緊緊的關在轎子里抬著上皇宮,還得挑個頭上有遮蓋的地方下轎,然后在燈光的保護之下對國王朝拜。
  親愛的利蓓加還不需要靠燈光來襯托她的美貌。不管在多么強烈的陽光底下,她的臉色仍舊顯得鮮嫩。至于她的穿戴,現在的時髦女子一定會嘲笑它荒唐可笑,可是二十五年以前,不但蓓基自己覺得漂亮,別人也公認她漂亮,竟和時下最有名的美人儿身上的華服艷裳不相上下。再過二十年,眼前最出風頭的打扮也就和其他過時的裝束一樣,只好博大家一笑了。如今我們且言歸正傳。進宮是個大典,利蓓加穿戴得十分俏麗,引得人人夸贊。吉恩夫人是個老實人,她對小嬸子打量了一番,不得不承認她修飾得動人,暗下自歎不及她手段高明。
  羅登太太在她的衣服上費了多少心思、精神和天才,吉恩夫人是不知道的。利蓓加穿衣打扮的技術賽得過全歐洲最能干的時裝專家。她的手又特別巧,吉恩夫人再也及不上。她對蓓基上下一看,立刻發現不但做后裾的硬緞非常貴重,衣服上的花邊也著實精美。
  蓓基說那緞子是舊東西,花邊買來的時候便宜得少有,撩在手邊有好多年了。
  “親愛的克勞萊太太,這花邊總得要一大筆款子才買得動吧,”吉恩夫人一面說,一面低下頭瞧著自己身上。她的花邊,質地的确要差得多。她又細細瞧著羅登太太做禮服用的緞子,很想說自己做不起那么講究的衣服。可是這話說出來似乎在刻薄小嬸子,因此她努力忍住了沒有開口。
  雖然吉恩夫人心地寬大,如果她知道這些衣料的來歷,恐怕未必忍得下這口气。事實是這樣的,羅登太太替畢脫爵士收拾房子的時候,在一個舊衣櫥里面找到了那花邊和錦緞。推想起來,准是從前的主婦留下的東西。她悄沒聲儿的把這兩樣東西帶回家去,配著她自己苗條的身材做了一套衣服。布立葛絲明明看見她拿東西,并沒有問長問短,也不去搬弄是非。我想她在這件事上很同情蓓基。不但是她,就是別的誠實女人,見解一定也跟她一樣的。
  蓓基還有金剛鑽。她丈夫看見她耳朵上是耳環子,脖子上是項圈,亮品晶的戴了許多首飾,覺得真好看,只是自己從來沒有看見過,便問道:“蓓基,你的金剛鑽首飾是哪儿來的?”
  蓓基臉上紅了一紅,緊緊的對他瞅了一眼。畢脫·克勞萊臉上也微微一紅,拿眼望著窗外。原來首飾里面有一件是他的禮物。蓓基的珍珠項圈上一個美麗的金剛鑽扣子是他送的。這件事,他并沒有對老婆說。
  蓓基瞧瞧丈夫,又望望畢脫爵士,那刁鑽得意的樣儿好像在說:“咱們抖出來怎么樣?”
  她對丈夫道:“你猜吧!呆子,你細想去吧,我的首飾是哪儿來的?這小扣子是多年前一個好朋友送給我的紀念。除此之外,都是我在考文脫瑞街上波羅尼斯先生舖子里租來的。難道你以為所有進宮的奶奶小姐戴的金剛鑽都是她們自己的嗎?誰都像吉恩夫人自己有金剛鑽首飾呢?我看吉恩夫人的比我的美多了。”
  畢脫爵士神气又有些不自在,說道:“這些全是上代傳下來的頭面。”他們一面敘家常,馬車一面往前走,一直到皇宮門前停下來。然后他們下了車子往宮里去,國王已經在寶座上,准備接見他們。
  羅登賞識的金剛鑽首飾并沒有回到考文脫瑞街上波羅尼斯先生的舖子里去,波羅尼斯先生也不來向她討。原來這些首飾都給藏到一張舊書桌的抽屜里去了。這書桌還是許多年前愛米麗亞·賽特笠送給她的,蓓基手里几件有用,也許可以說值錢的東西,都瞞著丈夫收在這里。有些丈夫天生不管閒事,有時候什么都不知道。妻子呢,喜歡遮遮掩掩的可多的是。各位太太奶奶,你們里頭喜歡私下做衣服買首飾的人有多少?有了新衣服新手鐲不敢穿戴的有多少?有時穿上新衣戴上首飾還是戰戰兢兢,唯恐身旁的丈夫看穿了秘密,只能軟語媚笑的哄著他。好在做丈夫的分不清新的絲絨袍子和舊的絲絨袍子有什么不同,今年的手鐲和去年的手鐲有什么兩樣,也不知道那一塊拖拖拉拉的鏤空黃披肩值四十基尼,也想不到波皮諾太太每星期都在寫信要賬。
  羅登太太戴的耳環子,還有她那白嫩的胸口挂著的飾物,全是光彩耀目,珍貴得了不得。這些東西羅登雖然沒有看見過,斯丹恩勳爵卻知道它們的來歷,也知道是誰花錢買下來的。斯丹恩勳爵身為尚粉大臣,算得上國家的柱石,又是御前顯要的近侍,那天也在宮里當差。他全身挂滿了綬帶、寶星和各种勳章,特地迎上來招呼利蓓加。
  他對她鞠了一個躬,微笑著援引了《一綹玷污了的鬈發》1里面美麗的詩句來奉承她,可惜這句子已經用得太多,成了濫調了。他夸獎蓓基的首飾像詩中女主角貝琳達的一般,“猶太人愿意親吻,外教人愿意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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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十八世紀詩人蒲柏(Alexander Pope)的長詩“The Rape of the Lock。”
  利蓓加把臉儿一揚,答道:“我可希望您大人是信奉正教的基督徒。”這位權勢赫赫的貴人對于那江湖女騙子那么不避耳目的獻殷勤,引得旁邊的女客們交頭接耳的談論起來,先生們也在點頭點腦,偷偷的批評。
  利蓓加·克勞萊(娘家姓夏潑)和王上見面的時候究竟是什么情形,我不敢擅自描寫,一則因為我沒有寫作經驗,筆下也不高明,二則我想到這輝煌的人物,已經覺得眼花繚亂,何況我對于國王忠誠虔敬,不敢失了体統,在想像之中都沒肯對那神圣的接見室瞧得太仔細、太大膽,只敢誠惶誠恐、肅靜無聲的快快退出來,一面接二連三深深的鞠躬。
  我可以說那么一句話:自從蓓基進宮覲見之后,整個倫敦找不出比她對國王更忠誠的臣民。她口邊老是挂著王上的名字,贊歎他風度出眾,誰也比不上。她到高爾那奇畫師那里去定了一張國王的肖像。凡是藝術能夠創造、她的信用可以賒得動的作品,再沒有比這張肖像更精美的了。我們最圣明的王上有一張像是很著名的。在畫儿里面他穿著方扣子外套,上面一條皮領子,下身是燈籠褲,腳上穿了絲襪,頭上戴著鬈曲的棕色假頭發,滿臉堆笑的坐在椅子上。蓓基挑的就是這一幅;她還叫畫師在別針上也畫了王上的像,戴在身上。她在熟人面前不斷的談起他態度怎么謙和,相貌怎么軒昂,听的人先是覺得好笑,到后來簡直有些膩煩了。誰知道,說不定她還想做孟脫儂1和邦巴圖2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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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孟脫儂(Marquise de Maintenon,1653—1719),法國女作家兼教育家。
  2邦巴圖(Pompadour),法王路易十五的情婦。

  最妙的是听她模仿正經女人的談吐。她本來也有几個女朋友。說老實話,這些女人在名利場上的名聲不算太好。現在蓓基仿佛是做了良家婦女,不屑再和這几個不清白的人為伍。有一次克拉根白萊太太在歌劇院的包廂里對她點頭,她睬也不睬;又有一次,華盛頓·霍愛德太太在公園的圓場遇見她,她只裝沒有看見。她說:“親愛的,你總得讓人家知道你的身分,不能隨便跟不清白的人來往。我真可怜克拉根白萊夫人。華盛頓·霍愛德太太為人也不算坏。你是愛玩葉子戲的,如果你愛上她們家去吃飯的話,我也不反對。可是我不能去,也不愿意去。請你告訴斯密士說她們兩人來拜訪我的時候,只說我法王路易十四十分推崇她,在1684年秘密娶她為續弦。
  不在家。”
  蓓基進宮時的穿戴,她的鴕鳥毛、耳垂子、漂亮的金剛鑽首飾等等,都上了報。克拉根白萊太太看了這段新聞,心里气不過,對她的朋友們批評蓓基,罵她渾身臭架子。鄉下的別德·克勞萊太太和她的女儿也得了一分倫敦的《晨報》,看得一肚子气,覺得越是邪道女人越是得意,大大發了一場牢騷。別德太太對她的大女儿說:“如果你長了一窩子淡黃頭發,兩個綠眼珠子,”(她的大姑娘跟蓓基恰好相反,黑黑的皮膚,短短的身材,一個獅子鼻),“如果你的媽媽是個走繩索的法國女人,那么你倒能夠戴著漂亮的金剛鑽什么的,叫你嫂子吉恩夫人帶著進宮。可怜的孩子,你只不過是個斯文人家的姑娘。你的血統是全英國最好的,你信仰虔誠,做人有節操,這就是你的嫁妝了。我自己呢,也算是嫁了從男爵的弟弟,我可從來沒想到要進宮——如果賢明的夏洛特王后活著,我看有些人也就別想進得成。”牧師太太這樣一說,寬慰了好些。她的女儿們歎口气,把《縉紳錄》翻了一黃昏。
  有名的覲見儀式過后几天,賢慧的蓓基又得到了不起的面子。有一天,斯丹恩侯爵夫人的馬車來到羅登·克勞萊太太的門前,一個听差走下來,使勁的打門,竟好像打算把前半幢房子都給打下來似的,總算他發了慈悲心,只遞上兩張名片就轉身走了。這兩張名片一張是斯丹恩侯爵夫人的,一張是崗脫伯爵夫人的。如果這兩張紙片儿是美麗的圖畫,如果紙片外面裹著一百碼馬林的細花邊,一共值二百基尼,蓓基對它們也不會看得更重。在她客廳里的桌子上有一個專擱來客名片的瓷缸,不消說,這兩張名片立刻在瓷缸里占了最顯眼的地位。天啊,天啊!几個月以前,我們的蓓基還是淺薄得可怜,拿到了克拉根白萊夫人和華盛頓·霍愛德太太的名片就欣欣得意,如今她結識了宮廷貴婦,這兩張不值錢的紙片儿立刻退居末位,沒人理睬了。斯丹恩!貝亞愛格思!海爾維林的約翰士!加默洛的開厄里昂!多響亮的名字!不消說,蓓基和布立葛絲在《縉紳錄》中找出這些尊貴的名字,把他們各家的來歷和支派查了個清清楚楚。
  兩個鐘頭之后,斯丹恩勳爵來了,他向來喜歡東瞧瞧西望望,什么都逃不過他的眼。這一天他發現他家里兩位夫人的名片已經在瓷缸里占了首座,成了蓓基手里的王牌,忍不住笑起來。他對待世人向來是譏誚的態度,倘若你做人不老到,熱中的情緒落在他眼睛里,他可就樂了。不久,蓓基從樓上走下來。只要她預先知道勳爵將要光臨,一定會把自己修飾得十分俏麗,頭發梳得一絲不亂,手帕、圍身、披肩、軟底鞋和許多女人用的零星東西都給安排得整整齊齊。連坐著的姿態都有講究,不但動人,而且顯得自然,這才等著迎接他。如果勳爵出其不意的來了,她當然只好三步并兩步的跑到樓上,匆匆忙忙照照鏡子,盡早的下來伺候這位大人物。
  她看見侯爵正在對著瓷缸發笑,知道自己露了底,臉上不由得微微一紅。她說:“大人,多謝您啦。瞧,你家一位太太一位少奶奶都來過了。你對我太好了。我剛才不能出來,因為我在廚房里做布丁。”
  老頭儿答道:“我知道。我來的時候在柵欄里看見你來著。”
  她道:“你的眼睛真尖!”
  他和顏悅色回答道:“漂亮的太太,我眼睛倒還尖,可就沒看見你做布丁。你這小傻瓜就在扯謊!我明明听見你在樓上房間里,想來准在抹胭脂——你該送些胭脂給崗脫夫人,她的臉色難看得簡直不成話。后來我听得你的臥房門開了,你就下來了。”
  羅登太太如怨如訴的說道:“難道說你來了,我不該把自己打扮打扮好看嗎?”她把手帕擦抹自己的腮幫子,仿佛要證明她臉上沒有胭脂,而是因為羞人答答的,所以有些儿紅暈。誰知道這里面的把戲呢?我听說有一种胭脂是手帕擦不下來的,還有一种更好的,連眼淚都洗不掉。
  老頭儿把他妻子的名片繞著指頭儿轉,說道:“好,你是打定主意要做個有身分的時髦太太了。你把我這可怜的老頭儿逼的走投無路,一定要我拉扯你踏進上流社會。你這傻子,到了哪儿你也站不穩啊!你又沒有錢。”
  蓓基插嘴道:“你給我們找個事吧。越快越好。”
  “你沒有錢,何苦要跟有錢的闊佬爭胜要強。你好比是個脆薄的小瓦罐儿,偏要跟大銅吊一塊儿比個高下。所有的女人全是一樣。人人都為沒有价值的東西瞎賣力气。喝,昨天我和王上一起吃飯,我們只吃了個羊頸子,還有些蘿卜。有的時候,素菜的味儿比肥牛肉還強呢。你是死活要到崗脫大廈去作客的。去不成的話,就鬧得我這老頭儿不得安生。其實崗脫大廈哪有這儿好。你去了准會膩煩。我就覺得膩煩。我們家那几個女的可真活潑可愛!我的太太跟麥克白夫人差不了多少,我的兩個媳婦和里根和高諾瑞爾1不相上下。有一間屋子,說是我的臥房,我連睡都不敢睡進去。那張床就像圣彼得教堂里祭壇上的神龕,屋子里挂的畫儿也夠怕人的。我只能在梳妝間里擱了一張小銅床,上面舖了一床馬鬃褥子,住在那里過隱士的生活。我現在真的成了隱士了,哈,哈!下星期請你來吃飯。你得站穩腳跟,小心那几位太太跟你為難。她們准會欺負你。”斯丹恩勳爵向來不大開口,這一席話算是長篇大章的了。那天他對蓓基還說了許多別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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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莎士比亞悲劇《李爾王》中兩個凶惡的女儿。
  布立葛絲正在屋子里另一頭坐著做活,听得了不起的侯爵說起女人的時候口气那么輕薄,抬起頭來深深的歎了一口气。
  斯丹恩勳爵回頭向她惡狠狠的瞪了一眼,對蓓基說:“如果你不叫那可惡的牧羊狗出去,我就毒死她。”
  利蓓加頑皮的笑道:“不行,我的狗跟我在一個碗里吃飯的。”勳爵對俊俏的上校太太十分傾倒,可是礙著布立葛絲,不能說体己話,心里惱怒,利蓓加瞧著他那無可奈何的樣子只覺得好玩。過了一會儿,總算她發善心,把布立葛絲叫過來,說是天气這么好,應該帶孩子出去散散步。
  等她出去以后,蓓基半晌不說話,然后悲悲戚戚的說道:“我不能叫她走。”她一面說,一面眼淚汪汪的回過頭去瞧著別處。
  勳爵問道:“我想你大概欠了她的工錢沒付?”
  蓓基依舊瞧著地下,答道:“比這更糟糕,她給我弄得一個子儿都不剩了。”
  “一個子儿都不剩了?那么干嗎不赶她出去呢?”
  蓓基气恨道:“男人才肯這樣坏心腸,我們女人可不跟你們一樣。去年我們錢都花完了,虧得她傾其所有幫我過了關。我是不肯攆她走的,除非我一個子儿不欠她,至少也得等我們自己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再說——照目前的情形,這日子可也不遠了。”
  勳爵咒罵了一聲說:“你欠她多少?”蓓基一想,侯爵有的是錢,便開口說了一個大數目,差不多比她欠布立葛絲的總數多了一倍。
  斯丹恩勳爵听了她的話,又沖口而出罵起人來,雖然只有几個字,卻來得有斤量,可見他非常生气。利蓓加把頭垂得更低,傷心的哭著說:“叫我怎么樣呢?我只有這一條路啊。我又不敢告訴我丈夫。倘或給他知道我干的事,我還有命嗎?除了你,我對誰都不敢說。要不是你逼著我,我連你也不告訴的。
  唉,斯丹恩勳爵,叫我怎么辦呢?我真急死了。”
  斯丹恩勳爵不回答,一會儿咬咬指甲,一會儿把指頭冬冬的敲著桌子。后來他突然按上帽子,一摔手就出去了。利蓓加仍舊可怜巴巴的坐在那儿不動,一直到斯丹恩勳爵走出去砰的一聲碰上了房門,又听著他的馬車也從門口走掉以后才站起身來。她站起來的時候,一雙綠眼睛亮晶晶的,又頑皮,又得意,那表情老大古怪。后來她坐下來做活,有一兩次忽然哈哈大笑。過了一會,她坐在鋼琴前面彈起琴來,隨手編了一段歡樂的曲子,窗外的行人听得她出色的音樂,都停下來听。
  當晚從崗脫大廈送來兩封信。一個信封里面是請帖,原來斯丹恩侯爵和侯爵夫人請她下星期五到崗脫大廈吃晚飯。另外一個信封里面是一張灰色的小紙條,上面有斯丹恩勳爵的圖章和朗白街瓊斯、白朗和羅賓遜合營銀行的地址。
  羅登半夜听得蓓基失聲大笑了一兩次。她說她想著能到崗脫大廈去吃飯,跟那家子尊貴的太太奶奶見面,覺得真好玩,所以高興的笑起來。其實她心里還在盤算許多別的事。還是把布立葛絲的債付掉了打發她走呢,還是叫拉哥爾斯惊奇一下子,跟他清一清賬?她睡在枕上,把這些事細細想過。第二天早上,羅登到俱樂部去了,克勞萊太太穿了一件普通衣服,戴上面网,坐了街車一徑來到市中心那家銀行里,拿出支票來交到柜台上出納員的手里。出納員問她:“怎么樣拿法?”
  她溫柔地答道:“一百五十鎊小票子,其余的做一注打一張大票給我。”她經過圣保羅公墓附近,替布立葛絲買了一件貴重的黑綢袍子。她把這份禮物送給那忠厚的老小姐,并且吻了她一下,對她說了些好話。
  然后她走到拉哥爾斯家里,親親熱熱的問候他的孩子,又給了他五十鎊,算是付了一期賬。過后她又去找出租馬車的車行主人,也給他五十鎊。她說:“斯百文,我希望你從此得到一個教訓。上一回我到宮里去,自己沒有車,我們四個人只能一起擠在我哥哥畢脫爵士的車子里,多不方便啊!下一回我再進宮,你該放明白點儿了。”原來上次進宮的時候那車行主人對他們很不客气,所以上校差些儿只能坐了街車去朝見國王,這當然是大失体統的事。
  這些事情辦完之后,蓓基上樓去開了前面說過的書
  桌,——這書桌是多年以前愛米麗亞·賽特笠送給她的,里面擱著好多有用和值錢的零星小東西。銀行出納員給她的那張大票,她也收在這私人貯藏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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