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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從那個夢魘似的黎明以后,葛芮秋便受不了忍冬樹的花香。而此刻,諷刺的是這股气味就像要讓她透不過气來了。
  她站在灰狗巴士站外滾燙的柏油路上,等著歡迎賀強尼回來。賀強尼是几年前她教高中英文時班上的學生,他父親是個混混,鎮上的人早就認為強尼也不會是什么好東西,卻沒想到他比他父親還更坏。
  十一年前,賀強尼被判強暴奸殺一名十七歲的高中拉拉隊隊長。
  今天,在她的協助下,賀強尼回來了。
  車未入站就先傳來引擎聲,芮秋緊張地看四周,看有誰可能會看到這一幕。賣票的吉鮑伯坐在由加油站改成的售票窗口,身影模糊;今年五月才從中學畢業,在便利商店工作的謝杰夫正在投幣買可樂。她發現原來在杰夫的卡車后有株茂密的忍冬,灰扑扑的綠葉間簇生了一叢叢黃白的花。
  找到忍冬花香的來源雖讓她好過了一些,但仍然毛骨悚然。十一年前,在一個几乎和今天一樣熱浪高掀的日子,安瑪麗的尸体被人發現躺在一株忍冬樹下。女尸上覆著朵朵的忍冬花,大概是死者跟歹徒掙扎時搖落的花吧,花香几乎掩蓋過血的沖鼻腥味。那也像現在,是八月末,整個泰勒鎮熱得像個烤爐。芮秋正在往學校的途中,也是第一個看到現場的人,此后,這恐怖的一幕再也不曾离開她的腦海。
  而她不相信賀強尼是凶手的信念也未曾离開她的腦海。強尼夙有喜歡追求金發女孩的惡名。他常不顧瑪麗父母的禁令,偷偷跟她約會,因此當她的下体給驗出有他的精液時,此案便算偵破。据稱那晚瑪麗是要向他要求分手,強尼在一星期內便依謀殺罪被捕、受審、定罪。至于強暴罪則被駁回,因為許多人,連芮秋在內,都知道他和瑪麗的關系。她一直相信她認識的這個男孩不會犯下這种大罪,她相信他唯一的罪,只是他是賀強尼。
  現在,她只祈求她沒有想錯。
  一聲輪胎煞刮地面的聲音傳入耳中,巴士入站停住了。車門敞開,芮秋不覺抓緊皮包的背帶,盯著車門口,身体繃緊,白色的鞋跟微微陷入柏油中。
  他終于出現在車門口。他,賀強尼。他穿了件白色T恤,舊牛仔褲和一雙快磨坏的棕色靴子,雙肩寬平,T恤緊繃露出強健的雙頭肌,膚色竟是那么棕褐。他頗瘦——不,該說“精瘦”,有如強韌的皮革。頭發還是那么黑,不過比以前更長,几乎鬈鬈地快碰到肩了。臉倒還是一樣,雖然下巴像几天沒刮,但她只要看一眼,絕對便認得出他。記憶中那個陰著臉的帥气男孩依然陰郁而帥气,但已不是男孩,而是個令人不安的大男人了。
  她這才悚然惊覺賀強尼現在三十歲了,此外她對他已經沒什么記憶。
  這十年來他都在聯邦監獄服刑。
  他走到柏油路上放眼四望。芮秋站在路的另一邊,甩掉如潮的思緒,正想往前走去,鞋跟卻陷在人行路上的小凹洞,踉蹌了一下,忙穩住自己,這時他已經看到她了。
  “葛老師。”他不帶絲毫笑容上下打量她。那打量异性的目光讓她有些膽怯。那并不像男學生或以前教過的學生看老師那种尊敬的眼光。
  “強——強尼,歡迎回家。”要將眼前這個男人像叫高中生一樣的叫,實在很怪,但她已不知不覺叫出他的名字。想來他也是不知不覺依著習慣稱她為老師吧!
  “家,”他看著周遭,不以為然道:“是啊,家。”
  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謝杰夫的可樂罐像僵在半空中;他正睜大眼,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們。芮秋知道強尼回來的消息很快就會傳遍泰勒鎮了,因為杰夫的母親艾達是鎮上第一大嘴巴。芮秋倒不是想保密,其實在肯塔基州的泰勒鎮根本無秘密可言——至少秘密是藏不久的,別家的事大家都會知道。然而她還是希望在掀起大波濤之前能讓他有一段平靜的心理准備時間。只要鎮上有一小撮人預先知道強尼要回來了,他們一定會翻天覆地想盡辦法赶走他。
  而現在他們知道了——或者說,很快就會知道了,不過為時已晚。不滿之聲必然四起,而且絕大多數是沖著她而來的,但這都是在他寫信求她幫他找份工作,讓他得以申請假釋,而她回信答應時早就料想到的。
  她一向厭惡爭議,更恨成為爭議的焦點,但她一直深覺記憶中的這個男孩是受了冤屈。現在她依然如此覺得。
  只是,現在在她身邊的陌生人已非她記憶中的男孩。外表變得高大沉郁,連目光也近乎流露出不屑。
  巴士司机下車來打開車腹的行李廂,她強自作出一臉沉穩。
  “去拿你的東西吧!”
  他的笑聲像充滿譏諷。“葛老師,東西都在我手上了。”
  他將肩上一只髒髒的帆布袋晃過來給她看。
  “哦,那,我們可以走了吧?”
  他沒應聲,她移動腳步往她的車子走去,竟不知為何感覺倉皇失措起來。她當然不曾認為從巴士下來的是她曾教過的十八歲男孩,但倒也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男人。
  她自己真像個呆子。
  芮秋勉強壓抑內心的惊惶,打開她的藍車車門,回頭正好看到強尼對謝杰夫比了一個髒手勢。看到他那往天指去的中指,她真的只有苦笑。
  “一定得那樣做嗎?”她低聲對他說。
  “嗯。”
  他繞過去打開后車門,把帆布袋扔進去之后,便坐到駕駛座旁。芮秋只得也坐入車中。
  真不可思議!一向寬敞的車子此刻竟狹隘不堪。他的肩膀寬得像要頂到她這邊去。一雙長長的腿彷佛無處可伸,左膝只得靠著兩位子中的換檔杆板。他离得這么近,她只覺得局促不安。他頭轉向她,深沉霧而藍的眼珠(奇怪她竟不記得他的眼睛是如此)又再度上下打量她。這回千真万确是打量异性的那种目光。
  “請你扣上安全帶,這是州政府規定。”芮秋几乎想拱起肩來擋住胸部。她一向并不會對异性覺得手足無措。其實,這几年來,她几乎都快要對男人視而不見了。好久以前,她也曾愛得轟轟烈烈,而對方在得到她付出的愛情与年少激情后,卻轉身將之棄如敝屣。她捱過來了,但也學會了只有遠离男人才是自保之道。
  而現在她根本無法‘遠离’賀強尼。他的眼光——她絕非平空臆想——落在她胸前。她本能地低頭看看自己。白底紫碎花的無袖針織洋裝領口頗高,行動時裙擺拂著她的腳踝,整体烘托出她纖細优雅的体態。她的穿著絕不可能讓人想入非非,然而他的目光卻讓她有宛如裸裎在他眼前之感。她不知如何以對,只有裝作渾然不覺。
  芮秋心緒紊亂得手指發抖,連插了三次車鑰匙才插入鎖孔中。冷气孔吹出的熱風簡直要窒息地,她忙亂地摸索,按鈕搖下車窗。外面的空气也不會更涼,她感覺前額上隱隱有汗珠。
  “真熱,可不是?”她想這是比較安全的好話題。
  他咕嚕地哼了一聲。
  哼什么呢!她換檔,踩上油門,詎料車子沒往前,竟往后直去,“砰”地撞上安全島上的一架公用電話。
  該死!她一定是不小心把檔推到倒車檔去了。
  霎時間他們倆都一動也不動。芮秋惊魂未定,而強尼則扭身看損傷的程度如何。
  “下回記得試試前行檔。”他說。
  芮秋不語。她能說什么?只有推到“前行”檔往前開去。如果車后的保險杆撞凹了(這是极可能的)也只有等賀強尼下車后再說了。
  “老師,是不是我讓你緊張?”她正努力不撞上來車,把車子開上區隔本鎮的雙線馬路上。潮濕的熱風將她一向听話的及額鬈發吹到臉前,讓她几乎不辨前路。她胡亂地將發絲拂開,推上頭頂,心想同時對付賀強尼和開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不過再專心一些,她一定可以兩者兼顧的。
  “當然不是。”她勉強笑道。這十三年的教書生涯可不是白教的。在混亂与偶發的災禍中保持冷靜現在已經是她的第二本能了。
  “是嗎?你的樣子就像在猜我會不會就要扑到你身上去。”
  “什——什么?”芮秋吃惊得張口結舌,按著頭發的手落在方向盤上,她震惊地看了他一眼。她當然知道“扑到你身上去”是什么意思,她無法相信的是他會這么說她。她大他五歲,而且即使在年輕時也從不是男孩子敢造次調笑的對象。再說,老天!她還曾是他的老師,而現在也正在努力想當他的朋友呢——雖然,要當賀強尼的朋友看來比她預期的困難。
  “終究我已經有十年沒跟女人——抱歉,我應該說女土——在一起了,你可能會擔心我會有些很急。”
  “什么?”這回她真的惊得快喘不過气來了。
  “嘿,你看路啊!”他突如其來的一吼嚇得芮秋忙看著前方,而他也已經出手扭方向盤,一輛滿載的運煤車轟轟駛過,她的小車像打冷顫般地嗦嗦抖著。
  “你差點讓我們都沒命!我的老天!”
  熱气加上內心的緊繃讓芮秋翻胃,她搖上車窗,幸好冷气現在已經涼了,她享受著冷涼的空气扑在燥熱的臉龐的感覺。
  “老天,是誰教你開車的?你真危險!”
  她沒有回答,他沉沉靠回他的椅背,只有握緊的拳頭泄漏出他內心的緊繃——還有,現在他的眼睛已經牢牢盯著前方馬路。
  起碼現在不用擔心他那令人不安的眼光了。不過置之不理也許根本就是錯的,要對付年輕時的賀強尼唯一的方法便是開門見山,有話直說,否則他不會放過人的。
  “你不能那樣跟我說話,”她打破尷尬的沉默。“我不准你那樣。”
  她雙手握緊方向盤,直視前方,告訴自己要冷靜沉著,這才是對付他之道。不巧公車站和他們要去的地方正好分踞鎮的兩頭,她還得再開十來分鐘。星期四下午的交通流量竟會如此大。就算正常最好的情況下,她都常邊開車,邊思緒亂飄。依她母親夸張的描述;她總愛造空中樓閣,而不腳踏實地管自己的事就好,也因此她不知有多少次車子出差錯的經驗。
  況且,這根本不是“最好的情況”。
  “那樣?喔,你是指我講的猴急?我只是想跟你保證,你不用擔心被攻擊或什么的,至少我不會對你如此。”
  嘴上雖如此說,但他卻放膽上下欣賞她的身体,好象故意要讓她局促不安。如果他是有意的,芮秋倒想不出他用意何在。在此刻,她可以算得上他在鎮上——甚至世上唯一的援手啊!
  “你一定要如此難纏嗎,強尼?”她低聲問。
  他瞇起眼睛。“別老是一副教師的樣子;葛老師,我現在已經不是高中生了。”
  “你以前比較有規矩。”
  “也比較有前途。規矩、前途一切都滾蛋了。你知道嗎?我根本毫不在乎!”
  她閉上了嘴。他的話就是要她如此。
  沉默中車子一路前行,目的地就要到了,她稍微放輕松,再几分鐘他就下車了。她集中心神把車子停進老葛五金行的后門,五金行是他祖父在本世紀初就開的,現在由她監督店務。
  “從店側邊的樓梯上去就是你的房間。”芮秋將車子停好,從車側掏出一把鑰匙給他。
  “這是鑰匙,房租從你每周的薪水中扣下來。我在信上已經告訴過你,工作是每天早上八點到晚上六點,周一到周六,中午休息一小時吃午餐,希望你能早上八點准時上工。”
  “會的。”
  “好。”
  但他仍坐著,一手拿著鑰匙圈,莫測高深地看著她。
  “你為什么要給我工作?你不怕我這种奸淫謀殺的人嗎?”
  “你我都知道你沒被判強暴罪。”芮秋冷冷說道,但指頭卻緊張地箍緊方向盤。“而我愿意相信如你所說的,你和安瑪麗的肉体關系是雙方同意的,而且你离開時她人還活著。這樣,你可以下車了吧?我還有事要做。”
  他一言不發地開門下車,芮秋不覺松了一口气。万一他真的很難纏,她真無法想象要怎么赶他走。她腳踩煞車,小心地換檔准備開車。一抬頭,他竟一手支在車頂,指著車窗要她搖下。
  芮秋的嘴唇抿成一道線,按鈕搖下車窗,熱气又轟然襲來。
  “有件事我想告訴你。”他彷佛神秘兮兮的,臉湊得好近好近,就是一副要她受窘的樣子。
  “什么?”她几乎是喝問道。
  “我在高中就對你想入非非,現在依然是。”
  芮秋震惊得張開嘴,他驕狂地對她一笑,站直身。
  直到他邁開大步走開,她才發現自己目瞪口呆。
  离五金店不遠的路邊停著一輛不起眼的黃褐色車子。駕駛座上的人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們,看著他傲然走過停車場,身影消失在轉角。藍車子輪胎“滋”地一聲,絕塵而去,但看的人卻几乎沒注意到。
  他回來了。賀強尼回來了。這位旁觀者等這一刻等太久了。謠言竟然成真,但直到他步下巴土,躍入眼帘,“旁觀者”根本不敢相信。賀強尼。他終于回家了。現在該是將十一年前的事解決的時刻了。
  “旁觀者”不覺露出躍躍欲試的微笑。
  “你听說了嗎?艾達說她儿子下午在公車站見到葛芮秋在接人,你絕對猜不到她要接的是誰。”
  “誰?”
  “賀強尼。”
  “賀強尼!天,他還在牢里呢!艾達一定說錯了。”
  “沒有,她發誓杰夫是這么說的。他一定是假釋或怎樣出來了。”
  “殺人犯也可以假釋出獄嗎?”
  “大概可以吧!總之,艾達說杰夫看見他和葛芮秋在一起。你能相信嗎?”
  “不相信!”
  “是真的,申太太,”芮秋插入她們的談話。“賀強尼現在假釋出獄,在老葛五金行工作。”芮秋依然還為賀強尼的一番話惊魂未定,但還是不得不擠出微笑來應酬她的鄰居。泰勒鎮最好的地方也是最糟之處:你的每一件私事都難逃鄰人的法眼。這兩個婦人正在克羅齊超市排隊等結帳,吱喳得沒注意到隔壁一行就站著芮秋。听消息的申太太年約六十開外,是芮秋母親的朋友。柯太太潘蜜拉差不多四十五歲,有個無法無天的十六歲儿子,這儿子很可能下學期會讓芮秋教到。芮秋本以為潘蜜拉有此孽子,也許較能同情強尼的處境,但事實卻非如此。
  “哦,芮秋,那安家的人呢?他們听到一定會气死的。”申太太的眼神流露出對死者家人的哀傷。
  “你知道我也替他們難過。”芮秋說。“我一直不相信是賀強尼殺死安瑪麗的。我教過他,他并不坏。至少,不那么坏。”良心驅策她修改最后一句話。賀強尼一直是鎮民心目中的坏孩子;老撇著嘴、愛頂嘴,一身黑皮夾克,喝酒打架,肇禍咒人,還騎摩托車。他交往的都是同他一樣的混混,据說他們那伙人結党胡搞的勾當是泰勒鎮前所未見的。不論校內校外他都是個大麻煩,他机靈的口齒也挽救不了他的惡名。依芮秋看,他唯一的优點便是愛看書。事實上,也就是這點才讓她第一次想到也許他沒有那么坏。
  那年她還未滿二十二歲,是第一學期教書。那天她剛好值班導護,她看到十六歲的賀強尼大搖大擺地從學校側門走出去。她于是尾隨他,心想他大概是溜出去抽煙或做什么坏事。然而他卻走到停車場,某位同學的車后座,雙腳腳踝交叉伸出車窗,一手枕在頭下,胸前擱著一本書,好整以暇地讀起來。
  發現時,他一臉桀驁不馴,而她則滿心惊奇。
  “賀家全是坏胚子。記得嗎?以前賀巴克宣布他已信主,自封牧師,接著便向信徒收錢,說要捐獻給阿帕拉契山饑荒的孩童。后來卻帶著錢走了,又喝又賭,過得無比奢華。他是為此坐了一年牢,但這還不是他做過最坏的事呢!”申太太咬牙切齒地說。
  芮秋心想也許申太太就是當年給那個“教會”捐款的人之一。鎮上的人都知道只有那些比較容易受騙的人才會做那种蠢事。有哪個理智的人會相信賀巴克呢!她只溫和地說:“他哥哥的錯不能算到強尼頭上。”
  “哼!”申太太狺狺然道。
  收錢的柜抬員貝蒂雖然不可思議地睜大眼听閒話,但卻手不停地把芮秋買的東西放入紙袋中。芮秋覺得像松了口气,但太陽穴鼓鼓抽動,表示她就要頭痛了。她有這毛病已經多年,從她明白她這輩子再也不會离開這個小鎮起就如此了。愛与責任層層包圍住她,像個鐵枷鎖住她。她早已認命,甚至還能以苦笑來面對她的命運。她一直夢想飛得又高又遠,過個截然不同的生活,而現在她卻只像鎩羽的鳥。她也算是十一年前那難忘的夏天的一個受害者呢!
  她的生活大概此后五十年都一樣:一個小鎮老師。作育英才,讓年輕的一代体會文字的力量与美麗,一直是她的志愿。起先她還雄心万丈,但這些年下來她自知要啟發這些學生的想象力、創造力簡直無异于在一整河床的牡蠣中找珍珠。只要偶爾有成就是工作上的一大安慰了。
  賀強尼就是一個在文字上有潛能的人,甚至可說是她最抱希望的一個。
  一想到他,她真的頭痛起來了,她胡亂從皮包里掏出支票簿,希望快走快好。此刻的她實在沒有余裕為賀強尼辯護,何況,不管他多無罪,他都已不是她記憶中那個男孩了。申太太的東西已結好帳放入推車中,而潘蜜拉也快結完帳。謝天謝地,再几分鐘她就可以脫逃了。
  “賀蘇安也只是個小賤貨,抱歉我說髒話。她現在在底特律,我听說她在領社會救濟金,三個小孩來自三個不同的父親,但她卻從未結過婚。”
  “天哪!”申太太搖頭。
  潘蜜拉點頭又說:“我是這么听說的。大家也都知道三年前賀蓋迪溺斃時是全美最大的毒梟。如果他不是嗑藥嗑得暈陶陶,也不會溺死。”
  芮秋深呼吸一口,暫且不理會欲裂的頭。“我听到的卻是他和朋友在船上玩,掉出船去,砸到了頭。沒人能證明他除了酒外還服用什么。如果喝酒也算犯罪,那么鎮上就不知有多少犯人了。”雖然她現在對賀家兄妹中的某一人頗為頭疼,但她還是覺得必須指出真相,這也許可以扭轉別人的某些觀感。她和鎮民一樣對蜚短流長也很清楚,只是大家都不知到底傳言的可信度有几分。即使如此,大家還是津津樂道。謠傳閒話一向是泰勒鎮的特色。她想,閒話一止,恐怕泰勒鎮好多人都要悶死了。
  雖然她挺身護衛,但她仍不得不承認申太太和潘蜜拉的話中有些的确所言不虛。賀家人不是泰勒鎮鎮民心目中的好人,這點芮秋并無异議。她只是想給這個男孩——不,現在是男人了——再一次机會。她不是要把賀強尼提升到圣人的地步,只是覺得就謀殺安瑪麗一事,他真的是坐冤獄。
  “賀威利也到處都有小孩,我還听說有些派瑞區的孩子也是他的。”潘蜜拉低聲地說。派瑞區是坐落于泰勒鎮外圍的黑人區。雖然泰勒鎮的人口頭上個個支持种族融和,但黑人還是自成一個社區。
  “噢,簡直不敢相信!”听到強尼父親的丑事,申太太震惊無比。
  “我是這么听說的。”
  “總共三十七元六毛二,葛小姐。”
  “什么?”
  貝蒂重复一次,芮秋松了口气,忙開支票給她。貝蒂是她以前的學生,所以不用核對駕照或其它證件;鎮上的人都知道葛家的支票絕無廢票,也知道賀家人的支票絕不能收。
  這就是泰勒鎮——每個人都知道每個人的底細。
  “申太太,蜜拉,再見。”芮秋兩手各抱一只紙袋,往停車場走去。申太太在后面叫她,潘蜜拉也在叫什么,但她只一徑朝外走。
  芮秋頭痛欲裂地開著車,覺得全身像被壓榨一光,也許是這溽暑吧!或者是因為支持賀強尼所受的壓力?她一手從座椅旁的皮包掏出一罐阿司匹林,一路開車,一路干吞了兩顆。
  “這是我寫給世界的信,而世界卻從不曾寫給我……”
  芮秋腦中浮現出女詩人艾蜜莉.狄金遜的詩句。她一向喜歡詩,尤其最近她更覺得那行詩句就像在寫她一樣。那詩句象征的是被緊鎖在繁瑣單調的日常生活中一顆冀望渴求的靈魂。雖然她不乏親友,但她老覺得自己踽踽獨行,找不到性靈相通的知音。
  這些年下來,她已經了解她并不吻合泰勒鎮的生活模式。她和家人、鄰居、同事、學生都不同。她喜歡閱讀,小說、劇本、傳記、詩、書報,甚至麥片紙盒上的文字,她什么都看。她爸爸喜歡看“每周商訊”和“運動畫報”,媽媽和妹妹喜歡看食譜和時裝流行雜志。而她常自己一人可以快活地獨處好几個小時。家人都是日子若不排得滿滿的便不快樂,而她卻以寫詩自娛,甚至還夢想哪天會出版。
  家人只是對她的“胡謅”縱容地笑笑。
  然而她還是愛他們,他們也愛她。
  有時她會想起在丑小鴨中的小天鵝那則故事。這些年來她不管怎么努力讓自己像別人,就是怎么也像不了。后來她終于知道只要裝得像就好,這不難,又能使日子更好過。她只要把她所想、所感覺保留百分之八十就可以。
  車子駛入大門入口的石柱內,這占地兩百五十英畝的庄園叫作“胡桃林”,是葛家世代的祖居。車一駛入“胡桃林”,她便覺壓力像從体內緩緩流失,太陽穴也不那么鼓鼓悸動了。只要回家,她便會心神舒怡。她喜歡這幢她自幼成長的百年老屋;喜歡蜿蜒穿過參天橡木、楓樹林的車道;喜歡把春日點綴得五彩繽紛的山茱萸和紫荊花,長在后院的桃樹,和冬天綠苹果掉滿車道、庭院,冬天結果讓他們嚼食的胡桃樹。她喜歡看他們養的几匹馬在屋外木篱圈起的草場上吃草;喜歡爺爺及他岳父合蓋的谷倉、三個小池塘,和后院的一大片樹林;喜歡她通常停車的那個老式車庫;喜歡屋子的白牆紅項,屋前白柱拱出的寬陽台,和通往屋后的石子路。她抱著買來的雜物,走在石子路上,讓老屋的气息、景象、味道撫平她緊繃的神經。回家真好。
  “有沒有買豬排?你爸說要豬排。”芮秋的母親莉莎在廚房門口迎她,聲音一徑是急躁的樣子。莉莎才不過五呎高,差不多九十磅重,而她遺傳給女儿的也只有這副細瘦的身材,其它便看不出相像之處了。莉莎的短鬈發以前是黑色的,現在依然是,只不過是染成的。終年操勞暴晒,皮膚已經微褐而有皺紋,但卻很巧妙地以化妝彌補。即使只是在家,她也都是衣著整洁光鮮。今天她就穿了一套有腰身的翠綠洋裝,配上高雅的金飾和高跟鞋。莉莎年輕時是個美女,現今也依然風韻尚存。芮秋本人不是什么美女,所以一直覺得在這方面可能讓母親失望。她的膚色五官都比較像父親。
  “買了,媽。”芮秋將雜物遞給管家蒂妲。從芮秋有記憶以來,蒂妲便是他們的管家。五十二歲的蒂妲不服老地穿了條踩腳褲和流行的寬恤衫。她的先生杰迪負責“胡桃林”的一般雜務,他們兩人雖然每晚回他們在派瑞區的小屋,但几乎可算得上是芮秋的家人。
  “太太,如果你告訴我需要什么東西,我也會上城去買的。”蒂妲邊將東西帶到流理台,邊不甚高興地說。芮秋是她的寶寶,或者應該說寶寶之一,因為她自己有六個小孩。她常說她不喜歡她的寶寶被使喚,誰都不行,即使是芮秋自己的媽媽也不可以。
  “你知道我今天要你幫杰迪照料史坦。我又体力不好不能幫他。”
  “如果他要吃豬排,今天肯定還不錯。”芮秋從蒂妲倒出的東西中捻了一只香蕉剝開皮。史坦是她親愛的父親,雖然很難置信,不過他真的已經七十多歲了。這八年來父親患了老年痴呆症,几乎動彈不得,記性全失。只有偶爾才會從他的迷茫世界里走出來,認出個人,或甚至開口講話。
  “是啊,他今天還認得我哩!甚至還問我貝琪又藏到哪儿去了,完全忘了她已經結婚生女了。”莉莎彎腰從櫥子下的櫥柜拿出鐵架。
  貝琪是芮秋的妹妹,現在和她的丈夫薛麥可及三個女儿住在路易斯鎮。貝琪是母親的翻版,不管外表或個性均是。芮秋心想這也是母親較疼她的原因吧!莉莎從頭到腳都了解貝琪。貝琪以前當過拉拉隊長、舞會女王,和莉莎一樣對衣著和男性都很有興趣。而芮秋卻總是埋首書中,不知在想什么。莉莎說她是在作白日夢,這可不是什么好評。雖然在她們小時候,芮秋會暗地覺得心靈受傷,但母親的偏心卻不再令她難過。等她和妹妹稍長,她成了父親的掌上明珠,跟他上街、釣魚、還為了討父親開心發憤學習五金店的業務。父親不在乎她美不美,不在乎她偶爾看書入迷到晚餐燒焦。這份親昵的父女關系成為她的寶藏,讓她不介意貝琪和母親的親近。
  “賀家那孩子來了嗎?”莉莎的口吻是极不贊同的,邊打開豬排邊問。現在五金店的一切几乎都是芮秋在管,她給賀強尼工作的事并沒事先跟媽媽商量。實際上,她也是到昨天,事情已無法再隱瞞了,她才告訴母親的。正如她所料,光听到賀強尼要回來,母親便嚇住了,再听說她雇用他,母親說那還不如去請個魔鬼好了。莉莎气极了,芮秋也知道為了以示懲罰,這几天她都得听些拐彎抹角的冷言冷語,比如她父親問到貝琪,而不是問她。
  “是的,媽。”芮秋咬了一大口香蕉,發現已食欲全消,沒吃完便甩掉了。“他很感激我們給他工作。”她撒了個小謊。
  她母親哼了一聲。“不是我們給他工作,我絕不會做這种事。事情是你做的,丫頭,你自己要承擔一切后果。他會再攻擊某個女孩的,記住我的話,或做出更可怕的事。他一直都是這种人。”
  “我覺得他會努力表現的,媽。蒂妲,爸爸呢?”
  “他在舞宴廳中,杰迪放了一卷他愛听的貓王的錄音帶,他們正在那儿听呢!”
  “謝謝,我上去看他。媽,有什么要我幫忙的就叫我。”
  “你知道燒菜我是不用人幫的。”莉莎一向以手藝自豪,芮秋那句話只不過是稍微回敬她的冷言冷語而已。
  “我知道,媽。”芮秋放柔聲音,對母親笑笑便离開廚房,左轉上樓。她和莉莎的關系一直如此,時親時刺,但她還是愛她。史坦的病是母親的最大心痛。母親愛她的丈夫甚至超過她的疼愛貝琪。
  快到三樓時,芮秋便听到貓王如痴如醉的旋律。號稱舞宴廳的地方其實只是頂樓一半的空間,以玻璃圍出的午睡陽台罷了,?頭一無家具,連樓下每間房都舖的消音地毯也沒有。聲音在一室空蕩的硬木地板中更擴大了。她雖然不是什么貓王的大歌迷,但此刻也有聞聲跳躍的沖動,這歌曲真的具感染力。史坦一向喜歡貓王,貓王死時他哭得像痛失親人。
  走入舞宴廳,父親正如她預想的,正合著眼,隨貓王歌聲點著頭。貓王的歌是少數依然存留在他腦海中的愉快記憶。
  杰迪盤腿坐在史坦旁的地板上,口中哼著墦放的旋律,指頭輕敲地板。他是個熱情的人,看到芮秋便露出微笑,芮秋對他揮揮手,歌曲的聲音這么大,說話根本听不到。
  她走到父親身旁摸摸他的手。
  “爸。”
  他沒睜開眼,甚至也沒有感覺到她的存在,芮秋歎了口气,縮回手指。她倒不是妄想他會有不同的反應,這些天來,能看到他、知道他安詳、給照顧得好好的,她就滿足了。
  照顧他的生活起居是她們唯一能做的事,起碼她們可以把他留在家?。若沒有杰迪在他乖戾時照料他,再加上蒂妲的幫忙,她們只有送他上安養院一途了。
  一想到這儿,芮秋不覺心頭一震,史坦的主治大夫詹森醫生說過,這病到末期時仍免不了進療養院的。每次莉莎一想到此便淚流滿面。他們已經結褵四十一年。
  史坦以前是個身高超過六呎二,重約兩百磅的壯漢。現在他的塊頭仍是大,但疾病似乎令他縮水了,也可能是現在他要倚靠芮秋,而非芮秋倚賴他,所以芮秋覺得他像小了几號似的。但當她看著他頭上稀疏的几根白發,心中對父親的愛就像母親疼小孩般的強烈。衰老本就不是件快事,但這种在肉体未崩坏前便攫走精神的病實在太恐怖了。
  “我會一直在你旁邊的,爸爸。”芮秋握緊爸爸的手,心中默許。
  換了另一首歌“輕柔愛我”,甜美哀愁的音符讓芮秋有愴然淚下的感覺。她每次一哭便會鼻子不通。她忍住淚,最后再拍拍爸爸的手,跟杰迪揮揮手,便轉身离去。如果媽媽是在做那道拿手的南方炸豬排,一定要忙上半天,她可以先換件衣服,整理一下雜亂的思緒再下樓。
  她換上一條藍綠相間的格子短褲,套上鮮綠的馬球衫,隱約听到傳來“傷心酒店”的旋律。她梳著頭發,又用手撩撩發絲,看著鏡中的自己。良久,她才發現她是認真在審視自己的容顏,而不是匆匆照一下。她知道為什么;賀強尼的那番話像幽靈般盤踞她的腦海,而她現在正下意識地想以他的眼光來看自己。
  “我從高中就一直對你想入非非,現在依然是。”強尼的話不請自來浮現她腦海。芮秋不覺握緊手中的梳子。他絕不是當真,他只是不知何故要讓她受窘而已。她當然不是那种男人一見便欲念升起的人。這也是她為麥可目眩神迷的原因。那么英俊出眾的麥可會跟她談戀愛!即使當時,她都難以相信。
  久已遺忘的心痛彷佛又來了。好久好久的事了,他在她頰上一吻,說了句“我們并不合”便甩掉她。她的心碎了,然而他似乎不知道、也不在乎。此后她再也不曾想過麥可——至少,不會把他跟自己想在一起。他早已不是她懸念的人了,現在他是貝琪的。貝琪的丈夫。
  她的思緒游移到另一樁目前最棘手的事:她竟會令青少年時期的賀強尼“想入非非”?
  她根本不是那一類型的女人!
  雖然毫不顯老,但她就快要三十五歲了。由于怕日晒,所以除了眼尾几絲細紋外,她的臉光滑沒有皺紋。身材唯一的优點便是細瘦,連大部分十三歲小姑娘的身材都會教她嫉妒。她的秘密之一便是到現在她還常去童裝部買十二、三歲的男孩衣服穿。齊下巴的褐色頭發發梢向內卷,烘托出還算娟秀但沒什么血色的鵝蛋臉,這當然离“美女”尚有一段距离。眼睛大大的,眼形也很好,睫毛也很濃密,但眼珠子卻是最不會撩起异性注意的普通棕色。最常听別人形容她為“可愛”,即使這兩年偶爾約會的勞勃也說她“可愛”。
  芮秋討厭人家這么說她。“可愛”是用在小孩和寵物身上,不是适用于成熟女人的,這形容詞她老覺得刺耳。當然,勞勃不會知道她不喜歡被這么形容,她也從未告訴他。他人不錯,說她可愛只是要贊美她。勞勃開了家藥局,本身是藥劑師,收入不錯,進退有禮,人也長得不錯,她相信他會是個好父親。而她現在開始想要孩子。
  算來她也該結婚了。若說麥可的變心曾給過她什么影響,也許就是對生命的狂熱吧!她知道天下被拋棄的女人不只她一個,那顆破碎的心早已痊愈,當然不會再為麥可心痛。歲月加添了她的智能与毅力,而這兩樣都是好的婚姻所必須的。她之所以對勞勃還有猶豫,是因為她發現和勞勃在一起,她并沒有以前談戀愛時欲生欲死的熱情,但她提醒自己:她已非當年那個捧出自己一顆心、對未來美景充滿無限期盼的天真小姑娘了。她已經長大,變聰明了。
  “芮秋!芮秋!快下來!”
  媽媽對著樓梯大叫可是非同小可,芮秋一听馬上打開房門,往廚房沖去。莉莎站在樓底,手中還拿著尖尾叉,一臉不悅。
  “你的電話,”芮秋未開口,她便先說了。“班從店里打來的。他說你最好馬上去一下,警方已經在那儿了。那個賀強尼惹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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