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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索多姆和戈摩爾
  女人擁有戈摩爾城
  男人擁有索多姆城
  阿爾弗雷德·德·維尼
第一卷

  前往拜訪公爵夫婦的那天(蓋爾芒特親王夫人舉行晚會的那天)的情況,我剛才已經作了介紹。諸位知道,早在這天前,我就窺視過公爵与夫人回府的情景,不料偷看時發現了一個秘密,雖然只与德·夏呂斯相關,但事情本身非同小可,以致我一直拖到現在,有了能如愿給它以應有的位置和篇幅的時刻,才作一敘述。在府邸的頂樓,我曾設置了一個极為舒坦美妙的觀察點,從那儿望去,通往布雷吉尼府宅的坡道一覽無遺,山坡起伏不平,被弗雷古侯爵家那幢山間別墅呈玫瑰色的裝飾小塔裝點得賞心悅目,一派意大利風格,可是,我上面已經說過,我卻放棄了那個觀察點。想到公爵夫婦即刻就要回府,我覺得倒不如守在樓梯上窺視更為方便。放棄那個高高在上的居留點,我真有點儿惋惜。不過,當時正值午餐過后,惋惜的心情倒減少了几分,因為若在上午,我准沒有机會目睹這番情景,只見布雷吉尼府邸的听差手執雞毛撣,在透明閃亮的寬闊的云母石間穿行,慢悠悠地攀登陡坡,遠遠望去,一個個微縮成了油畫上的人物,那云母石被紅色的山梁分支襯托得格外悅目。雖然我缺少地質學家的觀察力,可我至少能象植物學家那樣靜靜觀察,透過樓梯上方的百葉窗,凝望著公爵夫人那叢嬌小的灌木和那株珍貴的花木,人們非把它們放在院子里不可,就象逼著即將成婚的年輕戀人赶緊出門。我暗自思忖會有哪只昆虫赶上机會,湊巧前來光顧這簇自我奉獻卻遭人遺棄的雌蕊。好奇心漸漸壯了我的膽子,我索性下樓來到底樓的窗戶,窗扉大敞,窗葉半閉著。耳邊清楚地傳來了絮比安准備出門的響動,他肯定發現不了我,我藏在窗帘后,一動不動,直到后來擔心被德·夏呂斯先生瞧見,才猛地側閃過身子,只見德·夏呂斯先生大腹便便,頭發花白,白晝里顯得蒼老多了,正慢吞吞地穿過院子,去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夫人身体著實不舒服(完全是挂念菲埃布瓦侯爵的病痛造成的,而德·夏呂斯与侯爵結怨甚深,成了冤家死對頭),德·夏呂斯先生才開了先例,也許是平生第一次在這個時間去探望她。原因很明白,蓋爾芒特家族的人与眾不同,從不恪守社交生活的習俗,而是按照個人的習慣,隨意加以改變(他們認為,這些習慣不是社交生活的習慣,因此不啻是當著她們的面嘲弄那种毫無价值的玩藝儿——社交,比如德·馬桑特夫人就是這樣,沒有什么會客日,每天上午十時至十二時都忙于接待她的女友)。這段時間,男爵總用來閱讀書籍,找找古玩什么的,從來都是在下午四時至六時出門造訪。一到六點鐘,他便去賽馬場或去樹林間散步。我在窗邊呆了片刻,又朝后退了一步,以免被絮比安發現;他很快就要出門做活,等到用晚餐時才會回家,近一個星期來,他侄女帶著手下的那些女學徒到鄉下的一位顧客家縫制一條衣裙去了,他甚至也不每晚都回府了。想到誰也不可能發現我,我于是決意不再東躲西藏,倘若奇跡真的發生,万一哪只昆虫能克服重重障礙,不怕山高路遠,戰胜困難与風險,作為使者從遙遠的地方來探望那朵一等再等、尚未受粉的雌花,那我豈能錯過這一千載難逢的時机。我知道雌花的這般苦苦等待并不比雄蕊花朵消极,雄蕊每每自動轉移方向,以便昆虫能輕而易舉地光顧,同樣,這儿的這朵雌花,倘若昆虫光臨,准會賣弄風情地弓起“花柱”,為了得其愛慕,會象一位虛偽但熾烈的妙齡女郎悄悄地向它靠近。植物世界的法則本身受到越來越高級的法則的控制。倘若昆虫的來訪,亦即從另一朵花帶來花粉,一般來說是异花傳粉的必要條件,那是因為自花授粉,自我繁殖,會象一個家族內的連續近親結婚一樣,導致退化、不育,而昆虫授粉則會給同類的后代帶來前輩所不具備的活力。不過,這种遺傳變异的飛躍會過于迅猛,導致花類發展失控,于是某一特殊的自花授粉行為會适時發生,加以壓抑,控制,使畸型發育的花朵趨于正常,猶如抗霉素防治疾病,甲狀腺控制發胖,失敗懲治驕傲,困倦壓抑行樂,睡眠驅走疲乏。我思路如何發展,下面當再描述,不過,我已經從花類明顯的狡黠行為中對文學作品中意識不到的那一部分作出了一個結論。恰在這時,我看到了德·夏呂斯先生從侯爵夫人家走了出來。他進去才几分鐘,莫非他從那位年邁的親戚或哪位家仆那儿得知了德·維爾巴里西斯太太只不過微有不适,現已大大好轉,抑或已經徹底康复。此時,德·夏呂斯先生以為無人看著他,迎著陽光眯起眼睛,臉上因熱烈的交談和意志的力量而維持的那股緊張勁儿松弛了,那种強裝的活力消失了。他臉色如同大理石般蒼白,大大的鼻子,勻稱的臉部輪廓再也不因故意的挑剔目光而顯出异樣的表情,有損于那雕像般的美。他仿佛不再僅僅是蓋爾芒特的一員,而成了帕拉墨得斯1十五,已經在貢布雷小教堂立了雕像。他整個家族的人的五官雖然普普通通,但一到德·夏呂斯先生的臉上,便顯出了超凡脫俗的秀美,顯得尤為溫柔。我真為他遺憾,平時為什么總是裝得那么粗暴,那么古怪,令人討厭,為什么總是那樣大吵大鬧,冷酷無情,動輒發怒,不可一世,為什么總是披著野蠻的偽裝,深藏起和藹与善良,而剛才從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出來時,我明明看見他滿臉和顏悅色,毫不矯揉造作。陽光下,他眨動著雙眼,近乎眉開眼笑,從這副看似平靜自然的臉龐上,我發現了某种東西,它多么深情,多么溫柔,我禁不住思忖,倘若他發現被人這樣細細打量,該會多么生气。殊不知這位男子漢無比珍惜男子气魄,為自己的男子气概而無比驕傲,在他的眼里,所有男人似乎都有討厭的女人气,然而他身上一時出現的神態、表情、微笑使我驀然想到的,恰恰酷似一位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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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希腊傳說中的优波亞國王瑙普利俄斯的儿子,特洛伊戰斗的英雄。
  為了不被他發現,我正要再挪個地方,可已經來不及,也沒有必要了。我看到了什么事情喲!在這院子里,他們在這之前肯定從來未曾相遇過(德·夏呂斯先生都是在下午絮比安去做活的時候上蓋爾芒特府),此時,男爵突然睜大半眯的眼睛,出神地迎面盯著站在自家店舖門檻上的那位昔日做背心的裁縫,絮比安猛地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地面對德·夏呂斯先生,象棵生了根的樹,神色惊歎地打量著漸漸衰老的男爵那發福的身子。更為詫异的是,德·夏呂斯先生早已一改方才的神態,剎那間,絮比安也仿佛在奧秘的藝術規律的作用下,馬上作出了与之和諧一致的姿態。男爵想方設法掩飾自己的激動表情,盡管他顯得多么滿不在乎,但似乎戀戀不舍,來回踱著步子,茫然地凝望著,自以為可以盡量顯示出自己的明眸之美,好一副自命不凡、漫不經心而又滑稽可笑的神態。絮比安呢,我平素十分熟悉的那副謙遜、善良的樣子瞬間蕩然無存——与男爵完美對應——抬起了腦袋,給自己平添了一种自負的姿態,怪誕不經地握拳叉腰,翹起屁股,裝腔作勢,那副擺弄架子的模樣,好似蘭花賣俏,引誘碰巧飛來的熊蜂。我真不知道他竟會有這么一副令人生厭的面孔。可我也未曾想到,在這出兩位啞巴扮演的啞劇中,他能臨場胜任自己的角色(盡管他是平生第一次与德·夏呂斯先生迎面相遇),這場啞劇仿佛排練已久;那爐火純青,自然嫻熟的演技,只有身處异邦,与同胞相逢時,才能有這般何必曾相識的默契,藉以傳達情感的媒介完全一致,猶如事先安排妥當的一幕。
  不過,這一幕并不真正滑稽可笑,其中還含有怪誕的成份,如果愿意,或者可以說其中含有真實自然的東西,自有美不胜收之處。德·夏呂斯先生縱然擺出滿不在乎的神態,心不在焉地垂下眼帘,但他還是不時抬起眼睛,朝絮比安投去一束出神的目光。(也許他想到,在此种場合,這樣一出啞劇不能無休止地演下去,或許出于某种下面就可明白的原因,或許是出于對世間万物轉瞬即逝的感歎,促使人們希望彈無虛發,一舉中的,致使一切愛戀的表演都變得無比動人心弦。)德·夏呂斯先生每瞅絮比安一眼,都要設法讓自己的目光伴隨著一聲話語,与平常人們投向不太熟悉或素昧平生的人的目光迥异。他望著絮比安,那直勾勾的奇特的眼神分明在說:“恕我冒昧,可您后背挂著一根長長的白線,”或對您說:“我可能不會搞錯,您大概也是蘇黎世人吧,我好象在古玩商家常遇到您。”就這樣,每過兩分鐘,德·夏呂斯先生的媚眼秋波好似強烈地向絮比安提出同一問題,猶如貝多芬探詢的短句,按同一間隔,反复出現——配以過分華麗的前奏曲——用以引出新的動机、變調和“主題再現”曲。然而,与之恰恰相反,德·夏呂斯先生和絮比安的目光美就美在它們似乎并不意欲達到某种目的,至少暫時如此。我平生第一回看到男爵和絮比安表現出這种惊人之美。在彼此的眼睛里,浮現的不是蘇黎世的藍天,而是某一我尚不知其名的東方都市的熹微晨光。無論是哪一點有力地吸引住了德·夏呂斯先生和裁縫,他們似乎早已達成協議,那多余的對視不過是禮儀的前奏曲,就好比成婚前的訂婚宴。更為接近自然的是——這一連串比擬本身就十分自然,何況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同一位男子,若細細打量他几分鐘,他會先后變成一個普通人,一只人鳥,一條人魚,一只人虫——眼前仿佛出現了兩只鳥,一只雄的,一只雌的,雄鳥設法往前湊,可雌鳥——絮比安,他對此類把戲無動于衷,只顧梳理自己的羽毛,毫不惊奇地望著新朋友,目光發木,漫不經心,既然雄鳥先主動邁了几步,那么大概唯有這种目光最能奏效,更能勾魂。最后,絮比安覺得保持漠然之態已遠遠不夠,從确信已征服對方到誘其追逐、愛慕,只有一步之遠,絮比安當即決定立刻出門做活,走出了可通行車馬的大門。不過,他扭頭張望了兩三次之后,才匆匆到了街上。男爵見失去了對方的行蹤,气得渾身哆嗦(但仍然擺出自命不凡的神態,打著忽哨,沒忘朝看門人喊聲“再見”,門房已喝得半醉,正在廚房邊的小屋里忙著招待來客,根本沒有听見),顧不了許多,撒腿朝街上奔去,想赶上絮比安。正當德·夏呂斯先生活象一只大熊蜂,嗡嗡嗡地飛出大門,另一只真正的熊蜂飛進了院子。誰知是不是那朵蘭花企盼已久的昆虫,給她送來了稀世花粉?如沒有這花粉,她恐怕就要終身空守香閨了。不過,我沒有專心致志細看昆虫尋花作樂,因為几分鐘后,絮比安竟又折了回來,身后跟著男爵,越加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也許德·夏呂斯先生突然出現,絮比安一時激動,或由于別的更自然的原因,忘了帶走一包什么東西,才又折回來取)。男爵打定了主意,決定加速事情的進展,便開口向裁縫借火,可又馬上抱歉道:“瞧,我向您借火,可我發現自己忘了帶煙。”熱情好客的禮儀戰胜了假獻殷勤的客套。“請進屋,您需要什么,都能滿足。”裁縫說道,一臉鄙夷神色驟變為滿面歡笑。小舖的門在他們身后關上了,我再也听不清什么。那只熊蜂早已不知去向,不知它是否就是蘭花迫切需要的昆虫,不過,一只十分難得的昆虫与一朵身不由己的鮮花終能奇跡般地結合,對此可能性,我已深信不疑。就說德·夏呂斯先生吧(權作一簡單比較,僅是某种意外的巧合而已,但不管是何种巧合,把植物學的某些規律与人們有時妄稱為同性戀的事情相提并論,并無冒充科學的企圖),多少年來,他總是在絮比安在外時進這家府邸,可這次,恰逢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鳳体欠安,無意中碰到了裁縫,通過他,交上了本就屬于男爵之類的紅運,后面可以看到,世上有不少人可能遠比絮比安年輕、英俊,但助男爵走上紅運的卻是這樣一位男子,這是專為使男爵之流得以在塵世間享受自己那份淫樂而造就的人物:一個專愛老先生的男人。
  剛剛說的這一切,連我自己過了數分鐘后方才恍然大悟,無形存在的諸多特性与現實交織在一起,待出現某個机遇,才能從它們之中把現實理出個頭緒來。反正眼下,我再也听不清裁縫和男爵到底說些什么,感到無比懊惱。恰在此時,我發現了那家出租的舖子,与絮比安家只隔著薄薄一堵牆。若要潛入那家舖子,只需上樓到我們家的套房,穿過廚房,順家仆專用的樓梯進入地窖,通過地窖即可穿越整個院子,來到地下室的那個地方。數月前,木工曾在那儿堆放過細木護壁板,絮比安本來也打算在那儿存放木炭,接著,再登上几級台階,便可進入舖子。這樣,我的整條通道都是隱蔽的,任何人都發現不了我。這辦法是再謹慎不過了。可是,我并未這樣做,而是順著圍牆,露天繞過院子,盡量注意不被人瞧見。果然,誰也沒有發現,不過我想,与其說我有多精明,不如說又碰了個巧。順著地窖過去本來万無一失,可我偏偏作出那么不慎的決定,究其原因,也許有三條,假設至少有一條。首先是因為我迫不及待。其次大概是回想起在蒙舒凡藏在凡德伊小姐窗前經歷的那一幕,心有余悸,隱約有些害怕。确實,我所經歷的類似情景,發生時往往都具備极為不慎、難以置信的特征,雖然每次行動都很隱秘,但總是充滿風險,對此類舉動,仿佛害怕就是酬謝。第三個原因說來有些象儿戲,我簡直羞于啟齒,但我心里十分清楚,這一因素在下意識中起著關鍵性的決定作用。為了領會——也為了揭穿——圣盧的軍事原則,我曾密切關注布爾人戰爭的情況,此后,我不知不覺地重溫起古時探險、游歷的故事來。我讀得如痴如醉,竟然在日常生活中模仿起來,給自己壯膽。每當發病,鬧得我一連几天几夜不僅睡不著,而且躺不下,甚至不吃也不喝,全身衰竭,疼痛難忍,心想再也無望得救。此刻,我便會想起某個游客,錯吃了毒草,癱在沙灘上,裹著被海水浸得水淋淋的衣服,發著高燒,渾身哆嗦,可兩天過后,竟然好轉。繼續盲目赶路,尋覓人跡,說不定會撞到食人肉的家伙手里,他們給我樹立了榜樣,使我增添了勇气,獲得了希望,為自己一時气餒感到羞愧。布爾人面對英國大軍,毫不畏懼,需向前沖鋒時絕不后退,冒著槍林彈雨,爭奪矮林,在毫無防御工事的困境中,決一死戰,一想起他們,我不由得思忖:“我倒要看看自己怎么會這么怯懦,那戰場不就是自家的這個院子嘛,德雷福斯事件那陣子,我几次參加決斗,都沒有絲毫的畏懼,現在,我唯一擔心的冷箭,只不過是鄰居的目光,況且他們另有所事,無暇在院里亂瞧。”
  進了小舖,我盡量避免碰擊地板發出吱吱聲響,同時意識到,絮比安的舖里一有動靜,我這邊就能听個一清二楚,心想絮比安和德·夏呂斯先生有多冒失,又多幸運!
  我不敢動彈一下。蓋爾芒特家的馬夫乘主人外出,曾把一架梯子搬進我正躲著的這家舖子,緊挨工具間。若登上梯子,我准能打開气窗,一切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如同呆在絮比安家。可我擔心弄出聲響。再說,也無此必要。雖然多花了几分鐘才潛進這舖子,我也并不后悔。我開始從絮比安屋子听到的僅僅是些不連貫的聲音,据此可作出判斷,他們并沒有多說話。那聲音煞是可怖,若不是每次聲響都伴著一聲高八度的呻吟,我准會以為有人在隔壁殺人,事畢,凶手和复活的受害者齊力清洗犯罪痕跡。后來,我才知道,世間能象痛苦一樣令人聲嘶力竭亂喊亂叫的,那便是痛快,尤其是痛快中平添——比如平添某种恐懼,害怕怀上孩子,不過,《圣徒傳》中有過類似不可信的例子,眼下決不可能有這回事——几分憂慮,唯恐弄出污穢。約摸半個小時后(此間,我躡手躡腳爬上梯子,透過我未打開的气窗往里瞧),雙方開始了交談。絮比安硬是不接德·夏呂斯意欲給他的錢。
  又過了半個小時,德·夏呂斯先生走出門來。“您下巴怎么剃得這么光溜溜的?”絮比安以溫存的口吻問男爵,“留著漂亮的小胡子,多美呀?”“呸!多惡心吶!”男爵回了一句。
  不過,男爵站在門口遲遲不走,向絮比安打听居民區的情況。“您對面街頭那個賣栗子的一點都不了解?不是左邊的那位,那家伙討厭死了,是右邊的那個樂呵呵的黑大個。還有街對面的那個藥店老板,雇了個騎車的,客客气气的,為他送藥。”這一連串的提問,絮比安听了准有些不耐煩,只見他象個專愛賣弄風情的女人,被唾棄后滿腹怨恨,挺起身子,答道:“我看您呀,總是朝三暮四。”這聲責備帶著痛苦、冷酷而又怪嗔的口气,無疑令德·夏呂斯先生動了心,為了消除因好奇打听造成的不良印象,他低聲乞求絮比安,聲音低得我無法听清他到底說了些什么,大概是希望他們再在舖子里呆一會,裁縫為之感動,臉部的痛楚神情遂煙消云散,只見他細細端詳著男爵滿頭灰發下那張丰腴、通紅的臉,露出惊喜的神色,象是自尊心得到了深深的滿足,拿定主意,准備答應德·夏呂斯先生向他提出的要求,不過,應允前還是說了几句有傷大雅的話:“您呀,真會折騰!”他眉開眼笑,顯得激動,傲慢而又充滿感激之情,對男爵說,“行,走吧,大小子!”
  “我之所以又打听有軌電車司机的事,”德·夏呂斯先生又固執地開口說道,“是因為不管怎樣,這對我回家有些用處。我有時确實會屈尊俯就,遇到哪個体態使我感興趣的難能可愛的人儿,就會跟在她后面跑,就象哈里發1混作一個普普通通的商販,在巴格達城到處轉悠。”對此,我對貝戈特持相同的看法。即使哪一天不得不出庭自辯,他說的話也不會用以說服法官,而仍然會憑自己特殊的文學气質的自然驅使,憑自己興趣所至,滿嘴貝戈特特有的言辭。德·夏呂斯先生与裁縫交談,用的語言与他同上流圈子的人物打交道時用的一模一樣,甚至其怪癖表現得更有過之而無不及,或許因為他本欲极力克服內心的怯懦,不料顯得過分傲慢,抑或因為內心膽怯,難以自己(在不同一階層的人面前往往會更發窘),致使他自我暴露,把自己的秉性暴露無遺,拿德·蓋爾芒特夫人的話說,他确實生性傲慢,且帶有几分瘋狂。“為不失去她的蹤跡,”他繼續說道,“我就象個小教書的,又好比一位年輕英俊的大夫,跟著那位小人儿,跳上同一輛有軌電車。我們用‘她’來稱呼,不過是為了遵守慣例(比如人們談起哪位王子,會問:殿下龍体安乎?)。若她換車,我馬上就掏出那張叫作‘轉車票’的怪玩藝儿,簽個號,也許票上布滿了瘟疫的細菌,車票盡管還給我,可編號并不每次都是第1號!就這樣,我有時要換三四次‘車’。有時,到了深夜十一點,我一人擱在奧爾良車站,可怎么也得回府呀!只要离開奧爾良站就行!譬如有一回,由于一直沒有搭上腔,我跟著來到了奧爾良,上了一節討壓的車廂,在工藝三角,即所謂的‘行李网架’之間,貼著該交通网內主要建筑藝術杰作的照片。車廂里只有一個空位,我對面的歷史古跡,是奧爾良大教堂的一‘景’,這座教堂是法國最丑陋的一座了,可我迫不得已,看得煞是累眼睛,就好比有人強迫我兩眼死死盯著一根根光學筆杆玻璃飾球的線條,弄得眼睛發炎。我在奧布萊跟我那位年輕的人儿下了車,可惜,她家人(我想象她一身缺點,可沒料到竟有個家)在站台等候著!我一面等著可以把我帶回巴黎的車子,滿腹懊惱只有靠迪安娜·德·普瓦提埃之家來排譴。盡管該處曾吸引了我在王宮執事的一位祖宗,可我更喜歡的還是有血有肉的大美人。為消除孤獨一人回家的厭倦滋味,我很想結識一位臥舖車廂的服務員或一位電車司机。不過,“您不要反感,”男爵下結論道,“這不過是個趣味問題,如同大家所說的那樣,就上流社會的年輕公子而言,我并不希望占有他們的肉体,可是,我非得触及他們方能心安,我不是說触及他們的肉体,而是触動他們的心弦。只要哪位年輕人不再對我的去信無動于衷,而是有信必回,那他就已完全被我的靈魂所占有,我內心也就獲得了安宁,或者說,若不很快又被另一位攪得心緒不宁,我心底至少是平靜的。這挺怪,是嗎?噢,那些常來這儿的上流社會的公子哥儿,您不認識几位?”“不認識,我的寶貝。噢,不,有個棕頭發的,個子很高,戴單片眼鏡,總是笑眯眯的,為人多變。”“我不明白您想指哪一位。”絮比安補充描繪了一番,德·夏呂斯先生還是不知所云,他确實不知道這位裁縫見了不太熟悉的人,過后連頭發什么顏色都記不清,這類貴人比人們想象的看來要多。不過,我了解絮比安的這一短處,他說的是棕發,可我想准是金發,看來那人的相貌与夏特勒羅公爵完全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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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穆罕默德的繼承者,伊斯蘭國家的領袖。
  “還是談談那些并非平民百姓出身的公子哥吧,”男爵繼續說道,“眼下,我的心思全用到了一位怪小子身上,那是個聰明伶俐的小布爾喬亞,待我無禮透頂。他根本意識不到我是個非同凡響的大人物,而他只是個微不足道的毛小子。反正,不管怎么說,那頭小蠢驢可以沖著我這身尊嚴的主教袍,隨心所欲地瞎嚷嚷。”“主教啊!”絮比安惊叫了一聲。他根本沒有听明白德·夏呂斯先生最后几句話,一听到“主教”兩字,惊呆了。“跟宗教,可不是隨便鬧著玩的。”他喃喃地說。“我家出過三位教皇,”德·夏呂斯先生解釋道,“有一個紅衣主教的封號,所以我有權披紅袍,因為我曾舅公是紅衣主教,他侄女給我祖父帶來了公爵封號,被替代繼承下來了。我看您對這些暗示一竅不通,對法蘭西歷史無動于衷。此外,”他又添了一句,与其說是就此下結論,毋宁說是提醒對方,“那些年輕人對我很有誘惑力,可他們卻躲著我,准是因為害怕,才敬而遠之,不敢大聲張揚對我的愛。他們的這种誘惑力,首先就要求他們具有顯赫的社會地位。再說,他們假裝冷漠,也許會适得其反,產生完全相反的效果。他們愚蠢得很,時間一長,就會倒我胃口。就從您較為熟悉的階層舉個例子,我家府邸整修時,為了避免公爵夫人們爭風吃醋,日后好榮幸地向我表白曾接待過我,我到大家所說的‘旅館’去過了几天。有位樓層招待跟我熟了,我看上了他,讓他當獵奇的小‘服務員’,負責為我關門帘,可他對我的建議一直置之不理。后來,我實在气极了,為了向他證明我的意圖是純洁的,便差人給他送去一筆高得出奇的款子,只求他上我房間來交談五分鐘。可我白白等了他半天。從此,我對他討厭极了,連出門都走仆人專用甬道,不愿看到那小混蛋的丑面孔。后來,我才得知他從未收到我的信,信全給半道截走了,第一封被一位嫉妒他的樓層招待截去,第二封被值白班的那位秉性正直的門房攔截,第三封又被值夜班的門房取走了,他愛那位服務員,當月亮女神狄安娜起來時,就跟他睡覺。可是,我對他的厭惡并未因此而減退,即使象托著銀盤送野味那樣把那個服務員奉獻給我,我也會一手推開,惡心得要吐。噢,真不該,我們談起正經事來了,關于我向往的事,我們之間現在算是了結了。不過,您可以助我一臂之力,可以做個中間人,噢,不,一想到這事,我就興奮,我覺得,一切并未了結。”
  這部劇剛一啟幕,在我這雙擦亮的眼睛看來,在德·夏呂斯身上便進行了一場徹底而迅猛的革命,仿佛他已被魔杖所触動。在此之前,我一直都不明白,也未曾目睹過。罪惡(為語言方便起見,眾人都這么說)這精靈,只要無視它的存在,它就會在無形中悄悄地伴隨著您,無一例外。仁慈、奸詐也好,名聲、上流社會交往也罷,這一切從不隨意暴露,人們總保持其隱秘性。連奧德修斯一開始也沒有認出雅典娜。不過,神与神之間很快就可相互看穿,同類人彼此也可一眼識破,如德·夏呂斯先生就被絮比安一眼看透。迄此,面對德·夏呂斯先生,我就象個漫不經心的人,面前站著一位孕婦卻沒注意她那笨重的身子,當她微微一笑,再次對他說:“對,我現在有點儿累,”他還不知趣地刨根問底:“您到底哪儿不舒服?”一旦有人給他點破“她有身孕”,他才猛然發現她腆著肚子,兩只眼睛便盯著不放。确實,理智打開眼睛,悟錯增加眼力。
  有些人不愿把德·夏呂斯先生之流當作實例來證明這一規律,都是熟人熟面,長期未曾加以怀疑,直至有一天,在一個与他人無异的家伙的平淡無奇的外表上,那用密寫墨水書寫的、至今不露真跡的古希腊人珍愛的性格謎底暴露出來了,他們只要回想在生活中,有多少次險些做出蠢事,就完全會明白,他們周圍的世界,一開始就辦裸裸地暴露在眼前,把千百种偽裝一一剝掉,而人愈有教養,便愈善于掩飾。比如有那么一個男人,在他那張毫無個性的臉上,人們根本就看不出他就是某女人的兄弟,未婚夫或者情人,正要張口罵她“好一只母老虎!”時,万幸的是,旁邊有人給他們咕嚕了一句,他們咽回了已溜到嘴邊的那個倒霉字眼。于是,就象粉牆上顯現出Mane,Thecel,Phares1的字樣,立即出現這樣的議論:他就是那個女人的兄弟,未婚夫或情人什么的,不該當他的面說她“母老虎”。單就這一新的觀念便會引起一系列的重新組合,過去對她家其他成員的看法有的會取消,有的會收回,從此得到全面的調整補充。德·夏呂斯先生身上盡管附著另一個人,使他与眾不同,就象那個半人半馬的神,那個与男爵合二為一的人,我卻一直沒有發現。現在,抽象的東西具体化了,他一旦被識破,便馬上喪失了隱身能力,德·夏呂斯先生搖身一變,來了個脫胎換骨,面貌全非,以致不僅他那富于變化的音容,而且過去与我時起時伏的交往,總之,至此我一直鬧不明白的一切,一下子全都被看得一清二楚,就好比有一行文字,若把字母拆開打亂,不能說明任何意思,可如按正常詞序重新排列,便表達出某鐘思想,更也不易忘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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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据《圣經》記載,巴比倫伽勒底國國王伯沙撒一日大宴群臣,飲酒時,忽見有人手指顯現出來,在粉牆上書寫了這几個詞,經請預言家但以理解釋,那文字講巴比倫國末日已到,全國將分裂給理代人和波斯人。
  此外,我現在終于明白了,剛才見德·夏呂斯先生從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出來時,我為何覺得他酷似女人:真是個十足的女人!他這類人,不象看上去那么矛盾,他們的理想是富有男子气概,原因就在于他們天生的女人气質,在生活中,他們只是在外表上与其他男子沒有差別;每人的眸子平面都凹雕著一個身影,絕無例外,它銘刻在人們藉以觀察宇宙万物的眼睛里,可在他們那一類人的眼睛里,銘刻的不是仙女的倩影,而是美男的形象。他們這些人始終處于詛咒的重負之下,不得不靠自欺欺人和背信棄義過日子,因為他們也清楚,他們的那种欲望實在可恥,會受到懲罰,因此不可告人,然而正是這一矛盾給人創造了最為甜密的生活樂趣;他們不得不背棄自己的上帝,因為即使是基督徒,一旦他們出庭受審,便落成了被告,而面對著基督,且以基督的名義,他們必須為自己的一生几乎都受到誹謗而极力辯解;他們是失去母親的孤儿,一生中,他們不得不對自己的母親撒謊,甚至直到為母親合上雙眼的最后一刻;他們是無情無義的朋友,雖然他們的魅力往往得到普遍承認,触動了不少人的情感,雖然他們的心底常常是善良的,贏得了不少人的好感,然而,那种借助謊言得以苟延殘喘的關系稱得上為友情嗎?一旦內心萌發出信賴与真誠的沖動,便會厭惡地唾棄這种關系,除非有幸碰上一個為人公道,甚至富于同情心的人,但是,這种人往往會被習慣心理引入歧途,甚至把公開的罪惡視作情愛,雖然這种情愛与他格格不入,就象有的法官,出于原罪和种族本性所造成的种种原因,比較容易怀疑、指控同性戀者殺人,猶太人叛逆。但是——我剛才概述了第一种觀點,諸位可以看到,這一觀點后面將得到修正,而且如果不為了那些耽于幻想,憑想象看待一切的人揭穿其中的矛盾,這一觀點定會令他們勃然大怒,至少根据這一觀點看,情況如此——他們雖是情人,可情愛的可能性几乎拒他們在門外,愛戀的希望給他們以力量,擔當形形色色的風險,忍受各式各樣的孤寂,因為他們的情之所鐘恰是個男人,而這個男人毫無女人的特征,不可能性欲倒錯,因此也不可能對他們產生愛情。倘若他們用金錢買不來真正的男子漢,倘若他們不被幻想所驅使,把出賣肉体的同性戀者錯當作真正的男子漢,那結果必然就是他們的欲望永遠得不到滿足。他們的名聲岌岌可危,他們的自由煙云過眼,一旦罪惡暴露,便會一無所有,那風雨飄搖的地位,就好比一位詩人,前一天晚上還備受各家沙龍的青睞,博得倫敦各劇院的掌聲,可第二天便被赶出寓所,飄零無寄,打不到睡枕墊頭,象參孫1推著石磨,發出同樣的感歎:
    兩性必將各自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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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圣經》中的人物,是位力大無比的勇士。
  有遭受巨大不幸的日子里,受害者會受到大多數人的同情,就好比猶太人全都傾向德雷福斯,但一旦不再倒霉,他們甚至再也得不到一絲怜憫——有時被社會所不容——遂被同類所唾棄,暴露無遺的真實面目引起他人的厭惡、在明鏡中原形畢露,鏡子反照出的不再是美化他們真相的形象,而是把他們打心眼里不愿看到的各种丑態和盤托出,最終使他們醒悟,他們所稱其為“愛”的玩藝儿(他們玩弄字眼,在社會意義上把詩歌、繪畫、音樂、馬術、禁欲等一切可以扯上的東西全稱其為自己所愛)并非產生于他們認定的美的理想,而是禍出于一种不治之症:他們酷似猶太人(唯有少數几位只愿与同种族的人結交,嘴邊總是挂著通用的禮貌用語和習慣的戲謔之言),相互躲避,追逐与他們最勢不兩立,拒絕与他們為伍的人,寬恕這些人的無禮舉動,被他們的殷勤討好所陶醉;但是,一旦遭到排斥,蒙受恥辱,他們便會与同類結成一伙,經歷了類似以色列遭受到的迫害之后,他們最終會形成同類所特有的体格与精神個性,這些個性偶爾也惹人高興,但往往令人討厭,他們在与同類的交往中精神得以松弛(有的人在性情上与敵對种族更為貼近,更有相通之處,相比較而言,表面看去最沒有同性戀之嫌,盡管這种人盡情嘲諷在同性戀中越陷越深的人們),甚至從相互的存在中得到依賴,因而,他們一方面矢口否認同屬一伙(該詞本身就是莫大的侮辱),而另一方面,當有的人好不容易隱瞞了自己的本來面目,他們卻主動揭開假面具,与其說是為了加害于人(這种行為為他們所憎惡),倒不如說是為了表示歉意,象大夫診斷闌尾炎那樣刨根問底,追尋同性戀的歷史,津津樂道于告訴別人蘇格拉底是他們中的一員,就好比猶太人標榜耶穌為猶太人,卻不想一想,如果連同性戀也是正常的事,那末世間也就不存在不正常的東西了,無异于基督降生之前,絕不存在反基督徒;他們也未曾想過,唯有恥辱釀成的罪惡,正因為它只容許那些無視一切說教,無視一切典范,無視一切懲罰的人存在,依仗的是一种天生的德性,与他人格格不入(盡管也可能兼有某些高尚的道德品質),其令人作嘔的程度遠甚于某些罪惡,如偷盜、暴行、不義等,這些罪惡反而更能得到理解,因此便更容易得到普通人原諒;他們秘密結社,与共濟會相比,其范圍更廣,效率更高,更不易受到怀疑,因其賴以支撐的基礎是趣味、需求与習慣的一致,他們所面臨的風險,最初的嘗試,掌握的學識,進行的交易,乃至運用的語言都完全統一,在他們這個社會中,希望別相互結識的成員憑著對方一個自然的或習慣的,有意的或無意的動作,就可以立即識別同類,告訴乞丐,他正為其關車門的是位大貴人;告訴做父親的,那人正是他愛女的未婚夫;告訴想求醫,忏悔或為自己辨護的人誰是醫生,誰是牧師,誰又是他曾上門找過的律師;他們都不得不保守秘密,然而卻都了解他人的某些隱私,而世上圈外的人對他們從無纖毫的狐疑,在他們看來,再難以置信的歷險小說都真實可信;因為在這种不符合時代精神的傳奇般的生活中,大使以苦役犯為友,而王子,雖然時而自然表現出貴族教育所養成的翩翩風度,非顫顫巍巍的小市民所能相比,但一旦邁出公爵夫人的府邸,便与流氓大盜密謀;這伙人為人類群体所不齒,但舉足輕重,受怀疑時他們卻不在場,不受猜疑時,他們則耀武揚威,肆無忌憚,受不到懲罰;他們到處都有同伙,無論在平民階層,在軍隊,還是在神殿、監獄,甚至在御座,無一例外;他們,至少大多數都与非同類的人親密相處,既甜蜜,又危險,挑逗對方,与他們笑談自己的惡習,仿佛与己無關,由于他人的盲目或虛偽,這种游戲玩得輕而易舉,且可持續多年,直至丑聞暴露,馴化者自食惡果,被人吞噬;在此之前,他們不得不矯飾自己的生活,欲注目不得不轉移視線,欲轉移視線卻又不得不注目,言談中不得不為許多形容對象易性,這种社會壓力与他們承受的心靈壓力相比,微不足道,确實,他們的惡習,或惡習一詞難以達義的行為,迫使他們對自己,而不再是對他人,造成重大的心理壓力,以便這种行為在自己的眼里不再构成什么惡習,然而,有的人更講究實際,處事更性急,他們無暇去搞交易,顧不上簡化生活,爭取通過合作贏得時間,于是便分道揚鑣,形成了兩伙,第二伙完全由与他們清一色的人組成。
  這對來自外省的窮人來說确實令人震惊,他們舉目無親,一無所有,唯奢望有朝一日當上名醫,名律師,他們頭腦還缺乏見解,人体尚欠缺風度,但希望盡快養成,以裝點門面,就象他們為裝飾自己在拉丁區的小房間購置家具擺設,效仿的是他們在一些“暴發戶”府上看到的式樣,這些“暴發戶”從事的是有利可圖而又正經的職業,他們多么希望躋身其間,一舉成名;對這些人來說,他們無意中養成的特殊情趣,好比對繪畫、音樂的盲目愛好,也許是他們唯一的獨特之處,且根深蒂固,不容取代,使得他們在某晚錯過了事關他們前程的有益聚會,而他們所要模仿的恰是聚會者的言談舉止,及其思維、穿戴、打扮方式。在他們的居住區,他們几乎只与同窗、師長或某個已功成名就,成為靠山的同鄉交往,可他們很快發現另一些年輕人,共同的特殊情趣使他們彼此貼近了,猶如在一座小城鎮,由于對室內樂和中世紀象牙藝術品有著共同愛好,助理教師与公證人結成了友誼,由于他們以同一的功利主義天性,以指導他們事業的共同職業思想看待消遣對象,于是在外行人禁止涉足的場合不期而遇,這里,聚集了古鼻煙盒,日本銅版畫和奇花异卉的愛好者,因為這里有著相互學習的樂趣,互通有無的實惠,當然也有對競爭的恐懼,就象在郵票市場,行家之間的深深默契与收藏家之間的瘋狂爭奪兼而有之,再說,即使那些在咖啡館設有專座的人,也不知道店里聚集的到底是誰,鬧不清是釣魚協會,還是編輯學會,抑或是安德爾子弟協會,他們一個個衣冠楚楚,神態持重冷漠,對數米之外那些競相炫耀自己情婦的時髦的褲褲子弟,“花花公子”,只敢偷偷地瞅上一眼,有的人對這幫公子哥雖然仰慕不已,但卻沒有膽量抬頭去看,待二十年后,當有的即將廁身某個學會,有的業已成為某個圈子的老前輩時,他們方才得知當初最富于魅力的那位就是如今大腹便便,滿頭白發的夏呂斯,他与他們如出一轍,只不過身處另一個社會,具有別樣的外部標記,异樣的外表特征,其獨特之處使他們無法摸清他的底細。不過,如今的社團多少有所發展,比如“左派同盟”就不同于“社會主義聯盟”,門德爾松音樂協會也有別于圣樂學院,因此,在晚上聚會時,有時會在另一張餐桌上聚集著一幫激進分子,他們衣袖下套著手鐲,脖根處挂著項鏈,故意把眼睛瞪得鼓鼓的,嘻笑打鬧,相互撫摸,迫使在場的中學生們赶緊躲開溜走,為他們服務的咖啡店招待雖然義憤填膺,但也只得以禮相待,其心情恰似在晚上招待德雷福斯分子,若無得到小費揣兜的好處,早就主動去找警察了。
  不受世俗之見約束的人正是把孤僻者的情趣与這些專業社團對立起來,從一方面看,其中并無多少奧妙,因為這些人結社只不過模仿了孤僻者的行為,孤僻者們認為,他們心目中不被理解的愛情与有組織的邪惡毫無共同之處;而從另一方面看,也确實有著某种奧妙,因為這些不同的階層恰正符合各种不同的生理類型,同時也适應病理或僅僅社會演變的各個不同階段。事實上,孤僻者們有朝一日總不免要融合到這些社團之中,有時純粹是因為厭倦所致,有時則是為了圖個方便(比如那些敢持敵對態度的人最終也不得不在家中安上電話,接待耶拿家族的人或去博丹商店購物)。一般來說,他們在這些社會中不太受歡迎,因為在他們較為清白的生活中,他們一方面缺乏經驗,另一方面又過分耽于幻想而難以自拔,因而在他們身上烙上了更深刻的女性化的特殊性格印記,而那些行家里手卻想盡辦法消除這种种印記。必須承認,在這些新來乍到的人身上,那种女子气并不僅僅集中在內心深處,而是顯而易見,令人厭惡,一有風吹草動,他們便膽顫心惊,象歇斯底里大發作,听到一聲尖笑,也會嚇得手腳亂抽,不象人樣,活象眼圈濃黑,目光憂郁,長著懸鉤爪的猴子,然而他們卻身穿無尾常禮服,系著黑色大領帶;凡此种种,致使這些新成員反被那些遠不如他們清白的家伙怀疑來路不明,難以接納。不過,他們最終還是被接受了,于是享受到了种种便利,商業、大企業正是藉此改變了個体人們的生活,使他們得以獲取在此之前過分昂貴,甚至難以尋覓的物品,過去,他們獨自在稠人廣眾之中難以發現的東西,現在卻泛濫成災,把他們淹沒了。
  然而,盡管擺脫困境的門道數不胜數,但是對有的人來說,社會壓力還是太沉重了,這些人往往來自那些尚未為自己造成精神壓力的人中,他們仍誤以為他們的愛情方式頗為難得。這里,暫且不談那些因其習性的特殊本質而自以為高女人一籌,鄙視她們,把同性戀視作偉大天才和光輝時代特有產物的人,當他們試圖讓自己的情趣得到贊許時,他們所尋求的目標并不是他們認為生就有此稟性者,如嗎啡癮者天生就愛嗎啡,而是他們認為無愧于此情趣的人,那高漲的熱情象是在布道,猶如別人鼓吹猶太复國主義,宣揚拒絕服兵役,宣傳圣西門主義,素食主義或無政府主義。有的人入睡后,如果有人哪天早晨突然闖進房里,那准會發現他們露著一個令人贊歎的女人腦袋,其神態极為說明問題,象征著整個女性,頭發本身就給予證實,卷曲時多么富于女性化,展開時,又多么自然地形成發辮,披撒在臉頰上,人們不禁為之惊歎,這位少婦,這個少女,加拉大1,她剛剛無意識地從囚禁自身的男体中蘇醒過來,她未求教于任何人,全憑自己的机敏,多么善于利用牢籠的微小出口,獲取其生命必需的一切。毫無疑問,這位容貌可人的年輕小伙子不會承認:“我是個女人。”即使——出于种种可能因素——跟哪位女人一起生活,他也會對她矢口否認自己是個女性,向她發誓自己絕未跟男人發生過關系。可她只要看到我們方才顯示的情景,見他身穿睡衣躺在床上,雙臂裸露,烏發下露出脖頸,那么,那睡衣頓時會變成一件女人的內衣,那腦袋也活脫脫成了一位漂亮的西班牙女郎的腦袋。女主人定會為顯現在她眼前的內情惊恐不已,這情景比話語,比行為本身更真實可信,即使從未有過表露,但行為本身不可能不很快予以證實,因為任何人都會按自己的愛欲行事,倘若此人尚不過分邪惡的話,定會到异性中去尋歡作樂。對同性戀者來說,邪惡并非始于結交(因為各种不同因素都可制約結交),而是始于他与眾多女人作樂。我們方才試圖描述的那們年輕小伙子是位女性,那是多么顯而易見,以致曾經充滿欲望凝望著他的女人(除非有特殊的情趣)無不大失所望,如同莎士比亞喜劇中的女人被一位喬裝打扮成英俊少年的年輕姑娘弄得心情沮喪。這同樣也是欺騙行為,同性戀者對此也很清楚,他隱隱約約感覺到,自己偽裝一旦扒去,妻子將經受的是何等失望的心情,這一對性別的認識錯誤是幻想派詩歌多么丰富的創造源泉啊。再說,對那位要求苛刻的女主人,他縱然拒不承認(她如果不是一位戈摩爾女人)“我是個女人”,也無濟于事,他体內那個雖無意識但顯而易見的女人是多么狡猾,多么伶俐,又象攀援植物般多么執著地尋覓男性器官!只需看一看那披落在洁白的睡枕上的卷發,就不難明白,如果這位年輕小伙子不顧父母的吩咐,情不自禁地悄悄溜出父母的掌心,那他絕不是去尋找女人。女主人可以懲罰他,把他關起來,可第二天,這位陰陽人照舊能有辦法愛上一個男人,就象牽牛花總是把卷須伸到擺置鐵鎬或鐵耙的地方。我們贊歎這位男子的臉上那令人動情的嬌媚和男人們所不具備的麗姿以及那溫柔的天性,然而,當我們得知這位小伙子去尋找的是拳擊手時,我們何以會為之惋惜呢?這是同一現實的不同方面。令我們厭惡的人也會是最為動人的人,其動人之處遠甚于世間的千嬌百媚,因為他代表著令人歎為觀止的無意識的天性力量;盡管有著性的誘惑,但他自己對性的确認表現了他未明言的心跡,他向往的是由于社會最初造成的過錯而使他難以企及的境地。對有的人來說,尤其是對那些在儿時极為羞怯的人來說,他們几乎從不考慮他們所獲得的享受由何种肉体成分所組成,只要能把這种享受与男性的容貌聯系起來即可。然而,另一种人則要給他們的肉体享受嚴格定位,其感覺無疑更為強烈,這類人也許會因其直言不諱而引起普通人的反感。他們也許不同于前一類人,僅僅生活在土星的衛星之下,因為對他們來說,女人不象在前一類人眼里那樣,被完全排斥在外,對前一類人,女人要是不閒聊,不賣弄風情,沒有精神愛戀,就不稱其為女人。可是,后一類人卻追逐喜愛女色的女人,她們可為他們提供年輕的小伙子,激發他們与小伙子在一起所感受的樂趣;更有甚者,他們可以以同一种方式在她們身上獲取從男人身上享受到的同樣樂趣。由此而產生的結果便是,對那些鐘愛前一類人的人來說,唯有与男人作愛所享受的樂趣方能激起其嫉妒心,僅此樂趣才能构成不忠行為,因為他們從不主動去愛女人,只是由于習俗的原因勉強為之,為的是給自己保留結婚的可能性,可他們很少想象男歡女愛所能帶來的樂趣,因而容不得他們心愛的男人去品嘗此种樂趣;后一類人卻往往因与女人作愛而引起嫉妒。原因是在他們与女人的關系中,他們為愛女色的女人扮演了另一個女人的角色,而与此同時,女人也差不多給他們提供了他們從男人身上獲得的樂趣,以致妒火中燒的男友,一想到他情之所鐘的男子竟与在他看來活脫脫是個男人的女人結合,心中好不痛苦,他同時感到心愛的男友就要擺脫他,因為對那些女人來說,這男子有點味儿,有點儿女人的味儿,不過他自己并意識不到。我們暫且也不提那些瘋狂少年,他們孩子气十足,故意戲弄朋友,冒犯父母,几近瘋狂地熱衷于選擇裙袍之類的服裝,抹口紅,畫眉黛;這些人姑且不提,因為末了遇到的往往是這种人,他們無論有多冷酷,卻再也難以忍受自我作踐帶來的痛苦,于是便會一輩子規規矩矩,儼然似新教徒,試圖糾正過去一時中邪鑄成的過錯,但所作努力純屬枉然,就象圣日爾曼區的妙齡女郎走火入魔,過上了臭名遠揚的可恥生活,与習俗決裂,嘲弄自己的家庭,直至一天,她們重又開始攀登人生之坡,雖然不折不撓,卻毫無結果,想當初走下坡路時,她們覺得多么有趣,或許她們當時已經無法控制下滑。最后,我們也暫且不談那些与戈摩爾締結了條約的人。待德·夏呂斯先生与他們結識時,我們再作介紹。總之,凡有机會粉墨登場的,形形色色的人物,這里都免作交待,為結束此開場白,只談談我們方才已開始介紹的那些孤僻者。他們自以為特殊,少有惡習,可不知不覺中身上早已孕育著惡癖,只不過隱蔽的時間較之別人更長罷了,一旦發現自身的惡癖,他們便遠离塵囂,獨自生活。确實,不管他們是詩人、雅士,還是惡棍,誰開始都不知道自己是同性戀者。好比某個中學生,讀了愛情詩或看了誨淫畫,不禁緊緊依偎著一位同窗,想象著通過同學宣泄他對女人的欲望。當他閱讀德·拉法耶特夫人,拉辛,波德萊爾,瓦爾特·司各特等人的作品,雖然清楚地意識到了自己的感受的實質所在,但卻少有能力自我觀察,体味不到自己摻進的成分,感悟不到情感同一,但對象有別的道理,意識不到他渴望得到的是羅布—布依,而不是迪安娜·維爾農,處于這种階段,他怎能覺得自己會与眾不同呢?在眾多人的家中,處于更為清醒的理智前哨的本能謹慎設防,臥室里的鏡子和四壁都飾有彩石水印畫,畫中都是女演員;他們作詩曰:
    世間,我只愛克洛埃,
  她滿頭金發,仙女般美,
  我的心儿漾溢著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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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希腊神話中的海中女神,海神涅柔斯和他的姐妹多里斯生的女儿。
  人生伊始,有必要為此而寄托情之所系嗎?說不定若干年之后,在他們身上再也找不到一絲痕跡,就好比這些孩童,如今滿頭金發,以后說不定會長出一頭典型的棕發。誰知道那些女人的照片是不是偽善的開始,且對另一些同性戀者來說,是不是恐懼的開始呢?然而,孤僻者們正是這樣的人,偽善讓他們感到痛苦。也許取另一個移民地的猶太人作例子,還不足以解釋清楚,教育對他們所起的作用是何等微不足道,他們又是如何巧妙地故伎重演,興許還不至于再干類似自殺那种純粹殘忍的傻事(不管人們如何提防,瘋鬼們總是會再度自殺,投河之后剛被人救起,又去服毒,弄一支手槍……),而是回到自己過去的生活中去,其中少不了樂趣,非同類的人們不僅理解不了,想象不到,甚至會感到憎惡,而且這种生活險情不斷,屈辱終生,令人們感利恐怖。若要為他們畫像,且不必把他們設想為未馴化的野獸,倒可聯想一下所謂馴服的幼獅,雖已馴服,它們畢竟還是獅子,至少有必要聯想一下那些黑人,他們對白人安逸的生活大失所望,因為他們更愛原始生活的風險及其不可思議的歡樂。一俟哪天發現后不能欺人,也不能自欺,他們便退避三舍,隱居鄉間,因恐懼變態或害怕引誘而躲避同類(他們以為同類很少),又因羞恥而不敢見人。他們永遠都無法真正成熟起來,陷入郁郁寡歡的境地,偶爾在某個星期六的月黑之夜,沿著一條小徑獨自漫步,不料在一個十字路口,住在附近城堡的一位孩提時代的朋友事先沒有打聲招呼,在等候著他們。于是,他們在茫茫黑夜,二話沒說,便玩起舊時把戲。平日里,他們你來我往,談天說地,從不触及過去發生的一切,仿佛他們過去什么事也沒干過,也不應再干任何勾當,不同的是,在他們的相互交往中,增添了几分冷酷,几分嘲弄,几分懊惱和几分怨恨,時而也夾雜著几分仇恨。接著,鄰居騎上馬,牽上騾,踏上了艱險的旅程,攀登險峰,露宿雪地;他朋友把自己的惡習歸咎于性格的軟弱,深居簡出,怯于結交,明白了行為放蕩的友人現已置身于海拔數千米的山間,惡習再也不可能在他身上生存了。果然,對方結了婚。然而,被遺棄者并未根除惡習(盡管也可看到同性戀可治愈的例子)。早上,他要求在廚房親自從送牛奶的小伙計手中接過新鮮奶油,晚間,欲火難忍,攪得他坐立不安。一時失去理智,竟然落到指點酒鬼走路,幫盲人整理衣衫的地步,不錯,有的同性戀者生活有時會發生變化,他的惡習(人們都這么說)再也不會在其生活習性中表現出來;但是天地不滅,万物不失;隱藏的珠寶終究可以再發現。當病人小便次數少了,無疑是因為他出汗多了,怎么也得排泄出去。一天,這位同性戀者失去了一位年輕的表兄弟,從他那難以慰藉的痛苦中,您就可明白他的欲望正是通過這份愛得到了宣泄,這份愛也許比較純洁,只求精神上的器重,不求肉体上的占有,總之,這好比一項預算,總額分厘不變,但有的開支轉划到其他項目中去了。出于同樣道理,就象有的病人得了蕁麻疹,平日的病痛反面一時消失了,同性戀者由于對一位年輕的親戚產生了純洁的情愛,感情得到轉移,會暫時取代過去的某些習性,但秉性難移,終將有一天會舊病复發,重又染上一時被取代、治愈的惡習。
  不過,孤僻者那位成婚的鄰居又回來了;朋友不得不邀請他們夫婦前來一聚,而對年輕妻子的花容玉貌和丈夫對妻子的脈脈溫情,他為過去感到恥辱,妻子已經有喜,不得不早早退席,留下丈夫;待丈夫該回家時,他請朋友送他一程,開始,朋友沒起絲毫疑心,可到了十字路口,突然被那位就要做父親的山人悶聲不響地掀翻在地。于是,兩人重又你來我往,直至有一天,少婦的一位表兄弟搬到了离他們不遠的地方住下,從此,做丈夫的便天天与他一起散步。若被遺棄的那位前來看望,試圖親近他,他總是怒气沖沖,拒之門外,气對方竟然覺察不到自己已經令他討厭。不過,有一天,一位陌生人受那位不忠的鄰居的指派,找上門來,可被遺棄的那位忙得不可開交,無暇接待,事后才体味到這位外人找上門來的目的所在。
  從此,孤僻者郁郁寡歡,意志消沉。他唯一的樂趣就是去附近的海濱浴場,向一位鐵路職員打听情況。可是,這位職員得到了晉升,被任命到法國的另一端供職去了;孤僻者再也不能去向他打听列車時刻,了解一等車廂的票价,每次回到自己的小樓去想入非非之前,總象格里塞利迪斯1,在海灘遲遲不走,猶如古怪的安德洛墨達2,沒有阿耳戈英雄3前來搭救,又似一個不育的水母,在沙灘慢慢枯死,或者,他在火車离站之前,無精打彩地呆在月台,不時向熙熙攘攘的旅客投去一瞥,這目光在非同類的人看來,好似冷淡、傲慢或漫不經心,然而,它如同某些昆虫為吸引同類閃爍的光亮,又象某些花卉為引誘昆虫授粉而奉獻的花蜜,騙不了那耽于怪誕的樂趣、天下几乎難覓的愛好者,這樂趣正求之不得,現在竟主動送上門來,就象我們的專家尋到了同行,終可以講一講奇特的語言,對這种語言,月台上哪個衣衫襤褸的家伙不過裝出一點興趣,旨在獲得一點物質利益,好比有的人跑到法蘭西公學院,盡管梵語先生授課的教室里沒有一個听眾,他們照樣進去,為的是在里面暖暖身子。水母!蘭花!當我順乎自己的本能時,巴爾貝克的水母令我惡心;可倘若我象米什萊,善于用自然史和美學的眼光去觀察,顯現在我眼前的便是芳香四溢的藍色花簇。它們渾身透明的柔絨宛如花瓣,它不就是淡紫色的海蘭花?它与動物和植物世界的眾多造物一樣,与生產香料的香草并無差別,只是它身上的雄性器官被雌性器官的一層厚膜隔開,若沒有蜂鳥或某些小蜜蜂在花間傳帶花粉,若不進行人工授精,它就永遠不能生育,德·夏呂斯就是這樣(這里的授精一詞應取其精神意義,因為從物質意義看,男性与男性結合是不育的,但不容忽視的是,那唯一能感受到的樂趣,有人恰能得到,且“世間任何生命”都可以將“自己的聲音、激情或芬芳”傳給他人),他正是那种堪稱异常的人物,因為盡管他們為數甚眾,但性欲的滿足對別人來說輕而易舉,而對他們卻取決于眾多因素的巧合,机會實在太難得了。對德·夏呂斯先生者流來說(除了一時將就的情況,這种情況漸漸表露出來,人們已有所覺察,這是因為性欲強烈所致,不得不半推半就),相互之愛,除了普通人那里遇到的,有時是不可克服的困難外,又給他們增添了极為特殊的困難,以致對常人尚且難得的東西,到了他們這儿簡直就不可能了,而且,倘若他們果真巧遇良緣,或天賜良緣,那么,他們的幸福就遠非正常戀人的幸福可比擬,含有某种异乎尋常的,百里挑一的,如饑似渴的東西。一位裁縫師傅正准備規規矩矩去做活,不料大喜過望,撞見了一位大腹便便、年過半百的先生,在此之前,曾有過形形色色的障礙,种种特殊的排斥力,凱普來和蒙太玖家族的深仇大恨与此相比也微不足道,但障礙一個個克服了,排斥力也被异乎尋常的天賜偶合所抵銷,最終而導致了愛;這位羅密歐和這位朱麗葉完全有充分的理由認為,他們的愛情并非一時沖動的產物,而是他們气質的和諧所注定的前世姻緣,且不僅僅是他倆自己的气質,而且是他們前輩的气質,他們的始祖遺傳的气質,因此,与他們結合的人早在降生之前就已屬于他們,吸引了他們,其引力可与操縱大千世界的力量相比,在那里,我們度過了前世生活。德·夏呂斯先生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使我無法細細觀察熊蜂是否帶來了蘭花盼望已久的花粉,多虧巧遇,蘭花才有幸受粉,這种巧合多么偶然,可稱其為一种神跡。可我方才目擊的也是一种神跡,差不多屬于一個類型,其神奇的成分毫不遜色。一旦我從這一視角觀察這次奇遇,在我的眼里,一切便都似乎呈現出美。為迫使昆虫保證花卉授粉,大自然創造了令人歎為觀止的花招,沒有昆虫,花就無法授粉,因雄花与雌花相隔甚遠;若風必須保證授粉,那么大自然的巧妙安排便使花粉可較為輕易地從雄蕊中飄散出來,使雌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趁机獲得花粉,從而免得分泌花蜜,這自然也再無必要,既然已經用不著引誘昆虫光顧,甚至也不必盛開花冠,吸引飛虫;大自然還巧妙設計,保證花朵只受其必需的花粉,唯它必需的花粉才能育花結果,促其分泌出對其他花粉有免疫功能的液体;這形形色色的花招在我看來并不比這一性戀附類的存在更為神奇,這一附類受命保證日漸衰老的同性戀者的性享受:他們并不會被所有的男人所吸引,而只被比他們年邁的男人所吸引——由于某种感應或協調現象所致,此現象可与支配三体异柱花,如干屈花授粉的現象相比。絮比安剛剛為我提供了這一附類的一個范例,然而它卻不如其他附類易于把握,其他附類,盡管甚為罕見,但任何人道的植物標本采集者,任何道德的植物學家都可觀察得出,可是,這一附類展現在他們面前的卻是一位孱弱的年輕男子,盼望著一位身強力壯、大腹便便的五旬漢子主動接近他,而對年輕人的親近舉動卻無動于衷,恰似報春花科的短柱雄雌同株花,除非由同屬短柱的報春花授粉,不然就不會結果,然而它們卻興高采烈地迎接長柱報春花粉的光顧。至于德·夏呂斯先生,我事后体會到,對他來說,有著种种不同的結合,其中某种結合次數之多,瞬時性之不明顯,尤其是兩位角色之間接触之少,使人們不禁想到花園里的花卉,它們由附近的花授粉,但卻永遠触碰不到附近的花。确實,對他來說,只要把有的人召到他府上來,讓他們洗耳恭听他几個小時的講話,他在某次偶遇中燃起的欲火就可熄滅。通過簡單不過的話語,輕而易舉便達成了結合,就象纖毛虫綱隨意就可聚合。類似我遇到的情況,他大概偶爾也有過經歷,那天晚上,蓋爾芒特府的晚宴散席后,我被他召去,男爵對來客迎面一頓猛烈的訓斥,因此而心滿意足,猶如有的花卉,借助突發的力量,遠距离把花蜜噴射到一只昆虫身上,昆虫一時失控,無意中成了同謀。德·夏呂斯先生由被統治者上升為統治者,感到心頭的不安解除了,獲得了宁靜,于是打發走來客,后者很快失去了對他的吸引力。最后,同性戀的產生,原因在于男同性戀者与女人過分近似,無法与她發生有益的關系,由此而服從一條更為高級的規律,即自我交配不育規律,正是這一規律的存在,造成了多少雌雄同株花卉不得結果。确實,尋覓男性的同性戀者往往滿足于与他們一樣女子气十足的同性者。只要他們不屬于女性就行,他們身上雖然帶有女性的胚胎,卻無法使用,有多少雌雄同株的花卉,甚至某些雌雄同体的動物,如蝸牛,也不例外,它們無法自我授粉或授胎,但与另一些雌雄兩性的動、植物結合卻可成功。因此,同性戀者樂意把自己与古代東方或古希腊的黃金時代聯系起來,他們甚至可以追溯到更為遙遠的時代,追溯到雌雄异柱花卉和單性動物尚不存在的試驗時代,追溯到雌雄同体的原始時代,女性人体中的某些男性器官痕跡和男性人体中的某些女性器官痕跡似乎還保留著原始的雌雄同体的特性。絮比安和德·夏呂斯先生的手勢,我開始時理解不了,覺得有趣极了;就象那些稱為菊科的花卉向昆虫作出引誘性的舉動,据達爾文介紹,這些菊科花卉翹起頭狀花序上的半花葉,以便更遠的地方都能發現,猶如某种异柱花倒轉雄蕊,使其彎曲,為昆虫打開通道,或為昆虫奉上蜜霧,就象此時院中的鮮花正釋放花蜜的芬芳,張開花冠,引誘昆虫。從這天開始,德·夏呂斯先生必定更改去拜訪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時間,并非他無法在更适當的時間到別處看到絮比安,而是因為下午的太陽和小灌木叢中的花朵已經与他們的記憶結合在一起,正如他們已經深深印入我的腦海。再說,他并不只限于向德·維爾巴里西斯夫人,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以及眾多聲名顯赫的主顧舉荐絮比安店中的人,可這些主顧反倒更主張用年輕的繡花女,原因是有几位太太頂住不用絮比安或僅僅怠慢了他,男爵便對她們采取了可怖的報复手段,或許是向她們開刀,以儆效尤,或許是她們激怒了他,与他的統治分庭抗禮。他使絮比安所處的位置越來越有利可圖,直到最后用他作了秘書,為他确立了地位,其地位到底如何,我們后面可以看到。“啊!絮比安這人真有福气。”索朗索瓦絲常這樣說,她往往根据某人對她還是對別人好,喜歡貶低或抬高他的善行。再說對這件事,她沒有必要夸大其辭或感到嫉妒,因她真心實意喜歡絮比安。“啊!男爵真是個大善人!”她又添上一句,“他多好,心多誠,多得体!要是我有個女人待嫁,也是豪門出身,那准閉著眼睛把她嫁給男爵。”“可是,弗朗索瓦絲,”我母親心平气和地說,“這個女儿啊,該會有多少丈夫吶。記得您已經把她許給了絮比安。”“啊!太太,”弗朗索瓦絲答道,“這是因為這又是一個好男人,可以讓妻子生活美滿。天下分成富人和窮人,其實是白搭,窮与富對人的天性沒有影響。男爵和絮比安,是一個類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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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卜伽丘《十日談》中的人物,為忠貞、賢惠的妻子的象征。
  23 均為希腊神話人物,傳說埃塞俄比亞國王為免除王國禍難,將女儿安德洛墨達公主綁在海邊岩石上,被阿耳戈英雄珀耳修斯救出,免遭海怪吞噬。

  不過,對這首次發現,我大大夸張了其擇优取精,珠連璧合的選擇性。誠然,任何一個類似德·夏呂斯先生的人都是個非凡的創造物,因為如果他不向生活的可能性妥協,便會傾其主要精力去追求非同類的男子,即愛女人的男子的愛情(但此男子必定不會愛他);我剛才在院子里發現絮比安象蘭花招惹熊蜂,圍著德·夏呂斯先生轉,与我方才產生的看法相反,實際上,這些常被人們抱怨的异常人物為數眾多,在本書中,諸位自可看到,其原因在本書結尾處方有交待,就連他們自己也抱怨為數過多,而不是太少。因為《創世記》說,兩位天使奉命守衛在索多姆城門,以了解城中居民是否都干了那种勾當,那鬧騰的聲響曾經惊動了上帝,人們深感欣慰的是,上帝錯選了兩位天使,當初只要把任務交給一位索多姆人就行了。即使此人連連推托:“我有六個孩子,兩個情婦……”,也決不可能感動上帝,自愿放下熠熠閃光的利劍,從輕處罰。上帝也許會駁回:“對,如果這樣,那你妻子必定深受嫉妒折磨。可要是這些女人沒有在戈摩爾被你選中,你定會跟希布倫的某個牧男過夜。”說罷,上帝即刻令其返回那座將被硫磺火雨摧毀的城市。可事与愿違,所有可恥的索多姆人都被放跑了,哪怕他們象洛特的女人,一見年輕男子,就扭頭細看,也不會因此象那女人變成鹽柱。其結果是他們后裔眾多,且保留了習慣動作,好比那些浪女,裝模作樣,象是在觀看櫥窗里展出的鞋,可一有大學生走來,便向他扭過頭去。索多姆城居民的這些后裔為數如此之多,以致可用《創世記》中的另一節文字加以描述:“如果有人能數清塵埃的數量,那便可清點這些后裔的人數”,他們分散居住在地球各地,謀取了各种職位,輕而易舉進入了最難以躋身的俱樂部。以致如有一位索多姆城的后裔未被接納,那舉黑球反對的肯定大多是索多姆城的后代,他們繼承了使他們祖先得以逃离被詛咒的城市的謊言,不得不注意譴責同性戀。他們遲早有一天會返回索多姆,這很有可能。誠然,他們在世界各國都組織了素有修養,精通音樂又善于誹謗的東方式群体,集令人欣喜的品質与難以忍受的缺陷于一身。在本書的后面各章中,人們可以更為深入地觀察他們,可眼下,眾人都希望預防致命的差錯,即避免有人象鼓勵猶太复國主義那樣,最終導致創建一個索多姆后裔運動,重建索多姆城。然而,索多姆后裔每每剛抵達一個城市,便急于离去,以免被看作該城的居民,他們娶妻成婚,到別的城市与情婦往來,并在那儿獲得种种适當的娛樂。非得到了万不得已的時日,等他們的城市空無一人,饑餓將惡狼逼出樹林的時刻,他們才會去索多姆城。這就是說,這里發生的一切,几乎与在倫敦,柏林,羅馬,彼得格勒或巴黎發生的沒有差別。
  總而言之,那天在我去拜訪公爵夫人前,我并未考慮得這么遠,當時只顧集中精力注意絮比安与夏呂斯的結合,也許錯過了目睹熊蜂為花授粉的情景,為此感到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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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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