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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人類的主人”


(1792年10月9日-27日)

  在我國,貿易引起了對財富的普遍追求,金錢取得了理所當然地歸于知識与效能的榮譽。

                    塞繆爾·約翰遜

                    1759年

  10月9日,英國人已經到了葡萄牙領地馬德拉海域。“印度斯坦”號的船長馬金托什上次過這里時連人帶貨都遇了難,他和廚師兩人只是因為未在船上才得以幸免。島上的總督接到里斯本的通知,船隊到達時鳴禮炮致意。

  遭英國人殖民的葡萄牙人

  在島上英國人受到尊敬。他們購買那里產的酒。英國人在那里共有二十几家商行,他們的資本及經營手段無人能与之競爭。葡萄牙人在他們自己的殖民地上被英國人殖民了。作為商業文明的使者,馬戛爾尼和斯當東嘗到了它胜利的滋味。葡萄牙人的貧困与英國代理行里异常的繁榮极不調和。
  一路上都可以看到女人們背著當柴燒的染料木。“盡管她們還年輕,繁重的勞動使她們的相貌已是未老先衰。”大家都往街上隨便扔垃圾,這使到處亂跑的豬极為滿意。飲食差使許多窮人得了流行病和坏血病。而少數的富人又因為飲食過量而患痛風。但不管窮人和富人都得天花而成為麻子。我們的英國人都是虔誠的新教徒,他們便把這种明顯的落后与羅馬的天主教聯系起來了。斯當東聯想起他找來翻譯的意大利南部;馬戛爾尼則想起了愛爾蘭和堪那馬拉耕种小塊土地的信天主教農民的落后貧困。

  貿易帝國

  在向世上最古老、最遼闊和人口最多的帝國航行的路上,馬戛爾尼不斷地想著自己將要向中國證明一個新的真理:英國是“地球上最為強大的國家”。喬治三世是“海上的君主”,特使的信件、筆記和報告中充滿了這類字眼。當然他也設法婉轉地表達讓他主人不高興的這一新發現:“東方”与“西方”的說法就是用來為此服務的。東方世界最高的是乾隆,而喬治三世則占了西半球的首位。但是他行動本身就揭穿了這一純屬禮貌的讓步:東方應向西方開放;西方的統治者以他們的實力和利益為借口提出只許有一個世界,一個他們可以自由行動和經商的世界。
  在伊麗莎白一世時代,沃爾特·雷利爵士已經聲稱:“左右商業的人左右世界的財富,因此也就控制了世界。”所有英國人都早就記住了歌頌這种野心的歌詞:
  統治吧,英國,
  英國,統治那浩浩的浪波。
  800万英國人既然“統治了大海”,他們就能以主子的身份對3億中國人說話了。
  英國開始驕傲了。這是一個日益強盛的民族的驕傲,這個民族知道自己有著壓抑不住的生命力,并把沒有國境的海洋世界作為自己要征服的對象。七年戰爭胜利后,戈德史密斯不是已經這樣描寫他的同胞了嗎?
  桀驁不馴的目光,舉止高傲,
  我眼前走過了人類的統治者。
  當亞當·斯密在1776年發表他不朽的著作《國富論》時,他在書中描寫了觀察到的一种商人,資本家与企業家在進行的貿易經濟。和与他同時代的法國哲學家不同,他并不就一個理想世界的從未有過的組織形式進行抽象思辨,而是描寫他周圍那個現實而有效的体系
  斯密相信自然仁慈安排的幸運結果:供總能得到求。要是不足呢?創造精神就會得到發揮!他把一切都寄托在個人利益上,他認為有了個人利益的推動就會產生無限的智慧和發明。技術上相互啟發,貿易的普遍性——這就是馬戛爾尼准備“販賣”給乾隆的思想……斯密的觀點是官方的學說,1787年皮特舉行盛大晚宴;蘇格蘭經濟學家應邀參加。英國首相在入席時轉向他說:“您先坐下吧,先生,我們都是您的弟子。”
  早在1753年,愛咕噥而又著了迷的塞繆爾·約翰遜面對日益發展的消費社會,面對這些“昨天尚沒有,今天已成為必不可少,而明天便將過時的消費品”,從道德上作了批評。這就是“工業革命”?這個說法成問題,它不能很好地概括經濟創造力加強的現象。而只能把我們局限在早期机器轟轟作響的車間里。而整個18世紀英國爆發的經濟革命首先依靠的是船只,就像運載使團的船只。另外,馬戛爾尼在他整個外交生涯中也總把自己當作這場風帆革命——海上商業革命的代理人。

  連鎖反應

  一個世紀內,供与求之間的复雜游戲使商船隊的吨位增加了5倍,使國內建起了公路、運河、銀行、礦井;使鐵和羊毛的生產從手工階段進入工業化階段;出現了瓷器生產和棉紡業。手工作坊平地而起。机器倍增以及投資所需的款項使兩种新人出現了:靠在工厂工作為生的工人和工業家。
  大企業家受人尊敬,有人奉承,并常常被封為貴族,比如小羅伯特·皮爾或理查德·阿克賴特。1768年當韋奇伍德截去一條腿時,所有的倫敦貴族都打听他的消息。同歐洲大陸不一樣,英國貴族不用擔心喪失貴族資格,以從事經濟活動為榮:一位公爵從事首批運河的開掘;一位爵士打亂了土地的輪作……英國出現了一個獨特的階層。既不是一下子。也不是按預先設計的階段而產生的。而是無數相互作用力的總和;是一個連鎖反應。
  革命首先在頭腦中進行——人的頭腦同時想到一切。商業財富的積累,海上實力增強,金融發達,農業生產力提高,人口增長都相互促進。假如不出現一個嶄新的現象,它們就會遇到一個极限。瓦特和鮑頓在1775年對喬治三世是這樣介紹的:“Sir,we sell what the world desires:power.”“先生,我們出賣世界所渴望的東西:實力。”他們在這里就實力這個既可表示“動力”又可表示“權力”的詞做了文字游戲。這句話表明經濟實力的時代來到了。驢推磨的平靜景象已經一去不复返了:馬力變成了蒸气——人類征服的最有成效的東西。能同這相比的只有火的控制、農業的誕生,或中國沒有能很好利用的印刷、火藥、指南針等發明。沒有蒸气,便沒有机器的廣泛應用,而只能像中國那樣出現一些聰明的但孤立的發明,而且得不到推廣。
  馬戛爾尼一直關注著這一連串相互促進的發明創造。他在貨艙內帶去了許多樣品。世界變了:是英國人改變了世界。
  從貿易中產生的這种經濟爆炸并不停留在島上。是它把馬戛爾尼推向大海。英國的繁榮早于殖民地,但并沒有忽略它們--先從北美殖民地開始,1763年又加上了法屬加拿大。1783年“十三個殖民地”的獨立是一個考驗,但也順利經受了:英國對新成立的“合眾國”的出口很快就得到了恢复。
  從17世紀起,英國人在印度依靠孟買,馬德拉斯和加爾各答3個商埠,它們控制著次大陸產品的輸出,標志著一條向東方延伸的航線。他們勾畫出一個腓尼基式的帝國:一個他們更喜歡的、沒有殖民地的帝國。打開中國的大門是一個更全面的計划的一個部分。敦達斯努力說服荷蘭人把新加坡對面的廖內島讓給英國。而首批英國移民——主要是苦役--則在澳大利亞安置下來。
  通過這一系列的商埠,英國人要把聯合王國的工人所紡織的、鑄造的与加工的產品獻給世界。就像在一塊寓意的紀念章上,象征商業与工業的兩個丰滿的身影攜手合作。
  1763年后不久,克萊夫勳爵在印度戰胜了莫臥儿大帝和法國人之后曾建議倫敦用武力征服中國。老皮特否決了提議,理由是想讓如此眾多的人屈服的想法是不理智的。30年后,外交手段是否會表現得更有成效呢?馬戛爾尼對此抱有希望。
  但是“進步”這個概念——當時還未稱為“發展”——是否能用武力、詭計、甚至誘惑來強加給那些認為“子不語怪力亂神”的人們呢?孔夫子沒有讀過亞當·斯密的書。

  大海的君主

  從馬德拉島到加那利群島的航行极為愉快。4天以后,特那里夫島突然出現在眼前。士兵霍姆斯感慨地說:“這是世界上所有孤立的山峰中最高的一個。”
  原先并沒有計划在圣克盧斯鎮停留,因為冬天在那里停泊的條件极差。但是伊拉斯馬斯·高厄爵士認為在此停留有兩個好處:使“豺狼”號有机會赶上來;為船上買些比馬德拉更适于長途運輸的酒。使團的隨員發現最好的葡萄酒被稱為倫敦特產都感到非常自豪。
  馬德拉島,加那利群島,佛得角群島:伊比利亞半島的居民在英國人之前就在這些地方停泊了。但到18世紀末時,他們好像僅僅是為了英國的貿易——或者說是為了盎格魯·撒克遜人的貿易才保留了這塊地方:因為美國人已到這里來購買英國人不買的酒了。
  西班牙人態度謹慎,所以同該島接触甚為困難。幸虧有許多英國人在他們的住處殷勤招待。當地的西班牙貴族整天忙于參加宗教活動。霍姆斯諷刺地說:難怪他們的買賣不興旺。
  几個英國人“手腳貼著懸崖峭壁試圖爬上峰頂。”下個世紀中葉英國人將在瑞士和法國薩瓦省創造登山運動,但此時他們已表現出了他們的本性:對自己提出挑戰,用体育運動來保持對冒險的愛好,奮斗意識和事業精神。
  在錨地,一艘船的桅杆上挂著一面不尋常的旗幟:法蘭西共和國的三色旗。船長向船隊鳴炮致意。其實他是想對抗而不是表示敬意。有几顆炮彈濺得海水飛揚。“這位船長以為戰爭已經開始,他像加斯科尼人那樣夸口說要向我們舷炮齊射,讓我們遭到重創后再降旗!就是這些人在高喊反對我們行使海上霸權。”

  一個既有運气又有性格的成功者

  “馬戛爾尼勳爵,德爾伏克子爵,陛下的特使”。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小小的總督在他經過的每一個島都用禮炮或盛宴對他表示敬意。因為他們都來自以貴族偏見維系的舊制度的歐洲,一見這些頭銜不免肅然起敬。但他們只要閱讀一下《紳士雜志》大概就會松一口气:馬戛爾尼是一個新人,他的家譜并沒有他的經歷來得光榮。
  他善于抓住接踵而來的机遇。最后一次是凱恩卡特的去世。他之所以會有這個机遇,乃是因為他有過其他的机遇:在圣彼得堡的外交經驗,統治加勒比海的實踐以及在馬德拉斯獲得的對東方的知識。假如不是第一位荷蘭勳爵、難對付的巴黎條約的談判者、顯赫一時的亨利·福克斯的幫助,誰有辦法把27歲的他派到葉卡捷琳娜二世那里當特使呢?假如馬戛爾尼不在日內瓦遇到亨利·福克斯的儿子——賭遍歐洲大陸的斯蒂芬,他又怎么能得到這种友好的支持呢?”
  但是,偶然性并不足以造就一個命運。必然性還起著作用——內部必然性。他很有性格。在雷諾茲1764年給他畫的肖像前,福克斯惊歎道:“啊!真是像极了!”他認出了熱情洋溢的目光和自信的額頭。而在熱情和自信方面,他是個行家,他剛剛奪走了法蘭西帝國的几乎所有的殖民地,并樹立了英國在大海之上的霸權。
  運气和性格,馬戛爾尼的确需要它們才能在專挂先祖畫像的短短的廊子里加上這張由一位著名畫家畫的年輕肖像。他只是一位名叫喬治·馬戛爾尼的蘇格蘭移民的曾孫。他曾祖的綽號叫黑喬治,1649年來到信天主教的愛爾蘭的一個居民區。黑喬治、他的儿子以及孫子用辛勤的勞動和巧妙的婚姻手段擴大了他們的方草場:房子、農場和磨坊。他們經營農業,政治上則參加人們開始叫做輝格党的活動,這使他們生活富裕并獲得了好的名聲。
  黑喬治的儿子,即未來的馬戛爾尼勳爵的祖父1700年年僅54歲時便在愛爾蘭議會占了席位。晚年時,他把希望寄托在唯一的孫子,即本書主角的身上。人們關心他的教育。小喬治學了拉丁、希腊和法國的經典著作。家里讓他到都柏林天主教地區的新教學校著名的三一公學上學,當時他13歲,而他的同學都已十六七歲;家里隱瞞了他的年齡。

  敲門磚

  1757年秋,20歲的馬戛爾尼到倫敦完成律師實習。但他絲毫也不想為誰訴訟。他到那里在一個歐洲大陸所沒有的、被拿破侖稱為“寡頭集團”的圈子結交了一串朋友。這個圈子把人分成胜者和敗者,即能成功地使自己出名的人和不能使自己出名的人。它把權勢賦予那些善于攫取它的人。
  英國精英的真正培養方法是“轉一大圈”——到歐洲大陸旅行。1759年未,馬戛爾尼坐船去加來。每年都有不少于4万名英國人根据自己的財力和介紹人的情況在歐洲大陸旅行2至3年,甚至5年。一塊敲門磚,但代价十分昂貴!在那里學習觀察,判斷,欣賞,最后体會到自己高人一等——只從獲得全歐洲積累的文化財產這一點來看就是如此。
  馬戛爾尼22歲就繼承了家產。但他真正交上好運是在瑞士。旅行僅6個月后,他于1761年1月在日內瓦与七年戰爭胜者的儿子斯蒂芬·福克斯成為朋友。馬戛爾尼成功地使他的朋友免受詐騙,并不再迷戀賭博:隊此他与斯蒂芬形影不离,并于7月份把他安然無恙地送回倫敦。福克斯一家充滿了感激之清,并對這位年輕的愛爾蘭人著了迷。同年末當斯蒂芬重返日內瓦時,他的父親請馬戛爾尼做他的良師益友。
  這第二次旅行恰如具有魔法。所有的大門都為他們敞開。福克斯的名字使馬戛爾尼會見了連做夢都想不到的人。他受到符騰堡公爵的接見,在納沙泰爾見到了盧梭,在費爾奈見到伏爾泰。伏爾泰惊歎地問:“這個年輕人是誰呀?小小年紀便了解這么多的學科,知道這么多的東西!”馬戛爾尼給這個偉人留下強烈的印象,后者推荐他去見黎希留与舒瓦瑟爾這些當大臣的公爵以及愛爾維修与達朗貝爾等哲學家。伏爾泰給愛爾維修寫道:“我杰出的哲學家,這是一位非常有教養的年輕英國紳士,他跟您的想法完全一樣:他感到我們的民族很好笑。”在這個自稱為“啟蒙”世紀的年代,馬戛爾尼在它的發源地吸取著光的能量。
  他找到了精神——也找到了金錢。和福克斯一家的接触使他進入到一個有几千鎊收入的圈子,而當時一個紡織工人兩個星期也掙不到一鎊。一個不用在候見室等候就可以見到要人的圈子。馬戛爾尼盡管具有寫作天賦与惊人的記憶力,盡管他熟練地掌握法語、拉丁語和意大利語,盡管他精力充沛、不知疲倦,并對成熟女人有著特殊的愛好,要是沒有福克斯一家,他大概也不會有机會躋身于社會的最高層來。荷蘭勳爵給了他這個机遇,而他又善于抓住不放。
  年輕的馬戛爾尼一下子進入了一個以全球為活動范圍的英國巨富世界。海上貿易是寡頭集團積蓄實力、考驗成員和更新能量的中心。英國人成了五大洲的運輸者。英國商船的吨位是法國的兩倍,是荷蘭、瑞典与丹麥的5倍,是西班牙的10倍。他們在巴達維亞出售在里約熱內盧買到的商品,在歐洲出售在印度買到的東西,但這還不夠,永遠也不會夠的。馬戛爾尼出海正是為了說服乾隆讓英國擴大貿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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