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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九七八年六月
  梅蒂与莉莎在班森赫斯共度了四年時光的房間里,此刻堆滿了紙箱和行李箱。衣櫥門上挂的是昨天晚上穿的畢業禮服,上面鑲著金色的穗子,那表示她們兩人都因成績优异而拿到了最高榮譽。外面大廳里,許多學生的家長和男朋友都在幫忙搬行李。梅蒂的父親昨天晚上在當地的一家旅館過夜,待會儿就要過來了。可是梅蒂卻似乎沒注意到時間,只是坐在那里看相簿,莉莎倒是在忙著整理衣服。
  她們兩人在這里都過得非常愉快。跟莉莎原先擔心的完全相反的是,她不僅未受排斥,反而成了同學中獨領風騷的人物,各种活動都是她帶頭的。三年級的時候,鄰近男校的風云人物博比爾請莉莎去跳舞,當晚莉莎就把貞操給了他。然后她回到房間里,快樂地把這個消息告訴梅蒂和四個在場的女孩。"我已經不是處女了,你們以后可以隨時來跟我請教!”
  那些女孩都高興地笑起來,顯然把這件事又當成莉莎特立成熟的典范,可是梅蒂卻很擔心。等其它女孩离開以后,她們兩人吵了一架。"我簡直不相信你會做這种事!"梅蒂終于爆發了。"万一怀孕了怎么辦?万一其它女孩把話傳開了呢?万一你父母知道了呢?”
  莉莎也不甘示弱。"你又不是我的監護人,別跟我媽媽一樣!如果你想等雷派克或什么白馬王子有一天來把你抱上床,你就盡管等吧,可是別期望別人都跟你一樣!我可不吃圣史蒂芬那些修女的那一套。"她又說道:“我也并不是那么不小心——比爾用了保險套。此外,別的女孩也不會說出去,因為她們已經做過了。今天晚上我們房間里唯一受惊的小處女是你!”
  “夠了,"梅蒂平靜地打斷莉莎的話,不過她心里卻充滿愧疚和羞窘。她覺得該為莉莎的行為負責,因為是她帶莉莎來這所學校的,但她也知道自己無權約束莉莎。"我不是要批評你,莉莎,我只是為你擔心而已。”
  沉默了一會儿之后,莉莎轉身對她說:“梅蒂,對不起。”
  “算了,"梅蒂說。"你說的對。”
  “不對,"莉莎懇求地望著梅蒂。"只是我不像你,也無法像你,雖然我曾試過。”
  梅蒂冷笑。"你為什么要像我呢?”
  “因為,"莉莎狡笑著,然后模仿著亨佛利·鮑嘉的口气說:“你有格調,寶貝,'方格子'的'格'。"結果她們那天晚上的沖突是在冰淇淋店里和平收場。
  梅蒂正沉湎于回憶之中的時候,羅琳恩探頭進來說:“杜尼可今天稍早打電話說,你們的電話已經切斷了。他說他待會儿會過來。”
  “他打電話是要找誰呢?"莉莎問道。琳恩說他是找梅蒂,然后就走了。莉莎嘲笑著說:“我就知道!昨天晚上他那雙眼睛就沒离開過你身上,我在他面前倒立都無法引起他的注意。我當初實在不應該教你怎么穿著打扮的。”
  “你又來了,"梅蒂笑著說。"總共就那么几個男孩子而已。"杜尼可是耶魯大學三年級的學生,昨天晚上來參加他妹妹的畢業典禮,以他那副英俊的面孔迷倒了這里所有的女生。但是在看到梅蒂以后,他反而被迷倒了。
  “就那么几個男孩子而已?"莉莎說道。"如果你跟這兩年來半數想約你的男孩子出去的話,就打破我的紀錄了。”
  她正要再說下去,杜尼可的妹妹出現在門口,她無可奈何地笑一笑說:尼可跟他的几個朋友在樓下,他們是今天早上從紐海文開車過來的。他說他一定要幫你收拾行李、要接近你,或者要跟你求婚——看你要挑哪一個。”
  “讓那個害相思病的可怜男孩上來吧!"莉莎笑著說。然后她与梅蒂又相視而笑,她們兩人是如此不同,然而卻又如此和諧而有默契。
  這四年來她們都改變了許多,可是以梅蒂的改變最顯著。莉莎本來就很漂亮了,又從來不戴眼鏡,也從來不胖。而梅蒂兩年前配了隱形眼鏡之后,使她的大眼睛更為吸引人,她五官的輪廓變得更細致,頭發變得更偏金色,時間也使她的身材發展得更勻稱了。
  莉莎那一頭濃密如火焰的頭發再加上她那熱情的態度,使得十八歲的她有一种更華麗的美艷。相對的,梅蒂有的是一种沈靜高雅的美。莉莎的活潑似乎是在向男人招手挑逗,梅蒂的微笑卻對男人是一种更具挑戰性的矜待。只要她們兩個人在一起,自然而然就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梅蒂對自己近年來所受的异性青睞覺得很新奇,一方面又覺得很平常。她雖然喜歡跟男孩子出去玩,卻不如她想象中的那樣刺激。莉莎把這怪罪于梅蒂把雷派克過度理想化了,總是拿他跟每一個男孩子比較。這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梅蒂由于家教使然,也往往覺得自己比那些男孩子老了一點。
  梅蒂從小就知道她要念大學,有一天要在柏氏公司占有一席之地。然而她所碰到的男孩子似乎除了性、運動和喝酒以外,就沒有什么目標或興趣了。對梅蒂而言,有些男孩的首要目標就是想把她的名字加在他們的"摧花"名單上——据說鄰近的那所男校里真的貼著這么一張名單——這在梅蒂簡直是一种极端羞辱和肮髒的事。
  梅蒂真正想跟一個人發生更親密的關系時,那必須是一個她能信任、她所欣賞的人。性關系不只是做愛而已,還包括海邊長談、雙手互握、壁爐前共看火焰。然而嘗試了這么些年后,她始終未能成功。她每次想塑造出一個理想的形象時,眼前出現的人影總是雷派克。
  在班森赫斯念書的這四年里,每次放假回家的時候,梅蒂總是盡量設法見到派克——這并不難,因為他們兩家同屬于葛倫鄉村俱樂部。每年夏天,她都邀請派克与她搭檔參加网球比賽,而他總是大方地接受。但是由于梅蒂跟他在一起就會緊張,所以他們經常輸球。
  圣誕節雷家來訪的時候,梅蒂總是沒法站在廊子上挂的懈寄生下面,而根据傳統風俗大家就得吻她。因此之故,她的初吻就是派克給的,而她就憑著這個吻的記憶再活到第二年的圣誕節。
  他來他們家吃飯的時候,她就愛听他談他在銀行里的工作,也愛他們飯后的散步。一直到去年夏天,她才發現原來派克早就知道她喜歡他。開始的時候,他是先同去年在學校滑雪的情形,梅蒂就談到她跟鄰校滑雪隊隊長去玩的趣事。派克微笑著說:“每次我看見你,都發現你比上一次更漂亮了。我想我知道遲早會有一個人取代我在你心中的地位,只是沒想到會是一個教你雪橇的家伙。"他又開玩笑地說:“事實上,我已經習慣了做你心目中的浪漫英雄呢。”
  自尊心与理性使梅蒂未曾坦誠他的地位并無人取代,成熟也使她不致假裝她心中沒有他。她唯一能做的是把它當成童年往事一樣拿來開玩笑。"你知道我從前的感覺?"她問道,同時設法擠出一個笑容。
  “我知道,"他也對她回以一笑。"我曾擔心你爸爸會不會注意到,然后有一天帶著槍來找我。他對你的保護可是非常嚴格的。”
  “我也知道。"梅蒂開著玩笑說,然而這對她實在不是一件值得開玩笑的事。
  笑完以后,派克又說:“雖然現在你的芳心已經屬于一位滑雪隊長,我希望那并不表示我們就不能再有飯后散步或一起打网球了。我一向挺喜歡這樣的,而且我是說真的。”
  隨后他們又談到梅蒂念大學的計划以及事業目標。似乎只有他能明白她對繼承父業的感覺,也真心相信她會有很好的表現。
  此刻梅蒂站在宿舍的房間里,明白以后她跟派克可能永遠只是朋友關系。這想來讓她心痛,然而她确信他們之間的友誼也是很重要的事。
  莉莎把最后一批衣服由衣櫥拿出來放到箱子里。"你又在想派克了,"她嘲笑著說。"每次你想他的時候眼神總是那么陶醉——"這時杜尼可和兩個朋友來到她們的門口,她隨即住口。
  “我對他們說,"尼可偏著頭指著他那兩位朋友。"這個房間里的美女比他們在整個康乃狄克州所見的還多。可是因為我是第一個進來的,所以我可以先作選擇,而我的選擇是梅蒂。"他對莉莎眨眨眼,然后往旁邊讓開。"各位先生,容我介紹我的'第二選擇'。"他的手一揮,那兩個標准的長春藤盟校學生走了進來,見到莉莎,然后他們兩人就呆住了。
  那個金發的首先恢复正常。"你一定是梅蒂,"他對莉莎說道,他的表情仿佛在說尼可已把最好的搶走了。"我是柯萊恩,這位是伍哲思。”
  莉莎雙臂抱胸,覺得頗好笑地看著他們。"我不是梅蒂。”
  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地轉頭看站在角落的梅蒂。
  “老天——"柯萊恩輕呼出來。
  “老天——"伍哲思也應著,然后他們兩人轉頭看看莉莎,又再回頭看梅蒂。
  梅蒂忍住笑,莉莎則揚起眉毛挖苦地說:“等你們兩個朝拜完畢后,我們會給你們一瓶可樂,以感謝你們幫忙打包行李。”
  他們笑著走上前。這時柏菲力走了進來,見到這三個年輕人,他的臉一沉。"這里在搞什么鬼?”
  大家都僵住了。梅蒂想緩和气氛,但柏菲力不睬她,頭朝門口一偏,說:“出去!"男孩子离開以后,他對梅蒂和莉莎說:“我以為學校禁止男生進宿舍。”
  其實他不是"以為",而是"知道"。兩年前他曾突然在周日來訪,結果發現大廳入口處有一些男孩坐在那里等女伴。本來這在周末時是可以的,但相菲力卻使這個規定改變了。他怒气沖沖地去找校長,第二天布告就貼了出來,說以后除了家長以外,其它男性一律禁止進入宿舍。
  其它女孩都很生气,梅蒂和莉莎則是除了生气之外更要加上羞窘。
  現在梅蒂忍著羞辱想解釋。"學期已經在昨天結束了,所以那項規定不适用。而且他們只是想來幫忙打包行李而已——”
  “我知道,所以我今天才提早來——"他停了下來,因為舍監來告訴他有重要電話。
  他离開以后,梅蒂跌坐在床上,莉莎則把可樂重重地放到桌上。"我簡直搞不懂這個人!"莉莎憤憤地說。"他太不講道理了。他把每個想跟你約會的人都嚇跑了。你十六歲生日的時候他送你一輛車,可是卻又不准你開。我有四個意大利堂兄,而他們加在一起也沒有像你爸爸那么保護過度!
  莉莎在梅蒂身邊坐下,說:“梅蒂,你得想想辦法應付他,否則這個夏天有你受的。我有大半個夏天不在,所以沒有辦法幫你。"原來學校為了嘉獎莉莎的优秀成績与藝術天分,特別給她六個星期的獎學金,讓她到羅馬去修一些室內設計的課程。
  梅蒂頹然往牆上一靠。"我三個月以前就開始擔心了。"莉莎知道她是指要念哪所大學的事。有几所大學愿意給莉莎獎學金,結果她選擇了西北大學,因為梅蒂也打算念那里。可是梅蒂的父親卻要她去念瑪麗維爾女子精修學校。
  “我知道他一切都是為你好,"莉莎說:“我也承認他不像其它大部分的家長,對子女毫不關心。他起碼很關心你,每個星期都打電話來,學校有什么活動他也一定來參加。也許我應該私下跟他談談,勸他准你去念西北。”
  梅蒂白他一眼。"你想那會有用嗎?”
  莉莎懶懶地彎腰整理鞋帶。"他會認為我把你帶坏了。"事實上為了避免菲力那么想,莉莎在他面前總是扮演一個很知道感恩的乖女孩角色。起先,菲力待她宛如他所助養的一個棄嬰,不過后來他也漸漸變得以她為傲了。莉莎的父母負擔不起來學校看她的旅費,所以菲力似乎就兼替了他們的職務。
  她們住校的第一年春天,菲力曾要他的秘書打電話問龐太太是否有什么東西要他順便帶給莉莎。結果龐太太竟然做了一些意大利菜讓他帶去,弄得飛机上一股意大利肉醬香腸的味道,使頭等艙的旅客抱怨不已。從那以后,他就再也不敢自告奮勇為龐太太服務了。
  有一次學校舞台上的燈光掉落,打傷了莉莎的頭,菲力特別關照醫院好好治療,并且要求學校負責醫療費。昨天晚上畢業典禮后,他給梅蒂一條黃玉金鏈,也給莉莎一條金手鏈,兩樣都是在第凡內珠寶店買的。
  起先莉莎還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態度對待他,因為他總是那么傲然,但觀察一段時間之后,莉莎對梅蒂宣布,她認為菲力其實心腸很軟,對人無傷。可是第二年夏天,莉莎非常客气地勸他讓梅蒂多享受一點自由的時候,他竟然怒不可遏,罵莉莎不知感激,并宣稱要讓學校中止她的獎學金。他那种強烈的反應,令莉莎感到挫怒無比。
  而今莉莎的感覺也是如此、"你是否相信他這么監視你,是因為你媽媽欺騙了他的緣故?”
  “她不只欺騙他一次。他們結婚以后,她自馴馬師到卡車司机都跟他們睡過覺。是派克告訴我他父母所知的情形,顯然大家都知道她是怎樣的女人。那實在是很大的丑聞,令我爸爸成為一個笑柄。”
  你跟我說過這些,"莉莎說道。"我真不明白他為什么以為不守婦道是會遺傳的。”
  “他是真的相信會那樣。"梅蒂答道。
  菲力在這時進來。見到他陰沉的表情,梅蒂頓時忘了自身的問題。"出了什么事?”
  “你的祖父死了,是心髒病。”
  在吊唁的人群里,蘇強納搜尋著雷派克的身影。他從服務生的托盤里拿起今天他所喝的第三杯酒,走向柏家大宅的客廳。
  他在客廳門口停下來打量著。而他身旁有一位身型細小的老太太則好奇地打量他。為了禮貌他只好跟她招呼兩句。"我討厭喪禮,你呢?"強納問道。
  “我倒挺喜歡的,"她頗沾沾自喜地說。"在我這個年紀,我每次參加一個喪禮都覺得是自己贏了一場比賽。”
  強納忍住笑聲,因為在這种場合是不容許大笑的。他放下空酒杯,繼續找著,終于看見派克和几個年輕男女在一起,他們也都是強納的朋友。他朝他們走去時,經過餐桌又順手抓起一杯酒。"真是個盛會,不是嗎?"他嘲諷地微笑說。
  “我以為你從來不喜歡參加喪禮。"打過招呼之后,派克說道。
  “我是不喜歡。我來這里不是為了吊唁柏斯理之喪,而是為了保護我的繼承權。"他吞下一口酒。"我爸爸又威脅著要取消我的繼承權了,我想他這次是當真的。”
  長得頗漂亮的柯麗麗怀疑地看著他。"如果你不參加喪禮,你爸爸就要取消你的繼承權?”
  “不是的,我的美人。我爸爸是說如果我再不振作,他就要取消。換句話說,我得參加世交的喪禮,也得參与開發家族企業。”
  “听起來不錯,"派克笑著說。"你得開發什么新企業呢?”
  “油井,"強納說道。"更多的油井。這一回,我老爸跟委內瑞拉政府達成交易,要在那里探勘。”
  方雪儿一面借著小化妝鏡涂口紅,一面說:“難道他要派你到南美洲去?”
  “還不至于,"強納哼著說。"我爸爸派我負責人事,限應征去那里的人面談。結果我面談之后他還得再檢查一遍。我看中了十五個人選,我爸爸還要跟他們-一面談,以考核我的用人能力。結果呢,他把我挑的人否決了一半,而他最中意的是一個姓費的,我本來根本沒打算錄用那個家伙的。那個姓費的是一個鋼鐵工人,他這一輩子所做的事踉石油最有關系的,只不過是兩年前在印地安納州一些小工地而已。此外他對鑽油根本不感興趣。只在乎兩年以后是不是能拿到二十万元紅利。他是當著我老爸的面這么講的。”
  “那你父親為什么還要用他?”
  “他說他喜歡姓費的'調調',"強納說道。"他喜歡姓費的領到紅利以后的計划。見鬼了,他還要我下個月把姓費的帶來認識我們公司的營運,并為他介紹一下環境。”
  “強納,"麗麗說道。"你喝醉了,說話的聲音太大了。”
  “對不起,"他說。"可是我已經听夠了我老爸如何夸贊他。我告訴你們,那個姓費的是一個自大而充滿野心的婊子養的。他沒有格,沒有錢,什么都沒有!”
  “听起來倒像是圣人。"麗麗開玩笑地說。
  強納生气地說:“如果你們認為我是夸大其詞,七月四日的俱樂部舞會我就把他帶去,讓你們瞧瞧我老爸認為我應該效法的人是什么樣子。”
  “別傻了,"雪儿警告著。"你爸爸也許認為他做員工還不錯,可是如果你真把那种人帶到葛倫俱樂部,你爸爸會把你閹了。”
  “我知道,"強納苦笑。"可是那也值得。反正是他要我'照顧他',帶他見見人的。”
  派克被他的气話逗笑了。"應該有其它比較容易的辦法可以解決你的問題。”
  “有,"強納說。"我如果討一個有錢的老婆,就可以不管我老爸怎么對待我了。"說著,他轉頭四處張望起來。他的表情突然呆住了,只見一個絕世的金發美女正從樓上走下來。強納的下巴掉了下來,偏著身子想把那個美女看清楚。
  “你在看誰?"查道格問。
  “我不知道她是誰,不過我一定要查出來。”
  大家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派克又笑了。"你早就認識她了,只是一陣子沒見到她而已。"其它人都茫然瞪著他,他笑得更開怀了。"各位,那就是柏梅蒂呀!”
  “你在說笑!"強納說道。他再定睛仔細瞧過去,終于找到了一絲相像處。那雙藍眼睛确實就是几年前隔著眼鏡看著他的那一雙。
  梅蒂站在那里從容地跟客人交談,別人微笑時她也微笑,似乎無法吸收她祖父過世的事實。她跟祖父并不是很熟,雖然她還頗喜歡他的,但如今只有一种失落感而已,不能算是悲傷。
  她知道派克也在這里,但在這种場合她似乎不适宜到處找他,而且每次都是她主動找他,她也覺得有點厭了。然而仿佛說曹操曹操就到,她赫然听見一個熟悉的男聲在她耳邊說:“那邊有一個人威脅說,如果我不把你介紹給他,他就要我的命。”
  梅蒂早已綻開了微笑轉過身,把手放在派克對她伸過來的手中。當他把她拉向前親吻她臉頰時,她只覺得雙膝發軟。"你真漂亮,'他低聲說道。"而且很累。待會儿出去散散步吧?”
  “好。"她說道,心里很訝异自己的聲音竟然如此鎮定。
  于是她跟著派克走過去,讓他把她重新介紹給她早就認識的四個人,他們現在都非常熱心地想和她為友,邀請她參加活動。
  派克故意最后才把她"介紹"給強納。"我簡直不敢相信是你,"強納說道,酒精已經使他有一點口齒不清了。"看看你!真是丑小鴨變成天鵝了。”
  這個比喻令梅蒂笑了起來。"我想我該謝謝你。”
  “柏小姐,"強納露出他最迷人的笑容。"我剛剛才在跟他們說,我想找一個有錢的漂亮老婆。你愿不愿意嫁給我呢?”
  “我今天忙了一點。"梅蒂微笑地說。
  “明天怎么樣?"他不舍地問。
  梅蒂的父親曾經提過強納的浪蕩事跡,她想他之所以要討有錢老婆大概就是他令父母失望的后果吧,不過他此刻的言行只讓她覺得很好笑。"明天最好了,"她開玩笑地說。"不過因為我沒念完大學就結婚,我爸爸會和我脫离關系,所以我們得和你的父母住在一起。”
  “千万別那樣!"強納嚇得打退堂鼓,于是包括他自己在內的每個人都笑了起來。
  派克托著梅蒂的手肘,說道:“梅蒂需要新鮮空气,我們要去散散步。”
  他們走到外面,穿過屋前的草地,沿著車道漫步著。"你還支持得下去吧?"他問道。
  “我沒事,真的,只是有一點累而已。"接著他們又沉默下來。她努力想找一些慧黠的話題,但最后還是直截了當地問:“這一年來你一定經歷了很多事情……”
  他點點頭,然后說出了梅蒂最怕听見的事。"你可以做第一個恭喜我的人,我要跟陸絲蕾結婚了。這星期六晚上我們要舉行一項宴會,正式宣布這個消息。”
  梅蒂霎時覺得天旋地轉,過了几秒鐘后腦筋才恢复清醒。陸絲蕾!梅蒂知道她是誰,而且很不喜歡她。她雖然長得很漂亮也很活潑,但總給人一种膚淺和虛榮的印象。"我希望你們會很快樂。"梅蒂說道,聲音中絲毫沒有透露出她的怀疑与失望。
  “我也希望如此。”
  他們走了半小時,談著各自的計划与未來。派克是一個很好的談話對象,梅蒂想到這里,不由興起一种心酸的失落感。他是這么善体人意,這么能鼓勵她,而且非常支持她去念西北大學。
  他們朝屋子走回去的時候,一輛轎車駛上車道,下來一位黑發美女,后面還跟著兩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我看那位悲傷的未亡人終于決定在這里露面了,"派克看著柏夏露說道。她雖然穿著簡單的灰色衣服,耳朵上卻戴著兩個巨大的鑽石耳環。四十五歲的她看起來還是很誘人,而且曲線玲瓏。"你有沒有注意到她在整個葬禮上始終沒有掉過一滴眼淚?"派克問道。
  梅蒂忍著笑說:“她也不是來這里接受別人致哀的。她要在今天下午客人都清場之后宣讀遺囑,好讓她今天晚上可以赶回棕櫚灘去。”
  “說到'清場',"派克看看手表說道。"我一小時以后在城里有一個會要開。"他在她面頰上友善地親了一下。"請替我跟你父親說再見。”
  梅蒂看著他走開,她的浪漫美夢也隨著他去了。只見微風拂著他的金發,他踏著穩健的步子上了車,對她揮揮手,然后開動車子。
  她努力振作著,不去想自己失去了什么,擠出一個笑容走上前歡迎夏露。先前在葬禮上夏露一直未曾對梅蒂或菲力說過一句話,只是木然地站在她的兩個儿子中間。梅蒂只能好意地推測大概是醫生給她吃了鎮靜劑以平息哀痛。"你好嗎?"梅蒂客气地問。
  “我不耐煩得想赶快回家,"那個女人冷冰冰地答道。"我們還要多久才能開始談正事?”
  “現在屋子里還有很多客人,"梅蒂說道。這個女人答話的口气令梅蒂心里愕然。"宣讀遺囑的事情,你得去問我爸爸。”
  夏露走上台階,臉上依舊一副冰冷的表情。"我跟你父親從上次在棕櫚灘以后就沒有說過話,下次若要我再跟他說話,得由他求我才行。在此之前你必須當我們之間的傳話人,梅蒂。"然后她兩個儿子一左一右地護著她走進屋子去了。
  梅蒂望著夏露的背影,那個女人的恨意令她心寒。夏露所說的"上次在棕櫚灘"事件在梅蒂記憶中依然很鮮明。七年前梅蒂的祖父邀請她和菲力到佛羅里達去。她祖父自從一次心髒病發作以后就搬到那里去住了。他們到了以后才發現他們不只是受邀共度复活節而已,實際上是參加一場婚禮——柏斯理跟當了他二十年秘書的夏露要結婚了。夏露比他年輕三十歲,是個寡婦,有兩個比梅蒂還大几歲的儿子。
  梅蒂本來不知道菲力和夏露不睦,不過由那天她听到她父親和祖父之間的火爆爭執所知,這段嫌隙早在斯理還住在芝加哥的時候就開始了。菲力當著夏露的面說她是個心怀鬼胎的婊子,又說斯理是個老朽的傻瓜,說他是被她誘騙而結婚,好讓她的儿子獲得斯理的錢財。
  那就是梅蒂最后一次看到她祖父。柏斯理依舊繼續主控他的事業投資,但把柏氏企業完全交給梅蒂的父親管理,這是他在搬到棕櫚灘以前就如此做了。雖然這個百貨公司只不過代表他們全部家產的四分之一不到,但管理起來卻需要菲力的全心投入,因為它是他們家產源起的基礎。
  梅蒂跟父親坐在書房里,另外還有夏露和她的兩個儿子,四個人一起听著柏斯理的律師宣讀遺囑。頭几項都是捐給各慈善机构的大手筆,接著四項贈与是給他的仆人——包括他的司机、管家、園丁和看護,每個人得到一万五千元。
  律師曾指明要梅蒂在場,所以她以為自己可能會得到一小筆遺囑。不過當李偉森律師念到她的名字時,她還是一惊:“至于我的孫女柏梅蒂,我留給她三百万元。"這龐大的數目令梅蒂惊駭得張大了嘴。她好不容易才集中心思听律師繼續念道:“雖然因為距离与環境的關系使我無法更進一步認識梅蒂,但我上次看到她時,她給我的印象是一個善良而聰明的女孩,顯然會很明智地運用這筆錢。為了确使她能好好運用這筆錢,我規定這筆錢作為信托基金,再加上所有利息,為她保管到三十歲為止,并由我儿子柏菲力作監督人。”
  律師清清嗓子,看看大家,然后繼續念著:“為了公平起見,我把其它財產盡可能平分給其它繼承人。對于我的儿子柏菲力,我把個人財產四分之一的柏氏百貨公司的所有股票留給他。"梅蒂清楚了這一句,但是卻不覺得有什么意義。給他的獨子四分之一算是公平嗎?"對于我的妻子夏露和我的合法養子杰森跟裘依,我把剩下來的四分之三產業均分給他們,并且在杰森与裘依滿三十歲以前,由夏露當他們財產的監督人。”
  見到父親鐵青的臉上現出一种遭到出賣的神色,梅蒂不由得感到心痛。菲力緩緩轉頭去春夏露,只見她臉上露出邪惡的得意笑容。"你這婊子!"菲力咬牙切齒地說。"你真的讓他收養了他們。”
  “我几年前就警告過你了。我現在再警告你,我們的帳還沒有了,"她笑得更開怀了。"起碼還要再過几年。常常拿出來想,菲力。晚上不要睡覺,猜猜看我下一步會給你怎么樣的打擊。一面猜一面擔心,就像你十八年前讓我無法安眠一樣。”
  菲力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不罵出來。梅蒂轉開目光去看夏露的兩個儿子。杰森跟他媽媽一樣——又邪惡又得意,裘依則皺著眉頭看他的鞋子。"裘依是陰柔型的人,"梅蒂的父親許多年前曾這么說過。"夏露和杰森很貪婪,但至少你知道他們可能的企圖,可是那個弟弟裘依卻讓我發毛——他有些怪异。”
  裘依仿佛感到梅蒂在看他,于是抬起目光回視,臉上沒有什么特殊表情。在梅蒂看來,他并不怪异,也沒有什么威脅性。事實上,上次在婚宴上看到他的時候,他對她還挺好的。梅蒂覺得他挺可怜的,因為母親公然地比較偏愛杰森,杰森對于這個小他兩歲的弟弟也很輕視。
  梅蒂忽然受不了這房間里沉重的气氛。"對不起,"她對律師說。"我到外面去等你們把事辦完。”
  “你得在這些文件上簽名,柏小姐。”
  “等我父親看過以后,我會在你离開以前簽好。”
  梅蒂走到屋子外面去,讓涼風吹著她的瞼。天色漸漸變黑了。她身后的門打開,她轉過身,以為是律師來叫她進去。但結果是裘依站在那里,也和她一樣惊訝。他遲疑著不知是要留在外面還是再回屋子里。
  梅蒂對客人總是出于習慣地盡量客气,所以她勉強露出微笑。"外面比較好,不是嗎?”
  裘依點點頭,走下了台階。二十三歲的他比杰森矮几英寸,也不如他哥哥英俊。他站在那里看著她,仿佛想不出該說什么。"你變了。"他終于說道。
  “大概吧,上次看到你的時候,我才十一歲。”
  “以后你大概再也不想看到我們了。”
  梅蒂聳聳肩。她對這一切事情的轉變還很困惑,不知道在未來會代表什么樣的意義。"明天我可能會那么想,但現在我只是覺得——麻木。”
  “我希望你知道——"他遲疑地說道。"我并沒有圖謀要從你父親那里奪走金錢或你祖父的感情。”
  梅蒂無法恨他,卻也無法原諒他搶走了她父親應有的繼承權。她歎一口气,抬頭看著天空。"你母親剛才在里頭說的是什么意思——什么跟我爸爸的帳還沒了?”
  “我不知道,可是你別誤解我母親。”
  “老天,真是一團糟!”
  “小姐,"他很肯定、很讓人心惊地答道。"這只是開始呢!”
  這個無情的預言令梅蒂的背脊升起一股寒意。她把目光轉移到他的臉上,但他只是揚起眉毛,拒絕再作進一步的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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