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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女侍


(愛爾蘭)喬奇·摩亞 作

郁達夫譯《郁達夫文集第十二卷》

  覺得自家是再也不會回司各脫蘭來了,司替文生在他的小說《catriona》的序文上說:“同夢境似的我看見我父親的幼時,我父親的父親(祖父)的幼時,我也看見在那极北一角的生命的源流一直下來,還帶著些歌泣的聲音,最后輪流到我就同山洪瀑發似的將我奔流遠送到這极邊的島國里來了。運命的播弄使我不得不贊美,不得不俯首。”這一句話,豈不是象在一种熱情奔放的時候寫的,仿佛是一邊在寫,一邊他還在那里追逐幻影的樣子,你說是也不是?并且這一句話還可以使我們聯想到扑火的燈蛾身上去。總之不管它的真意如何,這一句話,實在包含著几句很美麗的句子,雖則我們不能照原形的將它記著,但總是可以使人念念不忘的;我們即使忘記了“歌泣”兩字和“奔流遠送”等字眼,但在我們的記憶里,卻馬上有一個比較單純的字眼來代替的。司替文生所表現的情感。只在“運命的播弄”,“极邊的島國”等字上迸發出來。世人誰不覺得運命是播弄人的?又誰不贊美那運命遷他出去的极邊的島國?教皇命令出來,要活剝皮的琪亞可莫圣洗,大約也一定在贊美運命播弄他的那极邊的島國,就是行刑者用以將他的大腹皮同前褂似的卷起來的那塊綁縛的板。有一次,我在大街上看見一只野兔在架上打鼓,它很有意思地望著我,我曉得這野兔也一定雖則和人不同的在贊美他的運命,將它從樹林里遷徙出來,遷它到提架的上面,這提架就是它的极邊的島國。但是這兩宗運命的播弄,并不算希奇,并沒有我遇見的一位愛爾蘭的女孩子的運命那么希奇。她系在拉丁區的一家极邊的咖啡館里侍候學生們的飲食的。她當然也在贊美運命,將她拋將出來,命定她在煙酒中送她的殘生,待候許多學生,他們愛听什么話,她就也不得不依順他們。
  在听完戲后,想尋些短時間的娛樂,艾儿佛,達伐利小姐和我三人,(有一天晚上)終于闖進了這一家咖啡館。我本來想,這一個地方,對于達伐利小姐有點不大适宜,但是艾儿佛說,我們可以找一個清靜的角落去坐的,所以結果就找到了一個由一位瘦弱的女侍者所招呼的地方。這一位女招侍的厭倦的容顏,幽雅的風度和瘦弱的体格,竟喚起了我的無限的同情。她的雙頰瘦削,眼色灰藍,望去略帶些憂郁,象rosetti的畫里的神情。波動的紫發,斜覆在額旁耳上也是洛賽蒂式的很低的環結在脖子的后面。我注意到了這兩位婦人的互相凝視,一個康健多財,一個貧賤多病。我更猜度到了這兩婦人在腦海里所惹起的深思。我想兩人一定各在奇异,何以一樣的人生,兩人間會有這樣的差別?但是在此地我不得不先說一說誰是達伐利小姐,和我何以會和她認識。我有一次到羅雪泥曾在吃飯過的泰埠街角的咖啡館托儿托尼去。托儿托尼從前是很有名的,因為据說音樂家的羅雪泥得到兩万塊一年的收入的時候,他曾說過:“現在我對音樂也可以滿足了,總算是得到報酬了,以后我可以每天到托儿托尼去吃飯去。”就是現在,托儿托尼,也還是文學藝術家的聚會之所,這些文人藝士大約在五點鐘的時候,都會到來的,我到巴黎的那一天所以也一直的進了這托儿托尼。到那儿去露一露臉,就可以使大家知道,我是在巴黎了。托儿托尼簡直是一种變相的公布所。是在托儿托尼,我就于那一天遇見了一位青年。我的一位老朋友,是一位天才畫家,他有一張畫在魯克散蒲儿古陳列著,巴黎女子大抵都喜歡他的。這一位青年,就是艾儿佛,他拉住了我的手,很起勁的對我說:“我正在找你,”他說他听見了我的到來,所以從媽特蘭起到托儿托尼止,差不多几家咖啡館都找遍了。他的所以要找我,就是因為他想找我去和達伐利小姐一道吃飯,我們先要上加飄新街去接她去,我把這街名寫出來,并不因為是她所住的街和我的小說有關,卻因為這名字是一种喚起記憶的材料。喜歡巴黎的人,總喜歡听巴黎的街名,因為街名和粉飾的牆上緊靠著的扶梯,古銅色的前門,叫門的鈴索等,是喚起巴黎生活的記憶的線索,并且達伐利小姐自身,就是一個忘不了的好紀念,因為她是皇家劇場的一位女优。我的朋友,也是一個使人不能忘記的怪物,因為他也是一個以不化錢逛女人為名譽的游蕩子,他的主義是“工作完后,她若喜歡到我畫室里來玩玩,那我們落得在一道快樂快樂。”但是不管他的主義是如何的不愿為婦人化錢,而當我在達伐利小姐的室內看她的裝飾品的時候,和當她出來見我們的時候,他的那种鄭重聲明,我想是可以不必的。她的起坐室里,裝飾著些十六世紀的銅物,掘雷斯頓的人形,上面有銀的裝飾的櫥棚,三張蒲奢的畫──代表蒲奢的法國,比利時,意大利三時代的作風的三張畫。當我看了這些裝飾品,正在贊賞的時候,他卻鄭重地申明說,這些并不是他送她的,她出來見我們的時候,他又鄭重地申明說,她手上的手釧,也并不是他送她的,他的這一种申明,我覺得是多事。我覺得特別提起他的不送她東西這些話來,或者是一种不大高尚的趣味,因為他的說話,曾使她感到了不快,并且實際上我也看出了她的同他一道出去吃飯,似乎并不同平常一樣的十分歡喜似的。
  我們在發耀館吃的飯,是一家舊式的菜館,那些牆上粉飾成金白色,電燈樂隊之類的流行趣味,卻是很少的。飯后就到間壁的奧迪安劇場去看了一出戲,是一出牧童們在田野里溪流的邊上聚首談心后,又為了不貞洁的女人,互相殺戳的戲。戲中也有葡萄收獲,行列歌唱,田野里的馬車歌唱等种种的場面,可是我們并不覺得有趣。并且在中幕奏樂的當,艾儿佛跑到劇場內的各處去看朋友去了,將達伐利小姐推給了我。我卻最喜歡看一對戀愛者正在進行中的玩意儿,愛在這一對戀愛者所坐的戀愛窩巢的邊上走走。戲散了之后,他說“去喝一杯吧!”我們所以就到了那家學生們常進出的咖啡館。是一家有挂錦裝飾在壁間窗上,有奧克木桌子擺著,有舊式的酒杯,有穿古式的衣裳的女招待的咖啡館。是一家時時有一個學生進來,口銜一個大杯,一吞就盡,跌來倒去的立起來不笑一臉就走的咖啡館。達伐利小姐的美貌和時裝,一時把聚在那里的學生們的野眼吸收盡了。她穿的一件織花的衣裳,大帽子底下,露著她的黑發。她的南方美人特有的丰艷的皮色在項背上頭發稀少的地方,帶著一种淺黃深綠的顏色。兩只肩膀,又是很丰肥的在胸挂里斜馳下去,隱隱在暗示她胸前腰際的線條。將她的丰滿完熟的美和那個女招待的蒼白衰弱的美比較起來,覺得很有趣味。達伐利小姐將扇子斜障在胸前,兩唇微啟,使一排細小的牙齒,在朱紅的嘴唇里露著,高坐在那里。那女招待坐在邊上,將兩只纖細的手臂支住在桌沿,很优美的在參加談話,只有象電光似的目光一閃射的中間,流露出羡怨的意來,仿佛在說她自己是女人中的一個大失敗,而達伐利小姐是一個大成功。她說話的口音,初听還不覺得什么,然而細听了一會,卻听得出一种不曉得是那一處的口音來。有一處我听出了一個南方的口音,后來又听出了一個北方的,最后我明明白白听到了一句英國的腔調,所以就問她說:
  “你倒好象是英國人。”
  “我是愛爾蘭人。是杜勃林人。”
  想到了一個在杜勃林禮教中長大的女孩,受了運命的播弄,被遷到了這一個极邊的咖啡館里,我就問她,何以會弄到此地來的?她就告訴我說,她离開杜勃林的時候,還只有十六歲,六年前她是到巴黎來做一家人家的家庭教師的。她老和小孩子們到魯克散蒲儿古公園去玩,并且對他們說的是英國話。有一天有一個學生和她在同一張椅子地坐在她的邊上。其余的事情,可以不必說而容易地想得出了。但是他沒有錢養她,所以她不得不到這一家咖啡館來作工過活。
  “這是和我不相合的職業,但是我有什么法子呢?我們生在世上,不吃究竟不行,而此地的煙气很重,老要使我咳嗽。”
  我呆看她了一忽,她大約是猜破了我腦里所想的事情了,就告訴我說,她的肺,已經有一邊爛去了,我們就又講到了養生,講到了南方的天地。她又說,醫生卻勸她到南方去養病去。
  艾儿佛和達伐利小姐講話正在講得起勁,所以我就靠向了前把注意的全部都注在這一個可怜的愛爾蘭女孩子的身上。她的癆症,她的古式的紅裙,她的在縐褶很多的長袖口露著的纖纖的手臂,卻引起了我的無窮的興味。照咖啡館里的慣例,我不得不請她喝酒的。但她說,酒是于她的身体有害的,可是不喝又不好,或者我可以請她吃一碟生牛排。我答應了請,她叫了一碟生牛排,我但須將眼睛一閉,而讓她走上屋角上去切一塊生牛肉下來藏著。她說她想在睡覺之前再吃,睡覺總須在兩個鐘頭以后,大約是午前三點鐘的時候。我一邊在和她說話,一邊卻在空想南方的一間草舍,在橄欖与桔子樹的中間,一個充滿著花香的明窗,而坐在窗伴息著的,卻是這個少女。
  “我倒很喜歡帶你到南方去,去看養你的病。”
  “我怕你就要討厭起來。并且你對我的好意,我也不能相當的報答你,醫生說,我已經不能再愛什么人了。”
  大約我們是已經談得很久了,因為艾儿佛和達伐利小姐立起來要去的時候,我仿佛是從夢里惊醒過來的樣子。艾儿佛見了我那一种樣子,就笑著對達伐利小姐說,把我留在咖啡館里 ,使和新相識的女朋友在一道,倒是一件好事。他的取笑的話插穿了,我雖則很想剩在咖啡館里,但也不得不跟他們走出到街上去。皎洁的月光,照在街上,照在魯克散蒲儿古的公園里。我在前頭已經說過,我最喜歡看一對戀愛者正在進行中的玩意儿,可是深夜人靜,一個人在馬路上跑,卻也有點悲哀。我并不再向那咖啡館跑,我只一個人在馬路上行行走走,心里盡在想剛才的那個女孩子,一邊又在想她的一定不可避免的死,因為在那個咖啡館里,她一定是活不久長的。在月光的底下。在半夜里,這時候城市已經變成了黑色的雕刻了,我們都不得不想來想去的想,我們若看看卷旋的河水,詩意自然會沖上心來。那一天晚上,不但詩意沖上了我的心頭,到了新橋附近,文字卻自然的聯結起來,歌詠起來了,我就于上床之先,寫下了開頭的几行,第二天早晨,繼續做了下去,差不多一天的光陰,都為這一首小詩所費了。
  只有我和您!我且把愛你的原因講給你听,
  何以你那倦怠的容顏,琴樣的聲音,
  對于我會如此的可愛,如此的芳醇,
  我的愛您,心誠意誠,渾不是一般世俗的戀情。
  他們的愛你,不過是為你那灰色的柔和的眼睛,
  你那風姿婀娜,亭亭玉立的長身。
  或者是為了別种痴念,別种邪心,
  但是我的愛你,卻并非是為這种原因。
  你且听,听
  我要把愛你的原因講給你听。
  我愛看夕陽殘照的風情,
  我愛看衰颯絕人的運命,
  夕陽下去,天上只留存一味悲哀的寂靜,
  那一种靜色,似在唱哀挽的歌聲,
  低音慢節,一詞一句,總覺傷神。
  可怜如此,你那生命,也就要消停,
  絕似曇花一現,陰气森森,
  你的死去仿佛是夕陽下墜天上的柔和暮色,漸減空明,……
  我要把你死前的時間留定,
  我的愛正值得此种酬報,我敢聲明。
  我雖則不曾愛過任何人,
  但我今番愛你,卻是出于至誠的心。
  我明知為時短促,是不長久的柔情,
  這柔情的結果,便是無限的凄清,
  而這柔情的苦味,卻能把濃歡肉欲,化洁揚塵,
  因為死神的雙臂,已向你而伸,
  他要求你去,去做他的夫人。
  或者我的痴心,不可以以愛情來命名。
  但眼看你如春花的謝去,如逸思的飛升,
  卻能使我,感覺到一种异樣的歡欣,
  比較些常人的情感,只覺得純真,
  你且听,听,
  我要揀一個麥田千里的鄉村,
  在那里金黃的麥穗,遠接天際的浮云,
  平原內或許有小山几處,几條樹蔭下的野路縱橫,
  我將求這樣的一處村落,去度我倆的蜜月良辰;
  去租一間草舍,回廊上,窗門口,要長滿著牽纏的青藤,
  看出去,要有個寬大的庭園。綠葉重蔭;
  在園里,我們倆,可以閒步盡新秋殘夏的黃昏,
  兩人的步伐,漸漸短縮,一步一步,漸走漸輕,
  看那橙花樹底,庭園的盡處,似乎遠不可行,
  你將時時歇著,將你的衰容倦貌,靠上我的胸襟,
  再過片刻,你的倦体消停,
  我就不得不將你抱起抱向那有沙發放著的窗欞,
  在那里你可吸盡黃昏的空气,空气里有花气氤氳。
  最可怜,是我此時情。
  看了你這般神色,便不覺百感橫生。
  象一天陰悶的天色,到晚來倍覺動人,
  增加了那种沉靜的顏色,驀然間便來了夜色陰森,
  如此幽幽寂寂,你將柔和地睡去,我便和你永不得再相親。
  我將悲啼日夜,顆顆大淚,流成你臉上的斑紋,
  將你放向紅薇帳底,我可向幻想里飛騰,
  沉思默想,我可做許多吊奠你的詩文。
  我更可想到,你已离去紅塵,
  你已离去了一切卑污的欲念,正象那顆天上的明星。
  她已向暮天深處,隱隱西沉。
  死是終無所苦,唉,唉,我且更要感謝死的恩神,
  因為他給了我洁白的禮品,与深遠的和平,
  這些事在凡人塵世,到那里去追尋。
  這當然不是整個的好詩,但卻是几行很好的長句,每行都是費過推敲的句子,只有末尾的第二句差了些,文中的省略,是不大好的,光省去去一個“与”字,也不見得會十分出色。
  死是終無所苦,我要對死神感謝深恩,
  感謝他給了我一個洁白的不求酬報的愛情的禮品。
  哼哼的念著末數行的詩,我一邊就急跑到魯克散蒲儿古公園附近的那家咖啡館去。心里卻在尋想,我究竟有這這樣的勇气沒有?去要求她和我一道上南方去住。或者是沒有這樣的勇气的,因為使我這樣的興奮的,只是一种幻想,并不是那种事實。詩人的靈魂,卻不是慈善家里丁艾儿的靈魂。我的确是在為她擔憂,我所以急急的走往她那里去,我也不能說出為的是什么。當然不是將那首詩去獻給她看,這事情的輕輕一念也是肉麻得不可耐的事情。在路上我也停住了好几次,問我自家為什么要去,去有什么事情?可是不待我自已的回答,兩只腳卻向前跑了,不過心里卻混然感覺到,原因是存在我自己的心里的。我想試試看,究竟我是能不能為他人犧牲一切的,所以進了咖啡館,找了是她招待的一張桌子上坐下的時候,我就在老等。但是等了半天,她卻不來,我就問邊上的一位學生,問他可曉得那個女招待。他說他曉得的,并且告訴了我以她的病狀。他說她是沒有希望的了,只有血清注射的一法,還可以救她的命,她是已經差不多沒有血液在身上了。他詳細的說述如何的可以從一個康健的人的手臂上取出血清來,如何的注射到無血的人的脈里去。不過他在說著,我覺得周圍的物影朦朧起來了,而他的聲气也漸漸的微弱下去。我忽而听見一個人說“喂,你臉上青得很!”并且听見他為我要了勃蘭地來。南方的空气,大約是療她不好的,實際上是無法可施了,所以我終于空自想著她的樣子而跑回到了家里。
  二十年過去了。我又想起了她。這可怜的愛爾蘭的姑娘!被運命同急流似的拋了出去,拋到了那一家极邊的咖啡館里。這一堆可怜的白骨!我也不覺對運命俯了首,贊美著它,因為運命的奇跡,使我這只見過她一面的人,倒成了一個最后的紀念她的人。不過我若當時不寫那首詩或者我也已經將她忘了。這一首詩,我現在想奉獻給她,作一個她的無名的紀念。
  本文系自george moore's memoirs of my dead life 里譯出,題名《a waitress》,原書是美國d.appleton & co. 1923年版
                     一九二七年九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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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ank 輸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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