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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初學放浪形骸,宛如人的頭在暈眩:人們仿佛登上了一座高塔,感覺到一种說不出的夾雜著肉欲的恐懼。當可恥的和偷偷摸摸的放蕩在使最高貴的人墮落的時候,在坦率而大膽的放浪行為之中,在人們稱之為大庭廣眾之下的淫蕩生活則有著某种偉大之處,即使是對最腐化墮落之輩來說亦然。一個趁著月黑夜,把自己遺得嚴嚴實實的人,偷偷摸摸地去干那見不得人的勾當,不為人知他在把白天的虛偽面具抖落掉,這人就像是一個不敢正面与敵人決斗而只是從背后偷襲的意大利人。躲在角落里,等著天黑下來,就像是在搞暗殺活動。而一個公開放浪形骸的人,人們几乎會把他當成一個斗士。這有點像是奔赴戰場的味道,看上去像是一种高尚的拼搏。“大家都在這么干,但都在躲躲閃閃。你也去干,但用不著遮掩。”“自豪”在如是說,一旦披挂上這副銷甲,太陽便在上面閃爍出金光。
  据說,達摩克利斯看見有一把劍懸在自己頭頂上方;因此,浪蕩公子們似乎覺得自己頭頂上方也有個不知什么東西在沖他們不停喊叫:“去吧,只管去吧,我有根線拴住哩。”人們在狂歡節上看見的那些花車就是他們生活的真實寫照。一輛四面透風的破;回馬車上,明亮的火炬照耀著一些石膏人頭,有的在笑,有的在唱。中間有一些女子在手舞足蹈:她們實際上是一些木偶女人,几乎可以以假亂真。人們在撫摸她們,在侮辱她們,不知道她們姓甚名誰,也不知她們是什么樣人。所有這一切都在松樹明子的照耀之下,在一片忘記一切的陶醉之中,飄蕩著,擺動著,据說,有一位神明在護衛著這一番沉醉的場面。這些木偶有時像是在互相貼近,在親吻,馬車顛簸時,有一個木偶會掉下來,但這有何妨!人們從那儿來,又往那儿去,而且馬拉著車于在狂奔。
  但是,如果說第一個反應是惊訝的話,那么第二個反應則是恐懼,而第三個反應則是怜憫。的确,在這方面有那么大的精力,或者不如說是在令人無法理解地浪費那么多的精力,以致具有最高貴品質和健全机体的人也抵擋不住誘惑。他們覺得這是既大膽又危險的。他們就如此這般地耗費自己。他們被放蕩生活緊緊地拴住,就像馬澤帕被綁在野馬上一樣。他們在摧殘自己,把自己變成了神話中的半人半馬的怪物。他們既看不見他們被樹枝剮破的皮肉摘下的血跡斑斑的路徑,也看不見眼睛血紅的餓狼在追蹤他們,更看不見荒漠,看不見群鴉。
  由于我被我所說的那种環境拋進了這种生活,所以我現在得說一說我在其中所目睹的情景。
  當我第一次親眼目睹那些人稱劇院化裝舞會的有名的聚會的時候,我已經听說過攝政時期的放蕩生活,听說過一位法國王后化裝成賣花女參加舞會。我在舞會上發現一些賣花女化裝成隨軍的售酒食的女商販。我原指望見到一些淫蕩之舉,但實際上舞會上根本就沒有。所謂放蕩行為只不過是一些皮毛之舉、打架斗毆和爛醉如泥地倒臥在碎酒瓶上的妓女。
  我第一次看見大吃大喝的時候,曾听見別人談起赫里奧加巴爾的夜宴和一位希腊哲學家,他把感官的刺激當作大自然的一种宗教。我期盼的如果不是歡樂,但也是類似忘怀的東西;可我在那儿所遇見的是世上最糟糕的東西——拼命活下去的那种厭煩以及一些英國人,他們互相在說:“我在干這事或那事,所以很開心。我花了那么多的金幣,我感受到那么多的快樂。”他們就照著這种生活方式在耗費自己的生命。
  我第一次見到妓女的時候,听人談到阿斯帕西,她坐在阿爾西比亞德的腿上同蘇格拉底辯論著。我原本以為是某种放松、粗擴,然而又是快活、勇敢和活潑的事情,就好像是開香演時的那种爽朗的聲音,可我見到的卻是一張大張著的嘴、凝視的目光和彎鉤著的手。
  我第一次見到名副其實的妓女的時候,我已經讀過了博伽丘和邦德洛的著作了。當然,我先是讀了莎翁的作品的。我幻想著那些美貌佳人、那些地獄天使、那些放蕩不羈的尋歡作樂的女子,什日談》里的騎士們在彌撒過后給她們奉上圣水。我曾千百次地描繪過那些异想天開、花樣翻新的腦袋,描繪過那些瘋癲的女子,她們大膽异常,秋波頻送,給你一段浪漫情怀,她們在生活中隨波逐流,宛如扭動著的美人魚一般。我想起《新短篇小說昨中的仙女們,她們如果說不是沉醉于愛情之中,那也是為愛所陶醉。我發現一些情書女高手、一些幽會美嬌娘,她們只會對陌生男人撒謊,只知道用虛偽來掩蓋其卑劣,而之所以如此,無非是要委身于人,忘掉一切。
  我第一次進賭場的時候,曾听說過揮金似土,曾听說有些人傾刻之間成了巨富。有一位亨利四世宮廷中的貴族,一副牌競贏了十万埃居,買了一身衣服。我發現有一處衣帽寄存屋,只有一件衣衫的工人們花二十個蘇租一晚衣服,門口有憲兵把守著,我也曾見到過一些饑腸輸輔之人,為了一塊面包而与人打賭,讓人用手槍射擊自己。
  我第一次參加一次集會,不知是公開的還是非公開的,那是為巴黎獲准出賣肉体的三万女人中的某些人舉行的,我听見人們談起了各個時代、百無禁忌的縱欲狂亂的節日,從巴比侖時代到羅馬時代,從普里亞帕神廟到鹿苑,人們津津樂道地在談論著,而我在門口所看見的只有兩個字:“歡樂”。在當今的時代里,我所看見的也只有兩個字:“賣淫”;可這兩個字是永遠也抹不去的,它不是刻在金光燦爛的銅牌上的,而是刻在所有金屬中最蒼白的好似被夜晚的寒光染上色了的金屬——銀子——上的。
  我第一次看見黎民百姓……那是在一個惡劣天气下的早晨,是行圣發禮儀的星期三那一天,人們從庫提爾走過來。從頭一天晚上起,便下起了冰冷的案需細雨,街上一片泥泞。化裝馬車擠擠撞撞地行駛著。兩邊人行道上擠滿了丑陋不堪的男男女女。這些面目猙獰的看熱鬧的人,兩眼喝得通紅,虎視眈眈地圓睜著眼睛。在一法里長的這兩邊人牆中,人們在嘟喀詛咒,而馬車的輪子在擦著他們的胸膛,但他們卻沒有往后退一步。我站在敞篷馬車的車座上,時不時地有一個衣衫襤樓的人走出人牆,沖著我們大聲斥罵一通,然后便向我們身上拋撒面粉。不一會儿,我們身上就成了泥漿了,但我們仍舊向前走去,到了愛情島和漂亮的羅曼維爾樹林,從前,不少的戀人在這里的草地上卿卿我我,相擁相親。我們的一個朋友坐在車座上,突然摔在了馬路上,差點儿送了命。老百姓立即向他扑上去,毆打他,我們不得不跑上前去護住他。走在頭前的一個騎著馬的號手肩上挨了一塊大石頭,因為老百姓的面粉已經撒完了。我還從來沒有听說過竟有這等事情。
  我開始了解這個世紀,并知道我們生活在一個什么樣的時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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