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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思嘉·奧哈拉長得并不漂亮,但是男人們像塔爾頓家那對孿生兄弟為她的魅力所迷住時,就不會這樣想了。她臉上有著兩种特征,一种是她母親的嬌柔,來自法蘭西血統的海濱貴族;一种是她父親的粗獷,來自浮華俗气的愛爾蘭人,這兩种特征混在一起顯得不太協調,但這張臉上尖尖的下巴和四方的牙床骨,是很引人注意的,她那雙淡綠色的眼睛純淨得沒有一絲褐色,配上烏黑的睫毛和翹起的眼角,顯得韻味十足,上面是兩條墨黑的濃眉斜在那里,給她木蘭花般白皙的肌膚划上十分分明的斜線,這樣白皙的皮膚對南方婦女是极其珍貴的。她們常常用帽子、面紗和手套把皮膚保護起來,以防受到佐治亞炎熱太陽的暴晒。
  1861年四月一個晴朗的下午,思嘉同塔爾頓家的孿生兄弟斯圖爾特和布倫特坐在她父親的塔拉農場陰涼的走廊里,她的美貌顯得更明媚如畫了。她穿一件新綠花布衣裳,長長的裙子在裙箍上舒展著,配上她父親從亞特蘭大給她帶來的新綠羊皮便鞋,顯得很相稱。她的腰圍不過17英寸,是附近三個縣里最細小的了,而這身衣裳更把腰肢襯托得更完整,加上里面那件繃得緊緊的小馬甲,使她的只有16歲但已發育得很好的乳房便躍然顯露了。不過,無論她散開的長裙顯得多么老實,發髻梳在后面顯得多么端庄,那雙交疊在膝頭上的小手顯得多么文靜,她的本來面目終歸是藏不住的。那雙綠色的眼睛生在一張甜美的臉上,卻仍然是任性的,充滿活力的,与她的裝束儀表很不相同。她的舉止是由她母親和嬤嬤的嚴厲管教強加給她的,但她的眼睛屬于她自己。
  她的兩旁,孿生兄弟懶懶地斜靠在椅子上,斜望著從新裝的玻璃窗透過來的陽光談笑著,四條穿著高統靴和因經常騎馬而鼓脹的長腿交疊在那里。他們現有19歲,身高六英尺二英寸,長長骨骼,肌肉堅實,晒得黑黑的臉膛,深褐色的頭發,眼睛里閃著快樂的神色。他們穿著同樣的藍上衣和深黃色褲子,長相也像兩個棉桃似的。
  外面,陽光斜照到場地上,映照著一簇簇的白色花朵在綠色的背景中顯得分外鮮艷。孿生兄弟起來的馬就拴在車道上,那是兩匹高頭大馬,毛色紅得象主人的頭發;馬腿旁邊有一群吵吵嚷嚷一直跟隨著主人的獵犬。稍稍遠一點的地方躺著一條白色帶有黑花斑的隨車大狗,它把鼻子貼在前爪上,耐心等待著兩個小伙子回家去吃晚飯。
  在這些獵犬、馬匹和兩個孿生兄弟之間,有著一种比通常更親密的關系。他們都是年輕、健康而毫無思想的動物,也同樣圓滑、优雅,兩個小伙子和他們所騎的馬一樣精神,但都帶有危險性,可同時對于那些知道怎樣駕馭他們的人又是可愛的。
  雖然坐在走廊里的人,都同生在优裕的庄園主家庭,從小由仆人細心服侍著,但他們的臉顯得并不懶散。他們像一輩子生活在野外、很少在書本上的鄉巴佬一樣,顯得強壯而逼有活力。生活在北佐治亞的克萊頓縣,与奧古斯塔、薩凡納和查爾斯頓比較起來還有一點粗獷風味。南部開化得較早的文靜居民不遜內地佐治亞人,可在北佐亞這儿,人們并不以缺乏高雅的傳統文化教育為恥,只要在那些在他們認為重要的事情上學得精明就行了。他們心目中所關注的事,就是种好棉花,騎馬匹得好,打槍打得准,跳舞跳得輕快,善于体面地追逐女人,像個溫文爾雅的紳士喝酒。
  這對孿生兄弟在這些方面都很精通,但他們學習書本知識的無能也是出眾的。他們家擁有比全縣其他人家更多的錢、更多的馬和更多的奴隸,可是兩兄弟同他們的大多數窮鄰居比起來,胸中的文墨更少得多。
  正是這個緣故,斯圖爾特和布倫特在塔拉農場走廊里聊天,消磨這四月傍晚的大好時光。他們剛被佐治亞大學開除,而這是過去兩年中把他們攆走的第四所大學了。于是他們的兩個哥哥,湯姆和博伊德,也同他們一起回到了家里,因為在這所學校既然不歡迎那些孿生兄弟,兩位做哥哥的也就不高興在那里待下去了。斯圖爾特和布倫特把他們最近一次的除名當做一個有趣的玩笑;而思嘉呢,她自從去年离開費耶特維爾女子學校以后就一直懶得去摸書本,所以也像他們那樣覺得這是令人高興的事。
  “我認為你們倆一點也不在乎被學校除名,湯姆也是這樣,”她說。"可是博伊德怎么辦?他一心想受教育,而你們倆接連把他從弗吉尼亞大學、亞拉巴馬大學、南卡羅來納大學拖了出來,如今又從佐治亞大學回來了。這樣下去,他永遠也將完不成他的學業!”“唔,他可以到費耶特維爾那邊的帕馬利法官事務所去學法律嘛,”布倫特漫不經心地答道。"并且,這沒有什么關系。
  反正在學習結束之前我們不得不回家的。”“為什么?”“戰爭嘛!傻瓜!戰爭隨時可能開始,戰爭打響之后難道你認為我們還會留在學校里嗎?”“你明明知道不會有什么戰爭的,”思嘉生气地說。"那只是嘴上談談罷了。就在上個星期,艾希禮·威爾克斯和他父親還對我爸說,咱們派駐華盛頓的專員將要同林肯先生達成--達成一個關于南部聯盟的協議呢。況且不管怎樣,北方佬從小害怕我們,根本不會有什么戰爭,談它干什么,我討厭听到關于戰爭的事情。”“不會有什么戰爭!"孿生兄弟如同他們被欺負了似的地喊起來。
  “親愛的,戰爭當然會打起來的啊!"斯圖爾特說。"北方佬可能害怕咱們,可是自從前天波爾格將軍把他們赶出薩姆特要塞以后,他們只好打起來了,要不就會作為膽小鬼在全世界面前丟臉。什么,南部聯盟--"听到這里,思嘉很不耐煩地嘟起嘴來。
  “只要你再說一聲‘戰爭’,我就進屋去,把門關上,我這輩子還從來沒有像對‘戰爭’這個詞感到討厭,除非那個詞意味著'脫离聯邦'。爸爸總是從早到晚談論戰爭,戰爭,所有來看他的紳士們也叫嚷著什么薩姆特要塞、州權、亞伯·林肯,簡直煩得我要大喊大叫!而且所有的男孩子也都在談這些,還有他們的軍隊。今年春天,任何晚會上也沒有听到這什么快樂的事情,因為男孩子再不談別的了。我最高興的是佐治亞要等到過了圣誕節以后才宣布脫离聯邦,要不然會把圣誕晚會也糟蹋了。要是你再談‘戰爭’我就馬上進屋去了。”她說到做到,因為她從來就忍受不了不以她為主題的談話。不過她說話時總是面帶微笑,刻意加深臉的酒窩,同時把像蝴蝶翅膀似的兩圈又硬又黑的睫毛迅速地扇動起來。小伙子們給迷住了,這正中她的心意,于是他們向她道歉,他們并不因為她對戰爭不感興趣而絲毫輕視她。相反,他們更敬重她了。戰爭原來是男人的事,与女人無關,因此他們便把她的態度當成是女人味十足的特征。
  把他們從討厭戰爭的話題支使開以后,她便饒有興趣地回到他們當前的環境上來。
  “對于你倆再一次開除的事你母親說了些什么呀?"小伙子顯得有點不自在,想起三個月前他們從弗吉尼亞大學被請回家時母親的那番表現。
  “唔,她還沒有机會說呢,”斯圖爾特答道。"今天一清早她還沒起床,湯姆和我倆便出門了。湯姆半路上去方丹家了,我們便徑直到這儿來了。”“昨天晚上你們到家時難道她什么話也沒說嗎?”“昨晚我們可有運气了。在我們快要到家的時候,上個月我媽在肯塔基買下的那匹公馬給送來了,家里正熱鬧著呢。原來那畜生--它長得可真威武,思嘉,你一定得告訴你爸,叫他赶快去看看,那畜生一路上已經把馬夫咬了兩大口,而且踏坏了我媽的兩個黑小子,他們是在瓊斯博羅遇上的。而且,就在我們剛要到家的時候,它差點儿把我們的馬棚給踢倒了,還捎帶把我媽的那匹老公馬草莓也踢了個半死。我們到家時,媽正在媽棚里拿著一口袋糖哄它,讓它慢慢平靜下來,還真起作用了。黑奴們躲得遠遠的,瞪著眼睛簡直給嚇坏了,可媽還在跟那畜生親切說話,仿佛跟它是一家人似的,它正在吃她手里的東西呢。世界上誰也比不上我媽那樣會跟馬打交道,那時她看見了我們,便說:‘天哪,你們四個又回來干什么呀?你們簡直比埃及的瘟疫還讓人討厭!'這時那匹公馬開始噴鼻子直立起來,她赶緊說:‘從這里滾開罷,難道你們沒看見這個大寶貝在生气了嗎?等明天早晨我再來服侍你們四個!'于是,我們便上床睡覺了。今天一早,趁她還來不及抓住我們,我們便溜了出來,只留下博伊德一個人去對付她。”“你們認為她會打博伊德嗎?”思嘉知道,瘦小的塔爾頓太太對她那几個已長大成人的儿子還是很粗暴的,她認為必要的時候還會用鞭子抽他們的脊背,對于這种情形,思嘉和縣里的其他人都有點不大習慣。
  比阿特里斯·塔爾頓是個忙人,她經營一大片棉花地,一百個黑奴和八個孩子,而且還有個養馬常她生性暴躁,非常容易就四個儿子經常吵架而大發雷霆。她一方面不許任何人打她的一騎馬或一個黑奴,另一方面卻認為偶爾打打她的孩子們,對他們并沒有什么坏處。
  “她從來沒有打過博伊德。這不僅因為他年齡最大,還是因為他是個矮子,”斯圖爾特這樣說,對自己那六英尺的個頭儿自豪。"這是我們為什么把他留在家里去向媽交代一切的原因。老天爺明白,我們都19了,湯姆21了,可她還把我們當六歲孩子看待。媽應當不再打我們!”“你母親明天會騎那匹新買來的馬去參加威爾克斯家的野宴?”“她想騎的,但是爺說騎那匹太危險了。而且,無論如何,姑娘不會同意她騎。她們說,要讓她至少像個貴婦人那樣乘坐馬車去參加宴會。”“希望明天別下雨,”思嘉說。"一星期几乎天天下雨。要是把野宴改成家餐,那才是掃興不過的事呢。”“唔,明天准晴,還會像六月天那樣炎熱,”斯圖爾特說。
  “你看那落日,我還從沒過比這更紅的太陽呢。用落日來判斷天气,往往是不會錯的。”他們都朝遠方望去,越過奧哈拉家無邊無際的新翻耕的棉花地,直到紅紅的地平線上。如今太陽在弗林特河對岸的群山后面一起洶涌的紅霞中緩緩降落,四月白天的溫暖也漸漸消退,隱隱透出絲絲的涼意。
  春天來得很早,伴隨來的是几場溫暖的春雨,這時粉紅的桃花突然紛紛綻放,山茱萸雪白也似的繁花將河邊濕地和山岡裝點起來。春耕已快要結束,濕潤的土地饑餓似的等待著人們把它翻開并撒上棉籽,它在犁溝的頂上顯出是淡紅色,在溝道兩旁的地方則呈現出猩紅和栗色來。農場那座粉刷白了的磚房如同落在茫茫紅海中的一個島嶼,那是一起由新月形巨浪組成的大海,但是當那些帶粉紅紅尖頂的水波分裂為浪花時,它立即僵化了。因為這里沒有像佐治亞中部的黃土地或海濱种植場滋潤的黑土地那樣的長長的筆直的犁溝。北佐治亞連綿起伏的山麓地帶被犁成了無數彎彎曲曲地□溝,這樣說,對自己那使肥沃的土壤不致被沖洗到河床里去。
  這一片土地紅得耀眼,雨后更紅得像鮮血一般,干旱時便成了滿地的紅磚粉,這是世界上最好的產棉地。這里有洁白的房屋,翻耕過的田地,緩緩流過的黃泥河水,但同時也是一個由陽光燦爛和陰翳深濃形成對比的地方。尚待种植的空地和綿延數英里的棉花田微笑著袒露在陽光之中。在這些田地的邊緣上有著一片處女林,即使在最炎熱的中午它們也是幽暗而清涼的,而且顯得有點神秘,有點不那么和善,其中那些颼颼作響的松樹好像怀著老年人的耐心在等待著,好像輕輕的歎息:“當心呀!你們原先是我們的。我們能夠把你們要回來。”坐在走廊里的三個年輕人听到得得的馬蹄聲,馬具鏈環的丁當聲和黑奴們的歡笑聲;那些干農活的人和騾馬從地里回來了。這時從屋子里傳來思嘉的母親愛倫·奧哈拉溫和的聲音,她在呼喚提著鑰匙、籃子的黑女孩,后者用尖脆的聲調答道:“太太,來啦,”于是便傳來從后面過道里走向薰腊室的腳步聲,愛倫要到那里去給回家的田間勞動者分配食物。接著便听到瓷器當當和銀餐具丁丁的響聲,這時管衣著和膳事的男仆波克已經在擺桌子開晚飯了。
  听到這些聲響,這對孿生兄弟知道他們該動身回家了。但是他們不想回去見母親的面,便在塔拉農場的走廊里徘徊,盼望著思嘉邀請他們留下來吃晚飯。
  “思嘉,我們談談明天的事吧,”布倫特說。"不能因為我們不在,不了解野宴和舞會的事,就憑這理由不讓咱們明儿晚上多多地跳舞。你沒有答應他們大家吧,是不是?”“唔,我答應了!我怎么知道你們都會回來呢?我哪能冒險在一邊等著,等著專門伺候你們兩位呀?”“你在一邊等著?"兩個小伙子放聲大笑。
  “親愛的,你得跟我跳第一個華爾茲,末了跟斯圖跳最后一個,然后我們一起吃晚飯。像上次舞會那樣坐在樓梯平台上,讓金西嬤嬤再來給咱們算命。”“我不可喜歡听金西嬤嬤算命。你知道她說過我會嫁給一個頭發鳥亮、黑胡子很長的男人,但我是不喜歡黑頭發男人的。”“親愛的,你喜歡紅頭發的嗎?”布倫特傻笑著說。"現在,快說吧,答應跟我們跳所有的華爾茲,跟我們一道吃晚飯。”“你要是肯答應,我們便告訴你一個秘密。"斯圖爾特說。
  “什么?”思嘉叫著,一听到"秘密"這個詞便像個孩子似地活躍起來。
  “斯圖,是不是我們昨天在亞特蘭大听到的那個消息?如果是,那你知道,我們答應過不告訴別人的。”“嗯,那是皮蒂小姐告訴我們的。”“什么小姐?”“就是艾希禮·威爾克斯的表姐。你知道,皮蒂帕特·波密爾頓的小姐,查爾斯和媚蘭的姑媽,她住在亞特蘭大。”“這我知道,一個傻老太婆,我一輩子也沒見過比她更傻的了。”“對,我們昨天在亞特蘭大等著搭火車回家時,她的馬車正好從車站經過,她停下來跟我們說話,告訴我們明天晚上的威爾克斯家的舞會上要宣布一門親事。”“唔,我也听說過,”思嘉失望說,"她的那位傻侄儿查理·漢密爾頓和霍妮·威爾克斯。這几年誰都在說他們快要結婚了,雖然他本人對這件事似乎有點不冷不熱似的。”“你認為他傻嗎?”布倫特問。"去年圣誕節你可讓他在你身邊轉了個夠呢。”“我沒法不讓他轉呀,”思嘉毫不在意地聳了聳肩膀。"我覺得他這個人太娘娘腔了。”“但是,明晚要宣布的并不是他的親事,”斯圖爾特得意地說。“那是艾希禮和查理的妹妹媚蘭小姐訂婚的事哩!"雖然她臉色沒有變,可是嘴唇發白了。就像冷不防受到當頭一擊。思嘉在震動的最初几秒鐘還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
  注視斯圖爾特時思嘉的臉色還那么平靜,以致這位毫無分析頭腦的人還以為她僅僅感到惊訝和很有興趣。
  “皮蒂小姐告訴我們,他們原准備明年才宣布訂婚,因為媚蘭小姐近來身体不怎么好;可周圍都在談論戰爭,兩家人都覺腹不如赶快成婚的好。所以決定明天晚上在宴會上宣布。
  我們把秘密告訴你了,你看,思嘉,你也得答應跟我們一起吃晚飯呀。”“當然,我會的。"思嘉下意識地說。
  “并且跳所有的華爾茲嗎?”
  “所有的。”
  “你真好!我敢打賭,別的小伙子們准要瘋了。”“讓他們去發瘋好了,”布倫特說。“我們倆能對付他們的。
  瞧瞧吧,思嘉。明天上午的野宴也跟我們坐在一起好嗎?”“什么?”斯圖爾特將請求重复了一遍。
  “當然。”
  哥儿倆心里美滋滋的但也有些惊异。盡管他們把自己看做思喜所嘉許的追求者,但以前他們從沒這么輕易得到過這一嘉許的表示。她經常只讓他們傾訴、乞求,敷衍他們,不明确表示可否,他們煩惱時便報以笑顏,他們發怒時則略顯冷淡。但現在她實際上已經把明天全部的活動都許給了他們--答應野宴時跟他們坐在一起,跟他們跳所有的華爾茲(而且他們決意要使每一個舞都是華爾茲!),并且一道吃晚飯。就為這些,被大學開除也是值得的。
  成功給他們帶來了滿腔熱情。使他們愈加留連忘返,談論著明天的野宴,舞會和艾希禮·威克斯与漢·媚蘭,搶著說話,開著玩笑,然后大笑不已,看來是在多方暗示要人家挽留他們吃晚飯。他們鬧了好一會儿,才發現思嘉已沒有什么要說的,這時气氛有點變了。哥儿倆并不知道是怎么變的,只覺得那番高興的光景已經在眼前消失。思嘉好像并不注意他們在說些什么,盡管她的一些回答也還得体。他們意識到某种難以理解的事,為此感到沮喪和不安,末了又賴著待了一會儿才看看手表,勉強站起身來。
  在新翻耕過的田地那邊,太陽已經西下,河對岸高高的樹林已經在幽暗的暮色中漸漸模糊。家燕輕快地在院場上空飛來飛去,小雞、鴨子和火雞都紛紛從田地里回家來了。
  斯圖爾特大喊一聲:“吉姆斯!"不一會一個和他們年齡相仿的高個儿黑孩子气喘吁吁地從房子附近跑出來,向兩匹拴著的馬走去,吉姆斯是貼身佣人,像那些狗一樣到哪里都伴隨著主人。他曾是他們儿時的玩伴,到他們十歲生日那一天便歸他們自己所有了。塔爾頓家的獵犬一見他便從紅灰土中跳起來,站在那里恭敬主子們駕到。兩個小伙子同思嘉握手告別,告訴她明早他們將赶到威爾克斯家去等候她。然后他們走下人行道,騎上馬,由吉姆斯跟隨著一口气跑上柏樹夾道,一面回過頭來,揮著帽子向思嘉高聲叫喊。
  他們在塵土飛揚的大道上拐過那個看不見塔拉農場的彎以后,布倫特勒住馬,在一叢山茱萸下站住了。斯圖爾特跟著停下來,黑小子也緊跑几步跟上了他們。兩騎馬覺得韁繩松了,便伸長脖子去啃柔嫩的春草,獵犬們重新在灰土中躺下,貪饞地仰望著在愈來愈濃的暮色中回旋飛舞的燕子。布倫特那張老實巴交的寬臉上呈現迷惑神情。
  “听我說,”他說,"你不覺得她好像要請我們留下吃飯嗎?”“我本來以為她會的,”斯圖爾特答道。"我一直等著她說出來,但是她沒有說。你想這是為什么?”“我一點也不明白。不過据我看,她應當留我們的。畢竟這是我們回家后的第一天,她跟我們又好久沒見面。何況我們還有許許多多的事情沒跟她說呢。”“据我看,我們剛來時她好像很高興見到我們。”“本來我也這樣想。”“可后來,大約半個鐘頭以前吧,她就不怎么說話了,好像有點頭痛。”“我看到這一點了,可我當時并不在意。你想她是哪儿不舒服了呢?”“我不知道。你認為我們說了什么讓她生气的話嗎?”他們兩人思量了一會儿。
  “我什么也想不起來。況且,思嘉一生气,誰都看得出來。
  她可從不像那樣一聲不響的女孩子。”
  “對,這就是我喜歡她的地方。她生气時那么冷冷的抑制著性子走來走去,她會痛痛快快告訴你。不過,一定是我們說了或做了什么事,使得她默不作聲,并裝出不舒服的樣子。我敢擔保,我們剛來時她是很高興并且有意要留我們吃晚飯的。”“你不認那是因為我們被開除了嗎?”“決不會的!見鬼,別那么傻。我們告訴她這消息時,她還若無其事地笑呢。再說,思嘉對讀書的事也不比我們重視呀。"布倫特在馬鞍上轉過身頭喚那個黑人馬夫:“吉姆斯!”“唔。”“你听見我們和思嘉小姐的話了嗎?”“沒有呀,布倫特先生!您怎么怀疑俺偷听白人老爺的話呢?”“我的上帝!偷听,你們這些小黑鬼什么事都知道。怎么,你這不是撒謊嗎?我親眼看見你偷偷走過走廊的拐角,蹲在牆邊茉莉花底下呢。好,你听見我們說什么惹思嘉小姐生气----或者叫她傷心的話了嗎?”他這一說,吉姆斯打消了假裝不曾偷听的主意,皺著眉頭回想起來。
  “沒什么,俺沒听見您講啥惹她生气的話。俺看她挺高興見到你們,還嘁嘁喳喳像只小鳥儿樂個不停呢。后來你們談論艾希禮先生和媚蘭小姐的結親的事,她才不作聲了,像只雀儿看見老鷹打頭上飛過一般。"哥儿倆面面相覷,同時點了點頭,可是并不了解其中的奧妙。
  “吉姆說得對,但我不明白那究竟是為什么,”斯圖爾特說。"我的上帝!艾希禮對她有什么意義?只不過是個朋友罷了。她感興趣的只是我們,她對他不怎么感興趣。"布倫特點點頭表示同意。
  “可是,你想過沒有,”他說,"也許艾希禮沒告訴她明天晚上要宣布那件事,而她覺得不先告訴老朋友便對別的人都說了,因此生气了呢?姑娘們總是非常看重首先听到這种事情的。”“唔,可能,就算沒有告訴她又怎樣呢?本來是要保密,叫人大吃一惊的嘛,一個男人就沒有權利對自己訂婚的計划秘而不宣嗎?要不是媚蘭小姐的姑媽泄漏出來,我們也不會知道呀。而且思嘉一定早已知道他總是要娶媚蘭的。你想,我們知道也有好几年了。威爾克斯家和漢密爾頓家向來是姑表聯姻。他總有一天要娶她的,這誰都知道,就像霍妮·威爾克斯要同媚蘭小姐的兄弟查爾斯結婚一樣。”“好了,我不想談下去了。不過,我對于她不留我們吃晚飯這一點,總是感到遺憾。老實說,我不想回家听媽媽對我們被學校開除的事大發雷霆,不能當做第一次那樣看待了。”“說不定博伊德已經把她的火气平息下來了。你明白那個討厭的矮鬼是多么伶牙俐齒。他每次都能把她說得心平气和的。”“是呀,他辦得到,不過那要花博伊德許多時間。他要拐彎抹角走來走去去,直到媽媽給弄得實在糊涂了,情愿讓步,才肯放他省下點嗓子去干律師的事。可是眼下,他恐怕還沒來得及准備好開場白呢。我敢跟你打賭,你看,媽媽一定還在為那匹新來的馬感到興奮呢,說不定要到坐下來吃晚飯和看博伊德的時候才會想起我們又回家了。只要不吃完晚飯,她的怒火就會愈來愈旺。因此要到十點鐘左右博伊德才有机會去告訴她,既然咱們校長采取了那樣態度斥責你我兩人,我們中間誰要是還留在學校也就太不光彩了。而要他把她扭過來轉而對校長大發雷霆,責問博伊德干嗎不開槍把他打死,那就非到半夜不行。因為,我們要半夜過后才能回家。"哥儿倆你瞧著我,我瞧著你,不知說什么是好。他們對于烈性的野馬,對于行凶斗毆,以及鄰里的公憤,都毫不畏懼,惟獨那們紅頭發母親的痛責和有時不惜抽打在他們屁股上的馬鞭,才讓他們感到不寒而栗。
  “那么,就這樣吧,”布倫特說。"我們到威爾克斯家去。
  艾希禮和姑娘們會樂意讓我們在那里吃飯的。"斯圖爾特顯得有些不舒服的樣子。
  “不,別到那里去。他們一定在忙著准備明天的野宴呢,而且。……”“唔,我忘記了,”布倫特連忙解釋說。"不,我們別到那里去。"他們對自己的馬吆喝了兩聲,然后默無言語地騎著向前跑了一陣,這時斯圖爾特褐色的臉膛上泛起了一抹紅暈。到去年夏天為止,斯圖爾特曾經在雙方家庭和全縣的贊許下追求過英迪亞·威爾克斯。縣里的人覺得也許那位冷靜含蓄的英迪亞會對他起一种鎮定作用。無論如何,他們熱切地希望這樣。斯圖爾特本來是可以匹配的,但布倫特不滿意。布倫特也喜歡英迪亞,可是覺得她太平淡也太過分柔順,他看書簡直無法對她產生愛情,因此在這一點上就無法与斯圖爾特作伴了。這是哥儿倆頭一次在興趣上發生分歧,而且布倫特對于他兄弟居然會看上一個他認為毫不出色的姑娘,覺得很惱火。
  后來,在去年夏天瓊斯博羅橡樹林里一個政治講演會上,他們兩人突然發現了思嘉。他們認識她已多年了,并且從童年時代起,她就是一個討人喜歡的游伴,她會騎馬,會爬樹,几乎比男孩子毫不遜色。可現在他們惊奇地發現她已經是個成年姑娘,而且可以稱得上是全世界最迷人的一個呢。
  他們第一次注意到她那雙綠眼睛在怎樣跳舞,她笑起來兩個酒窩有多么深,她的手和腳是尋么嬌小,而那腰肢又是那么纖細呀!他們對她的巧妙贊揚使她樂得放聲大笑,同時,一想到她已把他們當做一對出眾的小伙子,他們自己也不禁有點飄飄然了。
  那是哥儿倆一生中值得紀念的一天。自那以后,每當他們談起這件事來都覺得奇怪,為什么從前意沒有注意到思嘉的美。他們至今沒有找到确切的答案,來解釋為什么思嘉決定要在那一天引其他們的注意。原來思嘉不能容忍任何男人同別的女人戀愛,因此她一見到英迪亞和斯圖爾特在一起說話便覺得受不了,便會產生掠奪之心。她并不滿足于單單占有斯圖爾特,還要把布倫特也奪過來,并且用一种十分巧妙的手腕把他們兩個控制祝現在他們兩人雙雙墜入情网,而英迪亞·威爾斯和布倫特曾經半心半意追求過的那樣來自洛夫喬伊的萊蒂·芒羅,都被他們遠遠地拋在腦后了。至于如果思嘉選擇他們中的一個時,落選的那個該怎么辦,這個問題哥儿倆并不考慮。到了河邊再過橋吧。眼下他們對一位姑娘取得了一致的看法,這就相當滿意了,因為他們中間并沒有什么嫉妒之心。這种情形引起了左鄰右舍的注意,并叫他們的母親苦惱不堪----她是不怎么喜歡思嘉的。
  “如果那個小精靈挑上了你們中間的哪一個,那就夠他受的了,”她說。"可一她把你倆都挑上呢,那時你們就得到猶他州去做摩門教徒----我怀疑人家會不會要你們。……我唯一擔心的是過不了几天,你們倆就會被這個虛情假意的綠眼小妖精給弄得迷迷糊糊,互相嫉妒甚至用槍自相殘殺起來。
  然而,要真是弄到那步田地倒也不是坏事。"從演講會那天開始,斯圖爾特每次見到英迪亞便覺得不是滋味。這不是因為英迪亞責怪了他,或者在臉色姿態之間暗示過她已經發覺他突然改變了原來的忠誠,她這個地道的正派姑娘決不會這樣做。可是跟她在一起時斯圖特總感到內心有愧,很不自在。他明白是自己設法讓英迪亞愛上了他,也知道她現在仍然愛他,所以內心深處隱隱覺得自己的行為不是實行一夫多妻制,但這里是講的一妻多夫。大像個有教養的人。他仍然十分愛她,對她的那种文靜賢淑的儀態,她的學識和她所肯的种种高尚品質,他都十分尊敬。
  但是,糟糕的是,一跟思嘉的光彩照人和嬌媚比起來。她就顯得那么暗淡無味和平庸呆板了。你跟英迪亞在一起時永遠頭腦清醒,而跟思嘉在一起就迥然不同了。光憑這一點就足以叫一個男人心煩意亂了,可這种煩亂還真有魅力呢。
  “那么,咱們到凱德·卡爾佛特家去吃晚飯。思嘉說過凱瑟已經從查爾斯頓回來了。也許她那儿有什么我們還沒听到的關于薩姆特要塞的消息呢。”“凱瑟琳不會有的。我敢和你打賭,她甚至連要塞在海港里都不清楚,哪里還知道那儿本來擠滿了北方佬,后來被咱們全部轟走了。她唯一知道的就是舞會和她招來的那些情人。”“那么,去听听她的那套胡扯也挺有趣呀。況且那也是個藏身之地,可以讓我們等媽媽上床睡了再回家去。”“唔,好极了!我喜歡凱瑟琳,她很好玩,我也想打听打听卡羅·萊特和其他查爾斯頓的人消息;可是要再去跟她的北方佬繼母坐在一起吃頓飯,那才真要我的命呢!”“別對她太苛求了,斯圖。她還是怀有好意的。”“我并不是苛求她。倒是為她難過,可是我不喜歡那种讓我為她難過的人。她在你周圍轉來轉去,總想叫你感到舒适自在,可是她所做的和說的使你反感。簡直讓我坐立不安!她還把南方人當做蠻子。她甚至跟媽媽這樣說過。她害怕南方人。每次我們在她家,她都像嚇得要死似的。她讓我想起一只蹲在椅子上的瘦母雞,瞪著兩只又亮又呆板的怯生生的眼睛,仿佛一听到有什么動靜就要扇著翅膀咯咯地叫起來。”“這個你也不能怪她。你曾經開槍打傷過凱德的腿哩。”“對,但那次是我喝醉了,否則也不會干出那樣的事來,”斯圖爾特為自己辯護,”而且凱德自己從不怀恨。凱瑟琳和雷福德或者卡爾費特先生也沒有什么惡感。就是那個北方佬繼母,她卻大聲嚷嚷,說我是個蠻子,說文明人跟粗野的南方人在一起很不安全。”“不過,你不能怪她。她是個北方佬,不很懂禮貌,而且你畢竟打傷了她的繼子呀。”“可是,呸!那也不能作為侮辱我的理由啊!你是媽媽的親生儿子,但那次托尼·方丹打傷了你的腿,她發過火嗎?沒有,她只請老方丹大夫來給你包扎了一下,還問他托尼的槍怎么會找不准哪。你還記得那句話使托尼多么難過的吧?"哥儿倆都大笑起來。
  “媽媽可真有辦法!"布倫特衷心贊賞地說。"你可以永遠指望她處事得當,不讓你在眾人面感到難堪。”“對,但是今晚我們回家時,她很可能要當著父親和姑娘們的面讓我們丟臉呢,”斯圖爾特悶悶不樂地說。"听我說,布倫特。我看這意味著咱們不能到歐洲去了。你記得媽媽說過,要是咱們再被學校開除,便休想參加大旅游了。”“這個嘛,咱們不管它,見鬼去嘛!是不是?歐洲有什么好玩的?我敢打賭,那些外國人拿不出一樣在咱們佐治亞還沒有的東西來。我敢打賭,他們的馬不如咱們的跑得快,他們的姑娘不如咱們的漂亮,并且我十分清楚,他們的哪一种威士忌都不能跟咱爸的酒相比。”“但艾希禮·威爾克斯說過,他們那里有非常丰富的自然風景和音樂。艾希禮喜歡歐洲。他經常談起歐洲。”“唔,你該知道威爾克家的是些什么樣的人。他們對音樂、書籍和風景都喜愛得出奇。媽媽說那是因為他們的祖母是弗吉尼亞人。她說弗吉尼亞人是十分重視這類東西的。”“讓他們重視去吧。我只要有好馬匹,有好酒喝,有好的姑娘追求,還有個坏姑娘開玩笑,就任憑別人賞玩他們的歐洲好了。……咱們干嗎要惋惜什么大旅游呢?就算我們如今是在歐洲,可戰爭發生了怎么辦?要回家也來不及呀。我宁愿去打仗也不想到歐洲去。”“我也是這樣,隨時都可以。……喏,布倫特,我想起可以到哪儿去吃晚飯了。咱們騎馬越過沼澤地,到艾布爾·溫德那里去,告訴他我們四人又都回到了家里,准備去參加操練。”“這個主意好!"布倫特興奮得叫起來。"而且咱們能听听軍營里所有的消息,弄清楚他們最后決定采用哪种顏色做制服。”“要是采用法國步兵服呢,那我再去參軍就活該了。穿上那种口袋似的紅褲子,我會覺得自己像個娘儿們了。我看那跟女人穿的紅法蘭絨襯褲一模一樣。”“您少爺們想到溫德先生家去嗎?”吉姆斯問。"要是您想去,您就吃不上好晚飯了。他們的廚子死啦,還沒找到新的呢。他們隨便找了個女人在做吃的,那些黑小子告訴我她做得再糟不過了。”“他們干嗎不買個新廚子呀!我的上帝!”“這幫下流坯窮白人,還買得起黑人?他們家歷來最多也只有四個。"吉姆斯的口气中充滿色然的蔑視。他自己的社會地位是堅牢的,因為塔爾頓家擁有上百個黑奴,而且像所有大農場的奴隸那樣,他瞧不起那些只有少數几個奴隸的小農場主。
  “你說這話,看我剝你的皮!"斯圖爾特厲聲喊道:“你怎么能叫艾布爾·溫德'窮白人'呢。他雖然窮,可并不是什么下流坯。任何人,無論黑人白人,誰要是瞧不其他,我可決不答應。全縣沒有比他更好的人了,要不軍營里怎么會推舉他當尉官呢?
  “俺可弄不懂這個道理,”吉姆不顧主人的斥責硬是頂嘴回答說。"俺看他們的軍官全是從有錢人里邊挑的,誰也不會挑肮髒的下流貨。”“他不是下流貨呀!你是要拿他跟真正的白人下流坯像斯萊特里那种人相比嗎?艾布爾只不過沒有錢罷了。他不是大農場主,但畢竟是個小農場主。既然那些新入伍的小伙子認為可以選舉他當尉官,那么哪個黑小子也不能肆意講他的坏話。營里自有公論嘛。"騎兵營是三個月前佐治亞州脫离聯邦那天成立起來的,從那以后那些入伍的新兵便一直在盼望打仗。至今這個組織還沒有命名,盡管已經有了种种方案。對于這個問題,正像對于軍服的顏色和式樣什么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主張,并且都不愿意放棄。什么"克萊頓野貓"啦,"暴躁人"啦,"北佐治亞輕騎兵"啦,"義勇軍","內地步槍兵"啦(盡管這個營將是用手槍、軍刀和單刃獵刀而不是用步槍來裝備"克萊頓灰衣人"啦,"血与怒吼者"啦,"莽漢和應聲出擊者"啦,所有這些名稱都不乏附和者。在問題沒有解決之前,大家都稱呼這個組織為"營",而且,不管最終采用的名稱多么響亮,他們始終用的是簡簡單單的一個"營"字。
  軍官由大家選舉,因為全縣除了參加過墨西哥戰爭和塞米諾爾戰爭的少數几個老兵外,誰也沒有軍事經驗;而且,如果大家并不喜歡和不信任他,要讓一個老兵當頭領也只會引起全營的蔑視。大家全都喜歡塔爾頓家四個小伙子和方丹家三兄弟,不過令人遺憾的是都不愿意選舉他們,因為塔爾頓家的人太容易喝醉酒和喜歡玩樂,鉭方丹兄弟又非常性急和暴躁。結果艾希禮·威爾克斯被選做隊長了,因為是他是縣里最出色的騎手,而且頭腦冷靜,大伙相信他還能維持某种表面的秩序。雷弗德·卡爾弗特是人人都喜愛的,被任命為上尉,而艾布爾·溫德,那個沼澤地捕獵手的儿子(他本人是小農),則被選做中尉了。
  艾布爾是個精明沉著的大個儿,不識字,心地和善,比別的小伙子年齡大些,在婦女面前也表現得較有禮貌。"營"里很少有驕下媚上的現象。他們的父親和祖父大多是以小農致富的,不會有那种勢利眼。而且艾布爾是"營"里最好的射擊手,一杆真正的"神槍",他能夠在75碼外瞄准一只松鼠的眼睛,也熟悉野外生活,會在雨地里生火,會捕捉野獸,會尋找水源。"營"里很尊重有本事的人,而且由于大伙喜歡他,所以讓他當了軍官。他嚴肅對待這种榮譽,不驕傲自大,好像這不過是他的本份。可是那些農場主太太們和他們的農奴們卻不能寬恕他并非生來就是上等人這一事實,盡管她們都做到了。
  開始,這個"營"只從農場主的子弟中招募營丁,因而可以說是個上層的組織;他們每人自備馬匹、武器、裝備、制服和隨身仆人。但是有錢的農場主在克萊頓這個新辟的縣畢竟很少,同時為了建立一支充實的武裝力量,便必須從小農戶和森林地帶的獵戶、沼澤地捕獸者、山地居民,有時甚至窮白人(只要他們在本階級的一般水平之上)的子弟中招募更多的新兵。
  后一部分青年人也和他們的富裕鄰居一樣,渴望著戰爭一爆發便去找北方佬,但金錢這個微妙的問題卻隨之產生了。
  小農中很少有人是有馬的。他們是使用騾子耕作,也沒有富余的,最多不過四頭騾子。這些騾子即使營里同意接受,也不能從田里拉到戰場呀,何況營里還口口聲聲說不要呢。至于那些窮白人,他們只要有一頭騾子便自以為滿不錯了。邊遠林區的人和沼澤地帶的居民既無馬也沒有騾子。他們完全靠林地里的出產和沼澤中的獵物過活,做生意也是以物換物,一年看不見五元現金,要自備馬匹、制服是辦不到的。可是這些人身處貧困仍非常驕傲,就像那些擁有財富的農場主一樣;他們決不接受來自富裕鄰居的任何帶施舍意味的東西。在這种局面下,為了保持大家的感情和把軍營建成一個充實的組織,思嘉的父親,約翰·威爾克斯,巴克·芒羅,吉姆·塔爾頓,休·卡爾弗特,實際除宁格斯·麥金托什以外,全縣每個大農場主,都捐錢把軍營全面裝面起來,馬匹和人員也一樣。這件事是由每個農場主同意出錢裝備自己的儿子和別的若干人開始的,但經過适當的安排以后,營里那些不怎么富裕的成員也就能夠坦然接受他們的馬匹和制服而不覺得有失体面了。
  營隊每周在瓊斯博羅集合兩次,進行操練和祈禱戰爭早日發生。馬匹還沒有備齊,但那些有馬的人已經在縣府背后的田野里搞起了他們想象中的騎兵演習,攪起滿天灰塵土,扯著嘶的嗓子叫喊著,揮舞著從客廳牆上取下來的革命戰爭時代的軍刀。那些還沒有馬匹的人只好坐布拉德倉庫前面的鑲邊石上一面觀看,一面嚼著煙草閒聊。要不他們就比賽打靶。誰也用不著你去教他打槍。因為大多數南方人生來就是玩槍的,他們終日消磨在打獵中的時間把他們全都練成了好射手。
  從農場主家里和沼澤地的棚屋里,一隊一隊的年輕人攜帶著武器奔向每個集合點。其中有初次越過阿勒格尼山脈時還很新的用來打松鼠的長杆槍,有佐治亞新開辟時打死過許多印地安人的老式毛瑟槍,有在1812年以及墨西哥和塞米諾爾戰爭中服過役的馬上用的手槍,還有決斗用的鑲銀手槍、短筒袖珍手槍、雙筒獵槍,漂亮的帶有硬木槍托的英制新式來福槍,等等。
  結束操練時,常常要在瓊斯博羅一些酒館里演出最后的一幕。到了傍晚,爭斗紛紛發生,使得軍官們十分棘手,不得不在北方佬打來之前便忙著處理傷亡事件了。就是在這樣一場斗毆中,斯圖爾特·塔爾頓開槍傷了凱德·卡爾弗特,托尼·方丹打傷了布倫特。那時這對孿生兄弟剛剛被弗吉尼亞大學開除回到家里,同時營隊成立的時候,他們熱情地參加了。可是槍傷事件發生以后,也就是說兩個月前,他們的母親打發他們去進了州立大學,命令他們留在那里不要回來。他們痛苦地怀念著操練時那股興奮勁儿,覺得只要能夠和伙伴們一起騎著馬,嘶喊,射擊,哪怕犧牲上學的机會也值得。
  “這樣,咱們就直接過去找艾布爾吧,"布倫特提議說。
  “咱們可以穿過奧哈拉先生家的河床和方丹家的草地,很快就能赶到那里。”“到那里俺什么好的也吃不著,只有吃負鼠和青菜了,"吉姆斯不服气地說。
  “你什么也別想吃,"斯圖爾特奸笑道。"因為你得回家去,告訴媽媽我們不回去吃晚飯了。”“不,俺不回去!"吉姆斯惊慌地嚷道。"不,俺不回去!
  回去給比阿特里斯小姐打個半死可不是好玩的。首先她會問俺你們怎么又給開除了?然后又問,俺怎么今晚沒帶你們回家,好讓她好好揍你們一頓?末了,她還會突然向我扑過來,像鴨子扑一只無花果一般。俺很清楚,她會把這件事通通怪在俺頭上。要是你們帶俺到到溫德先生家去,俺就整夜蹲在外邊林子里,沒准儿巡邏隊會逮住俺的,因為俺宁愿給巡邏隊帶走,也不要在太太生气時落到她的手中。"哥儿倆瞧著這個倔強的黑孩子,感到又困惑又煩惱。
  “這傻小子可是做得出來,會叫巡邏隊給帶走。果真這樣,便又媽媽添了個話柄,好嘮叨几個星期了。我說這些黑小子們是最麻煩的。有時我甚至想,那幫廢奴主義者的主意倒不錯呢。”“不過嘛,總不能讓吉姆斯去應付咱們自己不敢應付的場面吧。看來咱們只好帶著他。可是,當心,不要臉的黑傻瓜,要是敢在溫德家的黑人面前擺架子,敢夸口說咱們常常吃烤雞和火腿,而他們除了兔子和老鼠什么也吃不上,那我--我就要告訴媽媽去。而且,也不讓你跟我們一起去打仗嘍。”“擺架子?俺在那些不值錢的黑小子跟前擺架子?不,先生們,俺還講點禮貌呢。比阿特里斯小姐不是像教育你們那樣也教育俺要有禮貌嗎?”“可她在咱們三人身上都沒有做得很好呀,"斯圖爾特說。
  “來吧,咱們繼續赶路。”
  他使自己的大紅馬向后退几步,然后用馬刺在它腰上狠狠踢下,叫它跳起來輕易越過篱欄,跨人杰拉爾德·奧哈拉農場那片松軟的田地。隨后布倫特的馬跟著跳過,接著是吉姆斯的,他跳時緊緊抓住鞍頭和馬鬃。吉姆斯不喜歡跳篱欄,然而他為了赶上自己的兩位主人,還跳過比這更高的地方。
  他們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中橫過那些紅土□溝,跑下山麓向河床走去。這時布倫特向他兄弟喊道:“我說,斯圖!你覺得思嘉本來想留咱們吃晚飯嗎?”“我始終認為她會的,"斯圖爾特高聲答道。"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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