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譯者序


  《南回歸線》發表于1939年,是亨利·米勒最初在法國發表的自傳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三部作品的書名有一定的對應關系,“北回歸線”和“南回歸線”又分別叫作“夏至線”和“冬至線”,在“夏至”和“冬至”之間,是“黑色的春天”。
  《南回歸線》雖然在亨利·米勒第一個自傳三部曲中是最晚發表的,但它卻被人稱為包括《殉色三部曲》在內的亨利·米勒六卷自傳式羅曼史的第一部。因為它主要敘述和描寫了亨利·米勒早年在紐約的生活經歷,以及与此有關的种种感想、聯想、遐想与幻想。亨利·米勒寫此書時身在歐洲,离開美國已多年,思鄉之情溢于言表,很顯然,他是一個怀舊的人,但是他從文化批判的立場出發,認為美國的文化已經在開始走向沒落,全部美國生活像是“楊梅大瘡”,“簡直比虫子四處爬的奶酪還要腐爛不堪”,“美國的所有街道都合起來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藏污納垢之地,一個精神的污水池,在其中,一切都被吮畢排盡,只剩下一堆永久的臭屎巴巴。在這個污水池之上,勞作的精靈揮舞著魔杖;宮殿与工厂鱗次櫛比地涌現,什么火藥厂、化工厂、鋼鐵厂、療養院、監獄、病人院,等等,等等。整個大陸便是一個夢魘,正產生著最大多數人的最大不幸。”所以,亨利·米勒“要看到美國被摧毀,從上到下.被徹底鏟除”。他“要目睹這一切的發生,純粹是出于報复”,作為對施于他和像他一樣的其他人的罪行的“一种補償”。
  那么,美國施于亨利·米勒的究竟是什么樣的罪行,以致他對美國如此深惡痛絕,競要看到它被摧毀呢?這是因為美國高度的物質文明只是讓人活著,可是人性异化了,自我喪失了,這是最令亨利·米勒發瘋般痛苦的事情。他說:“我終生的愿望并不是活著……而是自我表白。我理解到,我對活著從來沒有一點點興趣,只是對我現在正做的事才有興趣,這是与生活平行、擁有生活而又超越生活的事情。我對真實的東西几乎沒有絲毫興趣,甚至對現實的東西亦無興趣;只有我想象中存在的東西,我為了活著而每天窒息了的東西,才引起我的興趣。”亨利·米勒在這里道出了他進行創作的基本意圖,他不是為了簡單地活著而創作,他是要真正擁有自我,擁有自我的精神世界,并加以表現,所以亨利·米勒的作品主要寫他的精神世界。他面對使人性异化、自我喪失的美國文化,決心以強烈的反叛精神來重建自我。他的生活經歷在他這种重建自我的過程中只是起了拐杖的作用,一旦引出了他的內心世界,他就讓他的意識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流動,而將拐杖棄置一邊。他描寫他的精神世界,是要表現在現代大都市的荒漠中,自我所感受到的痛苦、孤獨与巨大的精神壓力,這往往只是一种感受、一种遐想、一种幻覺、一种憤怒的發泄,這一切构成了一個混亂而無序的世界,然而這卻是當時亨利·米勒真實自我的再現。
  波德萊爾曾將世界大都市中的混亂和丑陋加以藝術的再現,因而丰富了詩的表現領域。亨利·米勒則將現代世界大都市种种混亂和丑陋中個人精神世界的混亂和丑陋加以藝術的再現,因而丰富了散文的表現領域。他的几部主要作品大家都稱之為自傳小說,但是更确切地說,應該稱之為主要表現他精神世界的散文詩。
  他的散文詩雖然也寫人寫事,例如寫他父親長期酗酒,后來突然戒了酒,熱衷于宗教,煥發出宗教熱情,可由于他所崇拜的一位牧師令他傷了心,他終于陷入一种絕望的麻痹狀態;寫他自己童年時代在布魯克林的那些小朋友和他后來的同事、朋友們的种种經歷;寫他在宇宙精靈電報公司的种种有趣經歷和令人啼笑皆非的遭遇;寫他同數不清的女人之間的性關系等等,但是,正如上文所說,這些不過是引出他內心世界的拐杖,而一旦引出他的內心世界,他的散文詩就充分發揮出其獨特的优勢,放筆寫去,任意馳騁,呈現出深刻的思想,原始的沖動,神秘的幻覺,复雜的感受,丰富的聯想。
  在亨利·米勒自由馳騁的精神世界里,不時流露出兩位德國哲學家的深刻影響。亨利·米勒在本書開頭談到不愿意离開母親溫暖的子宮,這同尼采用來說明他思想的那個古希腊神話是一個意思,也就是說,世上最好的東西是什么呢?是不要降生,一旦降臨人世,那么最好的東西就得不到了。亨利·米勒來到這個世上,面對一個高度物質化的文明社會,卻找不到自我,他深感這個文明社會盛极而衰的危机感。他受施本格勒《西方的沒落》一書的影響,認為西方社會,尤其是美國社會已不可救藥,最終沒落的命運不可逆轉,所以他竭盡全力否定這個社會,否定建立任何秩序的可能性,而這种否定最終又變成了對他自己的肯定。但是他對自己的肯定主要是肯定自己的精神世界,就是他那么多放蕩不羈的性生活,從某种程度上講,也只是為了證明他自己的反叛精神,不向傳統屈服,而他的肉体自我受到文明的根深蒂固的影響,所以他甚至有除去自己身体的念頭;“我出生在文明當中,我接受文明十分自然——還有什么別的好干呢?但可笑的是,沒有一個別的人認真對待它。我是公眾當中唯一真正文明化了的人。可至今沒有我的位置。然而我讀的書、我听的音樂使我确信,世界上還有其他像我一樣的人。我不得不去墨西哥灣自溺而死,為的是有一個借口,好繼續這种假文明的存在。我不得不像除去虱子一樣除去我自己鬼魂般的身体。”這里含有尼采關于個体化原則瓦解的思想,自我只有擺脫了個体化原則,才能成為自由的自我,才能擺脫文明的束縛,這時候,按照尼采的說法,就是由日神精神轉入酒神精神。在酒神狀態中,痛苦的自我得到充分表現,包括原始的沖動、神秘的幻覺等等,同時自我也由于得到了充分的表現而狂喜。亨利·米勒在作品中竭力去達到尼采所提倡的那种酒神的審美狀態。尼采認為最基本的酒神狀態——醉是一种音樂情緒,而且包含著性沖動,于是亨利·米勒就運用音樂、性以及一种達達主義式的感覺錯亂來不斷追求自我表現的狂喜。《南回歸線》除了最初的一大部分和一些以空行形式出現的不規則的段落划分之外,只有兩個正式的部分:插曲和尾聲,都是借用了音樂的術語,似乎整部作品是一首表現自我音樂情緒的完整樂曲。亨利·米勒的性沖動是同音樂密切聯系的,他最初的性沖動對像就是他的鋼琴女教師,那時候他才十五歲。他在作品中描寫的一次次性沖動构成了一部性狂想曲,而他的性征想曲又是他批判西方文化、重建自我的非道德化傾向的一部分。他的非道德化傾向是要回到原始沖動中去,是要追求狂喜,但也是一個极其痛苦的過程。
  亨利·米勒在本書書首引了法國中世紀道德哲學家彼得·阿伯拉爾的話來說明他寫此書的。的:“我這樣做,為的是讓你通過比較我的痛苦而發現,你的痛苦算不得一回事,至多不過小事一樁,從而使你更容易承受你痛苦的壓力。”
                              譯者
                              1995年3月
  ------------------
  書 路 掃描校對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