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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馬孔多居民被許多奇异的發明弄得眼花繚亂,簡直來不及表示惊訝。他們望著淡白的電燈,整夜都不睡覺;電机是奧雷連諾·特里斯特第二次乘火車旅行之后帶回來的,——它那無休無止的嗡嗡聲,要好久才能逐漸習慣。生意興隆的商人布魯諾·克列斯比先生,在設有獅頭式售票窗口的劇院里放映的電影,搞得馬孔多的觀眾惱火已极,因為他們為之痛哭的人物,在一部影片里死亡和埋葬了,卻在另一部影片里活得挺好,而且變成了阿拉伯人。花了兩分錢去跟影片人物共命運的觀眾,忍受不了這种空前的欺騙,把坐椅都砸得稀爛。根据布魯諾.克列斯比先生的堅決要求,鎮長在一張布告中說明:電影机只是一种放映幻象的机器,觀眾不應予以粗暴的對待;許多人以為自己受了吉卜賽人新把戲的害,就決定不再去看電影了,因為自己的倒霉事儿已經夠多,用不著去為假人假事流淚。快活的法國藝妓帶來的留聲机也出現了類似的情況,此种留聲机代替了過時的手風琴,使得地方樂隊的收入受到了損失,最初大家好奇,前來“禁街”(指花天酒地的街道)參觀的人很多,甚至傳說一些高貴婦女也喬裝男人,希望親眼看看這种神秘的新鮮玩意儿,但她們就近看了半天以后認為:這并不象大家所想的和藝妓們所說的是個“魔磨”,而是安了發條的玩具,它的音樂根本不能跟樂隊的音樂相比,因為樂隊的音樂是動人的、有人味的,充滿了生活的真實。大家對留聲机深感失望,盡管它很快得到了廣泛的推廣,每個家庭都有一架,但畢竟不是供成年人消遣,而是給孩子們拆來拆去玩耍的。不過,鎮上的什么人見到了火車站上的電話机,面對這种嚴峻的現實,最頑固的怀疑論者也動搖了。這种電話机有一個需要轉動的長把手,因此大家最初把它看作是一种原始的留聲机。上帝似乎決定試驗一下馬孔多居民們惊愕的限度,讓他們經常處于高興与失望、怀疑和承認的交替之中,以致沒有一個人能夠肯定他說現實的限度究竟在哪里。這是現實和幻想的混合,猶如栗樹下面霍·阿·布恩蒂亞不安的幽靈甚至大白天也在房子里踱來踱去。鐵路正式通車之后,每個星期三的十一點鐘,一列火車開始准時到達,車站上建立了一座房子——一個簡陋的木亭,里面有一張桌子和一台電話机,還有一個售票的小窗口;馬孔多街道上出現了外來的男男女女,他們裝做是從事一般買賣的普通人,但是很象雜技演員。這些沿街表演的流動雜技演員,也鼓簧弄舌地硬要別人觀看嘯叫的鐵鍋,并且傳授大齋第七天拯救靈魂的攝生方法。(注:指節欲規則,節欲方法)在已經厭惡吉卜賽把戲的這個市鎮上,這些雜技演員是無法指望成功的,但他們還是想盡巧招賺了不少錢,主要靠那些被他們說得厭煩的人和容易上當的人。在一個星期三,有一位笑容可掬的矮小的赫伯特先生,和這些雜技演員一塊儿來到了馬孔多,然后在布恩蒂亞家里吃飯。他穿著馬褲,系著護腿套,戴著軟木頭盔和鋼邊眼鏡;眼鏡后面是黃玉似的眼睛。
  赫伯特先生在桌邊吃完第一串香蕉之前,誰也沒有注意他。奧雷連諾第二是在雅各旅館里偶然遇見他的,他在那儿用半通不通的西班牙語抱怨沒有空房間,奧雷連諾第二就象經常對待外來人那樣,把他領到家里來了。赫伯特先生有几個气球,他帶著它們游歷了半個世界,到處都得到极好的收入,但他未能把任何一個馬孔多居民升到空中,因為他們看見過和嘗試過吉卜賽人的飛毯,就覺得气球是倒退了。因此,赫伯特先生已買好了下一趟列車的車票。
  一串虎紋香蕉拿上桌子的時候(這种香蕉通常是拿進飯廳供午餐用的),赫伯特先生興致不大地掰下了第一個香蕉。接著又掰下一個,再掰下一個;他不停地一面談,一面吃;一面咀嚼,一面品味,但沒有食客的喜悅勁儿,只有學者的冷淡神態。吃完了第一串香蕉,他又要了第二串。然后,他從經常帶在身邊的工具箱里,掏出一個裝著精密儀器的小盒子。他以鑽石商人的怀疑態度仔細研究了一個香蕉:用專門的柳葉刀從香蕉上剖下一片,放在藥秤上稱了稱它的重量,拿軍械技師的卡規量了量它的寬度。隨后,他又從箱子里取出另一套儀器,測定溫度、空气濕度和陽光強度。這些繁瑣的手續是那樣引人入胜,以致誰也不能平靜地吃,都在等待赫伯特先生發表最后意見,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他并沒有說出一句能夠使人猜到他的心思的話來。隨后几天,有人看見赫伯特先生拿著捕蝶网和小籃子在市鎮郊區捕捉蝴蝶。
  下星期三,這儿來了一批工程師、農藝師、水文學家、地形測繪員和土地丈量員,他們在几小時內就勘探了赫伯特先生捕捉蝴蝶的地方。然后,一個叫杰克.布勞恩先生的也乘火車來了;他乘坐的銀色車廂是加挂在黃色列車尾部的,有絲絨軟椅和藍色玻璃車頂。在另一個車廂里,還有一些身穿黑衣服的重要官員,全都圍著布勞恩先生轉來轉去;他們就是從前到處都跟隨著奧雷連諾上校的那些律師,這使人不得不想到,這批農藝師、水文學家、地形測繪員和土地丈量員,象赫伯特先生跟他的气球和花蝴蝶一樣,也象布勞恩先生跟他那安了輪子的陵墓与凶惡的德國牧羊犬一樣,是同戰爭有某种關系的。然而沒有多少時間加以思考,多疑的馬孔多居民剛剛提出問題:到底會發生什么事,這市鎮已經變成了一個營地,搭起了鋅頂木棚,棚子里住滿了外國人,他們几乎是從世界各地乘坐火車——不僅坐在車廂里和平台上,而且坐在車頂上——來到這儿的。沒過多久,外國佬就把沒精打采的老婆接來了,這些女人穿的是凡而紗衣服,戴的是薄紗大帽,于是,他們又在鐵道另一邊建立了一個市鎮;鎮上有棕櫚成蔭的街道,還有窗戶安了鐵絲网的房屋,陽台上擺著白色桌子,天花板上吊著葉片挺大的電扇,此外還有寬闊的綠色草坪,孔雀和鵪鶉在草坪上蕩來蕩去。整個街區圍上了很高的金屬柵欄,活象一個碩大的電气化養雞場。在涼爽的夏天的早晨,柵欄上邊蹲著一只只燕子,總是顯得黑壓壓的。還沒有人清楚地知道:這些外國人在馬孔多尋找什么呢,或者他們只是一些慈善家;然而,他們已在這儿鬧得天翻地覆——他們造成的混亂大大超過了從前吉卜賽人造成的混亂,而且這种混亂根本不是短時間的、容易理解的。他們借助上帝才有的力量,改變了雨水的狀況,縮短了庄稼成熟的時間,遷移了河道,甚至把河里的白色石頭都搬到市鎮另一頭的墓地后面去了。就在那個時候,在霍·阿卡蒂奧墳琢褪了色的磚石上面,加了一層鋼筋混凝土,免得河水染上尸骨發出的火藥气味。對于那些沒帶家眷的外國人,多情的法國藝妓們居住的一條街就變成了他們消遣的地方,這個地方比金屬柵欄后面的市鎮更大,有個星期三開到的一列火車,載來了一批十分奇特的妓女和善于勾引的巴比倫女人,她們甚至懂得各种古老的誘惑方法,能夠刺激陽萎者,鼓舞膽怯者,滿足貪婪者,激發文弱者,教訓傲慢者,改造遁世者。土耳其人街上是一家家燈火輝煌的舶來品商店,這些商店代替了古老的阿拉伯店舖,星期六晚上這儿都虞集著一群群冒險家:有的圍在牌桌旁,有的站在靶場上,有的在小街小巷里算命和圓夢,有的在餐桌上大吃大喝,星期天早晨,地上到處都是尸体,有些死者是胡鬧的醉漢,但多半是愛看熱鬧的倒霉蛋,都是在夜間斗毆時被槍打死的、拳頭揍死的、刀子戳死的或者瓶子砸死的。馬孔多突然涌進那么多的人,最初街道都無法通行,因為到處都是家具、箱子和各种建筑材料。有些人沒有得到許可,就隨便在什么空地上給自己蓋房子;此外還會撞見一种丑惡的景象——成雙成對的人大白天在杏樹之間挂起吊床,當眾亂搞。唯一宁靜的角落是愛好和平的西印度黑人開辟的——他們在鎮郊建立了整整一條街道,兩旁是木樁架搭的房子,每天傍晚,他們坐在房前的小花園里,用古怪的語言唱起了抑郁的圣歌。在短時間里發生了那么多的變化,以致在赫伯特先生訪問之后過了八個月,馬孔多的老居民已經認不得自己的市鎮了。
  “瞧,咱們招惹了多少麻煩,”奧雷連諾上校那時常說,“都是因為咱們用香蕉招待了一個外國佬。”
  恰恰相反,奧雷連諾第二看見外國人洪水般地涌來,就控制不住自己的高興。家中很快擠滿了各式各樣的陌生人,擠滿了世界各地來的不可救藥的二流子,因此需要在院子里增建新的住房,擴大飯廳,用一張能坐十六個人的餐桌代替舊的桌子,購置新的碗碟器皿;即使如此,吃飯還得輪班。菲蘭達只好克制自己的厭惡,象侍候國王一樣侍候這些最無道德的客人:他們把靴底的泥土弄在廊上,直接在花園里撒尿,午休時想把席子舖在哪儿就舖在哪儿,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根本就不注意婦女的羞澀和男人的恥笑。阿瑪蘭塔被這幫鄙俗的家伙弄得气惱已极,又象從前那樣在廚房里吃飯了。奧雷連諾上校相信,他們大多數人到作坊里來向他致意,并不是出于同情或者尊敬他,而是好奇地希望看看歷史的遺物,看看博物館的古董,所以他就閂上了門,現在除了极少的情況,再也看不見他坐在當街的門口了。相反地,烏蘇娜甚至已經步履瞞珊、摸著牆壁走路了,但在每一列火車到達的前夜,她都象孩子一般高興。“咱們得預備一些魚肉,”她向四個廚娘吩咐道,她們急于在圣索菲婭.德拉佩德沉著的指揮下把一切都准備好。“咱們得預備一切東西,”她堅持說,“因為咱們壓根儿不知道這些外國人想吃啥。”在一天最熱的時刻,列車到達了。午餐時,整座房子象市場一樣鬧哄哄的,汗流浹背的食客甚至還不知道誰是慷慨的主人,就鬧喳喳地蜂擁而入,慌忙在桌邊占据最好的座位,而廚娘們卻彼此相撞,她們端來了一鍋鍋湯、一盤盤肉菜、一碗碗飯,用長柄勺把整桶整桶的檸檬水舀到玻璃杯里。房子里混亂已极,菲蘭達想到許多人吃了兩次就很惱火,所以,當漫不經心的食客把她的家當成小酒館,向她要賬單的時候,她真想用市場上菜販的語言發泄自己的憤怒。赫伯特先生來訪之后過了一年多時間,大家只明白了一點:外國佬打算在一片魔力控制的土地上种植香蕉樹,這片土地就是霍·阿·布恩蒂亞一幫人去尋找偉大發明時經過的土地。奧雷連諾上校的另外兩個腦門上仍有灰十字的儿子又到了馬孔多,他們是被涌入市鎮的火山熔岩般的巨大人流卷來的,為了證明自己來得有理,他們講的一句話大概能夠說明每個人前來這儿的原因。
  “我們到這儿來,”他倆說,“因為大家都來嘛。”
  俏姑娘雷麥黛絲是唯一沒有染上“香蕉熱”的人。她仿佛停留在美妙的青春期,越來越討厭各种陳規,越來越不在乎別人的嫌厭和怀疑,只在自己簡單的現實世界里尋求樂趣。她不明白娘儿們為什么要用乳罩和裙子把自己的生活搞得那么复雜,就拿粗麻布縫了一件肥大的衣服,直接從頭上套下去,一勞永逸地解決了穿衣服的問題,這樣既穿了衣服,又覺得自己是裸体的,因為她認為裸体狀態在家庭環境里是唯一合适的。家里的人總是勸她把長及大腿的蓬松頭發剪短一些,編成辮子,別上篦子,扎上紅色絲帶;她听了膩煩,干脆剃光了頭,把自己的頭發做成了圣像的假發。她下意識地喜歡簡單化,但最奇怪的是,她越擺脫時髦、尋求舒服,越堅決反對陳規、順從自由愛好,她那惊人之美就越動人,她對男人就越有吸引力。奧雷連諾上校的儿子們第一次來到馬孔多的時候,烏蘇娜想到他們的血管里流著跟曾孫女相同的血,就象從前那樣害怕得發抖。“千万小心啊,”她警告俏姑娘雷麥黛絲。“跟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瞎來,你的孩子都會有豬尾巴。”俏姑娘雷麥黛絲不太重視曾祖母的話,很快穿上男人的衣服,在沙地上打了打滾,想爬上抹了油脂的竿子,這几乎成了十二個親戚之間發生悲劇的緣由,因為他們都給這种忍受不了的景象弄瘋了。正由于這一點,他們來到的時候,烏蘇娜不讓他們任何一個在家里過夜,而留居馬孔多的那四個呢,按照她的吩咐,在旁邊租了几個房間。如果有人向俏姑娘雷麥黛絲說起這些預防措施,她大概是會笑死的。直到她在世上的最后一刻,她始終都不知道命運使她成了一個扰亂男人安宁的女人,猶如尋常的天災似的。每一次,她違背烏蘇娜的禁令,出現在飯廳里的時候,外國人中間都會發生騷亂。一切都太顯眼了,除了一件肥大的粗麻布衣服,俏姑娘雷麥黛絲是赤裸裸的,而且誰也不能相信,她那完美的光頭不是一种挑釁,就象她露出大腿來乘涼的那种無恥樣儿和飯后舔手指的快活勁儿不是罪惡的挑逗。布恩蒂亞家中沒有一個人料到,外國人很快就已發覺:俏姑娘雷麥黛絲身上發出一种引起不安的气味,令人頭暈的气味,在她离開之后,這些气味還會在空气中停留几個小時。在世界各地經歷過情場痛苦的男人認為,俏姑娘雷麥黛絲的天生气味在他們身上激起的欲望,他們從前是不曾感到過的。在秋海棠長廊上,在客廳里,在房中的任何一個角落里,他們經常能夠准确地指出俏姑娘雷麥黛絲呆過的地方,斷定她离開之后過了多少時間,她在空气中留下了清楚的痕跡,這种痕跡跟任何東西都不會相混:家里的人誰也沒有覺出它來,因為它早已成了家中日常气味中的一部分,可是外人立刻就把它嗅出來了。所以只有他們明白,那個年輕的軍官為什么會死于愛情,而從遠地來的那個紳士為什么會陷于絕望。俏姑娘雷麥黛絲由于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一种引起不安的自然力量,她在場時就會激起男人心中難以忍受的慌亂感覺,所以她對待他們是沒有一點虛假的,她的天真熱情終于弄得他們神魂顛倒起來。烏蘇娜為了不讓外國人看見自己的曾孫女,要她跟阿瑪蘭塔一起在廚房里吃飯,這一點甚至使她感到高興,因為她畢竟用不著服從什么規矩了。其實,什么時候在哪几吃飯,她是不在乎的,她宁愿不按規定的時間吃飯,想吃就吃。有時,她會忽然在清晨三點起來吃點東西,然后一直睡到傍晚,連續几個月打亂作息時間表,直到最后某种意外的情況才使她重新遵守家中規定的制度。然而,即使情況有了好轉,她也早上十一點起床,一絲不挂地在浴室里呆到下午兩點,一面打蝎子,一面從深沉和長久的迷夢中逐漸清醒過來。然后,她才用水瓢從貯水器里舀起水來,開始沖洗身子。這种長時間的、細致的程序,夾了許多美妙的動作,不大了解俏姑娘雷麥黛絲的人可能以為她在理所當然地欣賞自己的身姿。然而,實際上,這些奇妙的動作沒有任何意義,只是俏姑娘雷麥黛絲吃飯之前消磨時光的辦法。有一次,她剛開始沖洗身子,就有個陌生人在屋頂上揭開一塊瓦:他一瞅見俏姑娘雷麥黛絲赤身露体的惊人景象,連气都喘不過來人她在瓦片之間發現了他那凄涼的眼睛,并不害臊,而是不安。
  “當心,”她惊叫一聲。“你會掉下來的。”
  “我光想瞧瞧你,”陌生人咕嚕說。
  “哦,好吧,”她說,“可你得小心點儿,屋頂完全腐朽啦。”
  陌個人臉上露出惊异和痛苦的表情,他似乎在悶不作聲地跟原始本能搏斗,生怕奇妙的幻景消失。俏姑娘雷麥黛絲卻以為他怕屋頂塌下,就盡量比平常洗得快些,不愿讓這個人長久處在危險之中。姑娘一面沖洗身子,一面向他說,這屋頂的狀況很糟,因為瓦上舖的樹葉被雨水淋得腐爛了,蝎子也就鑽進浴室來了。陌生人以為她嘀嘀咕咕是在掩飾她的青睞,所以她在身上擦肥皂時,他就耐不住想碰碰運气。
  “讓我給你擦肥皂吧,”他嘟嚷說。
  “謝謝你的好意,”她回答,“可我的兩只手完全夠啦。”
  “嗨,哪怕光給你擦擦背也好,”陌生人懇求。
  “為啥?”她覺得奇怪。“哪儿見過用肥皂擦背的?”
  接著,當地擦干身子的時候,陌生人淚汪汪地央求她嫁給他。她坦率地回答他說,她決不嫁給一個憨頭憨腦的人,因為他浪費了几乎一個小時,連飯都不吃,光是為了觀看一個洗澡的女人。俏姑娘雷麥黛絲最后穿上肥大衣服時,陌生人親眼看見,正象許多人的猜測,她的确是把衣服直接套在光身上的,他認為這個秘密完全得到了證實。他又挪開兩塊瓦,打算跳進浴室。
  “這儿挺高,”姑娘惊駭地警告他,“你會摔死的!”
  腐朽的屋頂象山崩一樣轟然塌下,陌生人几乎來不及發出恐怖的叫聲,就掉到洋灰地上,撞破腦袋,立即斃命。從飯廳里聞聲跑來的一群外國人,連忙把尸体搬出去時.覺得他的皮膚發出俏姑娘雷麥黛絲令人窒息的气味。這种气味深深地鑽進了死者的身体內部:從他的腦殼裂縫里滲出來的甚至也不是血,而是充滿了這种神秘气味的玻璃色油:大家立即明白,一個男人即使死了,在他的骸骨化成灰之前,俏姑娘雷麥黛絲的气味仍在折磨他,然而,誰也沒有把這件可怕的事跟另外兩個為俏姑娘雷麥黛絲喪命的男人聯系起來。在又一個人犧牲之后,外國人和馬孔多的許多老居民才相信這么個傳說:俏姑娘雷麥黛絲身上發出的不是愛情的气息,而是死亡的气息。几個月以后的一樁事情證實了這种說法。有一天下午,俏姑娘雷麥黛絲和女友們一起去參觀新的香蕉園。馬孔多居民有一种時髦的消遣,就是在一行行香蕉樹之間的通道上遛噠,通道沒有盡頭,滿是潮气,宁靜极了;這种宁靜的空气是挺新奇的,仿佛是從什么地方原封不動移來的,那里的人似乎還沒享受過它,它還不會清楚地傳達聲音,有時在半米的距离內,也听不清別人說些什么,可是從种植園另一頭傳來的聲音卻絕對清楚。馬孔多的姑娘們利用這种奇怪的現象來做游戲,嬉鬧呀,恐嚇呀,說笑呀,晚上談起這种旅游,仿佛在談一場荒唐的夢。馬孔多香蕉林的宁靜是很有名气的,烏蘇娜不忍心阻攔俏姑娘雷麥黛絲去玩玩,那天下午叫她戴上帽子、穿上体面的衣服,就讓她去了。姑娘們剛剛走進香蕉園,空气中馬上充滿了致命的气味,正在挖灌溉渠的一伙男人,覺得自己被某种神奇的魔力控制住了,遇到了什么看不見的危險,其中許多人止不住想哭。俏姑娘和惊惶失措的女友們好不容易鑽進最近的一座房子,躲避一群向她們凶猛扑來的男人。過了一陣,姑娘們才由四個奧雷連諾救了出來,他們額上的灰十字使人感到一种神秘的恐怖,好象它們是等級符號,是刀槍不入的標志。俏姑娘雷麥黛絲沒告訴任何人,有個工人利用混亂伸手抓住她的肚子,猶如鷹爪抓住懸崖的邊沿。瞬息間,仿佛有一道明亮的白光使她兩眼發花,她朝這人轉過身去,便看見了絕望的目光,這目光刺進她的心房,在那里點燃了怜憫的炭火。傍晚,在土耳其人街上,這個工人吹噓自己的勇敢和運气,可是几分鐘之后。馬蹄就踩爛了他的胸膛;一群圍觀的外國人看見他在馬路中間垂死掙扎,躺在自己吐出的一攤血里。
  俏姑娘雷麥黛絲擁有置人死地的能力,這种猜測現在已由四個不可辯駁的事例證實了。雖然有些喜歡吹牛的人說,跟這樣迷人的娘儿們睡上一夜,不要命也是值得的,但是誰也沒有這么干。其實,要博得她的歡心,又不會受到她的致命傷害,只要有一种原始的、朴素的感情——愛情就夠了,然而這一點正是誰也沒有想到的。烏蘇娜不再關心自己的曾孫女儿了。以前,她還想挽救這個姑娘的時候,曾讓她對一些簡單的家務發生興趣。“男人需要的比你所想的多,”她神秘地說。“除了你所想的,還需要你沒完沒了地做飯啦,打掃啦,為雞毛蒜皮的事傷腦筋啦。”烏蘇娜心里明白,她竭力教導這個姑娘如何獲得家庭幸福,是她在欺騙自己,因為她相信:世上沒有那么一個男人,滿足自己的情欲之后,還能忍受俏姑娘雷麥黛絲叫人無法理解的疏懶。最后一個霍.阿卡蒂奧剛剛出世,烏蘇娜就拼命想使他成為一個教皇,也就不再關心曾孫女儿了。她讓姑娘听天由命,相信無奇不有的世界總會出現奇跡,遲早能夠找到一個很有耐性的男人來承受這個負擔,在很長的時期里,阿瑪蘭塔已經放棄了使悄姑娘雷麥黛絲适應家務的一切打算。在很久以前的那些晚上,在阿瑪蘭塔的房間里,她養育的姑娘勉強同意轉動縫紉机把手的飼·候,她就終于認為俏姑娘雷麥黛絲只是一個笨蛋。“我們得用抽彩的辦法把你賣出去,”她擔心姑娘對男人主個無動于衷,就向她說。后來,俏姑娘雷麥黛絲去教堂時,烏蘇娜囑咐她蒙上面紗,阿瑪蘭塔以為這种神秘辦法倒是很誘人的,也許很快就會出現一個十分好奇的男人,耐心地在她心中尋找薄弱的地方。但是,在這姑娘輕率地拒絕一個在各方面都比任何王子都迷人的追求者之后,阿瑪蘭塔失去了最后的希望。而菲蘭達呢,她根本不想了解俏姑娘雷麥黛絲。她在血腥的狂歡節瞧見這個穿著女王衣服的姑娘時,本來以為這是一個非凡的人物。可是,當她發現雷麥黛絲用手吃飯,而且只能回答一兩句蠢話時,她就慨歎布恩蒂亞家的白痴存在太久啦。盡管奧雷連諾上校仍然相信,并且說了又說,俏姑娘雷麥黛絲實際上是他見過的人當中頭腦最清醒的人,她經常用她挖苫別人的惊人本領證明了這一點,但家里的人還是讓她走自己的路。于是,俏姑娘雷麥黛絲開始在孤獨的沙漠里徘徊,但沒感到任何痛苦,并且在沒有夢魘的酣睡中,在沒完沒了的休浴中,在不按時的膳食中,在長久的沉恩中,逐漸成長起來。直到三月里的一天下午,菲蘭達打算取下花園中繩子上的床單,想把它們折起來,呼喚家中的女人來幫忙。她們剛剛動手,阿瑪蘭塔發現俏姑娘雷麥黛絲突然變得异常緊張和蒼白。
  “你覺得不好嗎?”她問。
  悄姑娘雷麥黛絲雙手抓住床單的另一頭,慘然地微笑了一下。
  “完全相反,我從來沒有感到這么好。”
  俏姑娘雷麥黛絲話剛落音,菲蘭達突然發現一道閃光,她手里的床單被一陣輕風卷走,在空中全幅展開。悄姑娘雷麥黛絲抓住床單的一頭,開始凌空升起的時候,阿瑪蘭塔感到裙子的花邊神秘地拂動。烏蘇娜几乎已經失明,只有她一個人十分鎮定,能夠識別風的性質——她讓床單在閃光中隨風而去,瞧見俏姑娘雷麥黛絲向她揮手告別;姑娘周圍是跟她一起升空的、白得耀眼的、招展的床單,床單跟她一起离開了甲虫飛紅、天竺牡丹盛開的環境,下午四點鐘就跟她飛過空中,永遠消失在上層空間,甚至飛得最高的鳥儿也迫不上她了。
  外國人當然認為雷麥黛絲終于屈從了蜂王難免的命運,而她家里的人卻想用升天的神話挽回她的面子。菲蘭達滿怀嫉妒,最終承認了這個奇跡,很長時間都在懇求上帝送回她的床單。馬孔多的大多數土著居民也相信這個奇跡,甚至點起蜡燭舉行安魂祈禱。大概,如果不是所有的奧雷連諾慘遭野蠻屠殺的恐怖事件代替了大家的惊訝,大家長久都不會去談其他的事情。在某种程度上,奧雷連諾上校預感到了儿子們的悲慘結局,雖然沒有明确這种感覺就是預兆。跟成群的外國人一起來到馬孔多的,還有奧雷連諾.塞拉多和奧雷連諾·阿卡亞,他倆希望留在馬孔多的時候,父親卻想勸阻他們。現在,天一黑走路就很危險,他不明白這兩個儿子將在鎮上干些什么。可是,奧雷連諾·森騰諾和奧雷連諾·特里斯特在奧雷連諾第二的支持下,卻讓兩個兄弟在自己的工厂里干活。奧雷連諾上校是有理由反對這种決定的,雖說他的理由還很不清楚。布勞恩先生是坐著第一輛小汽車來到馬孔多的——這是一輛桔黃色的小汽車,裝有可以折起的頂篷,嘟嘟的喇叭聲嚇得鎮上的狗狺狺直叫;奧雷連諾上校看見這個外國佬的時候,就對鎮上的人在這個外國佬面前的卑躬樣儿感到憤怒,知道他們自從扔下妻子儿女、扛起武器走向戰爭以來,精神面貌已經發生了變化。在尼蘭德停戰協定以后,掌管馬孔多的是一個失去了獨立性的鎮民,是從愛好和平的、困倦的保守党人中間選出的一些無權的法官。“這是殘廢管理處,”奧雷連諾上校看見手持木棒的赤足警察,就說。“我們打了那么多的仗,都是為了不把自己的房子刷成藍色嘛。”然而,香蕉公司出現以后,專橫傲慢的外國人代替了地方官吏,布勞恩先生讓他們住在“電气化養雞場”里,享受高等人士的特權,不會象鎮上其他的人那樣苦于酷熱和蚊子,也不會象別人那樣感到許多不便和困難。手執大砍刀的雇佣劊子手取代了以前的警察。奧雷連諾上校關在自己的作坊里思考這些變化,在長年的孤獨中第一次痛切地堅信,沒把戰爭進行到底是他的錯誤。正巧有一天,大家早已忘卻的馬格尼菲柯.維斯巴爾的弟弟,帶著一個七歲的孫子到廣場上一個小攤跟前去喝檸檬水。小孩儿偶然把飲料洒到旁邊一個警士班長的制服上,這個野蠻人就用鋒利的大砍刀把小孩儿剁成了碎塊,并且一下子砍掉了試圖搭救孫子的祖父的腦袋。當几個男人把老頭儿的尸体搬走的時候,全鎮的人都看見了無頭的尸体,看見了一個婦人手里拎著的腦袋,看見了一個裝著孩子骸骨的、血淋淋的袋子。
  這個景象結束了奧雷連諾上校的悔罪心情。年輕時,看見一個瘋狗咬傷的婦人被槍托打死,他曾惱怒已极;現在他也象那時一樣,望著街上一群麇集的觀眾,就用往常那种雷鳴般的聲音(因他無比地憎恨自己,他的聲音又洪亮了),向他們發泄再也不能遏制的滿腔怒火。
  “等著吧,”他大聲叫嚷。“最近几天我就把武器發給我的一群孩子,讓他們除掉這些坏透了的外國佬。”
  隨后整整一個星期,在海邊不同的地方,奧雷連諾的十七個儿子都象兔子一樣遭到隱蔽的歹徒襲擊,歹徒專門瞄准灰十字的中心。晚上七時,奧雷連諾·特里斯特從白己的母親家里出來,黑暗中突然一聲槍響,子彈打穿了他的腦門。奧雷連諾.森騰諾是在工厂里他經常睡覺的吊床上被發現的,他的雙眉之間插著一根碎冰錐,只有把手露在外面。奧雷連諾·塞拉多看完電影把女朋友送回了家,沿著燈火輝煌的上耳其人街回來的時候,藏在人群中的一個凶手用手槍向前看他射擊,使得他直接倒在一口滾沸的油鍋里。五分鐘之后,有人敲了敲奧雷連諾.阿卡亞和他妻子的房門,呼叫了一聲:“快,他們正在屠殺你的兄弟們啦,”后來這個女人說,奧雷連諾·阿卡亞跳下床,開了門,門外的一支毛瑟槍擊碎了他的腦殼。在這死亡之夜里,家中的人准備為四個死者祈禱的時候,菲蘭達象瘋子似的奔過市鎮去尋找自己的丈夫;佩特娜·柯特以為黑名單包括所有跟上校同名的人,已把奧雷連諾第二藏在衣櫥里,直到第四天,從沿海各地拍來的電報知道,暗敵襲擊的只是畫了灰十字的弟兄。阿瑪蘭塔找出一個記錄了侄儿們情況的小本子,收到一封封電報之后,她就划掉一個個名字,最后只剩了最大的一個奧雷連比的名字。家里的人清楚地記得他,因為他的黑皮膚和綠眼睛是對照鮮明的,他叫奧需連諾·阿馬多,是個木匠,住在山麓的一個村子里,奧雷連諾上校等候他的死汛空等了兩個星期,就派了一個人去警告奧雷連諾.阿馬多,以為他可能不知道自己面臨的危險。這個人回來報告說,奧雷連諾.阿馬多安全無恙。在大屠殺的夜晚,有兩個人到他那儿去,用手槍向他射擊,可是未能擊中灰十字。奧雷連諾.阿馬多跳過院牆,就在山里消失了;由于跟出售木柴給他的印第安人一直友好往來,他知道那里的每一條小烴,以后就再也沒有听到他的消息了。
  對奧雷連諾上校來說,這是黑暗的日子。共和國總統用電報向他表示慰問,答應進行徹底調查,并且贊揚死者。根据總統的指示,鎮長帶者四個花圈參加喪禮,想把它們放在棺材上,上校卻把它們擺在街上。安葬之后,他擬了一份措詞尖銳的電報給共和國總統,親自送到郵電局,可是電報員拒絕拍發。于是,奧宙連諾上校用极不友好的問句充實了電文。放在信封里郵寄,就象妻子死后那樣,也象戰爭中他的好友們死亡時多次經歷過的那樣,他感到的不是悲哀,而是盲目的憤怒和軟弱無能,他甚至指責安東尼奧.伊薩貝爾是同謀犯,故意在他的儿子們臉上阿上擦洗不掉的十字,使得敵人能夠認出他們。老朽的神父已經有點儿頭腦昏饋,在講壇上布道時竟胡亂解釋《圣經》,嚇唬教區居民;有一天下午,他拿著一個通常在大齋第一天用來盛圣灰的大碗,來到布恩蒂亞家里,想給全家的人抹上圣灰,表明圣灰是容易擦掉的。可是大家心中生怕倒霉,甚至菲蘭達也不讓他在她身上試驗;以后,在大齋的第一天,再也沒有一個布恩蒂亞家里的人跪在圣壇欄杆跟前了。
  在很長時間里,奧雷連諾上校未能恢复失去的平靜。他怀著滿腔的怒火不再制作全魚,勉強進點飲食,在地上拖著斗篷,象夢游人一樣在房子里踱來踱去。到了第三個月末尾,他的頭發完全白了,從前卷起的胡梢垂在沒有血色的嘴唇兩邊,可是兩只眼睛再一次成了兩塊燃燒的炭火;在他出生時,這兩只眼睛曾把在場的人嚇了一跳,而且兩眼一掃就能讓椅子移動。奧雷遷諾上校滿怀憤怒,妄圖在自己身上找到某种預感,那种預感曾使他年輕時沿著危險的小道走向光榮的荒漠。他迷失在這座陌生的房子里,這里的任何人和任何東西都已激不起他的一點儿感情。有一次他走進梅爾加德斯的房間,打算找出戰前的遺跡,但他只看見垃圾、穢物和各种破爛,這些都是荒蕪多年之后堆積起來的。那些早已無人閱讀的書,封面和羊皮紙已被潮气毀坏,布滿了綠霉,而房子里往日最明淨的空气,也充溢著難以忍受的腐爛气味。另一天早晨,他發現烏蘇娜在栗樹底下——她正把頭伏在已故的丈夫膝上抽泣。在半個世紀的狂風暴雨中弄彎了腰的這個老頭儿,奧雷連諾是個家長久沒有看見過他的唯一的人。“向你父親問安吧,”烏蘇娜說。他在栗樹前面停了片刻,再一次看見,即使這塊主地也沒激起他的任何感情。
  “他在說什么呀!”奧雷連諾上校問道。
  “他很難過,”烏蘇娜回答。“他以為你該死啦。”
  “告訴他吧,”上校笑著說。“人不是該死的時候死的,而是能死的時候死的。”
  亡父的預言激起了他心中最后剩下的一點儿傲气,可是他把這种剎那間的傲气錯誤地當成了突然進發的力量。他向母親追問,在圣約瑟夫石膏像里發現的金幣究竟藏在哪儿。“這你永遠不會知道,”由于過去的痛苦教訓,她堅定地說。“有朝一日財主來了,他才能把它挖出來,誰也無法理解,一個經常無私的人,為什么突然貪婪地渴望錢財,渴望的不是日常需要的少數錢,而是一大筆財產——只要提起這筆財產的數量,甚至奧雷連諾第二也惊得發呆。過去的党內同僚,奧雷連訪問他們要錢,他們都避免跟他相見。下面這句話正是他這時說的:“現在,自由党人和保守党人之間的區別是:自由党人舉行早禱,保守党人舉行晚禱。”然而,他那么堅持不懈地努力,那么苦苦地懇求,那么不顧自尊心,四處奔走,每處都得到一點儿幫助,在八個月中弄到的餞就超過了烏蘇娜所藏的數目。隨后,他去患病的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希望上校幫助他重新發動全面戰爭。
  有一段時間,格林列爾多上校雖然癱倒在搖椅里,卻真是唯一能夠拉動起義操縱杆的人。在尼蘭德停故協定之后,當奧雷連諾上校躲在小金魚中間的時候,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仍跟那些最終沒有背棄他的起義軍官保持著聯系。他跟他們又經歷了一場戰爭,這場戰爭就是經常丟臉、祈求、申請,就是沒完沒了的回答:“明天來吧”,“已經快啦”,“我們正公認真研究你的問題”;這場注定失敗的戰爭是反對“敬啟者”的,反對“你的忠實仆人”的,他們一直答應發給老兵終身養老金,可是始終不給。前一場血腥的二十年戰爭給予老兵的損害,都比不上這一場永遠拖延的毀滅性戰爭。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本人逃脫過三次謀殺,五次負傷未死,在無數次戰斗中安然無損,由丁忍受不了無窮等待的折磨,就接受了最終的失敗——衰老;他坐在自己的搖椅里,望著地板上透進的陽光,思念著阿瑪蘭塔。他再也沒有見到自己的戰友們,只有一次在報上看見一張照片,几個老兵站在一個不知名的共和國總統旁邊,無恥地仰著面孔;總統拿自己的像章贈給他們,讓他們戴在翻領上面,并且歸還他們一面沾滿塵土和鮮血的旗幟,讓他們能把它放在自己的棺材上。其他最体面的老兵,仍在社會慈善團体的照顧下等待養老金的消息;其中一些人餓得要死,另一些人繼續在惱怒中過著晚年生活,并且在光榮的糞堆里慢慢地腐爛。因此,奧雷連諾上校前來找他,主張誓死點燃無情的戰火,推翻外國侵略者支持的腐敗透頂的可恥的政府時,格林列爾多簡直無法壓抑自己怜憫的感情。
  “唉,奧雷連諾,”他歎了口气。“我知道你老了,可我今天才明白,你比看上去老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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