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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一


告讀者

  這篇虛构的對話或談話,最初是為《兩個情人的書信集》寫的序言。盡管從它的形式和篇幅來看,只能摘錄几段放在集子的前頭,但我還是把它全文發表在這里,其目的,是為了讓讀者能從中得到啟示,領悟這种作品的寫作目的。不過,我原來倒是認為,最好是等到本書在公眾中產生了影響以后,才來談它的优點和缺點,以免言之過早,將損害書商的利益,請求讀者加以寬容。
《朱莉》序言
關于小說的談話

  恩:這是你的稿子,我都看過了。
  盧:都看過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認為模仿的人不多。
  恩:也許有一兩個,或者一個也沒有。
  盧:真糟糕,真可怜!不過,我想知道你的明确的意見。
  恩:我不敢。
  盧:單憑你這几句話,就可看出你什么都敢說。請你詳細給我講講。
  恩:我的意見,以你對我提出的問題的答复為轉移。這本書信集,是真實的,還是虛构的?
  盧:我一點儿也不明白這有什么關系。評論一本書是好是坏,何必要知道它是怎么寫出來的?
  恩:對你這本書很有必要。一幅肖像畫,只要畫得像被畫的人,不管多么丑陋,它都有价值,而在一幅憑想象畫出的圖畫中,每個人的面孔都應當帶有人類共有的特征,否則,這幅畫就一點价值也沒有。即使這兩种畫都畫得很成功,但兩者之間還有這樣一個區別:肖像吸引的人少,圖畫吸引的人多。
  盧:我明白了。如果這些信是像肖像那樣句句都是真實的,那就引不起人們的興趣,但如果它們是像繪畫那樣處處虛构的,它們也虛构得不好。是這樣的嗎?
  恩:正是這樣。
  盧:你看,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就已經知道你的全部想法了。好了,既然我的答复不令你滿意,你就別再問這問那,把事情搞得十分复雜;你直截了當地解答我的問題:我的《朱莉》……
  恩:喔!确有其人!
  盧:你說呢?
  恩:我認為是一部虛构的小說。
  盧:你可以這樣認為。
  恩:如果是虛构的,如此枯燥的作品,我還從未見過。說它是信吧,根本不像信;說它是小說吧,又一點也不像小說。書中的人物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盧:你若這樣說,我就要為我們的這個世界鳴不平了。
  恩:你別生气,我們的這個世界也有不少神經不正常的人。可是你書中的那些瘋子,不是真瘋子。
  盧:我可以……不,我已看出你轉彎抹角的目的是想知道點什么。你為什么這樣肯定?你是否知道人与人之問的差异有多么大?他們的性格是多么相反?由于時間和地點的變遷和年齡的差距,他們的習慣和看法是多么不同?誰敢給自然的范圍定一個明确的界線說:“人只能到這里,不能超過這個界線。”?
  恩:按照你的理論,那些問所未聞的妖魔、巨人、休用以及各种各樣的怪物,全都成了自然界的東西,都可以改變形象;我們就沒有一個共通的模式了。我再說一次,在人物畫中,要使每個人都能看出畫的是人。
  盧:這我同意,只要能辨別出這一類人与另一類人之間實質性的差异就行。有些人單從法國服裝來看我們法國人,你對這一類人有什么看法?
  恩:如果一位作者既不勾畫人物的相貌,也不勾畫人物的身材,而且給人物戴上一塊面紗而不佩戴服飾,你對這樣的作者有什么看法?難道我們沒有權利問:他筆下的人物在哪里?
  盧:既沒有相貌,也沒有身材!你這樣說法,對嗎?因為沒有十全十美的人,所以是一部虛构的作品。一個少女違背了她奉若神明的道德准則,后來,因為怕鑄下更大的錯誤而迷途知返,克盡她的天職;一個好心的女友,由于過分遷就那位少女而受到良心的責備;一個鐘情的年輕人缺乏意志力,但善于言辭;一個年老的紳士門第觀念甚深,為了迎合輿論而不惜犧牲一切;一個慷慨的和忠實的英國人,聰明固然是聰明,但考慮問題又往往缺乏理智……
  恩:一個為人寬厚和好客的丈夫,誠心誠意地把他妻子的舊情人接到自己家里……
  盧:請看插圖的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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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請參見插圖七(盧梭給一七六三年以后的版本中所配的十二幅插圖,本書沒有复制。——原編者注)——作者注
  恩:“美好的,心靈!……”好极了!
  盧:哲學啊!你總是千方百計想使人變得心胸狹窄,成為渺小的人!
  恩:浪漫精神能開闊人的胸怀,但同時也使人容易犯錯誤。現在讓我們言歸正傳。兩個女友卜一你對她們有什么看法?……還有,對于她在教堂里的突然轉變,你怎么看?……是上帝的安排,是嗎?……
  盧:先生……
  恩:一位虔誠的女基督教徒,可是她又不向她的孩子講授教理,臨終前又不祈禱上帝,她的死能感動一位神父,使一位不信神的人皈依宗教……啊!……
  盧:先生……
  恩:至于這本書的趣味,既然它是為所有的人寫的,因此它就一點趣味也沒有。書中沒有講任何一起卑劣的行徑,沒有出現任何一個讓好人看了就害怕的坏人;書中描寫的事情都是那樣的自然和簡單,所以一看就一目了然;書中自始至終沒有任何意外的事情發生,沒有任何戲劇性的變化。事情的發展早已預料,事情的結局盡如預期。我們每天在自己家里或鄰居家里看到的事情,有詳細記載的必要嗎?
  盧:這就是說,你主張人要寫普通的人,事要寫不平常的事。我的觀點卻恰恰相反。此外,你認為這本書是一部小說,實際上它根本不是小說;這句話,你自己也說過嘛。這是一部書信集……
  恩:絕不是書信,這句話,我也說過。書信這樣寫法,真少見!夸張的地方太多!感歎的地方大多!添枝加葉的地方大多!對瑣碎,小事的描寫大過分!對簡單的道理的闡述硬要用大字眼!精辟的話和得体的話不多;文筆既不細膩又無力量,更沒有深度。措詞高雅,但思想卻很平庸。雖說你筆下的人物是真實的,但你要承認他們的舉止言談都不真實。
  盧:用你看問題的方法來看,我覺得你說得對。
  恩:你以為讀者會有不同的看法嗎?那你為什么要問我的意見呢?
  盧:是為了讓你多談几句,我才好反駁你。我發現你比較喜歡為出版而寫的信。
  恩:為出版而寫信的人抱這個希望,似乎是頗有道理的。
  盧:這樣一來,我們在書中只能看到那些愿意在書中出現的人了。
  恩:至于作者,他愿意在書中表現什么樣子,就讓他表現什么樣子,不過他筆下的其他人物,原來是什么樣子,就讓他們是什么樣子。在你這本書中,連這個优點也沒有;沒有一個人的面貌描寫得很生動,沒有一個人的性格描寫得鮮明,沒有提出任何令人信服的論點,對上流社會的情況也毫不了解。在這個只關心自己的兩三個情人或朋友的小圈子里,我們能學到什么呢?
  盧:可以學會愛人類。在上流社會里,只能學會如何憎恨人。
  你的評判一苛刻,讀者的評判就更苛刻了。我不想指大讀者的評判不公平,而只是想對你談一談我是如何看待這些信的,其目的,不是為了對你所指責的那些缺點進行辯護,而是想找出它們產生的根源。
  在离群索居的生活中,人們對事物的看法与感受,和与人交往的時候是不一樣的,感情變了,表達感情的方式也就不同了:想象力如果經常受到相同的事物的刺激,其反應就比較強烈。為數不多的几個印象一再浮現在腦海里,和其他的思想攪和在一起,使它們具有單調乏味的奇怪特,點。這种現象,我們在那些孤獨的人的談話中常常發現。他們的語言是否因此就具有很強的感染力呢?一點也沒有,只不過很奇特而已。人們只有在社交界才能學會如何使自己說起話來有力量。其原因首先是由于他們的談話必須与眾不同,并且要胜過別人,其次是由于他們時時刻刻都不得不相信他們根本不相信的事情,并表達他們根本就沒有感受的情感,所以他們盡量在言辭上下功夫,力圖使自己的談話具有說服力,以彌補內容的空洞。你以為真正熱情的人是像你在戲劇和。小說中看到的人物那樣使用油腔滑調和咬文嚼字的語言嗎?不,他們的感情的本身是實實在在的,他們表達感情的語言丰富,但語气并不尖刻;他們甚至并不想非說服對方不可,他們也不怀疑別人不相信他們的話。當他們述說自己的感受時,其目的不是為了把自己的感受告訴別人,而是為了讓自己一吐為快。人們往往把發生在大都市里的愛情故事描繪得有聲有色,難道大都市的人真的比小村子里的人更懂得愛情嗎?
  恩:你的意思是說語言的貧乏更能表明感情的強烈。
  盧:至少有時是這樣的。你去讀一讀那些關在書房里想一鳴惊人的才子寫的情書;盡管他們心中沒有愛的火花,可是他們筆下寫出的話,卻像人們所說的,熱情沸騰,不過,那股熱情卻不能暖到讀者的心里。這种信,你讀起來覺得挺有趣,甚至可能在你心中激起一番漣供,但它轉瞬即逝,你的心仍平靜如初,除了記得其中的几句話以外,其他一切,全都遺忘。相反,真正出自愛情的信,一個真心實意的情人寫的信,反倒寫得拖拖沓沓,雜亂無章,篇幅冗長,重重复复。他的心充滿激情,一句話千叮嚀万囑咐,說了又說,宛如流不盡的潺潺溪水,沒完沒了地說不到盡頭。這樣的信盡管平淡無奇,沒有惊人之筆,你讀后也許一句話也想不起來,一句句子也背不出,沒有一處令你拍案叫絕,也沒有一處給你留下深刻的印象,但你的心卻被它深深打動;你動了真情,而又不知道為什么。盡管信中的話,都不惊人,但它的真實卻深深地感動了你,結果是:寫信的人和看信的人的感情融合在一起。冷漠無情的人,甜言蜜語和廢話連篇的人,不僅領略不到這類情書的美,反而對它采取蔑視的態度。
  恩:我明白了。
  盧:太好了。在這一類信中,雖說思想是很平凡的,但寫作的筆調卻不俗,而且不應該俗。愛情不過是幻想,可以說,它為自己開辟了一個新天地。它周圍的一切都是虛無飄渺的,或者說,因為有了愛情,它周圍的一切才存在,愛情能使一切感情變成圖像,因此愛情的語言是形象化的語言。形象化的語言既不准确,又不連貫,而且正因為它說得雜亂無章,所以才更加動人,信中所寫的理論愈少,它的說服力反而愈大。狂熱是愛情的最高峰。愛情一到了最高峰,在情人的眼里,對方便十全十美,成了被崇拜的偶像,被奉為神明,而且,正如虔信的狂熱借用愛情的語言一樣,愛情的狂熱也借用虔信的語言。情人看到的是天堂、天使、圣徒的美德、天國的快樂,沉浸于這樣的感情,周圍是那么崇高的形象,他能用卑劣的詞語抒發自己的感情嗎?他能用庸俗的語言貶抑自己的思想嗎?他哪能不提高他的風格?他哪能不把話說得很端庄?你如何看待書信和書信的文体?給所愛的人寫信,就應該用這种文体!因為這時寫的已不是信,而是愛的頌歌。
  恩:公民,你太激動了吧?
  盧:不,我异常冷靜。人生有一個經歷生活的時期,也有一個回憶生活的時期。感情終歸要熄滅,但多情的靈魂將永遠長存。
  現在,讓我們回頭來繼續談我們的書信。如果你把它們看作為一個想討好讀者或炫耀自己寫作天才的人的作品,那么,這些信就寫得很糟糕。因此應該實事求是地看待它們,按照它們的類別來評論。兩三個朴實而多情的年輕人,就他們切身的事情打開心扉交談。他們誰也不想在對方面前炫耀自己。他們彼此之間大熟悉,感情太深,因而他們之間用不著故作矜持。他們一片童心,怎么能像成人那樣思考呢?他們不是法國人,怎么能正确運用法語寫作呢?他們离群索居,怎么能了解万千世界和廣大的社會呢?他們沉湎于自己的感情,生活在幻想之中,而且喜歡探討哲學問題。你要求他們善于觀察、判斷和思考嗎?他們一樣也不會;他們只懂得愛,他們把一切都与他們的愛情連在一起。他們煞有介事地談論他們的荒誕的想法,這豈不是与他們想炫耀才思一樣可笑嗎?他們無所不談,但他們也無事不搞錯;他們只求別人理解他們;他們得到了別人的理解,也就得到了別人的愛。他們的錯誤也比智者的學問高明;他們無論做什么事,都是出自一片至誠,即使是做錯了事,也毫無惡意。他們信奉美德,但又往往做得不如人意。沒有人理解他們,沒有人同情他們,所有的人都說他們做錯了。他們無視令人沮喪的現實:既然處處找不到他們所向往的東西,他們干脆就离群索居,与世隔絕,在他們之間創造一個与我們的世界近然不同的小天地,呈現一片新气象。
  恩:我認為,這個二十歲的男子和兩位十八歲的姑娘盡管都受過教育,也不應該滿口哲學家的語气,更不應該自詡為哲學家。我還承認(這個差別沒有逃過我的眼睛):這兩個姑娘成了賢惠的婦女,而這位年輕人成了敏銳的觀察家。我不把作品的開始和結尾加以比較。對女主人公的家庭生活的詳細描述,掩蓋了她年輕時的迷誤;看到她成了貞淑的妻子、頭腦清醒的少婦和可敬的良母,就會忘記她曾經是一位行為不端的情婦。然而恰恰是這一點引起了人們的批評:作品的結尾大大招致人們對作品的開始的譴責。人們也許會說這本書應該分成兩本不相干的書,以迎合不同的讀者。既然想寫理智的人,又何必介紹他們成為理智的人以前的事情呢?讀了對主人公的幼稚行為的描寫,人們就沒有耐心看后面對他們如何理智行事的敘述;不先談善而先談惡,這會引起人們的反感的。最后,憤怒的讀者正讀到可以得到教益的地方,卻把書放下了。
  盧:我認為正好相反,讀者如果對這本書的開頭感到厭惡的話,就用不著去看書的結尾了;如果書的結尾對他是有益的話,那他一定喜歡書的開頭。因此,不能讀完這本書的人不會有任何損失,因為這本書本來就不适合于他看;那些開頭看得很認真的人,即使不看后面的部分,他也會有所收獲。你若想讓自己的話起作用,首先應該使听你講話的人覺得能從你的話中得到益處。
  我改變了方法,但未改變目的。我用對大人說話的口气說,人們不听;于是我就改用對儿童說話的口气說,人們也許就會乖乖地听的;不過,對于儿童來說,露骨的說教和沒有加糖漿的藥一樣,也是不容易接受的。
    想讓生病的孩子吃藥,
    就在杯口抹點儿糖漿。
    用此法騙他喝下苦汁,
    為的是使他恢复健康。
  思:我覺得你的辦法還是不對;因為孩子們往往只舔一舔杯口,而不喝杯中的藥的。
  盧:如果是那樣的話,就不能怪我了;我要盡一切辦法讓他把藥喝下去的。
  我筆下的年輕人都是很可愛的,不過,為了愛這些三十歲的人,就必須在他們二十歲的時候認識他們。應該和他們長久地生活在一起,才能体會得到和他們在一起的快樂。只有對他們的錯誤感到同情,才能對他們的美德感到喜悅。他們的信雖不能一下子就打動你,但能不知不覺地吸引你,使你愛不釋手,繼續看下去。在這些信中,盡管沒有优美流暢的筆調,沒有說教的言語或炫耀才思和文采的辭藻,但通篇充滿了感情,逐漸逐漸地打動你的心,最后達到它想達到的一切目的。它好像一首長長的抒情歌曲,其中的每段歌詞如果單獨听,那就一點也不動人,可是一段一段地繼續唱下去,到曲終就會產生它的效果。這就是我讀這些信時的感受,請告訴我,你是否也有同感?
  恩:沒有。不過,我認為,我是否能感受到這种效果,這要取決于你。如果你是作者,我就容易有此感受;如果你不是作者,那我就要費一番心思才能感受得到它的效果。生活在社會里的人可以漸漸習慣于你書中人物的那些荒誕的思想、裝腔作勢的語言和沒完沒了的胡說八道;一個孤獨的人也能欣賞這些東西,其中的原因,你自己已經說過了。不過,在出版這部稿子之前,你應該想到讀者并不都是隱士。最幸運的結果是,讀者把你的男主人公看作塞拉東,把你的全德華看作堂吉訶德,把你的兩個喋喋不休的女人看作兩個阿絲特蕾,讀者像看真正的瘋子那樣看他們,覺得很有趣。不過,這瘋癲的時間拖得太長,就漸漸變得沒有趣味了:要想讓讀者看這六卷虛构的作品,就應該像塞万提斯那樣寫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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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塞拉東,法國十七世紀作家烏爾費(一五六七—一六二七)的小說《阿絲特蕾》中的男主人翁。由于和他的情人阿絲特蕾鬧了一次誤會,被攆出了她的家;他投河自盡,被几個青年女子救起后,依然執著地愛他原來的情人。
  2阿絲特蕾,法國十七世紀作家烏爾費的小說《阿絲特蕾》中的女主人翁。

  盧:你不想出版這部作品的理由反倒鼓勵了我要發表它。
  恩:什么!正因為你相信沒有人看,所以要發表?
  盧:請少安毋躁,听我講我的道理。
  在道德方面,我認為,目前尚找不出一本對社交界的人有益的書。首先,是因為他們瀏覽了大量的新書,有些書提倡道德,有些書反對道德,結果互相抵銷,它們的效果等于零。至于挑選出來供他們反复閱讀的書,更是一點作用也不起;如果它們宣揚社交界的行為准則的話,那是多余的;如果它們反對那些行為准則的話,它們也反對不了,因為看這些書的人恰恰是那些深深陷入社會的罪惡而不能自拔的人。上流社會的人如果一時想振作精神,按道德行事,他們將處處遇到不可逾越的障礙,最后只好保持或重新恢复原來的狀態。我确信有少數几個生性善良的人曾經做過這种嘗試,在他們一生中至少做過一次,但是,他們很快就發現,他們的努力是徒勞的,于是就不再嘗試,并把書中講的道理看作是悠閒無事的人的一片清談。人們意無所事事,愈离開大城市和各种社會團体,遇到的障礙就愈小。到了一定的限度,這些障礙就不再是不可逾越的了,也只有到了這時,談美德的書才有用處。离群索居的人不需要博覽群書,以炫耀自己。他們的書讀得少,但思考問題的時候多,而且他們從書中得到的教益不會被其他的書抵銷,因此他們讀書的效果就更大。煩惱,對孤獨的人是禍害,對上流社會的人也是禍害,由于煩惱,孤獨的人便喜歡讀有趣的書。對于那些孤獨的人來說,讀書是唯一的精神寄托。這樣你就明白了,為什么外省人讀的,小說比巴黎人多,農村人讀的小說比城市人多。在外省、在農村,小說產生的影響很大。
  不過,本來是為了使那些自以為不幸的鄉下人得到消遣、教育和慰藉而寫的書,似乎反而使他們對自己的地位感到不滿,更加深了他們鄙視他們所處的社會地位的偏見。你們的小說中的人物都是些風流的男人、時髦的女人、大名人和軍官。它們宣揚的是城市里的高雅情趣、宮廷的禮儀,豪華的排場和享樂至上的風气。書中偽善的道德色彩使真正的美德反而顯得黯然失色。玩弄陰謀而不履行真正的義務;話說得很好听,但行為卻不美;朴實、善良的風尚反而被看作是粗魯的習气。
  當一位鄉紳看到書中譏諷他待客的真誠,把他鄉間的快活生活看作是狂歡狂喜,他將作何感想?當他的妻子得知書中把操持家務的賢妻良母看得不如太大們尊貴,她心里是什么滋味?當他的女儿看到矯揉造作、咬文嚼字的城里人看不起將娶她為妻的真誠朴實的鄰居,這將給她造成什么影響?他們很可能全都不愿意再當鄉巴佬了,他們將厭惡自己的村庄,拋棄古老的城堡,讓它不久就變成廢墟;他們將來到大都市,那個當父親的盡管還佩戴著圣路易十字章,卻一下子從鄉紳變成了仆人或騙子手;那個當母親的開設一個賭場;讓女儿去招引年輕的賭徒;結果,這三個人一生受盡凌辱之后,窮愁潦倒而死,落個可恥的下場。
  作家、文人、哲學家一再叫嚷,說什么為了盡公民的義務,為了對同胞做出貢獻,就應該住在大都市。他們認為,逃避巴黎就是憎恨人類;他們不把鄉下人放在眼里;按他們的說法,似乎只有那些領年金的人、學士和出入燈紅酒綠之地的人,才算是人。
  久而久之,各階層的人都將受到這种傾向的影響:無論是短篇故事,還是長篇小說或戲劇,全都集中寫外省人;它們把鄉下人朴實的風尚當作笑料,對上流社會的生活方式及享受大事宣揚,說什么沒有見識過那种生活方式就丟人,不過一過那种生活就枉活一生。為了尋找醉生夢死的快樂,誰知道巴黎每天要增加多少騙子和妓女?偏見和輿論推波助瀾,加強了政治制度的影響,使四面八方的人擁擠不堪地集中在几個大都市里,致使其他地方人煙稀少,土地荒蕪,長此以往,大都市繁榮了,可整個國家的人口卻減少了;只有傻子才贊歎的這种虛假的繁榮,正在使歐洲急劇衰敗。為了人類的幸福,應該努力制止這有害的思潮。說教的人只知道對我們大聲嚷嚷,說什么“為人要善良和明智”,他們只管說,而不管他們的話是否能產生效果。一個公民如果真正關心我們的話,就不會愚蠢地對我們喊:“為人要善良,”他將設法使我們過一种能使我們變成善良的人的生活。
  恩:你歇一下,歇口气。我喜歡一切有益的論點;你的論點,我是如此地贊同,甚至我可以代你發表你的高見。
  按你的說法,很顯然,為了使一部虛构的作品發揮它能發揮的一點點作用,就應該使作品的目標与作者原定的目標相反;應該摒棄一切說教,使一切都回到自然;應該讓人們喜歡過一种有規律的簡朴生活;糾正他們不切實際的奇怪想法。使他們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快樂。讓他們喜歡寂寞和宁靜,讓他們彼此住得遠一些,不僅不該誘惑他們都住在大城市,反而應該勸說他們平均地散居各地,使全國各地都充滿生机。我也知道你既不主張培養達夫尼和希爾万德爾一類。物,或阿加迪的牧民和里巴翁的牧童,也不希望看到什么一邊耕地一邊對自然進行哲學探討的著名農夫,更不希望造就只有書中才有的浪漫人物;你的目的是向富裕的人們指出;鄉村生活和農業生產中有他們尚未領略過的樂趣;這种樂趣并不像他們想象的那樣乏味和粗俗;在農村,人們也知道美,知道選擇和追求高雅的情趣。一個賢明的人若帶著家卷到農村,親自耕耘,也可以在那里過一种和城市的歡樂生活相境美的愜意生活;農家婦女也可以成為一個高雅迷人的女人,其風韻還遠遠胜過城里矯揉造作的女人。總之,在農村,真心實意的感情,比裝腔作勢的社交語言更使人感到愉快;在社交界,得不到真正的快樂,就只好尖酸刻薄地干笑一陣。是不是這樣的?
  盧:是這樣的。我只補充一點。人們抱怨小說把人的思想搞亂了,我很同意這种說法:小說想方設法向讀者宣揚別人的生活是多么美,誘惑讀者,使他們厭惡自己的生活,看不起自己所處的地位,而且想入非非,巴不得過上書中宣揚的生活。明明不是什么人物,卻自以為是什么人物;世上的瘋子就是這樣變成的。如果小說為讀者展現的僅僅是他們身邊發生的事情,僅僅是他們力所能及的事情,是他們在生活中可以享受得到的樂趣,那么小說不僅不會使他們變瘋,反而會使他們變得更加明智。一本為离群索居的人寫的書,就應該使用离群索居的人的語言:要想教育他們,就應該讓他們對你有好感,對你感興趣;應該把他們的生活描繪得很美好,使他們熱愛自己的生活。應該批評和打破土流社會的行為准則,應該向人們指出它們的虛偽和卑劣;也就是說應該揭露這些准則的實質。從各方面看,一本小說如果寫得很好,或者對讀者有益,那它必然會遭到追求時髦的人的反對、憎惡和詆毀,把它說成是一本平庸、荒誕和可笑的書。你要知道,上流社會的胡言亂語也有它說得對的地方。
  恩:你的結論很合情理。別人不會像你這樣預見到自己的失敗,也不會像你這樣即使失敗,也要保持尊嚴。我現在只剩下一個疑問:正如你所知道的,外省人閱讀什么書,全憑我們一句話:我們運去什么書,他們就看什么書,首先要經過上流社會的評判;如果他們認為不好,其他的人就看不到。這一點,你講一講你的意見。
  盧:這個問題很簡單。你指的是外省的才子,而我指的是真正的農村人。你們這些在大都市的很顯赫的人物總有一种偏見,應該糾正。你們自以為是全体法國人的表率,其實外省有四分之三的人并不知道你們。在巴黎售不出去的書,外省的書商卻靠它們發了財。
  恩:你為什么要犧牲我們的書商的利益而讓外省的書商發財呢?
  盧:你覺得好笑吧,我,我還是這樣認為。一位作者若想成名,就要在巴黎擁有讀者;若他想對社會做出貢獻,就應該把他的書送到外省去銷售。在偏僻的農村,有許許多多忠厚老實的人在祖上留下的土地上耕耘一生,他們自歎是命運不濟!在漫長的冬天的夜晚,他們沒有人往來,只好在爐火旁邊閱讀那些偶然落到他們手中的閒書,以此打發時光。他們朴朴實實,既不炫耀書讀得多,也不自詡為才子;他們讀書是為了消遣,而不是想從中得到教益;倫理和哲學之類的書,他們從不欣賞。因此,為他們寫這一類書,純屬徒勞,他們不會去買的。而你們的小說,非但沒有使他們安心于自己的處境,反而更加刺痛他們的心。他們把自己住的偏僻地方看作是可怕的荒野;看几個小時的小說消遣,結果卻使他們難過几個月,空自煩惱。我為什么不能這樣設想:我這本書也可能像其他許多寫得更糟的書一樣,幸運地落到這些農村人的手中,書中描繪的愉快的生活与他們的境況很相似,于是他們就更安心于自己的生活——我這樣設想,有何不可?我怀著喜悅的心請假設:一對夫婦一起讀這本書信集,從中獲得鼓舞他們共同擔負勞動重擔的勇气,而且對自己的勞動產生新的看法,認為它是有益的。他們看到書中對這對夫婦幸福生活的描繪,怎么能不向這一美好的模范學習呢?書中談情說愛的話雖然不多,但對夫妻感情的描寫是那樣的美,他們看了,能不激動嗎?能不更加親密嗎?他們讀了這本書之后,就不會再哀歎自己的命運不濟,也不會埋怨自己的辛苦生活。他們反而覺得周圍的一切都令人樂觀,覺得自己的工作十分高尚。他們重新領略到大自然給予他們的快樂,真實的感情在他們心中复蘇;意識到幸福近在咫尺,他們就會努力學習如何享受幸福。他們依然做他們原來做的那些工作,可是現在心情不同了;過去是農民小今是以令人尊敬的主人的身分干活了。
  恩:到現在為止,你講得很好。做丈夫的,做妻子的,做母親的……至于年輕姑娘,你就只字不提嗎?
  盧:不。一個正派的姑娘根本不看談情說愛的書。如果一個姑娘看了書名仍然讀這本書,并且說即使有不好的影響,她也不怕,那她是在說謊。但她的大錯早已鑄成,所以也就沒有什么可怕的了。
  恩:太好了!各位言情小說家,快來學習,有人說你們全都沒有錯。
  盧:是的,如果他們的本心和他們作品的目的不錯的話。
  恩:用同樣的標准來衡量,你也是沒有錯的嗎?
  盧:我很自尊,所以無可奉告。不過朱莉為自己規定了一條評判書的標准,如果你認為她的標准正确的話,你就用它來評判這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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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見本卷二。——作者注
  人們希望年輕人從閱讀小說中有所收獲,我不知道還有什么比這個想法更荒誕的了,這等于是為了使水泵發揮作用,就放火燒房子。根据這种荒唐的想法,這類作品所講的倫理道德不是針對它應當針對的目標,而是針對年輕姑娘,他們不想一想,他們抱怨的放蕩行為和年輕姑娘沒有關系。一般來說,她們的行為是端正的,盡管她們的心已受到敗坏。她們听母親的話,學母親的樣。母親盡自己的職責,女儿也一定能盡自己的職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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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這指的是現代英國小說。——作者注
  恩:在這一點上,情況恰好与你所講的相反。在性方面,似乎有一個放縱的時期,或在婚前,或在婚后。這里一個不良的因素,早晚會釀成錯誤。在良善人家,年輕姑娘輕佻,而婦女則很庄重;而在不良之家,情況則恰恰相反。前一种人家擔心的是越軌的行為,而后一种人家擔心的是發生丑聞:只要沒有被別人抓住,犯了罪也無所謂。
  盧:如果從后果上考慮,就不能這樣看了。對于婦女,我們立論要公平;她們行為不檢點的原因不在她們而在于我們的規矩不嚴。
  自從社會的不平等遏制了人類的天性之后,孩子之所以犯錯誤和遭到不幸,都是由于父親的專橫。在不般配的強迫婚姻中,年輕女子成了貪財和愛虛榮的父母的犧牲品;她們以放蕩為榮,想以此來抹掉她們失去貞操的恥辱。你想糾正坏事,就要正本清源;若想改變社會的風气,首先就要從改變家庭的家風開始;這一切完全取決于父母。然而,我們的教育卻不這樣去教育人們;文弱的作家只會對被壓迫的人說教,書中所講的道德全是空話,因為那是為了討好強者而講的。
  恩:不用說,你是不會听人擺布的,不過你一心想自由,會不會自由得過分了呢?會不會物极必反,成了坏事呢?你難道不擔,心它會危害他人嗎?
  盧:危害他人?危害誰?瘟疫流行期間,一切人,甚至很小的孩子,都可能被傳染,難道能借口治病的藥可能對健康的人有害就不賣給病人了嗎?先生,我們在這個問題上的分歧很大,我甚至認為,如果這些信能獲得一定的成功的話,它們將比任何一本好書給人以更多的教益。
  恩:你筆下的女人的确是一位出色的布道者。我很高興看到你和婦女們很合得來。但是我不高興你禁止她們向我們說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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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參見《致達朗貝關于戲劇的信》第一版第八一頁。——作者注
  盧:你太咄咄逼人了,我只好什么話都不說了。我既不很傻,也不很聰明,所以不會常有理。這塊骨頭留給批評家去啃吧!
  恩:說話客气點,否則批評家也不會饒過你的。盡管你不再對別人就其他問題發表任何意見,可是書中對激烈的情景和火熱的情感的不惜筆墨的描寫,能通過戲劇檢查官的嚴厲檢查嗎?請你告訴我,在戲劇中有沒有類似克拉朗小樹林和梳妝室中的情景?你重新閱讀《關于戲劇的信》和這本集子……或者堅持你的觀點,或者放棄你的原則……你讓人家怎樣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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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按他的發音是:克拉蘭。——作者注
  盧:先生,我希望批評家的觀點也應該前后一致,并且要經過一番研究之后才作出判斷。請你再仔細看一看你剛剛列舉的作品,再看一遍《納爾西斯》的前言,你就不會責備我前后的說法不一致了。有些糊涂人以為在《鄉村巫師》中找到過我自相矛盾的觀點,便以為這本書里我自相矛盾的地方更多。他們愛干這种事情。可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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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納爾西斯》,盧梭作的一部喜劇。
  2《鄉村巫師》,盧梭作的一部歌劇。

  恩:我想起你有兩段話……你有點看不起你同時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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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納爾西斯》序言第二八頁和三二頁,《致達朗貝的信》第二二三頁、二二四頁。——作者注。
  盧:先生,我也是他們同時代的人。啊!我怎么不生在另一個時代,把這本集子扔進火里一燒了事呢!
  恩:你又犯愛作惊人之語的老毛病了;不過你的原則在一定程度上是正确的。比如,如果你筆下的愛洛伊絲自始至終都規規矩矩的話,她的教育意義就會小得多,因為誰向她學習呢?在道德最敗坏的時代,人們才侈談十全十美的道德。光說而不實行嘛;花很少的力气,略事測覽,就可以滿足對道德的向往了。
  盧:各位大作家,你們若想讓讀者模仿你們的主人公,就應該把他們的標准降低一些。否則,誰愿意听你們宣揚的那种白生無瑕。哎!還是向我們講講迷途知返的事例吧;講這种事例至少會有几個人听得進去。
  恩:你筆下的那個年輕人已經講過這個意思。不管怎么說,只要你利用人家所做的事,來告誡人們今后應該怎么做,人家就會責怪你的。何況教姑娘們談情說愛,教已婚的婦女行為端庄;這本身就是在打亂已經建立的秩序,重新提倡哲學家嗤之以鼻的假道德。不管你怎樣說,年輕姑娘的談情說金是不正當的,是丑事;已婚的婦女只有在丈夫的同意下才能有一個情人。對于那些几乎不看你的書的年輕姑娘,你持寬容態度;而對那些公正評价你的書的已婚婦女,你又如此苛求,你這樣做是多么愚蠢啊!如果你怕你的書取得成功,那你盡可放心,因為你的做法相當謹慎,所以你的書肯定不會成功。不管怎么樣,我是要替你保密的,不過,你千万不要太冒失。如果你認為你的書有益于世道人心,那就早發表吧,但不要署名。
  盧:先生,不署名嗎?一個誠實的人向公眾談話,為什么要隱瞞自己的姓名呢?連姓名都不敢說,還敢拿去出版嗎?我是這本書的出版人,我就要在書上標明本書的出版人是我。
  恩:你要署名?你?
  盧:署我本人的名字。
  恩:什么!你想寫上你的名字?
  盧:是的,先生。
  恩:你的真實姓名?讓一雅克·盧梭,一字不差地署上你的姓名?
  盧:讓一雅克·盧梭,一字不差地署我的全名。
  恩:你就不想一想!人家將怎樣議論你呢?
  盧:隨他們去議論好了。我要在這本集子的開頭寫上我的姓名,其目的,不是為了把它据為己有,而是為了對它負責。如果這本書寫得不好,人們要責備,就責備我好了;如果它于世人有益,我也絲毫不以此為榮。如果這本書本身就不好,我就更應該署上我的名字,我不希望人們把我看得比我真實的情況好。
  恩:你就這樣回答嗎?
  盧:是的,這年頭,沒有好人。
  恩:也有好人嘛,你把他們忘了嗎?
  盧:大自然創造的是好人,而你們的教育使他們變坏了。
  恩:在這本描寫愛情的書的開頭,人們將看到這樣天名:日內瓦公民讓一雅克·盧梭作。
  盧:日內瓦公民!不,不寫這几個字。我絕對不褻瀆我的祖國的名字;只有在那些能給我的祖國帶來榮譽的作品上,我才寫上這几個字。
  恩:你已經不是無名小卒了,不過,你也有所失。你的書寫得平平淡淡,索然寡味,會給你帶來損害的。我本想勸你不出版。但你既然執意要干這件傻事,我就贊成你光明磊落地干,這至少符合你的性格。順便問一下,你是否把你奉行的箴言也印在書上呢?
  盧:我那個書店老板也問過我這個有趣的問題,我覺得他問得好,所以我已經答應他照辦。不過,在這本書上我不印上我的箴言,但我并不是不奉行它,而且我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理直气壯地奉行它。你是否記得,當我寫文章反對戲劇時,我就想發表這些信,而且,當我為這兩部作品中的一部進行辯護時,我也沒有因此就歪曲另一部作品中的真理。別人還沒有指責我,我就先坦然責備我自己了。凡是視真理高于榮譽的人,都會把榮譽看得比生命還重要。你希望人們言行一致,我很怀疑人們是否能夠做得到。但是,說真話,這是人們可以做到的,而我盡力而為的,就是這一點。
  恩:可是,當我問你是不是這些信的作者時,你為什么避而不答?
  盧:因為我不愿意說假話嘛。
  恩:可是你也沒有說真話呀。
  盧:對真理閉口不談,就是尊重真理嘛。你和一個說假話的人打交道,也許更痛快。不過,一個有鑒賞力的人,難道看不出文章是誰寫的嗎?你怎么能提一個應該由你自己解答的問題呢?
  恩:有几封信,我認得出來,它們肯定是你寫的,但是其他的信,我就看不出是你寫的了,我難以相信誰能偽造得如此逼真。大自然變幻無窮,因為它不怕人們認不出它。而藝術往往要比自然更逼真,人們才能看出它表現的是什么。寓言作家就是這樣,他們嘰嘰喳喳,模仿動物的叫聲,比動物叫得還好听。在這本書信集中,連最蹩腳的作家都可避免的敗筆,多得很:夸張、重复、自相矛盾、沒完沒了的羅嗦。誰曾見過像你這樣本可以寫得好一些卻硬要寫得這么糟的作者?哪個作家能像你這樣把傻頭傻腦的愛德華向朱莉提的令人反感的建議也寫在書上?那個年輕人,一再尋死,鬧得人人皆知,結果還是健健康康地活著,他這些可笑的行為,你為什么不糾正?哪個作家是像你這樣一開頭就說什么要注意突出人物的性格,要恰如其分地改變筆調?按照你這個想法,當然比自然的樣子還好。
  我發現,在特別親密的朋友之間,他們的筆調,也像他們的性格一樣,十分接近;朋友的心連著心,因此,他們的想法,他們的感受和說話的方式,都十分相似。朱莉這個人,按你的寫法,是一位有魅力的人,因此她周圍的人都像她,和她接近的人都變成了朱莉,她所有的朋友說話都一個腔調,然而,這种事情,只能感受,而不能想象。即使能想象,作者也不敢寫出來。因為他需要的是能給廣大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情;那些刻意雕琢而實際很平淡的話,是不适合于對廣大的讀者說的。一部作品真不真實,就看這一點;細心的讀者尋求的自然也是這一點。
  盧:好!這是你的結論?
  恩:我沒有作結論;我只是猜測,而且,我不知怎樣才能使你明白我在讀這本集子時是多么困惑。如果這一切全是虛构的故事,那你這本書就寫得很不好;請告訴我:書中的兩個女人是否确有其人,如果是真的,我就要在有生之年,每年讀一遍這本書。
  盧:哎!她們是否真有其人,這有什么要緊?你在這個世界上是找不到她們了,她們已經不在人間了。
  恩:她們已經不在人間了?這就是說:她們确實存在過?
  盧:這個結論是有條件的:如果她們确實存在過,那她們現在當然是不在人間了。
  恩:告訴你:你我之間,你如果耍滑頭的話,非但騙不了我,反而使我更加認為我的看法是對的。
  盧:我是被你逼得這樣說的,其目的,是為了既不暴露自己,又不說假話。
  恩:哼,你這是枉費心机;不管你怎么說,人們還是能猜得出來。難道你還不知道人們一看你扉頁上的箴言,就一日了然了嗎?
  盧:其實我倒認為那個箴言絲毫不能說明問題,因為天曉得我手稿中是否有這個箴言,還是我后來加上去的呢?天曉得我是不是和你一樣疑惑,對你想了解的事情,我和你一樣一無所知,所以才故弄玄虛呢?
  恩:不過,你書中所說的那些地方,你總熟悉吧?你去過韋威?去過沃州?
  盧:我去過几次,但我要聲明:我在那儿從未听人說起過德丹治男爵和他的女儿;德·沃爾瑪先生在那里也無人知曉。我去過克拉朗,在那里我沒有見過一座像這些信中所描繪的房子。悲慘的事情發生那一年,正值我從意大利歸來經過那里,据我了解,人們并沒有哭悼過朱莉·德·沃爾瑪和与她相似的人。總之,就我的回憶所及,我發現信中有些地方的位置變了,而且對地形的描寫也有錯誤,其原因,是作者對它們也不甚清楚,也可能是作者故意迷惑讀者。關于這個問題,你從我這里只能了解到這些。請你相信,我不愿對你說的事情,其他人也休想從我這里知道。
  恩: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樣好奇,想知道這些。如果你發表這部著作,你就把對我說的話都告訴讀者。而且,你還可以把我們的談話寫出來作為這本書的序言。這樣,該說的話就全都說清楚了。
  盧:你說得對,這比我單獨一個人講好。再說,序言之類的贊美詞,是很少寫得成功的。
  恩:是的,因為讀者看得出來作者是借序言為自己涂脂抹粉;不過,我會設法不讓讀者在這篇序言里發現這种缺點。我只建議調換一下角色,你裝作是我要發表這本集子,而你不愿意,并提出反對的意見,由我來反駁,這樣,你就顯得很謙虛,收到很好的效果。
  盧:這樣做,符合你前面稱贊的我的优點嗎?
  恩:不符合;我是為你設一個圈套。事情是怎樣就讓它怎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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