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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情愛的誘惑


  —關于《情愛筆記》的采訪錄
  1997年春,巴爾加斯·略薩發表了他的新作《情愛筆記》,立刻引起轟動,在西班牙和伊比利亞美洲成為最暢銷書之一。西班牙《閱讀指南》雜志記者埃爾維拉·韋爾維斯就這部被稱之為《繼母領》續篇的又一部艷情小說采訪了巴爾加斯·略薩;請作者本人來評論一下這部作品,下面便是他們的談訪錄。
  埃爾維拉·韋爾維斯(以下簡稱埃):有人斷言《情愛筆記》是您的最后一部艷情小說。
  巴爾加斯·略薩(以下簡稱已):“最后”這個詞我從來不用。我認為沒有什么東西是最后的,特別是在文學上。寫這部作品給我帶來了莫大的愉悅。我寫得很高興,這种情況對我是少有的,因為寫小說總是令我充滿激情,我在构思和寫作時精神始終處于緊張狀態,可不是一件輕松愉快的差事。相反,這次我真的寫得心曠神信,因為我覺得書中的幽默風趣跟情愛占据著同等重要的地位。這就是說,《情愛筆記》絕不僅僅是一部艷情小說,盡管情愛的描寫是作品重要的組成部分。
  埃:當然,從正面意義上講這部小說也是有分量的。您是不是想把這部作品寫成您的另一部作品——《繼母頌》的續篇?
  巴:《繼母頌》開頭是計划兩個人合作寫的,另一個人是我的畫家朋友,名叫費爾南多·德西斯羅。但是,這個計划始終沒有實現,因為,盡管我們作了最大的努力,還是難以在一起工作,我們兩個人都感到有點別扭,不舒服,結果最后放棄了這個計划。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打算要寫一部以繪畫和其它藝術形式為基本內容的小說了。
  埃:在您所有的創作中,性罪錯的描述都占重要成分,這部作品也是如此。也許您認為《情愛筆記》中性罪錯的描寫是最立竿見影,換言之,是最大膽直露而不可辯駁的吧?
  巴:除非在最原始的社會,人類的性生活并不僅僅表現在獸欲上。在原始社會之后,當社會開始丰富它的知識,完善它的組織机构、它的神話和它的文化的時候,性愛便逐漸地不再僅僅局限于肉体活動,而是增添了一系列的其他成分;在這些成分中,有各式各樣的体驗,文化乃其一。這正是《情愛筆記》所要表現的:肉体的愛,亦即情愛是基礎,爾后由于文化領域中的各种禮儀,虛构和幻想,這中間包括文學和藝術,愛情便擴大到了一個不同的范疇。而《情愛筆記》主要是利用文學和藝術這兩個手段使主人翁堂利戈貝托建造起他幻想和虛构的愛巢。奧地利表現主義回家希勒和一維也納分离派”畫家克里木特、智利詩人聶魯達、法國畫家居斯塔夫·庫爾貝和英國詩人濟慈不都是塑造了此類形象嗎?
  埃:大概會有人怀疑,您在書中的描寫會不會是為不滿50歲的入開脫,因為您知道,現在談到性似乎已不那么重要了,原因是在生活中已有其它一些吸引入的事,如金錢、度假、權利等等。
  巴(抗議地):可是我認為性是重要的!性是重要至极的!問題是在看到性的重要性的同時,如果性脫离了所有那些裝飾,所有那些神話和所有那些禮儀,它便成了純粹的動物交媾,就是說,是最原始的形式,最快的形式,在性交的時候沒有多少愉悅,不是這樣嗎?如果是簡單的動物性交,歡愉就可怜至极了,不是嗎?
  埃:我們面前擺著的是一部艷情小說,它寫得很美,很有趣,但是,它不是一部消遣性的小說。您認為艷情小說和消遣性小說的區別何在?
  巴:我很高興您告訴我在您看來《情愛筆記》不是消遣文學,因為我認為它的确不是。恰恰相反,出現在堂利戈貝托生活中的書籍、約會、音樂、圖畫和思想,不是令人眼花繚亂的智力和情感游戲,而是一种富有生命力的理性展示,就是說,那正如一池池泉水,讓他的生命在里邊洗滌,因為正是這樣,他抵御著不幸,緩解著他身体和靈魂上的种种欲望。作為一家保險公司里的職員,他的生活是平庸、單調而乏味的,根本沒有可能使他的那些欲望得到滿足。這就意味著,對堂利戈貝托來說,藝術和文化是人性体驗和生活的一部分,是一种像食物和呼吸的空气一樣所需要的東西。
  埃:堂利戈貝托不想傷害任何人,也不想排斥任何人,但是,應該看到,一個人力爭獨立自主的企圖是勢所必然地要傷害人和排斥人的。
  巴:對,這种要求獨立自主的特性……我認為一個人是要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威脅的。這本書,如果我們要認真讀一下的話,它是竭力保護個人的,是保護群体對個人自主性的威脅的,是遏制部落對個人的凝聚的。堂利戈貝托就是不懈地与這种巨大危險作斗爭,小說自然也想對這种危險予以揭露。
  埃:在您的其它作品中,您更關心的是集体道德和政治品德,而在這部小說中,您更關心的卻是私人道德的培養和陶冶。舉例說,我認為問您的《酒吧長談》和1962年獲簡明叢書獎的《城市与狗》相比都是這樣,您似乎對公共的事業——特別是令您大傷腦筋的政治冒險——感到厭倦了,有點支持不住了。
  埃:對,這話一點不錯。這部小說寫的是私人氛圍,重要的事件不是發生在大街上,不是發生在社會机构中,也不是發生在任何公共場所,而是發生在一個家庭內部。家庭這個組織目前正遭受著激烈的批評和反對,在某些國家正處于解体過程中。但是,堂利戈貝托、盧克萊西婭和阿爾丰京的情況卻是家庭相當的牢固;這是由于一种改革,或者說,是由于家庭這個組織适合于它的成員的特質。這些成員是非常特殊的,不是嗎?他們是如此的不同尋常。對我來說,探索這种事是十分有趣的。在家庭處于全面解体的時刻,看看一個家庭怎樣能維持生机勃勃,為它的成員帶來的不是不幸,而恰恰是幸福和歡樂,這當然是很有意思的事。
  埃:對,這正如小說最后一句話所說的。不過,當然羅:阿爾丰索是一個很難捉摸的人物,說真話,有時我甚至覺得他很不真實,這使我相信了年輕的巴爾加斯終于和他的姨媽胡利婭結婚的事。
  巴:(激動地打斷他的話):嗯,當然了,阿爾車索身上有早熟的東西,這很明顯。但是,對我來說,他也是一個相當神秘的人物,我也沒有完全把他想清楚,特別是我把握不住他天真和算計的界線在哪儿。他的行動方式令我也十分惊訝,因為有時他的行動似為天真所驅使,有時則不是。說得更确切點,似乎是天真后邊有算計,即算計牽著線,操縱著天真。他是個搞陰謀詭計的人,這沒問題,從上一部小說《繼母頌》就是這樣,在這部作品中仍是如此。
  埃:這部小說講得很明白的一點就是現實的屬性:它是絕對不可量化的,它經常是由渴望、怪念頭和夢幻构成。
  巴:對,那些渴望、怪念頭和夢幻逐漸地將虛构的現實塑造出來。
  現實和夢幻之間的界線是斷斷續續的,而且形成得很遲緩。
  而那非現實的東西、虛构的東西和幻想的東西逐漸地互相滲透,而后去感染那真正現實的、活生生的現實的東西。虛构的現實是一种美妙的武器,它就掌握在我們手中,不僅是作家,我們所有人,只要我們善于利用它,就可以拿它來對付逆境,不是嗎?比如對付挫折、失望……堂利戈貝托設若不是利用這一絕妙的手段來抗擊孤獨和無聊,他簡直不能活下去。
  埃:是的,在懂得了這些道理之后,您一定會告訴我一個人怎樣才能成為現實主義者?
  巴:問題是我們應該承認夢想是現實的組成部分,虛构也是我們現實的組成部分。我們做夢的時候并沒有离開現實,而是將自己慢慢地置身于一個不同于歷史范疇的新范疇了,但半點儿也沒有脫离現實。如果我們接受這一觀點的話,現實和夢想的界線就大為拓展開來了。
  埃:在党利戈貝托的那些想法中,有贊揚也有排斥,最后甚至用兩個片斷有聲有色的文字涉及了帕特里西婭·希格史密斯和卡洛斯·富恩特斯,但是,他也頌揚了胡安·卡洛斯·奧內蒂,您身上有跟堂利戈貝托這种共同的情感嗎?
  巴:小說有些地方帶有自傳成分,您說的沒有錯。當然,對于优秀的文學作品和所有文化領域的光輝成就是有意見分歧的。
  我不完全同意里利戈貝托的觀點。我閱讀那些著書作家的作品,有時讀得津津有味。我評价和欣賞那些出類拔萃的苗家并不像堂利戈貝托那么嚴肅。
  埃:為什么偏偏是埃貢·希勒這個人物令阿爾丰索著迷?
  巴:凡表現主義。我都非常喜歡。
  埃:既是天才又卑鄙下流的維埃納您也喜歡嗎?
  巴:對,這是我非常喜歡的一個時代,是奧匈帝國解体的時代。
  希勒,克里木特,那個衰敗的世界在繪畫、文學、音樂和思想諸領域產生了一些非常杰出的人物。我們可以想想弗洛伊德,想想奧地利猶太作曲家、指揮家馬勒。
  埃:堂利戈貝托對馬勒也用了許多筆墨。
  巴:對,當然是這樣。正如我說的那樣,這個人物有點夸張了,哈,哈!但是,請您看看埃貢·希勒,盡管他那么年輕就辭世了,可是他留下了那么多表現性罪錯的作品。在這些作品中,情愛有其獨創性,是一种特殊的性罪錯,他的作品從一開始就是如此,不是嗎?他所表現的性愛和我們這個時代的性愛是不同的。因此,我認為這位畫家是此類小說的一個象征。
  巴:您的作品和您的公開生活——我們指的是現在的巴爾加緊略薩——都明顯地表現出對人所共知的二項式的東西——
  公共美德和私人惡習——的深惡痛絕。在這一點上你确實跟堂利戈貝托一樣直截了當斬釘截鐵,這給您帶來不少麻煩,使您失掉了不少朋友,甚至跟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這樣的人物鬧翻。
  巴:我反對虛偽,我主張真誠,我認為我們應該捍衛真誠,每個人都應該表里如一,不要以什么公共利益的理由使自己真正的人格變形,明里一套暗里一套。對嗎?在我看來,不管是在政治、文化上,還是在社會領域的問題上,我們都應該首先考慮到這一點。但事實并非如此,說得更确切些,在常規之下,這樣考慮問題的只能說是例外。我認為,如果說有什么事情值得進行斗爭的話,那就是這件事,要為透明度,真實性和一致性而斗爭,不容許虛偽的東西存在。然而實際上事情并不是這樣,不管是政府机构還是個人,表里不一的事司空見慣,比比皆是。
  埃:好像是一個作家說謊比一個普通人說謊問題更嚴重。
  巴:當然是這樣,因為一個作家不僅運用語言,而且運用思想。
  他有一些舞台可以使他比普通老百姓更具威力地發揮公共職能。我認為這一點至少使他負有一种道德責任,正義的責任,愛國的責任。這應該鼓勵他具有表里一致的品德,怎么想就怎么做,怎么說就怎么做。但實際上,表里不一的事情在知識分子身上比在普通老百姓身上更常見,這實在令人不安。
  埃:請談談堂娜·盧克萊西婭。
  巴:一個充滿智慧的女人。
  埃:我覺得您似乎喜歡一個青少年在一個成熟的女人怀抱中開始自己的情愛生活的想法,就像斯蒂芬·維津斯基說的那樣。
  巴:這事我沒想過,哈,哈!性愛的開始在一個人的歷史上是一個根本的時刻,這种開始愈是完美,對一個人帶來的后果就愈佳。這正如一個帶有精神創傷的開始會把一個人毀掉,一個幸福的開始會給一個人帶來莫大的益處一樣。阿爾丰索在這方面實在是得天獨厚的,他所享受的体驗比他同齡的大多數孩子都优越,比那個城市里大多數孩子都美好。
  埃:三十年前,當您在委內瑞拉的加拉加斯領取您獲得的多項文學獎其中之一時,您宣稱作家是職業的不滿意者,是社會的扰亂者,您現在仍舊這樣想嗎?
  巴:我認為這是文學的一种職能,對嗎?文學應該把人們從昏睡中喚醒,應該是投往水塘中的石頭,把水攪動起來,在水中擊起浪花。至少這是我所喜歡的文學,我所欣賞的文學,它使我的精神和思想上有所波動,不完全安于現狀,而是去怀疑一些原本已經下了最后結論的東西,在我的思想上堅信不疑的東西,我感到文學是一种挑戰,它使我在許多事情上給自己提出問題,去進行思想斗爭。這就是我所崇敬的文學,也是我所喜歡從事的文學。文學不是听命的東西,不是順從的東西,而是不管涉及任何領域,都是對已經确立的東西的挑戰。
  埃:一种沒有欺騙性的文學。
  巴:沒有欺騙性的充滿勇敢的文學。一种大膽的、敢于冒風險的文學,而不是因循守舊的文學,純智力游戲的文學。當然,有一种光輝燦爛的文學也是十分吸引人的;轟動一時的,在所有的人看來它都成就非凡,但是在我看來,它實在大溫順了,因為你讀過它之后,思想不會有任何改變,身上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埃:您的一句話很引起我的注意,這就是您說做一個好作家還是坏作家決定于在一生的既定時刻必須作出的選擇。當然,我想這是指除天才之外。
  巴:一點不錯。我認為如果你有所選擇,這就意味著要守紀律,要做出努力,要冒一些風險。很可能你沒有選准,但事情經常是這樣:即使你選錯了,与你的抱負相符的作品也總是很有趣的,不是嗎?法國詩人亞瑟·蘭波稱作家為最可怕的勞動者。這些最可怕的勞動者即使尚未寫出杰作,他們也會創造出點什么震撼你的心靈,令你吃惊,把你的生活規律攪得亂七八糟。歸根結底,這些人是偉大的作家。
  埃:您仍舊寫些評論嗎?
  巴:對,有時寫。
  我感到寫評論很愉快。我喜歡寫評論,也把它看成是練習創作,看成是丰富想象力。我說的可不是那种學究式的評論。我非常喜歡評論,因為我認為一個人可以從中學到很多東西,特別是有關文學創作的事。另外,評論也是一种創作,我向來認為,評論和創作是不能分開的,肯定是這樣。
  埃:小說中兩次提到詞典,一次是《西班牙皇家學院詞典》,具体詞是“偶像崇拜”,這個詞的定義令堂利戈貝托感到恐懼;另一次提到詞典是涉及“欲望”一詞,這個詞隨便哪個詞典都能找到。
  巴:第二次提到詞典講的是最美好的事情,說的是要有夢幻和欲望,而且要實現夢幻和欲望。我們往往羞于提及我們的欲望,我們的文化對我們的欲望是有強大的壓制性的,但是欲望是人格和人類本色的最美妙的表現。
  對事情怀有欲望,并且竭盡全力去實現這些欲望,這是天經地義的,不是嗎?特別是不要滿足于頭腦中已有的東西,不再去動腦筋。
  埃:您認為利馬社會會逐漸地明白當作家跟當年輕人同樣的具有男子漢气概嗎?
  巴:我認為利馬社會在這方面大有改變。今天我認為他們是這樣的。我覺得它對作家已沒有從前那种恐懼,那种蔑視,就如我昔日經歷時遭遇一般,對嗎?它對作家已是更理解,更寬容。對,我認為是這樣的。
  埃:您認為您有過令您惋惜的某种明顯的失誤嗎?如果給您机會,您想對某件事進行補救嗎?
  巴:補救?不,因為,我認為對所有的作家來說,一切的經歷都是有益的,因他們可以從中學習。作家也可以從失誤中學到東西,這對他們的工作、思考和寫作都有好處。不過,如果當時要能讓我選擇,如果我能避開的話,我認為我就不會像我在三年中間干的那樣專門去從事政治活動了。

  (尹承東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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