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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喬里昂在忙著穿緊身上衣的和皮衣,以便陪神父去看彼得墳墓的同時,他那片舌頭也并沒有閒著。“在塞溫貝爾根,人們通常叫他巫醫。人們說他臨終時還顯示了一下他的巫術。他對家里人說,他看見瑪格麗特的情郎正順著萊茵河走過來,穿著華麗的衣服,帶著許多錢,只是臉在外國被人砍傷了,留下了疤痕,而且不像离開家鄉時四肢沒有殘缺。不過,天曉得,他的話毫無應驗。瑪格麗特還是在為她的情郎心焦。彼得倒是像他墳地里的鄰居那樣安靜地長眠著。她在他墳上立了一塊石碑,好使他的遺体保留在原地,不讓人挪走。你可以去看看。”
  他雙手按在他挖的那個墓穴的邊緣上,正准備從里面鑽出來,克萊門特神父卻把一只顫抖的手擱在他肩上,用奇怪的耳語聲問道:
  “彼得·布蘭特死了多久了?”
  “大約兩個月。你問這干嗎?”
  “你是說他女儿葬的他嗎?”
  “不,是我葬的他。不過是她出的錢,立的石碑。你問這干嗎?”
  “這么說——他只有瑪格麗特一個女儿吧?”
  “就這個女儿。至少他自己這么說。”
  “那么,你認為瑪格麗特是——是活著的?”
  “我認為?嘿,你要知道,若她不是活人,我早就是死人了。你猜是怎么回事吧。”
  “哎呀,我怎么猜得出?是你愛她吧?”
  “我是個結了婚的人,又是四個長得比我還結實的小鬼的父親。我只不過是思想上很愛慕她。事情是這樣的:還不到六個星期以前,她救過我的命。你瞧,要是她死了的話,她就不能把我救活了。天曉得,那時我胃里存不下一點東西,一吃就吐。所有的醫生都毫無辦法。我老婆瓊說:‘該給你買條裹尸布了。’我說:‘我想,也是該買的時候了。不過,最好先試試能不能借一條。’誰知不久,這位瑪格麗特女士,這位按你的說法三年以前就死了的瑪格麗特女士走了進來,把病房的窗子打開,叫人給我挪挪躺的位置,只一眨眼工夫就把我治好了。你說用的是什么藥呢?這正是叫人說不出口的,用的是最不值錢的草藥!而且是從我自己家花園里摘來的。是一种甜小白菊。我原以為草藥只不過是雜草。至少在治好我以前,我總認為它只是一种雜草。而如今,每當我經過這一簇草木植物的時候,我都要向它脫帽致敬說:‘愿為您效勞。’怎么了,我的神父,你臉色本來非常蒼白,怎么現在卻一陣紅一陣白?是怎么回事?看在上帝的分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因為吃惊——歡喜——奇怪——害怕。”克萊門特喘著气說。
  “嘿,這和你有什么關系?你和瑪格麗特·布蘭特是親戚嗎?”
  “不是,不過我知道有個人很愛她,她死的消息差點毀了他的肉体和靈魂。而你卻說她還活著。我相信你的話。”
  喬里昂呆呆地望著。沉默了很久之后他才嚴肅地說道:“神父,你問了我許多問題,我都如實地作了回答。看在圣母的分上,現在請你只回答我兩個問題。你真的知道有個人熱愛這可怜的姑娘嗎?他在哪儿?”
  克萊門特正准備揭示他的本來面目,但猛然想起了杰羅姆的信,而且他不愿意再讓人用他塵世的原名叫他,所以他及時剎了車。
  “我知道他在意大利。”他說道。
  “要是你認識他,你可以把他的名字告訴我嘛。”喬里昂小心地說道。
  “他叫杰勒德伊萊亞森。”
  “啊,這可真奇怪。慢點,你為什么說瑪格麗特·布蘭特死了呢?”
  “杰勒德收到瑪格麗特·范·艾克一封信,當時我在他身邊。信中說,他所愛的瑪格麗特已經死去,并已安葬。讓我坐下來吧,我体力支不住了。陰謀啊!陰謀啊!”
  “神父,”喬里昂說道,“感謝上帝讓你來到了我的身邊。好,請坐下。你看起來的确像個幽靈。你吃齋吃得太厲害,身体搞得太虛弱。我的心很不安。我想,我掌握著一些線索可以解開這個謎。要是果真如此,那么這城里有兩個惡棍,我恨不得就像劈碎這個土塊一樣把他們的腦袋劈得粉碎。”說罷他咬緊牙齒,把鏟子高高地舉在頭上,然后憤怒地朝那土堆劈了下來,一連劈了好几次,“陰謀詭計?我看你一生從來沒有用過比這更确切的字眼了。假如你知道杰勒德在什么地方,請你抓緊時間告訴他,人們給他布下了什么樣的陷阱。我的腦袋瓜子很鈍,不過,當遲鈍的獵狗把奧跡摸清楚以后——去他的!我的确認為你我兩人抓住了一根棍子的兩頭,而且這是根非常肮髒的棍子。”
  在道出了他那個階級的人們經常愛講的毫無价值的開場白以后,喬里昂總算轉到了事情的正題。他說,特爾哥市長曾雇他去修理他家一間樓房的地板。地板快修好的時候,他想起來拿他的工具。他听見樓下傳來大聲講話的聲音,不禁好奇起來,便臥倒在地板上偷听。他听見市長談到一封信。原來科內利斯和西布蘭特打算用這封信偷偷頂替漢斯·梅姆林將轉交給杰勒德的那封信。“看起來他們的野心不小,但胃口太小。為了給他們打气,老頭子拉開一個抽屜讓他們瞧,里面裝著滿滿的銀幣。如果他們愿干這勾當,他們就可以每人將手伸進抽屜,盡量抓一大把放進自己的腰包。神父,”喬里昂繼續說道,“當時我并不怎么在意。不過,當我一想到這筆交易,就使我几乎一夜睡不著覺。想想看,有多么狠毒吧。第二天早晨天一亮,你猜我看到誰了吧。不是別人,正是科內利斯和西布蘭特兩位少爺一個個鼻青臉腫地從家里出來。‘啊哈,’我說道,‘怎么,那位漢斯把你們臉都揍青了。但愿這是你們的辛苦得到的惟一報酬。’你們不是去市長家嗎?我也藏在原來的地方,想再听听他們講些什么。”
  听到喬里昂的這一部分揭發,克萊門特的鼻孔張得大大的,眼睛不停地轉動,表明他急于听到下文的不安心情。
  “神父,”喬里昂繼續說道,“市長把他們帶進原來那個房間。他手上拿著一封信。倒霉的是我不識字。好在我頭上的眼睛和教皇一樣多。我看見抽屜是開著的。兩個坏蛋各把一只手伸進抽屜,抓出滿滿一把銀幣。圣徒在上,他們真恨不得一把抓光!西布蘭特往手上涂了點粘乎乎的東西,我想是膠吧。他設法使一兩塊銀幣粘在手背上帶了出來。嘿!嘿!嘿!能有心思對這种事感到好笑也真是罪過。你瞧,還是像往常一樣,總是坏人有福。他們干了那個勾當。但他們是怎么干的,直到世界的末日,誰也別想知道。去他的吧,他們把靈魂這個不朽的珠寶留在抽屜里,而換走一把銀幣。這筆生意可是魔鬼吃虧了。神父,這下可好了。今天我總算去掉了一個心病。我經常盼望能有机會把這事告訴一個人,但我不敢告訴那兩個婦女。否則,在這個世界上,瑪格麗特就一個朋友也沒有了。因為,這兩個黑心的坏家伙是他們家的寵儿。事情總是這樣的。你瞧,他們家的老人不剛剛在胡格大街為他們新開設了一個講究的舖面嗎?你可以看到他們的招牌,畫的是一只鍍金的羊和羊羔。如果畫的是一對狼在吸它們娘的奶,那才更恰當哩。今天,他們全家都在慶祝舖子開張。這世界可真妙。怎么,神父,你一句話也不說。您像塊石頭似的坐著,對這兩個石頭心腸的惡棍連一句咒語也不說說。怎么,那可怜的小伙子獨自流落异鄉還不夠,還要讓他自己的骨肉兄弟把他仇人給他留下來的惟一幸福奪走嗎?想想看,這些年來她是怎么朝思暮想,坐在窗前,望著街上,盼望著杰勒德的歸來!她是那樣忠貞,那樣溫柔,那樣誠實。我老婆說,她相信沒有哪個女人像她愛杰勒德那樣一片真心。而這些惡棍卻硬要把杰勒德和她拆散。沒有哪天她不為他傷心落淚。每當我想到要不是那兩個貪婪的撒謊鬼,我救活過的那位漂亮小伙子今天就有可能站在她身邊,成為荷蘭最幸福的男人,而那救活過我的可愛的姑娘也會臉靠著她情人的肩頭,成為荷蘭最幸福而不是最憂傷的女人——每當我想到這些,我真狠不得喝他們的血。這些卑鄙、陰險、撒謊、怯懦、沒心、狠心腸的家伙真可恨啊!——你怎么了?”
  克萊門特發狂似的跳了起來,憤怒和絕望使得他臉色發青。他緊握著兩手,高舉起拳頭,不顧一切地沖了出去。他那爆發出來的模糊的憤怒吼聲是那樣可怕,使得喬里昂那無關痛痒的憤怒相形見細。他只能站在那儿,惊恐地看著他引起的這場感情風暴。
  他這樣茫然地站著,感到有只顫栗的小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這正是瑪格麗特·布蘭特。
  她坐在彼得的墳上等了很久,沒見修士過來,便走進教堂,想看看是否他還呆在里面,但沒見到他的影子。
  她走上南邊的通廊,忽然看見修士巨大的身影很快從地板上和一部分柱身上掠過去,似乎也同時從她身上穿了過去。她差點尖叫起來。但她馬上看到喬里昂的影子也已從墳地那邊出來,于是打算通過最近的路出去。她費了點气力才從教堂里走出來,正好看到克萊門特猛地沖出教堂,沿著大街狂奔而去。有時人們的身体和面部的表情是如此強烈,她一眼就能看出修士一定心情非常激動。喬里昂和她互相望望,又望望遠去的修士那癲狂的背影。
  “怎么回事?”她顫栗著問道。
  “是這么回事,”他說道,“你嚇了我一大跳。為什么偏偏是你到這儿來呢?”
  “這是閒扯的時候嗎?告訴我:他對你說了些什么?他一直在和你講話。別瞞我。”
  “姑娘,一點不假,他問我你是葬在這塊墳地的什么地方。”
  “唉!”
  “我告訴他:謝天謝地,哪儿也沒有你的墳墓。你還活著,還在救活別人,使他們別進墳墓。”
  “后來又怎么樣?”
  “后來發生的是這么一個情況。總而言之,他知道杰勒德是在意大利。杰勒德接到一封信,說你死了。你可怜的小伙子傷心得心都碎了。讓我想想,那封信是誰寫的?啊,是范·艾克女士寫的。這就是那修士的說法。但我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事情并不是那樣。那撒謊的信既不是哪位小姐也不是哪位太太寫的,而是蓋斯布雷克特·范·斯威頓同那兩個惡棍科內利斯和西布蘭特寫的。他們把真信換成了他們的假信。我告訴他,我是怎樣通過一個小縫看見他們干這整個勾當的。瞧,我真后悔告訴了你!”
  “殘忍啊,殘忍!好在他還活著。最大的恐懼不存在了,謝天謝地!”
  “姑娘,是該謝天謝地。至于說你的仇人嘛,我已經給了他們一棍子。看來修士是杰勒德的朋友。我想他是到伊萊家去了,因為我告訴了他哪儿可以找到你和杰勒德的仇人。他肯定會去教訓他們一頓。如果說有誰气得發狂的話,這修士就是。他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后來就像彈弓射出的石頭那樣沖了出去。姑娘,他眼中閃著憤怒的光芒,嘴里卻什么也不講。可真叫我嚇得周身發冷。”
  “啊,喬里昂,你知道你闖了什么禍嗎?”瑪格麗特叫道,“快!快!快扶我到那儿去,因為我周身已經沒有一點力气。我了解他,你不了解他。要是你看見過他給蓋斯布雷克特的那一棍子,听到過他摔在地上可怕的響聲,那你就明白了。快去救救他,別讓他闖出大禍。事情已夠頭疼的了。幸好還沒出人命。快走吧!”
  她的聲音充滿了痛楚。喬里昂只得赶緊從墓穴里跳出來,邊走邊匆忙地披上他的皮上衣。
  盡管他們在匆匆赶路,他還是忍不住問她究竟她是什么意思:“我講的是修士,而你跟我講的是杰勒德。”
  “你這個好人呀,難道你看不出這就是杰勒德嗎?”
  “就是杰勒德?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是說,那位修士就是我孩子的爸爸。喬里昂,我等他好久了。他總算回到我身邊了,真是謝天謝地。啊,我可怜的孩子!快走,喬里昂,快走!”
  “嘿,你真是跟他一樣發狂了。讓我想想!圣貝汶在上,一點不錯,正是杰勒德的面孔。盡管很不像,但不知怎么回事——肯定是他。快!快!我要看看事情如何了結。”
  “了結?我們當中有多少人能看到事情的了結?”
  他們喘著气默不作聲地匆忙赶路,最后來到了胡格大街。
  喬里昂試圖使她平靜下來。‘你是在自尋煩惱。”他說道,“誰說他到這儿來了?可怜的家伙,我看更可能是他到修院哭泣禱告去了。我真恨死了那兩個該死的、該死的坏蛋!”
  “你告訴了他那兩個惡棍住在哪儿嗎?”
  “是的,我告訴過他。”
  “那么,赶快吧,喬里昂,赶快走!我看見那屋子了。感謝上帝和所有的圣徒,我將及時赶到,使他安靜下來。我知道我該向他說些什么。上帝饒恕我!可怜的凱瑟琳,我是在為她著想。她待我就像親媽一樣。”
  那舖子坐落在街道轉角處,有兩道門,一道臨街,一道是轉角處的側門。
  瑪格麗特和喬里昂已來到离店舖二十碼的地方。忽然,他們听到舖子里像有只野獸大吼了一聲,接著便看見那修士臉色蒼白,怒气沖沖地沖了出來,快速地沿著大街走去。
  瑪格麗特尖叫一聲便暈倒了。幸虧喬里昂扶著她,讓她靠在他的胳膊上。
  喬里昂朝他背后喊道:“瘋人,你別走,見見你的朋友嘛!”
  但他什么也沒听見,只是一個勁地直往前走,在半空中高高地揮動著握緊的拳頭。
  “扶我進去吧,好喬里昂,”瑪格麗特忽然平靜下來,對喬里昂痛苦地說道,“讓我看看發生了什么最坏的情況,閉上眼睛死了算了。”
  他扶著她顫抖的手走進屋去。
  屋里顯得异乎尋常地宁靜,沒有一點聲響。
  喬里昂自己的心也跳得很厲害。
  前面是一道門,沒有閂死。他用左手輕輕地把它推開,瑪格麗特和他站到了門檻上。
  他們看見了什么樣的情況,須臾便見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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