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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好漢們在哪儿?”
  “我們在這儿。上帝祝福你們!上帝祝福你們!”
  人們涌上樓梯,六只堅實而友好的手伸了出來,熱情地抱住他們。“你們救了我們的命,伙計們,”丹尼斯叫道,“今晚你們救了我們的命。”
  這得救的兩個人看到了一個惊奇的場面:滿屋子都是耀眼的火炬、弓箭手明晃晃的鎧甲、晒黑的臉孔、被捆的強盜蒼白的面頰以及勇士們任其躺在血泊中繼續淌血的巨人。
  杰勒德走過弓箭手們的身旁,目光炯炯地和他們一一握手。他們都和他親吻,他也吻他們作為回禮。他對一個年紀和他相當,長得很英俊的弓箭手說:“求你,好當兵的,守護我一下,我感到一种异常的睡意。我睡著的時候,別讓人割我的喉嚨——請看在怜憫的分上。”
  弓箭手笑著答應了,因為他想杰勒德是說著玩的。但杰勒德片刻工夫就合上眼皮,沉沉地入睡了。
  丹尼斯對此也感到惊奇,不過他不去管它,因為這适合他當前的打算。兩個弓箭手正在檢查那院長的尸体,用腳把它翻了半個身,問道:“你們兩個是誰把這么一個龐大的惡棍從樓上扔下來的?我們很想學學他的這個武藝。”
  丹尼斯起先表示不值一提。但他不敢吹牛,因為他想那年輕的流浪漢會打斷他,說“是上帝之手,而非凡人之力”等等一類的廢話來出他的洋相。然而此刻,他看到杰勒德正在酣睡,便忽然對所問之事提供了如下的回答:“是這樣的,伙計們,我把刀捅進這家伙,一直捅到了刀把子,但他們又擁上一兩個來對付我。我得拔出刀,否則就完蛋。于是我往他肚子上一踩,再用手一拉,一只腳一踢,就送他上了天!他死在半空中,而他的臭肉一定在你們當中不客气地打滾。我敢打賭,你們嚇得跳了起來。這些區區小事都過去了,還扯它干什么?讓我們喝吧,伙計們,喝吧。”
  弓箭手們說,在沒有酒的地方講“讓我們喝吧”,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不那么容易了。
  “不,我會馬上給你們找酒來。我的鼻子具有很快聞出酒的天賦。你們跟我走,我跟我的鼻子走。帶上火把!”說罷他們走出那間房子,找到一截台階后,便走下去,來到一個低而潮濕的大地窖。
  地窖里的气味又問又濕。牆壁上到處都布滿了蜘蛛网般的東西,但實際上是潮濕的石頭滲出的硝石形成的結晶。
  “啊!好一股霉味,”丹尼斯說道,“即使這种地方也會藏著好酒。把你們的火把拿過來。見鬼!那角落里是什么?一堆破布?不,是個人。”
  他們拿著火把圍攏過來一看。嘿!原來是個人蹲在一堆東西上面,臉色灰白,在打哆嗦。
  “嘿,這就是店老板嘛!”丹尼斯說道。
  “起來,膽小鬼!”一個弓箭手喊道。
  “喂,伙計,強盜都給捆起來了。我們這些捆他們的都渴得很。起來,帶我們去取你的酒。我看不出這儿有酒瓶。”
  “什么?歹徒都被捆起來了嗎?”蒼白的店老板口吃地說道,“好消息。要——酒嗎?好漢們,我會給你們酒喝的。”
  他雙膝晃晃蕩蕩地站了起來,主動帶他們去酒窖。丹尼斯插嘴說:“你們都被蒙在鼓里了,他和強盜是勾結在一起的。”
  “哎呀,好當兵的,我和那些万惡的強盜勾結在一起?這說得過去嗎?”
  “反正那姑娘就是這么說的。”
  “姑娘!哪個姑娘?哦!那個奸女人!我得狠狠地詛咒她。”
  “好吧,”另一個弓箭手插嘴說道,“那姑娘不在這儿,她到知事那儿去了。既然如此,那就讓公民們裁決,看這膽小鬼有罪沒罪吧。因為我們不是當場抓到他的,先讓他把酒拿來好了。”
  “等一等,”丹尼斯精明地說道,“他干嗎要咒罵那姑娘呢?他應當像我們一樣祝福她才是呀。”
  “唉,先生!”店老板說道,“我靠的是我的好名聲。我當你面咒罵她,是因為你說她講了我的謊話。”
  “哼,我相信你是一個賊。有哪個賊不會擺出一副偽善的面孔當面撒謊呢?所以我說,伙計們,把他看起來。一個囚徒不捆起來的話也可以取酒嘛。”
  店老板沒提出异議。相反,他說他很愿意帶他們到他存有少量酒的地方去,并希望他們會付給他酒錢,因為這兩個月他該付房租了。
  弓箭手們對他們所想象的這一憨气的表現嚴肅地笑了笑。其中一個把一只手輕而牢地擱在他肩上,另一個則拿著火把領路。
  他們正走到一道門坎時,丹尼斯叫道:“站住!”
  “干嗎站住?”
  “牆角里有酒瓶。把火把拿過來。”
  拿火把的走到他跟前。他把刀鞘解了下來,正在用它檢查那店老板剛蹲過的那堆東西。
  “不對,不對,”店老板叫道,“酒在另一個酒窖里。那儿什么也沒有。”
  “這個‘什么也沒有’倒是挺硬挺硬的。”丹尼斯說道,一邊用手從那堆破爛中掏了個東西出來。
  原來是根骨頭。
  丹尼斯把它扔在地上,听到一聲空洞的響聲。
  “那儿只不過是店里堆的骨頭。”店老板說道。
  “剛才你還說什么也沒有。我們找到點東西了,你就說只是根骨頭。這又是一根。哼,瞧瞧這一根吧,伙計,你也來瞧瞧。把那狡猾的惡棍帶過來。”
  那拿著火把、名叫菲利普的弓箭手把骨頭拿到亮光底下翻來覆去地看著。
  “怎么樣?”丹尼斯問道。
  “嘿,假如這是戰場的話,我會說這正是人的脛骨。但這儿既不是戰場,也不是教堂公墓,而是客店。”
  “你說得對,伙計。不過,那惡棍灰白的臉對我說來就跟戰場一樣說明問題。我可以根据他的面孔來辨明這根骨頭。我說,把那張面孔挪近些看看吧。當一塊脊骨肉不在了,而看家狗不能不把尾巴夾在腿中間看你的時候,你們猜誰會是小偷呢?我的好兄弟們,我的心的确感到不安。我越往深處捅,就越多。要是這些骨頭能訴說它們悲慘的往事,准會使听到這訴說的好漢們起雞皮疙瘩的。”
  “唉!年輕人,這都是些多丑惡的胡思亂想!這里的骨頭都是牛骨頭、羊骨頭、小山羊骨頭,而不是如你所想象的男人和女人的骨頭。神圣的圣徒保佑我們!”
  “住嘴,你講的都是廢話。听你講話的不是那些連小牛的指骨和自己老祖宗的肋骨都分不清的市民,而是當兵的——他們曾去尋找他們死去的朋友,看到他們的骨頭被烏鴉剔得一干二淨。那些骨頭,和這里找到的、我疑心被你和你的同伙剔得一干二淨的骨頭一模一樣。你不是說男人和女人嗎?試問,我什么時候提到女人骨頭的呢?我看,你會叫小孩都怀疑你。伙計,你提到戰場,一個鐘頭前這屋子難道不正是一個戰場嗎?把他拖過來點,讓我們仔細看看他的臉。你瞧,你這惡棍,這是什么!”說著他把個小東西忽然排到他臉上。
  “哎呀!我可不知道。”
  “好吧,我也不想賭咒。但它太像一個人的拇指骨。我的肉都起雞皮疙瘩了。教堂墳地!我怎么能保證這不是一個墳地呢?”
  他將刀從刀鞘里抽出來,把混雜著瓦罐碎片和骨頭的那堆土在地上耙開。
  店老板向他擔保說他不過是在浪費時間。“我們這些店老板都是有罪過的人。”他說,“我們給的不夠秤,酒里摻水。我們喜歡干這些事,因為法律對我們那樣不公正。但我們不是謀財害命的人。我們怎么舍得把我們的顧客殺掉呢?除開食用動物的骨頭以外,假如還有別的骨頭,就讓天雷劈我。這些骨頭是廚房的丫頭扔到這儿的。我對著上帝神圣的母親,對著圣保羅、圣多明我和我的保護神丹尼斯發誓——唉!”
  丹尼斯默不作聲地把根骨頭待到他眼睛底下。這是任何人——不管多么無知,不管如何撒謊——都無法拿它來和羊骨頭或牛骨頭混為一談的。一見這骨頭,撒謊的嘴便立即啞口無言,沒有心肝的心也馬上涼了半截。
  店老板的頭發釘子似的明顯地豎立起來,膝頭也仿佛被砍掉了似的往下墜。弓箭手們猛地把他拉起來,使他直立在火把底下,像著了魔似的呆望著死人的頭骨。那頭骨就和面對著它的活人的面頰一樣灰白(但并不更白),又一次對著它的謀殺者怒目而視。只見那謀殺者蒼白的嘴唇張了几下,但發不出任何聲音。
  “唉!”丹尼斯憤怒得發抖,嚴峻地說道,“你好好望著你把眼珠給掏掉了的這兩個眼窩,讓它們也毀掉你的兩個眼珠吧。反正周末以前烏鴉就會把它們掏掉的。你把它拿好,待我繼續搜查。我命令你拿好,不然我就要剝奪絞刑架的權利——”說著他把刀抽出來恐嚇那發抖的家伙,逼得他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接過頭骨捧著,差點昏倒過去。
  啊!但愿每一個暗殺者以及蓄謀暗殺者都能看到此時此刻的這位店主;看到他臉發青,恐懼得站立不穩,頭發倒立,捧著那冰冷的頭骨,意識到他自己的頭很快也會變成這樣一個骷髏。那堆東西很快就被攤了開來。哎喲!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不只是一個兩個頭骨,而是許許多多頭骨。那罪犯每看到發現一個,都要呻吟一次。
  突然,丹尼斯發出了一聲想不到如此大膽而堅強的人會發出的奇怪而痛楚的叫聲,接著把一束頭發拿到火把跟前。那頭發又長又光滑,金黃的顏色。這是一個婦人美麗的頭發。一看到這,那些弓箭手們都本能地把這凶殘膽怯的家伙在手上一個勁地搖晃。他嗚嗚地哭著。
  “我有個小妹妹,頭發和這一樣美麗光滑。”丹尼斯哽咽著說道,“耶穌啊!要是這是她的,怎么得了!快把我的刀和匕首接過去,离我的手遠一點,否則我會把他干掉,而委屈了絞架。而你,頭上原來長著這可愛的頭發的、無辜和不幸的受害者啊,你听著,我跪著發誓,即使是為了你的緣故,在沒有看見這個人在輪子上粉身碎骨之前,我決不放松他一步。”
  他站了起來。“是的。上帝在上,即使這儿有多少根頭發,他就有多少條性命的話,我也要把他的性命全部奪走。”他把頭發揣進怀里,突然狂怒地一把抓住店老板的脖子,按他跪下,一只腳踩在他頭上,將他的臉埋在受害者的骨頭最密的地方,狠狠地磨來磨去。這謀殺者起先是嚎叫,然后嗚嗚地啼哭,活像一只狗被人把鼻子塞進它殺死的小兔子或其他無辜的動物里面,起先嚎叫,然后嗚嗚地悲鳴一樣。
  “把你的弓弦借給我,菲利普!”他把弦來回地穿過一個頭骨的兩個眼窩,把這象征死亡和罪惡的恐怖遺物挂在店主的脖子上,然后把他拖起來,使勁地踢進廚房。這時,一位市政官帶著几名衙役來到廚房,正在听取一個弓箭手的證詞。
  店老板被赶進廚房時,臉上被受害者的骨頭擦破的十多處傷口正淌著血,脖子上還套著一個可怕的骷髏。那嚴肅的市政官感到十分吃惊。不過,喘著气跟在后面的丹尼斯只用了几句憤激的話就把事情全說清了。
  “把他也捆起來,”市政官嚴峻地說道,“我認為他是他們當中心最黑的一個。”
  當那可悲的家伙手被捆起來的時候,他哀求說:“請把骷髏從我的脖子上解下來吧。”
  “哼!”市政官說道,“我倒也沒下命令把這樣一個東西套在活人身上。但既然已經套上了,我才不吭一聲或舉起一個手指頭把它拿掉哩。我看它配你正合适,你這喝人血的狗。這是你的標志,挂在你那丑惡的心上正好不過。”
  然后,他問丹尼斯,他認為他們已經捕獲了全部匪徒,還是僅僅部分匪徒。
  “閣下,”丹尼斯說道,“他們總共才七個,再加上這個店老板。一個在樓上被殺死,一個被推下樓摔死,其余的都被五花大綁押在您面前。”
  “好!把樓上那具死尸抬下來,放在我要叫人搬走的那具死尸旁邊。”
  這時,有個珍珠雞似的聲音不耐煩地插進來說道:“還有,還有,那只手在哪儿?我得看看。”說話的是一個注意瑣事的小小文書。
  “你可以在樓上找到它。它被十字弩射的一支箭釘在門柱上。”
  “好!”那文書說道,接著他貼著主人的耳朵說,“這將是個多么精彩的罪證展出!”說著他把它們一一登記下來,一邊寫一邊用尖聲逐一報著名字:骷髏若干,骨頭若干,女人頭發一束,賊手一只,斧一把,尸体兩具,十字彎箭一支。這事一辦完,他就急于想親自搜搜那地窯。地窯里可能有价值無比的其他小罪證,比如一只耳朵,甚至一個耳環。市政官同意之后,他拿起火把正匆忙地往地窯走,忽然有件出乎意料的事阻止了他,甚至使他朝相反的方向倒退了一兩步。
  那些衙役先前已經排成一行上了樓梯。
  但那衙役一看到床邊坐著螢光閃閃的尸体,便呆若木雞地站著,像打擺子似的抖了起來。恐怖越來越支配著他,致使他發出一聲嚎叫,迅速往后退,連身后有樓梯都忘記了,猛地倒在靠他最近的另一個街役身上。此人被那惊恐的叫聲一震,同時自己也一眼瞅見了那恐怖的東西,正在自身難保地往后倒,已無法支撐那同大多數衙役頭一樣笨重的衙役頭。這兩個撞倒了第三個,第三個撞倒了第四個,于是他們一連串地跌進廚房,就像紙牌桌上攤開的一手同花順紙牌似的躺在地板上。匆匆忙忙拿著火把過來的文書不由自主地沖向第四個跌倒下來的,而這人承受著整個人堆向下沖的一部分沖力,立即把文書撞翻在地,使文書构成了這五張牌的“A”。瞧他躺在那儿又是踢,又是揮動火把,表面看來似乎是得意洋洋,實際上是在抽風,因為被這一撞,他的气和他的意識也被撞跑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這是怎么回事?”市政官頗感惊慌地跳起來叫道。丹尼斯說明了情況,并自告奮勇陪他閣下巡視了一番。“好吧。”市政官說道。他的手下都沮喪地站了起來。市政官走在他們前面,11卜下把屋子檢查了一遍。至于那些囚徒,對他們的審訊將推遲到那仆人能和他們對質的時候。
  黎明之前,全部匪徒,死的活的,以及全部犯罪和報應的證据和遺物都被掃進了法网。客店已寂然無聲,仿佛已很久無人居住。店里只留下一個行役,以及丹尼斯和杰勒德。杰勒德還在酣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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