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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這天早上,為了證實一個要開始的工作——后來查明這不是真的——我撞上了老朋友,屋頂修理工佩里。确切地說不是撞上。我正在城里漫無目的地亂轉時听到遠處有人叫我,環顧四周不見人影,抬頭望去發現他正從法院樓頂向我招手。他以自己干練的方式已經在這樓頂干了兩個星期,好像專門在那里觀察古伯斯威爾鎮上人來人往似的。
  “見你在下面匆匆忙忙地走來走去找活儿干呢。”他解釋說。這時我已經爬上了搖搖晃晃的梯子,喀嚓喀嚓地踩著已被他鏟除了積雪的又滑又陡的雪道來到他跟前。我注意到從他坐的地方可以飽覽全城,因此就無法再抵賴。
  “是啊,我已經找了一陣子了,”我尷尬地笑了,“你還看見什么了?”
  “看見你在古伯斯威爾劇院門口偷偷地揀掉在地上的爆米花。”佩里邊說邊用牙齒咬下煙頭,他的大長尖臉綻開了笑容。
  “那是為了喂鳥。”我撒謊說。
  “用爆米花喂!”他擠眉弄眼詭譎地說道。
  “大冬天的你爬到房頂上來干嗎?”
  “你看像干什么的?”他邊笑邊指揮我干活,讓我從釘在屋頂的一塊平板上給他遞瓦板。
  我扔了一陣子后又爬上去騎到法院屋脊上。一旦放松下來放眼望去,全城厚雪覆蓋的屋頂盡收眼底,我開始明白為什么佩里對修房頂的工作這么熱衷。佩里從越南回來以后越來越遠离人群。我靠著煙囪看他小心翼翼地往一塊新舖的瓦板上釘釘子,心想他還能選擇什么比這更好的職業呢?我在房頂上找到了平衡,心中也隱隱約約意識到,那种极度的快樂正是來自這處只留給鳥与瘋子停留的地方。從一方面講,這工作給了人們以希望,我是這樣認為的,佩里不分冬夏不停地在房頂上做修繕工作,使之不再漏雨滲水。我是說,這是一方面。然而,佩里的与世隔絕隱含著某种東西使我焦慮不安——盡管我說不上來究竟是什么。
  “嘿。醒醒。起來。別在那儿瞅著我睡覺了。”他在离房檐只有一寸遠的地方喊道。“拿過一捆來。”我提起一捆瓦板,戰戰兢兢地慢慢朝他挪動,盡量不朝房檐下邊瞧。就在他從我手中抓過那捆重物時恰巧一股強風直沖檐下刮來。我感到自己就要被風刮下房頂了,拼命往回退去,總算及時爬到了煙囪那里,為了我寶貴的生命我死死抱住煙囪再也不肯松手。
  “真笨。”佩里朝我笑起來,他的兩只腳輕松地站在那么陡的地方,真玄。
  “不要惊慌。凡是掉下去的都是害怕的人。”
  “我是很怕。”
  “嘿,想不想很快掙到50塊錢?”他大聲說。
  “在這高處?”我顫抖地說。
  “不。不。你要做的是開一個窗戶。”
  “什么樣的窗戶?”
  “窗戶就是他媽的窗戶唄。就是一個大玻璃的觀景窗,懂嗎?很容易。你至少會做個窗戶吧?”
  “你不想干那份活儿?”我支支吾吾地說。
  “我是想你不正急著找活儿干嗎?”他說。他敲著釘子,嘴上的香煙耷拉著。“听著,別問我這么多混賬問題。你要干的就是簡單地開一個口子,把窗戶裝進去,然后——嘿,你可別干砸了,不會吧?”他忽然想起什么抬起頭看了看我說。
  “當然不會,為什么干砸了呢?”
  “別問我呀。听著,如果我送你去,你可一定得把活干漂亮才行。是我推荐你的。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當然。我當然明白。別那么緊張。相信我。”我說著耳邊響起50個銀幣掉進取款机的叮當聲。
  又給佩里遞了几捆沉重的瓦板后,終于停下來休息一會儿。佩里若有所思地瞪著天空連抽了几口煙,忽然轉過頭來問我:“你到底為什么不离開古伯斯威爾?要知道你在這里什么工作也別想找到。”
  “我還沒有試完所有的机會呢。”
  “你應該住在大城市,努德爾曼,那里才是你的歸宿。”
  “不錯,跟紐約市那些猶太人之流住在一起,啊?”
  他笑起來。
  “自然。”佩里重复說。他一直垂涎我林中的安樂窩,只要有可能就偷偷從妻子身邊溜出來或者從房頂上下來到我的廚房去,他只是靜靜地坐者,喝著咖啡,觀賞小鹿在地里吃草。
  是的,我緊靠著煙囪,心中同意他的意見,他說得對。离開這里。應該。可是我怎么能离開呢?明知道已經度過了艱苦的几個月,春天就要來臨,過不了几個月就又可以听見冰柱融化的滴答聲,聞到嫩草的香味,看見第一朵鮮花綻開在依然覆蓋著白雪的大地上。接著便是酷熱的夏季,鮮美的果品大量上市,百虫齊鳴,一片熱鬧,然后盛夏很快過去,接著……秋高气爽,碧空白云,秋天不期而至。我怎么,怎么能現在离開這里呢?
  早晨天空陰沉沉的,我去上門安裝窗戶之前先在廚房里認真地讀了會儿報紙。由于我的好朋友馬爾文·曼德爾(他那些科學家同事都知道他是曼博士)的熱心關照,我成了《紐約時報》的定期收報人。今天我讀的是上個星期天的報紙,不過就我目前不足挂齒的狀況,看哪一天的報又有什么關系,上個月的或者去年的,對我來說沒什么區別,何況我已經与當今文明的美國社會不同步了。今天的情況實屬例外,我确确實實是在讀報。通常那些舊報紙是和舊衣服一起堆在餐桌上的,曼的妻子貝蒂把穿小了的衣服拿來給我的孩子們穿——旁邊躺著的几個塑料袋子里裝著曼德爾晚餐剩下的殘渣剩飯,他們無心養狗因此總把這些東西賞給我們。
  有的時候那些袋子一擱就是好几天,直到我無心再觀賞世界被紛飛的大雪吞噬的景象,才想起把袋中的東西抖給我的狗吃;我的孩子口腔上膛太嬌嫩,不肯吃曼剩下的東西。不過這些袋子倒也表明了一個极有趣的事實。從那些剩飯可以看出來,曼德爾家的主食是意大利通心粉和坎貝爾公司的罐頭食品。正像順口溜說的:“坎貝爾放在飯柜里就像錢存在銀行里。”雖然年收入區區四万,你也不必過于精打細算。
  “通貨膨脹對你的打擊也像對我們一樣致命嗎?”几天前我碰見貝蒂時她這樣問我。她纖細的胳膊上挎著几個購物袋子。
  是的。《紐約時報·周日版》。我經常先讀經濟欄。大量的信息,的确不錯。《時代》就是時代,它警告人們,由于近來商業的繁榮和超速膨脹我們將面臨——系好安全帶,伙計!——一次大蕭條。
  我急不可耐地把維維卡叫過來把這條消息讀給她听。如果目前的狀況算是繁榮昌盛時期的話,那將來的大蕭條更會是什么情況呢?我邊收拾工具邊琢磨。維維卡真的擔心了。我倒覺得怪有意思的。我一直以為自己已跌到了谷底最深處,然而事實上我一直生活在當代繁榮的簇擁之中。我的好奇心被激發起來,在開著我那輛用電線和依波斯膠帶纏繞在一起的破舊的老爺車進城的路上,索性把車速又提高了危險的几公里。我口中嚼著口香糖,兩眼不停地搜索證据,以證明《時代》的消息是正确的。我從南向北朝佩里給我的位于古伯斯威爾高地的地址開去。沿途掠過一間間陋室、一座座俗气的樓房、一幢幢火柴盒似的建筑以及活動房屋。古伯斯威爾這個偏僻地方的生活比阿巴拉契亞1還阿巴拉契亞。那里至少還產煤,而這里除了連印第安人都不想要的貧瘠的農耕地外什么也沒有。這里當然也有民眾,是被迫离開土地轉入工厂的人。古伯斯威爾雖然又冷又潮濕,但是空气中卻夾雜著點火即著的不滿情緒。倘若要爆發革命,我想爆發地不會是大學校園,引發革命的人也不會是被剝奪了權利的黑人,更不會是善意的自由主義者,而是會爆發在像古老而文明的古伯斯威爾這樣的地方。這里被貧窮所籠罩,對富人和受過良好教育的人的敵對情緒在上升,人們視這些人如同青少年背上的痤瘡一樣,對他們极其厭惡。有趣的是在日子好過的那些年里我對這一切竟視而不見。日子好過是對我個人而言。
  
  1 阿巴拉契亞:美國東部山區,古老而貧窮。

  我繼續向前開去,山城的市景逐漸代替了農村風光。低矮的房舍与破敗的農舍漸漸退去,連成一片由粉紅和碧綠點綴的開闊地,仰視著山上的高樓大廈。下坡。下坡。道路開始向坡下延伸,直抵位于谷地的古伯斯威爾——這里群山環繞,踞于東邊山頭俯瞰全城的是著名的古伯斯威爾大學,与它相對的西邊山頂上是名气不小的下因特斯坦古伯斯威爾學院。西邊山上据說是住宅區,而北邊山的高處則是軍工厂,那里每天24小時不停地生產迫擊炮、火箭筒以及炸彈。我開始确信,正是他們,也只有他們,才具有改變這里的能力。
  我終于開進了亂糟糟的市區。這里曾經是一座美麗的城鎮,可是現在雜亂無章,參差的房屋和油氈覆蓋的山牆相互擁擠在一起,間或看到几處孤零零的維多利亞式和都德式的舊房子——藏在古伯斯威爾鎮中心貧民窟里的寶貴財產,它們向我講述了一個令人覺得比現在幸福的時代。
  老實說我開始厭惡這次旅行,便摸索并找到了將痛苦減到最低程度的辦法。我只瞅著讓人心曠神信的建筑物——舊市政廳,一座帶塔尖及屋頂窗的白色建筑,白色建筑內有醫生診所。帶有白色廊柱,高雅的老飯店被改建成了廉价旅館。
  古伯斯威爾是一座多么奇怪的城鎮呀,在等綠燈的時候我不禁聯想著。這時我瞧見一位營養不良的母親正拖著五個流著鼻涕、齜著黃牙的孩子,她跟我一樣清楚,山上古伯斯威爾大學里那些自命不凡的學者們正逍遙地打發時光,遐想著今年夏天是去尼羅河還是去雅典,要么去瑞士的阿爾卑斯山,在那里他們可以邊喝葡萄酒邊開假想的數學會議。真令人惡心。真令人嫉妒。我仍然能夠深情地回憶起那些美好的日子,那時我定期收到支票,簡直像個王公貴族。又起風了,簇簇雪團敲打著擋風玻璃辟啪作響。我有點擔心了。也許正如曼德爾博士所言,我已經成了一個無政府主義者。
  綠燈亮了,我的思想又回到手頭的工作上來——安裝窗子的活又讓我煩惱起來。
  昨天晚上我興奮地把這個好消息不假思索地告訴維維卡時,她問我:“可是,你知道窗戶是怎么安的嗎?”
  “有什么好知道的?我以前蓋過房子。”
  “你也安過窗戶嗎?”
  “噢,天啊,別給我把分數打得那么低。你需要錢,對不?”
  “我只是擔心。那是位于高地的房子呀。你知道住在上面的那些人。他們可不是一般的人。”
  “我也不是。等著瞧,我會干得很漂亮。說不定以此為契机而帶來其它活計,更大的活計。說不定能開個修理公司什么哩。誰能說得清。”
  我一邊搖搖擺擺地往陡峭而時髦的古伯斯威爾高地爬,一邊找地址。威洛路311號。几個急轉彎之后就到了要找的地方。高級的地方,我是這么認為的。气派的老式石頭房子与雪松及紅杉木結构的維多利亞式建筑相互交錯,現代風格的房子也夾雜其中。這里与古伯斯威爾其它地方形成鮮明的對照。在這個山頭上住的都是古伯斯威爾鎮上的人杰中之人杰。301。303。305。銀行家,律師,汽車商,還有——噢,不!真糟糕!我在311號門前停了車,讀著郵箱上的名字,心中不禁痛苦地呻吟了一聲。天底下那么多人,怎么偏偏就是根茨的家呢?馬丁·根茨。從前的同事、榮譽教授、著名儿童心理學家,帶有典型的德國口音,蓄著德國式的胡子——那個板著面孔、目中無人、自命不凡的混蛋,他一直認為我是無用之徒。我把車停在房前,熄掉發動机。我滿心憂慮,拿起工具又放下,在工具箱里摸索來摸索去,企盼把錘子或者別的什么重要工具丟在家了。媽的。我究竟有多需要那50塊錢?非常需要。不。我絕對不能進去。我啟動了汽車朝坡下開去。開出几百碼后我又開始想那錢,想那筆錢能派上哪些用場。我把車調了頭又朝原路開去。這不是開玩笑的事。我需要這份工作。徑直走進去,怏怏地把窗戶裝上,拿上我的錢走人。我收拾起鋸子、卷尺和工具箱,踏上了用掃雪器和掃帚掃得干干淨淨的長長的石徑。我一眼便看出來根茨博士的住宅是照原樣重新修复過的維多利亞老房子。沒有半點漆皮脫落或磕碰的痕跡。盡善盡美,按門鈴時我心中嘀咕說,同時盡量讓自己不去想馬丁·根茨。
  前門開了,站在門口的是一位皺巴巴的青灰色頭發老太婆,她的塊頭很大,好像一個下面伸出兩根細棍當腿用的大箱子。看她那方下巴、克羅馬農人的前額和疑神疑鬼的眼神就知道,他是根茨博士的老娘。我沒准儿挺幸運哩,心中想著,眼睛朝她后面空蕩蕩的房間望去。他們也許都出去了。我赶快干完活,把窗子揳進去,赶在根茨夫婦回家之前离開這里。
  “你好。我是木匠。”我說著高興地把電鋸舉起來以證明我的身份。
  “你來晚了。”她大聲吼道。
  “是晚了,我知道。天气太坏。道路很滑,因為……”
  “進來。冷風都進來了。熱气也,”她帶著德國人的嚴密性說,“全出去了。”
  “噢,是的。”我急忙踏進屋門。
  “先把鞋底刮干淨。”
  “對不起。”我說著又跨出門檻把鞋底蹭了蹭。
  “這邊走。跟著我。”根茨司令官似地命令道。我畢恭畢敬地在她身后亦步亦趨,踏著一踩一個坑的通屋厚地毯進了副客廳。
  “錯了,在這邊!”老太婆弗勞大吼一聲。水晶枝形吊燈和笨重的德國古玩把房間裝飾得宮殿似的,神魂顛倒的我走著走著就轉向了。
  “這就是窗戶。馬丁想把它裝在這里。絲毫不差在這個地方!”她指著牆上用鉛筆勾勒出的框子說。這間嵌有上好橡木壁板的后屋想必是那位了不起的教授的書房。
  “我先看一看。要鬧清窗框的位置准不准确。”
  “馬丁已經檢查過了。他知道在什么位置。”這個絲毫不懂得幽默的煤油桶說。她的乳房高高隆起,像是隨時准備出擊似的。
  我怎么也得裝一裝樣子,于是到牆跟前敲了几下,發現了藏在牆內的窗框。不錯,根茨博士的判斷是對的。“的确不錯。”我裝出一副笑臉,試圖感化那冰冷的机器人。
  “嗯——”她答應了一聲便走開了。
  我想赶緊把活做完,但是想到維維卡的擔心,我便想一定要把活干好。于是我在牆上標出窗框的位置后悄悄地從后門出去,查看外面的牆壁,又快快地量了一下放在車庫里的窗子。行啦,這窗孔鑿起來一定很容易。回到屋里我拿起電鋸正准備開始工作,那老太婆偷偷摸摸地過來了。
  “看地上!”她气喘吁吁地指著從后面延伸到“窗”前的腳印說。
  “噢,對不起,我忘了蹭了——來,讓我來收拾干淨。”我朝她走過去。
  “不。不許動!”她見又有了新腳印大聲喊道,“老實呆在那儿。”她邊嘖嘖著邊把報紙塞到我腳底下。
  “我也許還要出去。”我不好意思地說。
  “還要出去?”她差一點把頭發拽下未。
  “嗯,再待一會儿。”我打算先從里邊試一試,暫時先這樣干,最好別把外頭弄得不成樣子。
  豪斯弗勞·根茨又打掃了一會儿后終于不見了。我放松下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開始仔細研究我要鑿的洞的邊線。我正用水平儀標出准确的水平線,忽然感覺到腦后有一陣沉重而令人討厭的騷動。我慢慢地轉過頭來,恰与站在我身后的弗勞·根茨對了個照面,她雙手又腰,用大腳趾點著地。
  “我又做錯什么了?”我看著她那雙既難看又凶狠的眼睛說。
  “沒什么……還……”她禮貌地坦誠相告。
  我擠出一絲微笑,轉過身繼續畫線。盡管我努力使精神集中,可是旁邊的老根茨使我心神不定。我有心把線條畫直,但是兩只手卻不听使喚,不是放好水平儀卻掉了筆,就是揀起筆又斜了水平儀。我想讓她离開,別在這儿煩我,不過,總而言之,誰讓這是她的勢力范圍呢?我是誰呢?不過一個不起眼的木匠而已,想到這里我開始琢磨一兩千年前的那位木匠是怎樣的一种感受。
  我把鋸子插進鑲板開始鋸起來。干了一輩子木匠活,我還從沒見過這么厚的鑲板,十分難鋸,所以干得很慢。掙扎著鋸了几英尺后我停下來喘口气,不曾想轉身發現老太婆正在我背后忙著用吸塵器吸散落下來的木屑。她每吸干淨最后一粒微塵便關掉吸塵器怒沖沖地瞪著我。我打心眼里不愿意讓鋸末落滿地,可是要想在這么硬的壁板上開一個窗口而不掉鋸末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呀。幸虧她明白這個道理,我想。
  我大喘一口气,換上新鋸條,拿起電鋸接著鋸起來。我听見身后的吸塵器又響了起來。這一次鋸子忽然加速了,我越鋸越快,陡然間眼前閃出一道強光,一陣電擊一樣的震顫很快從電鋸傳導到手臂,把我用力推到弗勞·根茨身上。倒霉的是,我不但把她撞倒了,還把她壓在了我身子底下。
  “我的天呀。瞧你干的好事!”我從她身上爬起來時她大聲喊叫著,用手捂著胸使勁喘著大气。
  “唉,我扶你起來。”
  “你怎么搞的!”她用力把我推開,連讓我幫助她撣撣身上的鋸末都不肯。
  “我不知道。”我說。此時我仍抖個不停,渾身無力。
  “燈呢?整所房子。停電了!”
  “一定是我割斷了電線。我看,小姐……太太……問題不大。”她一間屋一間屋地亂撞,我跟在她后面向她做著解釋。“只不過燒斷了一根保險絲。也許是兩根。也許是大保險絲。不過問題不大,相信我。”
  “問題不大?”她站在昏暗的屋中間嘲笑地說。
  “听我說,先讓我鋸完它,我就能找到那根電線了。我把線接上后再換一根保險,一切就完好如初。”
  “那就快點去干,還戳在這里干什么?電冰箱要毀了,肉塊還在烤箱里呢。我正打算熨衣服哩。”
  我急忙拿起電鋸接著干,這時才發現,不光她的電冰箱、雪柜、熨斗和烤箱停止了工作,連我的電鋸也開不了了。我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只知道傻笑,接著便不顧一切地拾起鑿子和錘子開始狠命地鑿牆,試圖鑿出一個洞口好找出藏在里面的電線。電線不時地露出一點,不過只有在我找著線頭并把它們聯結起來之后才可能使老太婆從我背后离開。
  我全身被汗水浸透,木屑不斷往臉上蹦,半小時之后我終于鑿出一個難看的大豁口,沒錯,那個就是被齊整整切斷的電線頭。我將絕緣外層剝去,把導線擰好,再用膠帶將它裹好,然后舉起火苗搖曳的蜡燭跌跌撞撞地去黑暗的地下室里尋找保險閘盒——正找著,不小心把架子上一層的罐裝黃豆、腌酸菜和甜菜統統推到了地上,我連忙把碎玻璃瓶連菜帶汁踢到架子底下。我終于找到了閘盒,換好熔斷的保險絲,整所房子又亮了起來。我松了一口气,回到了干活的地方。結果發現身后留下一溜甜菜汁的腳印,一直延伸到地下室去。
  我得离開這里,我警告自己,于是急速地据起來。老太婆不在的這一刻我發了瘋似的拼命,嗖嗖嗖,乓乓乓,木頭被鋸開,窗框的木屑紛紛往下掉。我滿腹仇恨似地撕掉絕緣線,從里邊把壁板敲掉,這時老太婆又出現了,肯定是她。
  “老天爺!”她喊起來,“這是怎么回事?”她指的是血一樣的腳印。
  “太黑了,你瞧。出了點意外,”我嘟囔說,“碰掉了一小瓶罐頭。我猜是甜菜。不過我想這不會漬住的。我妻子常用一點熱水、肥皂和……”
  “快收拾家伙給我滾,看在上帝的分上!”她咆哮如雷。
  “我也是這么想呢,只是請你給我一個机會。請不要老站在我身后邊。”我說著猛拉一塊板子,結果它不僅沒從畫線部位掉下來反而扯松了上沿,上沿接著又把天花板豁出了個裂縫,白粉刷刷掉下來落了我們一身。“好啦,別擔心,沒關系。看上去比剛才還糟糕。其實不過掉下一點點灰泥。我把窗戶安上就把它修補好。只需要涂上點白灰,馬丁根本不會注意它。我保證。真的。讓我想想我剛才干到哪儿了?”我設法跟她輕松地交談,好把她的注意力從天花板引開。天啊,維維卡是對的,想到這里我意識到,必須加勁干,要赶在根茨博士回來之前离開這里,免得讓他看見我這狼狽相。真想甩手不干馬上离開這里,但是我不能。我已經使自己陷得太深了。無論如何接下來的活應該容易一些。我只需把窗框楔進去。補好天花板。然后溜之大吉。
  我到外邊慌手慌腳地撐起梯子,爬上去修整鋸過的地方。
  我拼命地加勁干,可是總干不成我預想的那個樣子。什么地方不對頭,可我又說不上來是哪里。去它的吧。接著干。快點把窗子裝上去,然后走人。
  這窗子是那种豪華的賽莫潘式雙層隔熱玻璃窗,拉動一下机關便能打開。這扇窗戶很可能花掉了根茨教授好大一筆錢呢,起碼得五六百塊錢。我一定不能出絲毫差錯,千万別把它打破了。老太婆一直在監視著我,盡管她在廚房里假裝忙著干這干那。我使出渾身的勁小心翼翼地把窗子從車庫里搬出來。我仔細地把鞋底蹭干淨,搬起又大又重的窗子穿過客廳中央進了書房。我把窗子舉起來,壓進開口處,不無驕傲地發現真是太合适了。不光合适,簡直是完美無缺。瞧瞧那一處,我計算得不錯。再瞧這屋子(泥灰和凌亂不包括在內)!窗戶使這間書房顯得大了許多,也更明亮更令人心曠神怡。多好的改變呀。多豁亮呀。真是書寫關于殘疾儿童發展狀況的偉大文章的理想之地。我正打算快一點用斜釘固定住窗子,忽然听見外面有汽車開上車道的聲音。我看了一下手表。3點半。已經3點半了!都沒有給我一點飯吃。難怪我覺得又累又頭暈哩。我听見前門開了。聲音傳了過來。噢——噢。太熟悉的聲音。就是根茨博士。回家來了。我像發了瘋似的拼命敲釘子,想赶忙把活干完。屋頂可以先放一放,等他明天不在家時我再來刷漿。門廳里的聲音又大又興奮。
  “木匠?”我听見老太婆啞著嗓子在抱怨。“根本不是什么木匠。他是個只會剁木頭的屠夫!你根本不會相信他都干了些什么。”
  嘀咕嘀咕嘀咕嘀咕。我听見這位對付殘疾儿童時有足夠耐心的根茨博士正用他低沉而又有共鳴的男中音安慰他那快要發瘋的老母親。
  “來,媽咪,我看看是怎么回事。”我听見他朝這邊走來了。我不由自主地轉過來把身子撐在窗上。
  “嗯——讓我瞧瞧這里發生了什么事。噢,窗戶呀……”他站在那里瞧著。“嗯——先生……你好?”他又說了一遍,以喚起我的注意。“先生?你好呀?”他再一次向我打招呼。我知道無法脫身了,便慢慢地轉過身,把一張淌著汗水的花臉暴露在根茨博士面前。他仍然穿著上好的、厚厚的、真正的毛皮大衣,頭上帶著与大衣相匹配的俄羅斯皮帽。
  “努德爾曼!”他差點儿興奮起來。“是你。”
  “你好,馬丁,”我揮了一下手中的錘,無力地笑了笑。
  “可是——可是——”他結巴地說著,臉一下子紅了,几乎跟我一樣尷尬——老弗勞·根茨迷惑不解地把個腦袋搖來搖去,看我一眼再看一眼她大有名气的儿子。
  “可是你在這里干什么呀?”他終于直言不諱地提出了這個問題。
  “安裝窗子。”我盡量用若無其事的口气說,并且急忙收拾工具准備快點撤离。
  “噢,是這么回事,”他看了看屋頂的豁口,仍然感到困惑。“嗯,是的,窗子……”他喃喃地說。他站在那里看了好一陣子。
  “瞧呀,馬丁,你瞧見沒有,錯了。”根茨的媽媽跟剛才一樣令人討厭地說。
  “沒有錯。”我邊收拾工具邊安慰他們說。
  “當然錯了。瞧呀,馬丁。你瞧那些在牆上畫的框線。瞧見了嗎?現在再瞧這窗子。它……它……”
  “你說得對……天啊。我看它是斜了。”根茨說。
  “沒有,一點都不斜。”我企圖打消他們的疑慮。我開始惡心起來,對這個活也厭惡透了。時間這么長,報酬這么低,還不給飯吃。
  “讓我用水平儀看一看,”他說著打開我的工具箱在里面翻騰起來,然后把水平儀放在窗台上。他惊呼起來:“這是真的。是斜了!”
  “老天爺,連一毫米都不到。沒有人看得出來。”
  “我就看出來了,”那個頭發青灰的老煤油桶說。
  “上帝,你看出個鬼。”
  “等一等。她可是我母親!”
  “不是開玩笑吧。我可万万沒想到。你有一位多么可愛的老太婆呀。”
  “我可從來沒……”媽咪气得火冒三丈。
  “有件事我必須說清楚。這倒霉的窗子如果真掉下來的話,”那位失去理智的木匠說,“你得感謝這位老太婆。打我進屋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跟在我屁股后邊。”
  “你要是肯稍微動一下腦筋想——”根茨又開始擺出高傲的架子來。
  “我想個屁。听我說,你們不是不喜歡這窗子嗎?”我邊問他們邊抄起錘子,媽咪條件反射地舉起胳膊貓下腰去,“好哇,我們干活保證質量。你們不十分滿意,對嗎?那就讓我還把它拆掉算啦。”說著我便舉起錘子朝窗子砸去,震碎的玻璃嘩嘩地散落下來。“你們可能也不喜歡那一塊,對吧?像是快掉下來了。”我指著另一頭一塊長條玻璃說。
  “住手!住手!”他們齊聲喊起來。
  “努德爾曼!”根茨气得鼓鼓的,像個大蛤蟆,“你瘋了嗎?”
  “沒關系。我為的是討你們喜歡。”我仔細看好目標,對准上下兩端以极快的速度敲了兩錘。“二位還想修改別的什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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