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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經眾人同意,女士穿著圍裙出現公眾場合,應免受男士的調戲。
                       --藍畢梧,巴斯城規
  數日陰冷,燦爛的陽光好不容易破云而出,射入茱莉辦公室的扇形窗戶。冰柱自屋頂融化,懶懶地滴落,亂人心神,她不得不強迫自己移開目光。
  她的目光落在她的桌上和桌上的東西。中央擺著一疊皇家郵件的時刻表,每一站各自不同。對民眾而言,這份時刻表是有用的工具;對盜匪而言,它們是襲劫郵車的行事歷。
  她必須在今晚把文件送交龐杜比付印,然后分送至本區內各站。想到跟敵人做生意,她下巴繃緊,但是龐杜比雇用的刻印工是巴斯城最优秀的,而她又不肯為了個人的偏見而將就次級品。
  時刻表的右邊放著齊雷克的荒謬圖畫。
  風格類似霍加斯,雷克畫了一個酷似茱莉的女子慵懶地躺在床上,頭發紊亂,嘴角隱含幸福的微笑,眼神狂野。
  恐懼震撼她。她的手發抖,畫紙悉?作響,因為那眼神酷似潘裘麗以為無人旁觀時凝望藍畢梧的目光。
  怨怒重甸甸壓著茱莉的心。他怎能將她畫成如此羞人的姿勢?她一直期望有一天會帶著這般的愛和熱情凝望某個男人,但他將是她自己選擇的忠誠丈夫,不是她父親的棋手。
  想到父親,她抓起圖畫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她感到些許快意了,于是轉而注意桌上的另一件東西:蕭凱若給雷克爵爺的回函。道格從倫敦返抵巴斯,立刻將信交給茱莉。
  他對那個嬌小女子的描述,以及她對雷克爵爺的信函出人意料的反應,依舊縈繞茱莉的腦海。厚顏無恥的女人!那略帶紫丁花香,字跡有如家庭教師的信封,刺激著茱莉。哦,她會親自送交這封信,以确保安全,而且她也有自己的口信要傳給他。
  房門推開,龐杜比步入房間。鮮少人闖入大廈樓上的這個角落。這是她的領土,她厭恨他的入侵。
  “日安,茱莉。”
  她一把按住信函,撥入抽屜中。“你從不敲門嗎?”
  他把公事皮包挾在腋下,動手脫去手套。“你不必跟我隱瞞你的情書,親愛的,”他那种熟捻的口吻,即使經過六年之久也總是教她惱火。“不過,這倒很諷刺,你不認為嗎?”
  他用手揩試書架,然后檢查手指上是否有灰塵。
  他戴了一頂灰色的時髦假發,鬢角設計了三個鴿馨,頸背上整齊系著馬尾巴。他臉上一向不擦粉,那是浪費,因為杜比生就一副毫無暇疵的白皮膚。他的衣著素來高雅,色調保守。今天他穿著深藍色絲絨長褲和手工外套。多虧了茱莉,他在巴斯生意興隆。
  他皺著眉,徑自拿起她的一只鉛筆。
  “你的禮貌跟腳生凍瘡的轎夫不相上下。”
  “真是伶牙俐齒,茱莉,不過這話并不稀奇,大家都這么說。啊,今天早上在十字浴室,你外婆還在夸獎你的聰明,告訴大家你是多么忙碌。可怜吶,她不得不請個護理員——一個陌生人,照她的話說——扶著她站在水中。”
  可怜的文娜。的确。茱莉感激她外婆協助她的用心。不過最近文娜的努力總是遭到反彈。她想到為了雷克爵爺的信函造成的那幕插曲。只等确定再度標到經營郵局的特許權,打發雷克爵爺上路,茱莉向自己允諾,一定要花較多時間陪伴文娜。在那之前,茱莉可以雇一名伴護陪外婆去浴室。但首先茱莉得對付她的敵人。“謝謝你的這次報告,杜比。”
  他握拳將手套揉成一團。“你無禮依舊。”
  暗自恭賀自己,她將新的時刻表推向他。“我想這才是你來的目的。”
  “你不必謝我替你省了一趟路,我剛才到附近辦事。”他不等別人邀請,徑自坐在門邊的牧師椅上,扭頭打量牆壁。“你該裝窗帘,漆上油漆。這房間實在太光禿禿了。”
  連年紀最小的郵童也能舒适自在地坐在這辦公室,不必怕會弄坏任何東西或弄髒任何家具。何況,她買不起金線絨布窗帘或舖著陶麗座墊的厚重沙發。她瞪著他。“這是辦公室的地方,不是俱樂部或休閒場所。我就喜歡這房間的樣子。”
  “隨你,趁你現在還能主事。”
  他的嘲諷激惱了她。“我需要盡快取得印好的時刻表。”
  “這些年來,你真的改變了不少哦,茱莉?以前是舞會上的美女,現在是滿口公事,公事,公事。”
  “沒錯,我有工作要做。你請便吧。”
  他故作沒有听到說;“可是我還沒有告訴你我來這里的原因。”
  “如果是談我經營郵局之事,我不想听。如果是關于我的過去,我更不想听。”
  “我認為,”他挪揄地說。“你跟雷克爵爺結了婚,就沒有時間經營郵務,庇護街頭小混混了——如果你那滿是污點的過去并未讓他不敢娶你。”
  弱者,她心想。他絕不會承認多年前她所遭遇之事他也要負一份責任。她保持微笑道:“我認為,你該注意你自己的事——時刻表。”她遞給他。
  他一把扯去紙張,審視每一張。
  隱忍著惱怒,她說:“你可以帶走它。”
  他張口要回答,卻又停住了。他聚精會神看其中一張時刻表。“從倫敦到布倫佛的時間你寫錯了,太慢了。”他看看下一張,又一張。“看!亨斯羅到柯林溪這一段也錯了。”
  茱莉微笑,因為杜比以為郵件仍用馬匹寄送。馬車雖然較慢,服務將有所改善。她考慮后,決定不告訴他這項新的服務。“時刻表沒有錯,杜比,不過謝謝你的關心。我在做一些改變。”
  “比如什么?”他咧嘴露出過度自信的笑容。“用烏龜送信,不用馬了?”
  自從六年前他來到巴斯,他不只一次讓她吃大虧。她可以原諒他過去的不正當言行;以前他是不顧一切,狗急跳牆,但現在他要她的工作。這一件事她不能饒恕他。“你只管印時刻表,我得工作了。”
  “可是它錯了。”他喋喋不休。
  “你不必操心。”
  “我當然會操心,”他從容地說。“等我當上郵政局長后。”
  就算他競標特許權時出的价碼比她高,使用馬車的改進措施也能确保她標得特許權。孩子們將會有個家,受教育,前途有展望。她將不愁生計,活得自尊自重。應該夠滿足了。
  “我從未忘記你野心勃勃,杜比。好了,如果沒有別的事。”
  他演技精湛地轉為笑臉。“事實上,倒是有的。”他從公文包取出几張紙。“雷克爵爺要我們印這份帖子,我想你或許希望看一看。”他把紙張放在桌上,推給她。“非常周到,你不認為嗎?”
  那張印刷精美的紙上,寫的是一份她与雷克爵爺結婚的正式喜帖。她勒住舌頭阻止自己說出會后悔的話,不讓杜比利用它來攻擊她。“可惜這帖子浪費了。你的刻印工依然技術精湛。”
  他得意地笑著說:“雷克爵爺還替你訂制了新的文具紙張,安茱莉女士。滿好听的,是不是?”
  她看看那張紙,瞥見她簡寫的名字安放在山形圖案下方。夠了。她的脾气爆發了。她把信箋樣本摔下桌,落在杜比跟前。“出去,帶著它和你的臆測滾出去。”
  他像個遺落金塊的守財奴似的蹲下去撿帖子。厭惡的茱莉走到窗前眺望大街。她听到他在地板上摸索,然后手腳笨拙地撞倒了垃圾桶。
  “我立刻弄干淨。”紙張發出息簌聲。
  庭院中,昆彼拎著一桶水走向雞圈,他伸出一臂保持平衡。杜比難道不走了?
  她听到他的足聲移向房門。門開了。
  “我會照你寫的時間印時刻表,”他迸聲道。“一星期左右就交貨。”
  門砰地關上。听到他的足聲漸漸遠去,茱莉跌坐在窗前座位上。她必須終止這項婚事鬧劇。她一直耐心、体諒。可是沒用。現在她要擇善固執,果斷處置了。
  雷克在克利夫蘭公爵的書房中來回踱步。大房子空蕩蕩的感覺逼向他。長久生活在“忠誠號”上的嘈雜和水手直率脾气中,都市虛偽的禮節令他煩躁不宁。他在此地待得愈久,危險就愈大,因為最后他會泄漏秘密。想到眾人得知他的秘密后必然出現的閒言闡語,他畏縮了。
  巴斯城只帶給他一項快樂:安茱莉。想到將再度見到她,他情緒激動,心怦怦跳。原本他計划娶她,讓她生個子嗣,然后自顧自己的事,不再理會她。如今他想追求她、疼惜她,帶她到世界各地。這种愛是几時發生的?一向閃避長期牽扯的地,居然希望天天見到她,夜夜愛她。
  鐘響十響。他庄重嚴肅又准時的郵政局長小姐最好快些來取他的信件,他心想。天,自從簡肯斯船長失去了一只耳朵,掀起英國和西班牙一場大戰迄今,他未曾寫過這么多的信。雷克自己也發動了個人戰爭,如果茱莉不親自來看他,他將采取攻擊行動。
  黑色幽默感席卷而至。她對他最近的午夜探視作何感想?對那幅畫又作何感想?她若知道他差點脫光衣服爬上她的床,她必會花容失色。想到她修長玉腿圈著他的腰。丰滿的胴体溫馴地迎接他,他期待得渾身一顫。
  然而,縱使欲浪蠢動,他的良心卻阻遏了肉欲的狂流,強迫她是錯的,勾引她是不道德的。但雷克必須得到她,而且理由与他個人的沖動以及她父親自私的奇想無關。
  近來,他瞥見茱莉內心那個早熟的小女孩。就像一個人影漂浮在海面下,巴斯城郵政女局長的嚴峻外表下,是一個關心別人的熱情女人。他打算成為發掘她的男人。
  為了讓自己融入她的生活,雷克牢記社交行事歷,認識她的朋友和敵人。他甚至每天早上去洗溫泉,但是她已不再陪同她外婆前往。
  想到文娜他不禁咬牙。那個老惡婆令麥克白劇中的巫婆相形之下,如同和藹可親的教母。這位洛克堡公爵未亡人并不愛護她的外孫女。難道茱莉看不出文娜扭曲的愛背后,其實是殘酷的擅權与操控?
  他想到自己的雙親,他們沉溺在享樂中,無暇顧及一個喜歡冒險甚于上學的頑皮儿子。一個在領導統御方面表現出色,卻在自我价值上慘敗的儿子。直到他出海,雷克才感到自在自如。
  他想象他母親展信得悉他即將結婚時的表情。她會微微一笑,然后訂做十几件新衣服作為慶祝。只有在他又獲頒勳章,或他父親又交給他一塊產業經營時,她才記得有這個儿子。除了他偶爾造訪倫敦巧遇他母親之外,他和恩德利公爵夫人之間唯一的定期聯系是,每年他生日時她寄來的一封信。不過,那也不算是聯系溝通,因為她寄來的訊息十年如一日:他几時才會生個繼承人,完成他對齊家的責任義務?
  雷克不禁納悶,父母怎會如此迫切要有繼承人,然后卻把他們丟給奶媽和保姆?他一直覺得在他們的生活中他是一個器皿,需要用時拿出來擦淨打光,燕會結束后立刻塵封起來。恩德利公爵夫婦對他們的私人仆從表達的關心胜過對他們的獨生子。但雷克對這一點也漸感愧疚,因為艾森對他比他的親身父親更像個父親。
  在這一點上,他和茱莉境遇相仿:他們均未体會過親情,至少不是真心疼愛或周全的養育。但這些并未阻止他希望能得到它們。他會做個好父親,他會疼愛他的子女,帶著他們在身邊。他會愛他們,絕不羞于麥達他的疼愛。
  茱莉希望得到什么?三樣東西,她說過。他無法給她誠實,因為他的真面目會令她厭惡。獨立自主也不可能,因為他要她日夜陪著他——与他原本預期与她的婚姻差之千里。但是他能給她也會給她忠實。他會永遠支持她,他會向任何一個污蔑她名聲之人挑戰,他會愛她到天荒地老。
  面前只有一項障礙:他必須先贏得她的心。
  門開了,興奮涌向雷克。
  艾森珊珊走入房間,手中拿著一疊信件,表情解事。“你看到我好象很失望啊,你一定是在等別人。”
  雷克又開始踱步。“她在哪里?”
  “讓我重新描述一次。失望還不足以形容你的表情,”艾森說。“事實上,你的樣子就像去年在波士頓五月節上我們見到的那只關在籠里的花豹,冷冷的綠眼睛。你記得那只畜生嗎?”
  “記得,還有個瘦瘦的小鬼用根棍子戳它。結束他的愚行遭到了報應。”
  艾森佯作惊駭狀,高舉雙手。“哦,不!那只花豹咬掉他的手了?那只畜生脾气真可怕。”
  看見他那熟悉的爆鬧模樣,雷克感到緊張和壓力都減輕了。“你的幽默感才恐怖呢。你見到她了沒?”
  咧著嘴,艾森拿起雷克的外套。“來,穿上吧。她在隔壁金斯頓公爵家。”
  雷克轉身套上袖子。艾森撫平肩膀,調整衣領。她隨時會翩然走進大門了。她會肩背郵袋,昂著下巴,眸子亮藍而疏遠,正經八百地來辦公事。他渴盼的女人。
  但是不多久,桑福將她請入房中時,雷克發覺他錯估了她的一點:眼睛。不再是疏遠,它們有如土耳其玉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日安,爵爺。”她的口气比暴風雪還冰冷。
  “你好,茱莉。”
  艾森一步跨到他倆中間。“請把披風和手套交給我好嗎,小姐?”
  “我不是來社交應酬。不過,好的。”
  她把郵袋放在一張椅子上。把被風和手套交給他之后,她說:“失禮一下,艾森。我想單獨与你的主人一談。”
  雷克的意識警覺到异樣。她那雙漂亮的眼睛背后藏著什么聰明念頭?他仔細審視她。她對布料頗具鑒賞力,選的衣著款式也能襯托出她高挑的身材。今天她穿了一襲橘褐色發亮的硬棉長服。外裙時髦地自腰際叉開,露出与蓮袖相同的黃色緞質內裙。沒有蝴蝶結,穗帶或精致的繡工,這襲長服反而烘托出她的美麗。方形領口露出她纖細的肩呷骨,丰滿的酥胸若隱若現。
  他想到那雙酥胸間若是戴著首飾必定好看。想到她酥胸的形狀、肌膚和在他嘴中的滋味,他全身發熱。
  “你餓了嗎,爵爺?要我送茶點來嗎?”
  艾森嘲弄的口气將雷克從肉欲的思潮中惊醒,它也警告了他的欲念有多明顯。“好。”
  “別為我費事,”她斬釘截鐵的口气壓迫雷克的耐性。“我要說的話不需要花太多時間。”
  艾森關上房門后,雷克知道這位侍從不會再進來。
  茱莉伸手拿起郵袋。她動作优雅地解開皮帶扣,掀開袋面。這動作她大概已經做過上千次了。
  他凝視她的頭發,未施香粉的金色發髻盤在頭上,似乎令她纖細的頸項承荷不住。他注意到她又未戴任何首飾,只在脖子上系了一條緞帶。他喜歡,因為她不需要裝飾品。不過,將來他會將知名的齊氏鑽石項鏈送給她。那串寶石應該會令她投入他的怀抱,這是用言語辦不到的事。
  她遞出一封信。“你的信件,爵爺。”
  不受歡迎的紫丁香味飄然而至。惊愕中。他任由未來的妻子把他前任情婦的信放在他手中。老天!這次求愛過程中還會出現什么樣的怪事?
  雷克像個生嫩的水手被人撞見在火藥室抽煙似的,一把將要命的證据塞入口袋。“謝謝你。”他喃喃道。
  她仍伸著手,笑容過度甜美地說:“這要四便士,爵爺。”
  原來如此,她想玩游戲,是吧?“你真是唐突無禮,茱莉。”
  “又如何?你真有代表性。”
  “這話什么意思?”
  “不談了。請給四便主。”
  “四便士做什么?”他問。
  “郵資。”
  他呆若木雞,迸聲反問:“你肯接受一個吻作為替代嗎?”
  她的笑容消失,細巧的耳鼻歙張。“別油腔滑調。你跟你的情婦信函往來是你的事,收取郵資是我的事。”
  羞慚冷卻了挑逗的企圖。“對不起。”他從抽屜取出一枚金幣放在她的手心里。
  “四十二先令?兩金尼?”她說。“我沒有零錢找給你。”
  他輕輕將她的手指合起來握住金幣。“其它的拿去付郵車的費用。”也原諒我這個小丑。他几時才能學會應付這個女人?
  她盯著金幣半晌,搖搖頭。“不,我不能接受。把它送給蕭夫人吧。她和你的儿子比我更需要它……尤其你現在要把他們攆走了。”
  她譴責的口气令雷克吃惊,他說:“我不知道你竟會毫無道德到偷看別人的信,而且洛伯不是我的儿子。”
  她挺直了身子,向他跨近一步。歐薄荷的清香驅散了紫丁香的濃郁。“我沒有看你的信,齊雷克,我從不看別人的信。道格親自送交你的信,他告訴我蕭夫人又哭又笑,因為你要跟她斷絕關系。而且,你說那孩子不是你儿子,什么意思?”
  耐心,雷克告訴自己。她慣于保護無助的孩童。“那孩子五歲。我……咂……認識蕭夫人才一年左右。縱或如此,我已安排了他的就學。我相信她給我的信是關于此事。”
  茱莉張口結舌,平滑的額頭皺出一道紋。“哦,原諒我。我不該妄下斷論。”
  打從与安茱莉見面起,雷克就不斷被她坦率的態度弄得陣腳大亂。他想擁抱她,希望她依賴他。他想問她為什么扛起郵局的重大責任。用言語追求她并不容易——尤其如果類似地前任情婦的話題不斷鑽入交談中。不過,再想想,他几時跟茱莉有過正常的交談?
  “我原諒你,親愛的,”他愉快地說。“既然問題澄清了,告訴我,從我上次見到你看到現在,你都在做什么?”
  她把金幣塞入袋子。“你上次見我,我是在睡覺。”
  他記得她的模樣有多么甜美,像天使一般,雙唇微張,被單蓋到她的下巴。“而且很美。”
  “你是個喜愛惡作劇的丑怪巨人。”
  “我不是。”
  “我把你的畫扔進垃圾桶了。”
  “垃圾桶?”她的話有如拳頭。他已多年未提筆作畫,而且那幅畫并未展現他的才華,但是熟能生巧,他的技巧會恢复。
  “哦,我傷了你的感情。”
  這次她想欲擒放縱了,嗯?這方面他可以与她匹敵。“我猜這表示你不肯再做我的模特儿了?”
  她像女皇一般尊貴地走向他。“我從來就沒有做過你的模特儿,你闖入我的房間——”
  “不,我沒有闖,”他打斷她,希望能拖延她的忿怒。“我非常靜悄悄。”
  “我真高興你覺得擅闖私宅是這么有趣。”
  她的表情堅定可畏,就像在裁縫店內護衛施昆彼時一般。雷克好喜歡。“你生气時真迷人。”
  她大笑,眼中的火花轉為挪揄。“你以為我會被如此缺乏創意的奉承所打動?”
  雷克有如在茫茫大海中慌了手腳,他發覺要贏得她的心一點也不容易。但是這項挑戰卻讓他呆滯的腦子頓生靈感。幽默失敗了,開門見山可會奏功,“要怎么樣才會打動你?”
  她走到壁爐前,摸克利夫蘭公爵最喜愛而自豪的一組鐵制士兵塑像。這幽暗而男性化的房間有了她,似乎明亮許多。雷克的生活亦然。
  “如果,”她表示。“我要被打動,對象也不會是個有小偷的本事,和低級的想象力的男人。”她霍然轉身,對他搖著手指。“听我的勸告,齊雷克,把你的藝術靈感限制在車輛和靜物水果上,把你的多情限制在歡迎它的人身上。”
  假如自尊是溫煦的風,他已夠死在水中。他自我辯護地說:“要勸退我,憑几句賣弄辭藻的侮辱還辦不到。尤其是你不久前才投入我的怀抱,差點把我的臉吻掉,鼓勵了我對你的感情之后。若非你外婆和那個嘮叨的牧師在郵務室內,我會一路抱你上樓,放在你的床上,讓你嘗到我的多情。”
  她堅不退卻,旁人只能從她上下起伏的胸部看出一絲她的气忿。“我會早在你強暴我之前就清醒過來。”
  她會醒過來——許多次。“那么你承認你曾經心動,曾經想要我。”
  她气得雙頰脹紅。“我是……好奇,而且气昏了頭。”
  “你現在也在生气。”
  “我一直生你的气。”
  小心,茱莉,他心想,你已經無法自拔了。“那么,換言之,你一直想要我。”
  她雙手一攤。“我真不懂何必費神跟你談話。”
  雷克一把將她攬入怀中。“你費神,是因為你喜歡我。”
  “不,”她試圖掙脫。“我不喜歡你,至少不是你以為的那种喜歡。哦,真是費神!我的意思是,你的想法錯了。”
  她并未再掙扎,于是他追問:“我的想法是什么?”
  她站得好近,他可以看見她羽毛般的睫毛。她輕聲說:“你以為你可以耗弱我的意志力,你以為我會把我的童貞獻給你。若不然,我相信你會下手強奪。”
  他狂馳的思潮猛烈停頓。童貞。為什么他曾假定她不是處女?因為第一次見面的情境。除了她有一副丰滿的胴体,她還是全英國最獨立自主、最有潛力的女人。他以為她會有個情夫,而且,為什么沒有?
  呆愕之下,他讓這項無比悅人的信息在他心頭扎根。他會很快向這個曠世奇絕的女人引介激情的樂趣。他的身体應和他的想法。
  “怎樣?”她質問,退后一步。“你無話可說啦?你會試圖在此地奪走我的童貞嗎?”她眼中閃動著激挑之色。“現在?”
  他吞口口水,啟齒欲言,但她的表情制止了他。他興致勃勃地望著她的目光落向他的胯下。
  “你的庸俗多么容易預料呀!”
  她的机敏狡黠令他惱火。“喂,看著我,茱莉。”
  “我已經看過了,謝謝你,而且我對家父的最新獻禮根本毫無興趣。”
  雷克大笑以掩飾自己的尷尬。“相信我,親愛的,令尊与我將要奉獻給你的根本毫無瓜葛。”
  “就算是教皇替你的品行作證,我也不會相信你。”
  “那么,國王怎樣?”
  她故作輕描淡寫地問:“你寫信給他了。為什么?”
  “擔心了?”
  她信心十足。“一點也不。”
  “哦,我認為你擔心。”而且她該好好擔心一下。“我認為你也怕我。”
  “哈!你給自己臉上貼金。你以為我會愛上你。”
  “對,沒錯。我是個金龜婿,而你是人人爭取的首獎,茱莉。”
  她握拳重擊壁爐台,步兵塑像應聲震倒。“我不是獎品,雷克爵爺,”她說著,扶正塑像。“我是個棋子,跟你一樣。”
  她這句話的确瓦解了他的斗志,他的雙手頹然垂落。“就是那紙婚約,是嗎?”
  她的神情軟化了,看上去好脆弱,令他覺得她會哭。“是的,就是那紙婚約,否則你為什么要我?你可以得到全英國任何一個合适的、甚至不太合适的女人。大概連法國、西班牙也包括在內。別裝了,我們知道你為何來此。”
  他突然念頭一動。“別動,我立刻回來。”
  他不讓自己有時間考慮后果,大步走進他的套房,拿著一份文件回來。“拿去。”他把它塞入她手中。“沒有你的簽字它一文不值。撕掉它,扔進火里或挂在旗杆上,茱莉。我不在乎。”
  受傷的自尊令她雙頰脹紅。“我早就知道你并不想娶我。”她搖晃著文件。“你對這文件的漠不關心足以證明我的想法。”
  她誤會了,雷克的耐性繃斷了。“我當然想娶你,我從未隱瞞過這一點。可是我几曾真正向你求婚過?”
  “你并沒有真正求婚。”她邊說邊撫弄著羊皮卷,姿態撩人令雷克受不了。“你當著全巴斯城的市民告訴我,我們將成為夫妻。”
  雖然他明知那姿態和動作是純洁無邪的,他仍情不自禁想象她的手以類似的動作在他身上游走。
  “你否認自己說過的話嗎?”她問。
  他的膝蓋快發抖了,他若不盡快將那文件自她手中取走,他必會后悔。“我不否認。可是你怎知你不會想嫁給我?你根本不肯認識我、了解我。”
  “相信我,我了解得夠了。或許你忘了,可是我曾經大度面對這种情況。”
  “我跟其它人不同。”
  她上下打量他。“哦?怎么不同?”
  她永遠不會知道答案。“我想要你。其它人配不上你,而我愿意證明我配得上。”他刻意盯著文件。“撕毀它。”
  她反而將它抱在胸前。“你不能當真。你不了解家父。他毀了四個正派男人,第五個傾家蕩產。為了給我找個丈夫,讓他抱個外孫,他手段無情。”
  冰冷的恐懼滲入雷克的骨髓,但是他擠出一絲微笑,說謊道;“我不怕令尊,而且我了解你何以不肯被迫結婚。”
  “那你的重點是什么?你又怎么會被迫答應結婚?”
  但愿他能告訴她。他取過文件,扔在克利夫蘭公爵的書桌上。安全了。他的虛張聲勢奏效了,他說:“我的重點是這樣——我們彼此不了解。你是個聰慧能干的女人,而我是個智力中等的狡黠巨人。”看見她笑了,他急忙說下去。“我認為我們試試求愛的階段,看看你是否不喜歡我。”
  “我不是不喜歡你,雷克。我不能嫁給一個睜著眼睛說謊的男人。”
  “我又怎知你能否讓我信任、托付我的‘謊言’?”
  “你不知道。”
  “我愿意冒險。我們就從周二晚上去辛普生俱樂部開始。”
  “不行。”她又開始扶正壁爐台上的士兵塑像。“我得跟藍先生和韋馬歇先生見面談事情。”
  “那,周三晚上去魏家俱樂部。”
  “抱歉,你得一個人去。我得陪亞伯去布里斯托,我們要到周四才回來。”
  “這都是搪塞之辭。”
  “不是。布里斯托的職員是新來的,我必須去檢查他作的記錄。”
  “那,周四晚上去辛普生俱樂部。”
  她的貝齒咬著嘴角。“你看過社交行事歷。”
  他虛張的勇气漏風了,但是他拒絕認輸。“你肯跟我去嗎?”
  “我肯在周五跟你去跳舞,但是你必須答應兩個條件:你要保證停止午夜拜訪;同時取消印制喜帖和文具用紙。”
  詫愕之下,他說:“誰告訴你這件事的?”
  “杜比急于讓我知道。”
  “你不喜歡他。為什么?”
  她歎口气。“這是個很古老又通俗的故事。”她將一台模型大炮移至她布置出的前鋒位置。“你會覺得很乏味。”
  “我好奇,告訴我。”
  “不。”她尖聲說。
  他該見好就收。“好吧。你信守諾言,局長小姐,我就會信守諾言。”
  她伸出手。“我們會做朋友。將來有一天你真結了婚,帶著你的夫人回到巴斯,我們會相處融洽。握手言和?”
  她的手滑入他的,他立刻期待更親密的擁抱。她會成為他的夫人,上帝為證。“當然。你回來和第二天一早我就會去看你,我們去十字浴室。”
  “好啊。外婆一定會喜歡她的護花使者。”
  厭惡感席卷他。
  “你為什么神色如此沮喪,雷克?她又不會咬人。”
  此話說得太客气了,因為洛克堡的文娜對她的敵人會吃了還不吐骨頭。他了解她這种人,他也知道如何對付她。但是,他能在不傷害茱莉的前提下,讓她明白她外婆的真面目嗎?
  “雷克……”
  他毅然不再想那殘酷的老惡婆。“她當然不會咬人。你現在要去哪?愿意有個護花使者嗎?”
  她聳聳肩。“我要去咖啡店遞送最新一期的‘塔勒三日刊’和‘紳士季刊’。我不需要護花使者。”
  “啊,可是你需要的。”
  “為什么?”
  他撥搓光禿禿的上唇。“据余夫人表示,咖啡店不适合弱者女性的纖弱性情,而且充斥著政治和哲學這類嚴肅話題。”
  茱莉大笑。“除非季刊在轉運時毀損,否則他們從未注意到我的存在。而且,嚴肅話題來不及讓我吃不消,因為我只去送遞刊物,立刻就出來。”
  突然間他覺得自己可以只手擎天。“反正我還是要去那儿。”他說謊。
  “隨你吧!”
  他握著她的手肘走向房門。他逗她道:“我看我要親自去拜訪杜比,問他為什么你不喜歡他。”
  她抓住他的衣領,目光惊惶。“你千万不可以去。”
  他按住她的手。“為什么?”
  她緊張地看著他的領巾,又看看吸煙座,再看看牆上的肖像。最后,她說:“他要我的工作。”
  雷克托起她的臉。“看著我。”她看他,他說:“還有呢?你隱瞞了他的一些事。”
  她再度振作自尊,但騙不了他,因為齊雷克一眼即知什么是謊言。一股深切的同情勾動他的心靈。“告訴我。”
  “六年前,家父派杜比來此地跟我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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