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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他們沒有進入夢鄉。
              我看到那凶惡的一幫
              正坐在那邊的懸崖上。

                     ——格雷

  1托馬斯·格雷(一七一六—一七七一),英國詩人;此節引自《歌手》。

  “森林里發出的這种聲音,也許正是對咱們有利的一种警告,要是咱們再這么躲著,那便是咱們自己的疏忽了!”鷹眼說,“這兩位嬌弱的女士可以繼續留在洞里,但我和兩個莫希干人得到洞外的岩石上去守衛,我想,你這位六十團的少校,一定也愿意跟我們一塊儿去的。”

  “這么說,危險真的已經迫在我們眼前了嗎?”科拉問道。

  “是不是危險,那只有發出這种奇怪聲音、給人報信的人知道了。但是,要是我听了這种聲音的警告,仍然違反他的意志,躲在洞里,那我就是一個罪人了!眼下,就連那個以唱歌度日的孱弱的朋友,也被這种叫聲鼓起了勁,說是‘准備出去迎戰’了。要是這僅僅是打一仗,那我們大伙都懂,也容易對付,但是我听人說,天地間出現這种叫聲時,可能會有另外一种戰爭哩!”

  “我的朋友,要是我們為之恐懼的這种聲音,是出于一种超自然的原因,那我們也就用不著惊慌失措了,”鎮靜自若的科拉接著說,“你能斷定,敵人為了易于取胜,不會想出某种恐嚇我們的方法來嗎?”

  “小姐,”偵察員嚴肅地回答說,“有的人連自己的生死都得靠耳朵的靈敏,我也和他們一樣,對這樹林里的一切聲音,已經听了三十年啦。不管是豹子的吼聲,貓聲鳥的鳴聲,還是該死的明果人裝出來的任何叫聲,都騙不了我!我听到過森林哭泣,就像人傷心時一模一樣,常常听到山風吹動樹枝奏出的音樂,我也曾听到過冒著火花的閃電,像燒旺的木柴碎裂般在空中爆炸的聲音。我認為我听到的這些,全是上帝跟他創造的万物開玩笑的聲音。可是,不管是那兩個莫希干人,還是我這個貨真价實的白人,都沒法講清剛才听到的那种叫喊聲。因此我們認定,這一定是一种對咱們有利的警告。”

  “這真是太怪了。”海沃德說道,一面把剛才進來時放下的手槍重又拿了起來。“不管這是和平的征兆,還是戰爭的信號,都得弄個水落石出。走吧,我的朋友,我跟著你們。”

  從躲藏的地方一出來,由于聞到的不再是山洞里那种幽悶的空气,而是從激流和瀑布中騰起的清新气息,大家的精神立即大大為之一振。強勁的夜風掠過河面,把瀑布的咆哮聲赶進了深淵,听起來仿佛在遠山的背后不斷地響起隆隆的雷聲。月亮已經升起來了,在他們的上游,水面上到處閃爍著月光,但是在他們站立著的岩石附近還被罩在陰影之中。除了那急流的咆哮聲,以及疾風掠過水面時偶爾發出一兩聲呼嘯外,這儿依然保持著那种夜晚和荒野的寂靜。每個人都把眼光盯著對岸,想要找到一點生命的跡象,以便可以用來解釋他們听到的奇怪叫聲,可是什么也沒看到。在那易于使人上當的朦朧月光下,他們緊張急切的目光所能看到的,只是些光禿禿的岩石和矗立不動的樹木而已。

  “什么也看不見啊,這只是個昏暗、幽靜的美好的夜晚,”海沃德輕聲低語說,“如果在別的時候,科拉,對這樣的景色,這樣幽靜的曠野,我們該會多么珍視啊!要是你把自己想象成一切都很安全的話,那樣,也許現在使你越來越感到恐懼的事情,倒反能使你感到是一种樂趣哩……”

  “听!”艾麗斯突然打斷了他的話。

  用不著她提醒,大家都听到了。同樣的叫聲再一次響了起來,它好像發自河床,沖過峻峭的懸崖,在森林中起伏而過,最后消失在遠方。

  “在這儿的人,有人能說出這是什么叫聲嗎?”最后的回聲在森林里消失后,鷹眼問道。“要是知道,就說吧。依我看,這決不是人世間的聲音!”

  “這儿倒有一個人可以給你講清這是什么,”海沃德說,“這聲音我很熟悉,因為在戰場上,在軍隊的生活里,我常听到這种聲音。這是馬在受惊,特別是痛苦時發出的惊叫聲。我的馬不是受到了林中野獸的侵襲,就是遇到了它所無法躲避的危險。在山洞里,我也許听不清,但到了洞外,我對這种聲音卻是太熟了,決不會听錯。”

  偵察員和他的兩個同伴注意地傾听著海沃德這一簡單的說明,在放棄證明是錯了的原有想法的同時,接受了這种新的解釋。“霍!”那兩個莫希干人,知道了真相以后,發出了這樣一聲習慣的。富有表達力的感歎,鷹眼則稍為沉思了一下,隨后才做了回答。

  “我不能不相信你的話,”他說,“盡管我出生在盛產馬匹的地方,但我對它們很不熟悉,這么說,一定是它們附近的岸上有狼群在徘徊,所以這些受惊的馬才這樣拼命嘶叫,要人們去搭救。恩卡斯,”接著他又改用特拉華語說,“恩卡斯,你乘獨木船去下游,往狼群里扔個火把,要不,那几匹馬即使沒被狼吃掉,到明儿早也要被它們給嚇死啦,到那時候我們還得靠它們來赶路哩!”

  年輕的土人按照鷹眼的吩咐,剛下到水里,河邊又響起了一聲長嘯;這聲音迅速傳往森林深處,就像什么野獸突然受到惊嚇,自動扔掉自己的獵物逃竄一樣。恩卡斯本能地急忙退了回來。于是,這三個森林居民重又認真地低聲商量起來。

  “咱們就像几天見不到天日迷失了方向的獵人,”鷹眼轉身离開同伴,往一旁走了几步,說,“不過,現在咱們重又開始找到道路啦,已經從荊棘叢中清出道路。你們坐到那邊那棵山毛櫸下面月光照不到的樹明里去,那儿比松樹的陰影里更暗。讓咱們在這儿等著那按天意下一步可能會發生的事情發生吧。但是咱們談話的聲音得輕;當然,要是大家都能忍著暫時一句話不說,那就更好,結果也許更加明智。”

  偵察員的態度非常嚴肅感人,但已經看不出有任何膽怯惊懼的跡象了。顯然,他的經驗所不能解決的疑團,現在已經得到解釋,因而,剛才那种一時的懦弱已經隨之消失。他現在已完全搞清他們眼下的真實處境,准備拿出他勇敢的天性,全力來面對現實了。那兩個印第安人的感覺似乎也和他一樣,他們各自占好了一個位置,在這里,兩岸的情況都能看到,但是他們自己卻能很好地躲過敵人的目光。在這樣的情況下,出于慣常的謹慎,海沃德和他的同伴,覺得也應該學他們聰明的樣,多加小心。年輕軍官從山洞里拖出一堆樟樹枝,把它們垛在兩個洞窟之間的夾弄里,讓那兩個姑娘坐在這儿;這樣,使她們既可以有岩石的掩護,免于挨到流彈,而且也可以給她們增添信心,使她們不必擔憂會受到突如其來的危險。海沃德本人就待在她們近旁,可以和她倆交談,用不著提高聲音而招致危險。大衛也學了那几個森林居民的樣,隱蔽在岩石縫里,這樣,他那難看的肢体,也就不會再惹人看了討厭了。

  就這樣,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并沒有發生什么意外的事。月亮已經升到中天,把自己柔和的光線,垂直地洒落在靜靜地偎依而睡的姐妹倆身上。海沃德無限深情地凝視著這一動人景象,可是,最后他還是拿起科拉的一塊大披肩,蓋到姐妹倆的身上,然后自己也枕著岩石躺了下來。這時,大衛已經開始打起鼾來,其聲音之大,要是他自己醒著能听見,也會感到吃惊的。總之,除了鷹眼和兩個莫希干人外,這時大家都昏昏然地打起瞌睡來了。但是,這几個警惕地注視著周圍的保衛者卻既不疲倦,也不瞌睡。他們伏在地上,像周圍的那些岩石一樣,一動不動,但他們的眼睛卻不斷地在轉動,一直注視著小河兩岸的林邊暗處。他們一點聲響也沒發出。哪怕你再仔細地諦听,連他們呼吸的聲音好像也沒有。顯然,他們的這种過分的小心,是從經驗中得出的,因而不管有多狡猾的敵人,都別想騙過他們。然而,一直到月亮西沉,什么事也沒有發生。小河下游拐彎處的樹頂上,已經現出一線灰白,這說明天就要亮了。

  這時候,鷹眼才第一次動彈起來。他沿著岩石爬過去,把海沃德從沉睡中搖醒。

  “是上路的時候啦,”他低聲說,“把兩個姑娘叫醒,要大家做好准備,一等我把小船拖到岸邊,就下船。”

  “這一晚上都平安無事嗎?”海沃德說。“我可守了一會儿就睡著了。”

  “一切還和半夜時一樣平靜。要輕一點,不過得快。”

  這時,海沃德已經完全清醒了,他立刻從睡著的姐妹倆身上掀去披肩。這一動作使得科拉舉起了一只手,仿佛要不讓他掀的樣子,艾麗斯則嬌聲柔气地咕噥道:“不,不,親愛的爸爸,我們沒有被拋下,鄧肯和我們在一起哩!”

  “是的,純洁的姑娘,”年輕軍官低聲說,“鄧肯在這儿哪,只要他還活著,你們一天不脫离危險,他就決不會离開你們。科拉!艾麗斯!醒醒!是上路的時候啦!”

  艾麗斯惊叫了一聲,科拉也迷迷糊糊地嚇得倏地跳起身來——這就是他所得到的出乎意外的回答。海沃德剛想再說什么,可是話還在嘴邊,四周突然響起一片狂呼亂叫的聲音,使他全身的熱血頓時涌向心頭。喊聲持續了差不多有一分鐘,仿佛四周到處都是從地獄中沖出的魔鬼,用粗野的嚎叫發泄著自己那瘋狂的仇恨。這片叫聲不像來自某一确定的方向,盡管它顯然是在那片樹林里,但在這些受惊的人听來,很容易設想為在瀑布邊的洞窟里,在岩石里,在河床上,乃至在天空中,到處都有。在這鬼哭神嚎般的喊聲中,大衛·加穆站立起自己那瘦長的身子,用雙手掩住兩耳,大聲喊道:

  “哪來的這种叫囂聲!莫非地獄之門給砸開了?人類哪會有這樣的喊聲!”

  他剛一這樣大意地暴露了自己的身子,緊接著對岸立刻火光閃閃,十几支步槍迅速地開了火。不幸的圣歌教師一頭栽倒在剛才在上面睡了好久的岩石上,失去了知覺。敵人看到大衛倒下,發出了一聲胜利的狂呼,這邊的莫希干人父子,也勇敢地對敵人答以威嚇的怒吼。于是,雙方展開了激烈的槍戰;但是雙方經驗都很丰富,誰也沒有暴露出一點可供敵方射擊的目標。海沃德神情緊張地傾听著,等待著傳來船槳的拍水聲,他覺得眼下他們惟一的出路是赶快逃跑。河水依然照常迅急地奔流著,黑暗的水面上哪儿也不見那只小船的影子。他正在想是不是那個偵察員已經無情地把他們扔下自己逃走時,忽然看到一道火光從他下面的岩石中飛射出去,還听到一聲狠狠的咒罵,接著是一聲痛苦的慘叫。原來從鷹眼的步槍中打出去的一發致命的子彈,已經射中了一個敵人。這一小小的還擊,立刻使進攻者退了下去;接著,這儿也就漸漸地恢复了平靜,靜得跟這突如其來的騷動發生之前一樣。

  海沃德抓住這一有利時机,縱身跳到大衛身邊,把他背到姐妹倆藏身的狹窄的夾弄里。過了一會,其他人也都陸續來到了這一較為完全的地方。

  “這個可怜的家伙總算還保住了他的頭皮,”鷹眼冷冷地用手摸了模大衛的頭說,“這是對一個喜歡多嘴多舌的人的報答!居然讓自己的六英尺血肉之軀,站在一塊光禿禿的岩石上,暴露在狂野的土人面前,簡直是發瘋啦。不過我倒覺得奇怪,他怎么沒有把命送掉。”

  “他沒有死?”科拉問道,那嘶啞的聲音,表明她是怎樣地強壓住不由自主的恐懼而保持住鎮靜,“我們能不能做點什么幫助幫助這個可怜的人呢?”

  “不,不!他的心還在跳,他還活著,只要稍稍躺上一會儿,就會醒過來的。今后,在他真正的末日到來之前,在這方面他一定會變得聰明一些了。”鷹眼回答說,又朝那失去知覺的人瞟了一眼,一面動作异常敏捷准确地往槍里裝填著火藥。“把他抬到里面去吧,恩卡斯,讓他躺在那些樟樹枝上,越能多睡上一會儿,對他來說,越有好處。在這樣光禿禿的岩石上,我看他是找不到一個合适的掩蔽處的;而且,對付易洛魁人,唱歌是毫無用處的。”

  “這么說,你認為他們還會再來進攻嗎?”海沃德問。

  “我會相信一只饑餓貪婪的狼只咬上一口就會滿足嗎?他們已經損失了一個人,按他們的習慣,大凡遭受到損失,或者在突擊中受到了挫折,他們就會往后退卻;但是他們一定會再來,用新的策略來取胜,來剝取我們的頭皮。眼下我們主要的希望是,”他抬起自己那張粗獷的臉,繼續說道,他的臉上掠過了一片陰云似的愁容,“守住洞口,等待孟羅派一支人馬來援救我們!上帝保佑,但愿救兵快點來,而且要由一個懂得印第安人習慣的人率領!”

  “听到了吧,科拉,我們的命運大概就是這樣了。”海沃德說,“現在我們只有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父親的關怀和經驗上了。好吧,你和艾麗斯都進山洞去吧,那儿至少比較安全,可以免受敵人的槍彈襲擊,而且還可以給我們這位不幸的朋友一些關心和照顧。”

  于是,姐妹倆跟著他來到了后面那個岩洞里。這時,大衛已經開始呻吟,表明他正在恢复知覺。海沃德把傷員交給她們以后,立刻就离開她們,准備到外面去。

  “鄧肯!”海沃德剛走到洞口,突然響起科拉顫抖的喊聲。他回頭一看,只見她臉色蒼白,嘴唇哆嗦,眼睛直盯著他。這种關切的表情,使他立刻重又回到了她的身旁。“記住,鄧肯,你的安全對我們的安全來說是必不可少的——你身負著一位父親的重托,一切都全仗你自己謹慎小心啊——總之,”她說著,臉上泛起了一片泄露真情的紅暈,“對我們孟羅全家來說,你可是個深為我們所愛的人啊!”

  “如果說有什么能促使我更加愛惜我卑微的生命的話,”海沃德說著,不自覺地朝默不作聲的年輕活潑的艾麗斯瞟了一眼,“那就是這种真誠的厚愛了。我們的可敬的主人會告訴你,身為六十團的少校,我必須參加這次戰斗;好在我們的任務并不艱巨,只要把這伙野人擋住几小時就行了。”

  他說完后也不等回答,就离開了姐妹倆,重新來到偵察員和他的同伴們身邊;這時,他們三人依舊伏在兩個岩洞之間狹窄的夾弄中。

  “我告訴你,恩卡斯,”海沃德來到他們身旁時,只听見鷹眼說,“你是在浪費火藥,而且槍的后坐力反而會使你打不中目標!火藥要少,鉛彈要輕,手臂要長,這樣就不大會不引起明果人的臨死慘叫!至少,我和這班家伙交手的經驗就是這樣。行了,朋友們,讓我們都回到自己的隱蔽點去吧,因為誰也沒法預料那班麥柯亞人會在什么時候和什么地點發起進攻。”

  1特拉華人把五族聯盟的人叫做明果人,但荷蘭人卻稱他們為麥柯亞人。法國人從一開始和他們有來往,就把他們叫做易洛魁人。——原注
  兩個印第安人都默默地回到了指定的崗位。他們都隱蔽在岩石縫中,從這儿可以居高臨下地看到通向瀑布腳下的那些通道。在這小島的中央,有一些矮小的松樹,形成了一片小樹林。鷹眼像一只鹿一樣敏捷地跳進了這片小樹林。海沃德也靈活地跟了進去。他們盡可能地在這儿四散的灌木和亂石堆中把自己隱蔽好。在他們的頭頂,是一塊光禿禿的圓形大岩石,岩石的兩邊都有水流傾注而下,沖進下面的深淵,這在前面已經有所敘述。這時,天色已經大亮,對岸的情景,已經不再是一片模糊不清,他們可以看到那片樹林中的情況,辨別得出幽暗的松陰下的東西了。

  他們緊張地守衛著,過了很久,但敵人沒有一點要發起新的進攻的跡象。海沃德開始暗忖,大概是他們剛才的火力出乎意料地猛烈和致命,因而有效地把敵人給擊退了。但當他把這一想法大膽地說給自己的同伴听時,鷹眼卻表示怀疑地搖搖頭。

  “如果你認為他們沒有剝到一張頭皮就會這么輕易地被擊退的話,那你是不了解麥柯亞人的脾气了!”他說。“要是今天早上大嚷大叫的只有一個鬼子,那倒難說。要知道他們有三四十人啊!而且他們對我們的人數和力量太清楚啦。噓!瞧那邊河面上,就在那河水沖擊著岩石的地方。要是這伙不要命的魔鬼沒有游到那斜坡旁,我就不是個人。真是糟糕,他們已經沖上這小島的岸邊啦!噓!別作聲!要不,刀子一轉,你的頭皮就沒啦!”

  海沃德從自己的隱蔽處探出頭來,看到那班家伙的确非常勇敢、靈活。在最邊上的那個斜坡處,奔騰的河水已經沖刷掉那些松軟的岩石的邊緣棱角,因而那儿已不像瀑布旁邊大部分岩石那么峻拔陡峭。順著那湍急渦流,一伙貪得無厭的敵人,正冒險朝這一易于上岸的地方游來,他們知道,只要能登上這個小島,島上的這几個人也就成了他們的刀下之鬼了。鷹眼剛停住嘴,就看到有四個人頭,從被水沖到光禿的岩石上的几根原木下伸出來窺探著。也許正是這几根原木,使他們想到可以進行這一次冒險的行動。過了一會儿,在离小島不遠的地方,又看到有第五個人在碧綠的瀑布邊緣漂浮。他拼命掙扎著,想游到一個安全的地點;在急流的推送下,正當他伸出的一只胳臂快要被同伴抓住時,突然又被一個旋渦卷了開去,高高地拋向空中,緊接著,只見他高舉雙手,睜大著兩眼,一下子掉進身子下面的張著大口的深淵。深淵里響起一聲瘋狂而絕望的慘叫,接著,一切又變得像墳墓一般寂靜。

  樂于助人的海沃德,起初還想沖上去援救那個不幸的可怜虫,但那不動聲色的偵察員卻一把將他緊緊地拉住了,使他絲毫也動彈不得。

  “莫非你想把咱們躲藏的地點告訴明果人,讓我准保送掉老命!”鷹眼厲聲問道。“他那樣倒可讓咱們省掉一發彈藥哩。眼下,彈藥可是太寶貴了,就像呼吸對于一只受傷的鹿一樣!把你槍上的引火藥換一換——瀑布的水花很容易把硫磺給弄潮的——他們沖上來時,我一朝他們開火,就要准備進行肉搏戰。”

  鷹眼把手指塞進嘴里,吹出一聲悠長而尖聲的呼哨。接著那兩個莫希干人在据守著的岩石邊也用口哨做了回答。在哨聲響起時,海沃德看到那几根散亂的浮木旁,有人頭在閃現,但好像他們已經看見了他似的,一下子又都消失不見了。接著,他又听見自己身后有輕輕的沙沙聲,回頭一看,原來恩卡斯就在离他几英尺遠的地方,正朝他這邊爬來。當這位年輕的首長异常謹慎、鎮靜地來到他們身邊后,鷹眼就用特拉華語和他講起話來。在海沃德看來,這已經是個非常緊急的關頭,但是偵察員卻把這看成是講課的适當時刻,竟鄭重其事地向他的年輕同伴講解起如何使用武器的技術來了。

  “在所有的武器里面,”他說道,“這种長筒子、有准确膛線、用軟鋼造的步槍,在好槍手的手中,是最危險的武器,不過要能發揮出它的一切优點,使用時,還得手勁大,眼睛尖,判斷正确。那班造槍的人,對他們自己這一行,目光也許太短淺了,他們居然去制造獵槍和騎兵用的短槍……”

  他的話被恩卡斯一聲低低的、但是富有表達力的“霍!”打斷了。

  “我看到他們啦,孩子,我看到他們啦!”鷹眼接著說,“他們正聚在一起,准備沖過來,要不,他們會一直把黝黑的背脊一直藏在原木后面的。好吧,讓他們來吧,”他檢查了一下自己槍上的引火帽,又補充說,“領頭的一個必定第一個來送死,他要是蒙卡姆本人才好哩!”

  就在這時,林子里突然又充滿了叫喊聲。一聲信號,四個印第安人從浮木的后面跳了出來。海沃德急不可耐地真想立刻沖上去迎戰,此時他心中激動万分,可是看到偵察員和恩卡斯那种從容不迫的神態,他只好硬克制住自己。直到敵人瘋狂地叫喊著,大步往前跳躍,沖過了把雙方隔開的那塊黑色大岩石,离開他們只有几十碼時,鷹眼的槍才慢慢地從灌木叢中舉起,致命的子彈向前飛去。沖在最前面的一個印第安人,像一只被擊中的鹿似地,一個倒栽蔥跌倒在岩石裂縫中。

  “喂,恩卡斯!”鷹眼一面喊,一面抽出了他的長獵刀,他那靈活的眼睛中閃耀著灼熱的光芒,“你對付最后面那個哇哇叫的鬼子,余下的兩個,我們有把握收拾他們!”

  恩卡斯遵照他的吩咐去了,還留下兩個需要對付的敵人。海沃德分了一枝手槍給鷹眼,他們便一塊儿順著一個不大的斜坡,朝敵人沖上去了。同時也就開始射擊,但是一個也沒有被擊中。

  “我早就知道!我早說過啦!”鷹眼十分輕蔑地把那枚手槍拋進了河里,嘴里咕噥著說,“來吧,你們這伙該死的魔鬼!你們今天可落在一個貨真价實的白人手里啦!”

  話還沒說完,鷹眼就和一個身材高大、面目猙獰的印第安人遭遇上了;与此同時,海沃德也和另一個交起手來。鷹眼和他的對手武藝都很高強,雙方都用一只手撐住對方那只高舉著可怕的刀子的胳臂。兩人圓睜眼睛,瞪視著對方,僵立在那儿差不多有一分鐘之久。他們拼命地運用臂力,竭力想壓倒對手。最后,鷹眼過人的臂力終于占了上風,在逐漸增強的壓力之下,印第安人已感到支持不住;就在這時,鷹眼猛地將胳臂一擰,那只拿刀的手就從對方的手掌中掙脫了出來,乘勢將鋒利的刀尖刺進了敵人敞露的胸膛。這時,海沃德正被迫進行著更為艱苦的搏斗。第一個回合,他那把細長的軍刀就被折斷了。由于手中已沒有任何可供自衛的武器,他只好完全依仗自己的体力和決心來搏斗了。盡管在這兩方面他都不缺乏,但是他遇到的是一個各方面都和他勢均力敵的敵人。幸虧過不多久,他也解除了敵人的武裝,印第安人的刀子掉落在他們腳邊的岩石上;從這時候開始,雙方就進入了更為激烈的搏斗,看誰能把對方從這令人頭暈目眩的高處,扔進旁邊那瀑布腳下的深淵。他們愈打愈接近了懸崖的邊緣。海沃德意識到,他必須在這儿拿出最后的必胜的努力,來進行拼搏了。雙方都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結果是兩人都在懸岩邊搖搖欲墜。海沃德感到自己的脖子已被對方掐住,并且看到了他的獰笑,他那种急于要和自己的敵人同歸于盡的复仇的渴望。年輕的少校覺得自己的体力漸漸不支,剎那間,一陣強烈的恐怖和痛苦襲過全身。但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只見一只黝黑的手和一把雪亮的刀子在他眼前一晃,那印第安人掐著的手立刻松開了,手腕上鮮血直冒。當海沃德被恩卡斯的救援之手從懸崖邊拉回來時,他那雙著了魔似的眼睛,依然死死盯住自己的敵人,盯住他臉上那凶殘、沮喪的表情,看著他怏怏地跌下那必死無疑的懸崖。

  “隱蔽!快隱蔽!”鷹眼大聲喊道,這時他剛把那個敵人解決掉。“要想保住你們的性命,那就赶快隱蔽起來!我們的戰斗還只完成一半哩!”

  年輕的莫希干人發出一聲胜利的歡呼,帶著海沃德爬上剛才為了戰斗沖下來的斜坡,迅速地鑽進亂石岡和灌木叢,尋找合适的隱蔽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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