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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阿梅麗亞听到這個消息時,眼淚汪汪地哭得多傷心啊!她的名譽、她一生的安宁、各种舒适和歡樂,一切都完了,被大海上那一片籠罩著那艘駛往巴西的船只的薄霧所吞沒了。
  那几個禮拜是她一生中最難過的几個禮拜。她每天都淚流滿面地去找教區神父,問他該怎么辦。
  失魂落魄的阿馬羅也一籌莫展,于是便去請教老師。
  “我能做的都做了,”大教堂神父神態凄涼地說。“你只好忍受一下了。你本來就不該卷入這种事情的。”
  阿馬羅回到阿梅麗亞身邊,用些不著邊際的話安慰她說:“船到橋頭自會直。我們一定要相信天主。”
  當發怒的天主正在用悲傷折磨她的時候,卻要讓她去信賴他!一個男人、一個教士本該有能力拯救她的,現在卻表現得這樣优柔寡斷,這使她感到絕望;就像水被沙子吸干一樣,她對他的柔情一下子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混雜的感情,其中既有她固執而強烈的欲望,也開始出現了憎恨。
  在教堂司事家的會面次數越來越少,到后來只是隔周才見面一次。阿馬羅并不抱怨,因為這些一度充滿歡樂的幽會現在已為嗚咽和悲歎所破坏了;每次接吻之后便是一陣沒完沒了的抽泣,直弄得他心神不定、煩躁不安,真想自己也一頭扑到床上痛哭一場,把郁結在心頭的痛苦一古腦儿地哭光。
  他在心里指責她,指責她夸大了自己的困難,這只會增加他的恐懼。一個更有理智的女人就不會這樣大惊小怪了。但她畢竟只是一個歇斯底里的虔誠女教徒,神經緊張,膽小怕事,容易激動!不過話說回來,這件事他自己實在是干得太愚蠢了!
  她也認為這件事自己干得太愚蠢了。她從來沒想到這事會落到自己頭上。這是怎么回事喲!她竟然會發瘋似地一頭鑽進愛情的网里,滿以為可以逃脫掉一切后果——而現在她已感到了在腹中蠕動的嬰儿,于是便眼淚汪汪,惊慌失措,抱怨起來了!她的生活變得憂郁了:白天在她母親面前,她只得強忍住自己的感情,專心致志地做針線,閒聊,裝出一副高興的樣子……可到了晚上,她便胡思亂想起來,有關今世、來世各种懲罰的變幻不定的場面不停地折磨著她:她將遭到种种苦難,她將遭到正直人的唾棄,而她最怕的還是地獄中的火刑。
  正當她終日憂心忡忡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先沒有料到的事情,解除了她心中的憂慮。一天夜里,大教堂神父的女仆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來說,唐娜·若塞帕要死了。前一天晚上,這位了不起的太太突然感到脅部一陣劇痛,但她還是堅持上山去道成肉身教堂作她的念珠祈禱。她回來的時候凍得麻木了,脅部痛得更厲害了,而且在發燒。戈韋阿醫生來了以后,診斷是肺炎。
  听完這話,胡安內拉太太馬上跑去當上了看護。接下來几個禮拜,大教堂神父安靜的家里終日人來人往,人們紛紛前來誠心誠意地提供幫助:朋友們只要不赶到教堂去許愿或者祈求各自最喜歡的圣徒,便都守在那儿,像幽靈一樣在那個房間里躡手躡腳地進進出出,在天主和圣母的塑像前點上蜡燭,或者問些愚蠢的問題去煩扰戈韋阿醫生。夜晚在小客廳里,燈心調低以后,從房間的角落里便傳來一陣憂郁的聲音;在用茶點的時候,每吃一口吐司,人們便要歎口气,把眼淚偷偷地抹掉。
  大教堂神父也坐在那儿的一個角落里。姐姐的突然發病以及伴隨著生病而來的令人抑郁的一切完全把他給壓垮了:桌子上擺滿了藥瓶子,醫生神態嚴肅地進進出出,人們愁眉苦臉地前來詢問病人是否有所好轉,家里彌漫著熱病的气息;由于整幢房子里一片沉寂,連牆上的時鐘打起點來也像喪鐘一樣令人悲傷,髒毛巾擱在老地方已經有好几天沒搓洗了,每個夜晚的來臨都帶來死亡的威脅……此外,他真誠地感到了悲哀:他已經跟他姐姐共同生活了四十年,四十年來她一直為他管家,四十年的習慣已經使他离不開她;她的古怪的作風,她那些黑色帽于,她在家中那种隨便什么事都要大惊小怪的脾气已經變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除此之外,又有誰知道,死神一旦來到他們家,也許為了節省時間,會不會把他也一起帶走呢!
  對阿梅麗亞來說,這段時間倒減輕了她的痛苦;至少沒有人會注意她了。不管是她臉上的痛苦表情,還是淚痕,現在都不會讓人覺得奇怪了,因為她的教母病得這么厲害嘛。再說她要擔任看護,這就占去了她大部分的時間;因為她年紀最輕,身体最好,而她母親連著守護了几夜之后已經筋疲力盡,所以現在是阿梅麗亞守護在唐娜·若塞帕的床邊,度過那些漫漫長夜:她精心照料著她的病人,從不休息一下,希望以此使天國的圣母息怒,希望在自己病倒以后也能得到同樣的照顧和愛撫……在籠罩著整幢房子的死的气氛之下,她腦子里一直盤踞著這樣的念頭:在分娩的時候,她也會死的。有時候,當她一個人的時候,她在病人身邊裹著披巾,听著她單調的呻吟聲,想到自己肯定會死去,她便止不住眼中充滿了淚水,對自己、對自己的青春、對自己的愛情感到一种模模糊糊的自怜之情。于是她便去跪在五斗櫥旁邊,櫥上有一幅基督的肖像,肖像前點著一盞燈,燈光把基督像歪曲地投射在淺色的牆紙上,支离破碎地反射到天花板上。她跪在那儿祈禱著,祈求我們的天主不要拒絕接受她進入天堂……但是老太太動了一下,發出一聲悲歎;她走過去把她的枕頭弄弄平,說些溫柔的話安慰她。然后再到小客廳里去看看鐘,看是不是到了給她吃藥的時間;她經常因為听到隔壁傳來一陣像小號一樣的聲音或像長笛一樣的嗚咽而渾身發抖:那是大教堂神父在打鼾。
  終于在一天上午,戈韋阿醫生宣布,唐娜·若塞帕脫离了危險。太太們都大聲歡呼起來,每個人都以為這是全靠她的那位圣徒的恩惠。兩個禮拜以后,當唐娜·若塞帕在朋友們的攙扶下,哆哆嗦嗦地在地板上邁了兩步時,人們又大聲歡呼了一陣。可怜的唐娜·若塞帕,這場病把她折騰得好苦啊!原來她很容易激怒,小嗓門說起話來就像射出一支支毒箭似的,現在,當她焦急地要痰盂或者咳嗽藥水時,她的聲音卻像個快死的人一樣。原來一直很机靈的那對小眼睛,目光銳利而充滿惡意,現在卻深深地凹陷進去了,怕見光,連看到東西的影子和外形也怕。她的身体原來是那么硬朗,像葡萄藤枝一樣干癟,現在卻深深縮在椅子里,裹著圍巾和毯子,軟綿綿的就像一塊破布一樣。
  但到最后,戈韋阿醫生一面宣布恢复期將是漫長的、錯綜复雜的,一面卻當著朋友們的面,笑著對大教堂神父說(他剛听到唐娜·若塞帕說她很想坐到窗口跟前去),由于諸位太太小姐的精心照料,由于她們送來的各种補藥以及她們的虔誠祈禱,他姐姐不久就可以談情說愛了。
  “啊,醫生,我們的祈禱是不會缺少的,”唐娜·瑪麗亞說。
  “我也不會缺少補藥的,”醫生說。“所以我們盡可以祝賀我們自己了。”
  醫生興致勃勃,這向大家清楚表明,唐娜·若塞帕已經恢复了健康。
  几天以后,大教堂神父鑒于八月份就要到了,便講起要到維埃拉去租幢房子洗海水浴,他是每隔一年就要去那儿的。去年他沒去,今年該去了。
  “到了那邊,呼吸著海邊的新鮮空气,我姐姐就可以增強体質、增加体力了。”
  但是戈韋阿醫生卻不贊成這個主意。強勁透骨的海風對唐娜·若塞帕不适合。她最好是到波亞埃斯的里科薩農庄去,那地方避風,气候溫和。
  這使可怜的大教堂神父大失所望,他嘰里呱啦、沒完沒了地抱怨起來。什么!整個夏天,一年中最好的時光,把自己埋到里科薩去!他的海水浴,天哪,他的海水浴可怎么辦呢?
  “你瞧,”一天晚上,他在自己的書房里對阿馬羅說,“瞧瞧我受的這些罪。在她生病期間,一切都亂了套,用茶點從來沒准時過,吃晚飯時喝不上一滴酒!為了這些煩惱,我体重也減輕了。現在,我本以為可以到海邊去增強一下体質了,可是不行,先生,我必須要到里科薩會,海水浴洗不成了。我受的就是這种罪!請你注意,生病的不是我,但卻要我來承受這一切。這就是說,我要連續兩年不洗海水浴了……”
  阿馬羅突然砰地一聲拍了一下桌子,大聲說道:“老師,我剛剛想到一個很好的主意!”
  大教堂神父疑惑地看著他,仿佛覺得要想出一個辦法來解除他的煩惱是人的力量所不可能做到的。
  “當我說一個好主意時,老師,我并不是在開玩笑,當真是一個絕妙的主意!”
  “說下去,老弟……”
  “听好,你可以到維埃拉去,胡安內拉太太自然也去。你們可以租兩幢毗鄰的房子,就像你們通常做的那樣——”
  “好的,說下去。”
  “這樣,你的姐姐就可以到里科薩去了。”
  “這么說,可怜的姐姐只好一個人去了?”
  “不,”阿馬羅得意洋洋地大聲說道。“她可以跟阿梅麗亞一起去!阿梅麗亞將作為她的看護一起去。就她們兩個人去。到了那個從來沒人去的偏僻地方,她們盡可以住在那里而沒有人怀疑,那姑娘可以在那儿生下她的孩子!你覺得這個計划怎么樣?”
  大教堂神父坐直了身子,兩眼惊奇地瞪了出來:“老弟,妙极了!”
  “這計划對每個人都合适!你可以洗你的海水浴。胡安內拉太太离得遠遠的,不會知道要發生的事情。你姐姐可以呼吸到那邊的新鮮空气——阿梅麗亞可以有個理想的地方秘密地把孩子生下來——沒有人會去里科薩看她們的。唐娜·瑪麗亞也要去維埃拉,還有甘索索兩姐妹。阿梅麗亞的預產期是十一月份,在十二月初以前,你們誰也不會從維埃拉回來的。當我們大家重新團聚時,那姑娘已經生好孩子,不會感到難堪了。”
  “咳,阿馬羅,考慮到這是你兩年來第一次想出的主意,應該說它還是很了不起的。”
  “蒙你過獎了,老師,謝謝。”
  但是還有一大困難,這就是要了解唐娜·若塞帕會怎樣看待這一切。嚴峻的唐娜·若塞帕對愛情上的种种軟弱表現是毫不寬恕的,如果可能的話,她一定會要求對那些誤人歧途的姐妹施以中世紀野蠻的懲罰——用炙熱通紅的烙鐵在她們的前額上烙上代表恥辱的字母,當眾鞭打她們,將她們終身幽禁在黑牢里——現在,竟要去求唐娜·若塞帕來保護一個失足的姑娘!
  “我姐姐會像一頭公牛那樣對著你嗷嗷直吼!”大教堂神父說。
  “咱們瞧好了,老師,”阿馬羅說著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擺動著他的腿,确信自己在虔誠教徒中的威望可以使他渡過這一難關。“咱們瞧好了。等我給她講几個故事以后——當我向她指出她在道義上負有保護這姑娘的義務——當我提醒她,在死的時候她將會有一件值得大受稱贊的善行,可以使她不至于兩手空空地走進天堂的大門時——等我把這些跟她談過以后,咱們再瞧好了!”
  “也許你會成功,”大教堂神父說。“現在的時机很有利,因為我可怜的姐姐生過這場病以后,腦子還不大好用,言談舉止都像個孩子。”
  阿馬羅站起身來,起勁地搓著手說:“好了,現在就動手干吧,現在就動手干吧!”
  “最好是不要浪費時間,”大教堂神父說,“因為說不定什么時候這件丑事就會暴露出來。今天上午在她家里我就听到利巴尼尼奧對那姑娘說,她的腰身一天天地大起來了。”
  “啊,這個流氓,”教區神父喃喃地說。
  “不,他倒沒有什么惡意。不過,姑娘看上去确實是越來越胖了。因為人人都忙于照顧若塞帕,誰也沒去注意她,但是現在他們也許就會注意了。這事儿非同小可,朋友,非同小可呀。”
  于是,第二天早晨阿馬羅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像大教堂神父說的那樣,去“開導”他的姐姐了。在上樓去見她之前,他先在樓下的書房里跟大教堂神父討論了他的行動計划:首先,他要告訴唐娜·若塞帕,大教堂神父對于阿梅麗亞遇到的災難一無所知,而他阿馬羅當然也不是從忏悔中得知這個秘密的,因為他現在還不能把真相揭露出來;他之所以知道,是因為阿梅麗亞和那個引誘了她的有婦之夫向他吐露了這樁私情。(一定得說是一個有婦之夫,因為必須要向老太太證明,不可能讓他們正式結婚,作為補救的辦法。)
  大教堂神父不滿意地搔了援頭。“編造得不高明,”他說。“我姐姐知道,到濟貧院路去的沒有什么結過婚的男人。”
  “就說是阿瑟·科塞羅怎么樣?”阿馬羅厚著臉皮大聲說道。
  大教堂神父想到那個家里有一大群孩子、牙齒已經脫光、長著一對無精打采的綿羊眼的可怜的阿瑟竟被指控犯了強奸少女罪,不禁哈哈大笑起來!選中了他可真不錯!
  “這种說法靠不住,朋友,靠不住!換個人,換個人……”
  兩個人馬上一起想到了同一個人——費雷拉,布商費雷拉!一個很漂亮的男人,阿梅麗亞很喜歡他。她每次出去總要到他店里去……在濟貧院路,人們曾對他的厚顏無恥深感憤慨,因為大約在兩年以前,在阿梅麗亞去莫雷納爾的途中,他曾公開地陪著她在馬拉澤斯公路上行走。
  “你知道,你不可以直接對我姐姐說是他,只可以暗示。”
  阿馬羅赶忙上樓來到老太太的房間里,這間屋子正好在書房的上面。他在那儿呆了半個小時,這對大教堂神父來說可真是漫長而沉悶的半小時。在這半個小時中,他可以隱約听到阿馬羅的靴子在上面地板上發出的吱嘎聲和老太太的干咳聲。在他倒背著雙手,手指中間夾著鼻煙盒,習慣地在書櫥和窗口之間踱步的時候,他一直在想,為了教區神父這次小小的享樂,他還要經受多少煩扰,還要花費多少開支!他要讓那姑娘到農庄上去住四、五個月;以后還要請醫生和助產士,這些費用自然都是他付,另外還要買嬰儿穿的衣服。還有,他們拿這個孩子怎么辦呢?鎮上已廢除了棄嬰箱。在奧雷姆,濟貧院的院長們因為資金有限,而棄儿的人數多到了令人反感的程度,于是便派了一個人站在棄嬰箱旁邊進行查問,對送嬰儿來的人故意留難;詢問棄嬰的父母的身份,有時還把嬰孩送回去;實際上,當局正狡猾地利用人們對于被發現和其他煩扰的恐懼,与棄嬰過多的現象作著斗爭。
  可怜的大教堂神父發現自己面前有一大堆困難,它們將破坏他的安宁,叫他患上了消化不良。但在內心深處,這位极好的神父并沒有生气:他對阿馬羅一直怀有老師對學生的那种慈愛;對阿梅麗亞他也有一种半是父愛、半是色欲的感情,近來他更開始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對她就像是祖父對孫女一樣遷就。
  門開了,教區神父得意洋洋地走了進來。
  “奇跡中的奇跡啊,老師!我剛才怎么對你說來著?”
  “她同意了?”
  “都同意了。可真費了不少口舌。開始的時候,她動不動就生气。我對她談到那個有婦之夫——談到姑娘精神錯亂想要自殺——講到如果她不同意幫忙把她藏起來,一定會發生很悲慘的事儿,她對此要負責。我提醒這位好心的女士說,她已經到了風燭殘年,沒有多少日子好活了,天主隨時都會來召她前去,如果在她的靈魂上有了這樁罪孽,那就不會有哪位教士愿意為她赦免;那她就會可恥地死去!”
  “實際上,”大教堂神父贊許地說,“從效果來判斷,你這些話都選得不錯。”
  “我只是把真實情況告訴她而已。好了,該你去找胡安內拉太太談話,盡快把她弄到維埃拉去了。”
  “還有件事,朋友,你可想過怎樣處置那孩子嗎?”
  教區神父無可奈何地搔了搔頭。“哎,老師,這又是一個難題。你簡直想不到這事弄得我有多煩惱。我自然是把孩子交給一個女人去撫養,离開這儿遠遠的。我想到了阿爾科巴薩或者龐巴爾。如果生下來是死的,那就太好了,老師!”
  “那天國的唱詩班里就又多了一名小天使了!”大教堂神父喃喃說道,一邊用力吸了一撮鼻煙。
  當天晚上,大教堂神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胡安內拉太太家樓下小客廳里跟她談去維埃拉的計划。她一邊听一邊忙著把□桲果醬倒在碟子里,准備等它干了以后切成一塊塊的,送去給唐娜·若塞帕吃。他一開始就說他打算為她把費雷拉的房子租下來。
  “可那房子只有硬紙盒那么大!”她馬上大聲說道。“我讓阿梅麗亞睡在哪里呢?”
  “這正是我要對你談的。事實是,這一次阿梅麗亞不去維埃拉了。”
  “不去?”
  于是大教堂神父便解釋說,他姐姐不能一個人去里科薩,他考慮派阿梅麗亞陪她一起去。這是他那天早晨想到的一個主意。
  “我不能去,因為你知道,我一定要去洗海水浴;而我們也不能只派一個女仆陪著可怜的姐姐到那儿去。”
  胡安內拉太太陷入了憂郁的沉思,過了一會儿才說:“你說得不錯,不過,說實話,我可真舍不得离開我的女儿。我可以不去洗海水浴,我可以到里科薩去。”
  “你!不行,你要跟我一起到維埃拉去。我不能一個人到那儿去,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女人!”接著他又擺出一副非常嚴肅的神气說:“你可以看得很清楚,姐姐已經沒有多少日子好活了。她非常喜歡阿梅麗亞——她畢竟是她的教母——如果在她養病的時候,阿梅麗亞去照料她,而且讓她們兩個人單獨在那儿呆上几個月,那阿梅麗亞就可以把她攥在自己手心里了。別忘了,若塞帕有几千金幣的財產,而她也知道我有不少錢可以維持生活,所以阿梅麗亞大有希望得到一份丰厚的嫁妝。別的我就不多說了……”
  由于這是大教堂神父的意愿,胡安內拉太太便讓步了。
  在樓上,阿馬羅正迅速地向阿梅麗亞解釋著他的偉大計划以及他跟老太太的會談。他說,可怜的老太太充滿了博愛精神,她馬上就表示樂意提供幫助,她甚至提出來,嬰儿的衣服也由她來負責。
  “你完全可以信任她。她是個圣徒。這樣一切都得救了,姑娘。你們將在里科薩呆上四、五個月。”
  使阿梅麗亞感到傷心的是:整個夏天她將不能去維埃拉享受洗海水浴的歡樂了!她只好去埋在那幢又大又老的陰森森的房子里,那房子大得每個角落里都能發出空洞的回聲!她到那儿去住過一夜,那個晚上她就充滿了恐懼。那儿到處都黑咕隆咚的。她相信自己到了那個鬼地方一定會死。
  “胡說!”阿馬羅說。“你應該感謝天主啟示我想到了這個主意來拯救你。你不是還有唐娜·若塞帕、熱爾特魯德和你作伴,不是還可以到果園里去散步嗎?我每天都會來看你。你慢慢會喜歡上那儿的。你瞧著好了。”
  “不管怎么說,我除了到那儿去以外還能怎么辦呢?我只好忍受了!”眼淚從她臉上流了下來,她在內心里詛咒著那給她帶來了這么多不幸的愛情,當整個萊里亞鎮上的人都要去維埃拉的時候,這愛情又迫使她到那個偏僻荒涼的地方去,把自己一直關在里面,整天听著老太太咳嗽,狗在院子里嗚嗚哀鳴。還有媽媽,他又怎么對媽媽說呢?
  “我還能怎么說呢?我就說不能讓后娜·若塞帕一個人到農庄上去。一定要有一個他們信得過的人去照顧她。這你就不要擔心了。老師正在樓下跟她談呢。我馬上就下樓到他們那儿去,因為我在這儿跟你呆在一起已經有不少時間了,這最后几天咱們一定要非常當心才行。”
  就在他下樓的時候,大教堂神父也上樓來了。擦肩而過的時候,阿馬羅湊近大教堂神父的耳朵說:
  “結果怎么樣?”
  “一切都解決了。你呢?”
  “我把一切都令人滿意地安排好了。”
  在黑暗的樓梯上,兩個教士默默地緊緊握了握對方的手。
  几天以后,在哭哭啼啼了一番之后,阿梅麗亞和唐娜·若塞帕乘上一輛游覽車前往里科薩。他們把坐墊堆起來,為久病初愈的老太太安排了一個舒服的角落。大教堂神父陪伴著被這番混亂場面弄得不安的一老一少。熱爾特魯德坐在車頂的一只墊子上,周圍是堆積如山的皮箱子、籃子、听听罐罐、包裹、粗布袋,還有那只在籃子里面瞄瞄叫的貓,以及用細繩扎好的一大捆圣徒肖像,那些圣徒都是唐娜·若塞帕最熱愛的。
  然后,在同一個禮拜的最后一天,胡安內拉太太到維埃拉去了。她是在傍晚趁著一天之中最涼爽的時候走的。濟貧院路被那輛車堵得嚴嚴實實的,車上裝著瓷器、床墊子和廚房用具;胡安內拉太太乘的這輛車就是几天前去里科薩的那輛游覽車。老太太也在籃子里帶了一只貓,籃子就放在她的腿上。
  大教堂神父前一天就走了,所以只剩下阿馬羅一個人來為她送行。魯薩著實忙亂了一陣,光在樓梯上跑上跑下就有一百次之多,一會儿去找一只失落的籃子,一會儿去找一捆不見了的東西,最后她才鎖好門,准備好出發。胡安內拉太太已經登上了游覽車的踏板,這時突然哭了起來。
  “好了,親愛的夫人,別這樣!”
  “啊,教區神父先生,你永遠也体會不到我是多么舍不得离開我的小姑娘……我覺得我再也見不到她了。請你務必做件好事,替我到里科薩去看看她,然后再告訴我她在那儿是不是開心。”
  “你盡管放心走好了,我會照顧她的。”
  “再見了,教區神父先生。謝謝你做的一切。我永遠也沒法報答你的好意!”
  “你說到哪儿去啦,親愛的夫人。祝你旅途愉快,別忘了寫信。替我向大教堂神父問好。再見了,夫人,再見,魯薩……”
  游覽車駛走了,阿馬羅沿著車子滾滾而去的那條公路漫步向菲古埃拉公路走去。這時是九點鐘:在這八月的溫暖而晴朗的夜晚,月亮已經升起。淡淡的、被月光照亮的薄霧使得周圍靜謐的景色變得更加柔和了。月光洒在樹上,穿過樹蔭可以不時看到一些人家門口射出的燈光。他在橋挽邊停了下來,悲傷地看著從沙地上單調地潺潺流過的河水,那些樹枝彎垂的地方一片漆黑,連光線也無法透過;往遠處望去,但見月光在水面上顫動,宛如一串閃閃發光的金絲飾物。在這种可以減輕痛苦的靜謐中,他佇立良久,吸了不少香煙,把煙蒂丟進河中,深深陷入一种使他慢慢平靜下來的朦朧的悲哀之中。后來,听到鐘敲十一點的時候,他才向鎮上走去。當他穿過濟貧院路時,心中充滿了令人心酸的回憶:那幢窗門緊閉。飾有花邊的窗帘已經拆下的房子,看上去像是永遠被人离棄了;陽台角落里的迷送香花盆也被人遺忘了。有多少次他曾跟阿梅麗亞一起斜靠在那個陽台上啊!陽台上有一株鮮艷的麝香石竹,有一天,她一邊說著話一邊掐下一片葉子,用她玲瓏可愛的牙齒把它咬得粉碎。現在這一切都結束了;大教堂旁邊的貓頭鷹發出一陣陣的尖叫聲,給人一种毀滅的感覺,孤獨的感覺,一切都將死亡的感覺。他眼中噙著淚水,慢慢地向家中走去。
  在他走進家門口的時候,女仆來到樓梯口對他說,在九點鐘左右的時候,埃斯格利亞斯大叔曾經來過兩趟。他來時的樣子很苦惱,因為托托馬上就要死了,只等教區神父去為她行臨終涂油禮。
  盡管阿馬羅有种迷信的想法,很不情愿為了這樁令人不快的差事再回到埃斯格利亞斯大叔家里去,那幢房子里充滿了他過去談情說愛時的歡樂回憶,但為了不使埃斯格利亞斯大叔難過,他還是去了。托托的去世,因為正好發生在阿梅麗亞啟程、使他感興趣的一切,或者說构成了他生命一部分的東西突然消散終結之時,竟使他深受感動,說來真讓人奇怪。
  教堂司事家的門半開著,黑暗之中他竟撞在兩個深深歎息著往外走的女人身上。他徑直走到癱子的床邊:桌子上點著從教堂里拿來的兩支大蜡燭;一條白床單覆蓋著托托的遺体。那個禮拜值班的西爾韋里奧神父正坐在那儿念他的每日祈禱書,他的手帕攤在膝蓋上,大眼鏡夾在界尖上。他看到阿馬羅,便站起身來。“啊,阿馬羅,”他聲音很輕地說。“我們剛才到處找你。這可怜的孩子只要你。當他們來找我時,我正在諾瓦埃斯家里打牌。那是一個什么場面呀!她死的時候竟沒有表示忏悔:就像我們在書中讀到的那些不肯忏悔的罪人一樣。當她看到我,知道你沒來的時候,你不知道她那副樣子!簡直把我給嚇坏了。我甚至以為她要對著十字架吐唾沫呢……”
  阿馬羅一句話也沒說,只把床單的一角撩了起來,但一看到死者的臉便馬上把它放了下來。然后他上樓來到教堂司事的房間里,見他攤手攤腳地趴在床上,臉對著牆在拚命抽泣;還有一個女人一聲不響、一動不動地坐在一個角落里,兩眼盯在地上。她因為不得不到鄰居家來幫忙,臉上隱隱約約帶著一种厭煩的表情。阿馬羅碰了碰教堂司事的肩膀說:“你一定不要太傷心啊,埃斯格利亞斯大叔,這是天主的命令。對那可怜的姑娘來說,這也是一种解脫啊。”
  埃斯格利亞斯大叔轉過身來,透過蒙住雙眼的淚翳認出了阿馬羅,于是便想吻他的手。阿馬羅把身体往后一縮,說道:“好了,埃斯格利亞斯大叔……在你遭到不幸的時候,天主會怜憫你的。他會為了你遭到的所有痛苦補償你的。”
  他并沒有听教區神父講話,因為他正在渾身痙攣般地抽泣;而那個女人則非常平靜地一會儿揩揩這只眼睛,一會儿揩揩那只眼睛。
  阿馬羅來到樓下,主動提出替好心的西爾韋里奧主持這項討厭的儀式。他手持每日祈禱書,站在蜡燭旁邊,換下了西爾韋里奧。
  他在那儿一直呆到很晚。那位鄰居在走出去的時候說,埃斯格利亞斯大叔終于睡著了,她答應明天天一亮就帶著裝殮的衣裳再回來。
  此刻,整座房子陷入了一片寂靜之中,由于大教堂就在附近,這种寂靜似乎變得更加令人沮喪了。牆外有一只貓頭鷹不時發出輕微凄涼的叫聲;有時,樓上還仿佛傳來咚咚的拐杖聲,使整座房子都震動起來。一种模糊的恐懼感攫住了阿馬羅,他只想赶快從這儿跑開;但他已覺醒的良心產生出一种力量,使他留了下來;在恐懼的驅使下,他加快了祈禱的速度。有時候,祈禱書落在他的膝蓋上,他便把身子坐得筆直,意識到床單下那具尸体的存在,同時怀著一种凄楚的心情口想起往昔那些歡樂的時光:燦爛的陽光照射著院于,燕子在盤旋飛翔,他和阿梅麗亞歡笑著一起上樓走到此刻埃斯格利亞斯大叔正在睡夢中哭泣的房間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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