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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已辭去自由兄弟會主席一職的堂龐佩約·吉馬蘭是葡萄牙人。可是,平時只看看臉龐,至多摸一下頭蓋骨就將朋友們分成克爾特人、伊比利亞人和克爾提比利亞人的考古學家兼人种學家堂薩圖爾尼諾·貝爾穆德斯卻說他很像盧西塔尼亞人,他的依据不是堂龐佩約的頭蓋骨,而是他的肚子。對此堂龐佩約不置可否。由于上了點年紀,而且久坐不動,他的肚子确實不小,但還不是大腹便便。他走路腰板筆直,認為“正直的人腰板也應該筆挺”。但對于自己屬何民族或种族的問題,他持無所謂的態度,因為他將葡萄牙人和卡斯蒂利亞人及埃斯特雷馬杜拉人一樣,都看做西班牙人。每當人們跟他談及這類事時,他總要慷慨陳詞,大談維護伊比利亞半島的統一,而且主張先從藝術、工業和貿易開始,最后達到政治上的一致。至于自己出生在什么地方,他并不感興趣。他考慮的問題往往都是一些大問題。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他首先是個“利他主義者”。不過,應該承認,他是在一次哲學辯論后才認識這個詞的。辯論失敗了,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后,他去看了孔德的書認識了這個詞。書里說,人分為利己主義者和利他主義者。由于他生性善良,便宣稱一輩子要做利他主義者。平時他也确實愛管閒事。他小有家產,其中大部分產業是從國家那儿購來的。家中除妻子外,還有四個已達婚齡的女儿,全靠收取地租為生。
  1古羅馬帝國時期西班牙的一個地區,包括葡萄牙一部分土地。
  2西班牙一地區。
  3十九世紀法國哲學家。
  他午餐吃的是雜燴、主菜和湯。每五年添一件禮服,每三年買一頂高筒禮帽。他抱怨時尚太苛求,其實替換下來的舊衣舊帽完全能繼續穿戴。對此,他稱為“幸福的小康”。他本來可以當公務員的,可是,“跟誰共事呢,這儿從來沒有政府!”他常常擔任一些無報酬的公職,為市民們效勞。他為人謙遜,崇尚節儉,一些不怀好意的人將他狂熱的自由主義、沒有宗教信仰和蔑視教士的行為和他的出生地相聯。帕烏爾會的一些女教徒和《御旗報》編輯部里的教皇极權主義者們說:“那些自由派都是不信教的,他怎么不受他們的影響呢?他享用了教會的產業,卻又偏偏討厭教士!”堂龐佩約本來可以据理反駁,說那個身穿大禮服的主教,天主教青年會主席,道貌岸然的堂萊安德羅·洛維斯諾就是靠他的伯父買下國家的資產才成為百万富翁的,而他是他伯父財產的繼承人。但他沒有這樣做,因為他對那种流言蜚語不屑一顧。他討厭狂熱的行為,但原諒那些狂熱的人。
  1原文為拉丁文。
  2十七世紀法國教士帕烏爾創建的宗教團体。
  他是不是哲學家?是的,上帝明白。“上帝明白”已成了他的口頭禪。他這句話是脫口而出的,實際上他并不信上帝。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實,他沒有加以掩飾。堂龐佩約是斐都斯塔的無神論者。“我是唯一的無神論者。”偶爾他跟朋友們推心置腹地說。盡管他對市民的無知感到傷心,但明眼人卻發現,他說這話時深感自豪和得意。他四處宣揚無神論,但誰也不听他的。
  斐都斯塔的環境對無神論不相宜。他是一根獨苗,雖長得茁壯、結實,但只有一根。有時他會突發奇想,打算不再宣揚他那個“救世的理性論”,但他會感到遺憾。人們都叫他“無神論者”,但即使最狂熱的宗教徒也憑經驗确信他不坑害人。格洛塞斯特爾瀟洒地說:“他是頭愛上了少女的獅子,是無牙的野獸。”連最虔誠的女教徒走過這個“無神論者”的身邊時,也不會對他惡言相加。他像是一頭套上籠頭的馴服的瞎眼老熊,在街上轉悠,給孩子們逗樂。只是有些臭味,但沒有任何害處。盡管如此,也有人想給他點顏色看看,或讓他信教,或讓他离開斐都斯塔。這事能不能辦成,取決于主教們的決心。其中有個后來晉升為紅衣主教的主教正式考慮要將他逐出教門。這個消息堂龐佩約是在俱樂部里听到的。那時他還常去俱樂部。他听了,臉上露出天使般的微笑。他認為這是在開玩笑,不過也得認真听取。革除教籍,對他來說是求之不得的事。他立即准備做出合乎道義、合乎情勢的反應。他既不惊慌,也沒有提出抗議。他只是說:
  “對一個未入教門的人主教先生無權革除教籍。頒布驅逐令吧,我才不理它呢。”
  不過,他妻子和四個女儿的想法和他大不一樣。平靜的家庭仿佛遭到雷擊,他想瞞住她們也是白搭。全家人頓時痛哭不止,有的人還昏厥過去。唐娜·赫爾特魯蒂斯臥床不起。吉馬蘭深感內疚,突然覺得兩腿無力,人也沒有精神。要他信仰宗教是絕對辦不到的,但這樣硬頂下去,他的妻子女儿會怎么樣呢,他哭了。他回轉身,對著主教府又是揮拳,又是狂叫:“你們捆住了我的手腳!那些混蛋和蠢家伙束縛了我!我真倒霉!但他們見不到正午的陽光,也見不到正義的太陽,他們才是真正的可怜虫呢!”
  即使在這樣痛苦的時刻,他也從不謾罵主教和上層的教士。他只好做出讓步。他几個女儿和朋友們為了使主教息怒,收回成命,四處奔走。他非常生气,但他必須忍气吞聲……費了好大的勁儿,終于使主教改變了主意。堂龐佩約沒有公開認錯,但是,他的無神論卻從此威信掃地。他沉默了一段時間,隨后又東山再起,繼續不倦地宣揚無神論。其實,他心底里并不希望自己的宣傳取得多大成效,因為他愿意成為無神論的“獨苗”。他半輩子時光都是在俱樂部中度過的,他的主要戰場也在那儿,但后來离開了。斐都斯塔人一般不太喜歡神學,不知是何用意,他們也不喜歡談天上的事。那些“進步分子”喜歡攻擊教士,議論教士家里的丑事。某些非常正統的保守派也會參加這樣的議論。有時他們認為自己在這方面已走得太遠,或者怕人怀疑他們的宗教虔誠,他們便在議論完后,加上一句:
  “當然,這种情況純屬例外。”
  “任何事情都有例外。”美洲佬堂弗魯托斯說。
  “有例外才有規律。”隆薩爾議員說。
  也有人說:
  “應該將宗教和教士分開。教士和我們一樣,也是普通的人嘛……”
  但是,進步分子對此表示反對。他們認為宗教和教士是一回事,這時,堂龐佩約出來說話了,他不得不和反對派站在一起說:
  “諸位先生,我們不能黑白不分,坏東西是長在根子上的……不能說教士誰优誰劣……”
  他這么一說,眾人立即群起而攻之,有的說他為教士說話,有的說他反對宗教。他說得對,他确實非常孤立,完全是“獨苗”一根。他常常說,每次爭論回來,他內心都非常痛苦(其實應該是內疚),因為斐都斯塔的人都不動腦筋,為生活而生活。搞陰謀耍手腕的人多,追求物質利益的人多,但沒有人從事哲學研究,無人將思想提高到理想的境界。雖有個把學者,也有几個研究宗教法和民法的人,但思想家一個也沒有。只有他才是思想家。“諸位先生,”喝完咖啡,他坐在三人牌桌邊大聲地說,“如果你們在這儿談論我要否認的靈魂不滅和我同樣要否認的上帝,那么你們實際上是在逗樂,在開玩笑,否則,你們就只關心問題中實利的方面,或對自己有利的方面。比如,隆薩爾會不會永垂不朽,堂弗魯托斯會不會靈魂不滅……其實,問題的實質不在于此,問題的關鍵是究竟有沒有上帝;要是有上帝,他會想到不幸的人類……”
  “噓,輕一點好嗎?”玩牌的人叫了起來。于是,堂龐佩約便壓低聲音离開牌桌,參加聚談的那些人也离開了牌桌,仿佛玩牌比堂龐佩約講的神學更神圣,更要緊。
  “我說,諸位,”還算不上學者的隆薩爾說,“凡是教會說的我全都相信,但要是說天上是神靈永遠靜思默想的地方,我有些想不通……老是這么待著不煩嗎?”
  “你說什么?”美洲佬堂弗魯托斯表示异議。他怕玩牌的人有意見,便壓低聲音說,“我倒喜歡整天在那儿靜坐,這輩子我也忙夠了。按照阿蘭·卡加姆的學說,那就更糟……”堂弗魯托斯也說不清那是怎么回事。反正根据那個學者的說法,人死后,就到了另一個星球,然后再到下一個星球,在那儿重新受罪、謀生。他覺得這种想法非常荒唐。他擦著滿頭大汗,結束了這番話。堂弗魯托斯最怕動腦筋,一想問題,就全身冒汗。堂龐佩約在靈魂不滅的問題上打開了俱樂部成員在信仰問題上的缺口,但這個缺口隨后又被“上帝是至高無上的”這一類老生常談給堵起來了。
  1指十九世紀法國唯靈論學者依波利特·菜昂。
  人們終于听膩了龐佩約的陳詞濫調,丟下他一人走了。玩三人牌的人對俱樂部委員會說,他如果繼續在那儿宣揚無神論,他們就不在那儿打牌了。
  “這就是斐都斯塔的思想自由!”吉馬蘭又傷心又自豪地想。
  打台球的人也不喜歡听他那套理性神學。堂龐佩約越來越孤立,越來越沉默寡言,像站在耶路撒冷廣場上的耶利米那樣,叉開雙腿站在台球桌前,久久地注視著打台球的人,看那三個象牙球如何碰撞,以此消磨短暫的生命。有時,台球棍碰到了堂龐佩約隆起的腹部。
  1公元前六世紀希伯來預言家。
  “請原諒,吉馬蘭先生。”
  “沒有什么,小伙子。”思想家帶著嘲弄的神情摸摸下巴說。他微笑著搖搖頭,意思是說,這個世界已完蛋了。
  看膩了台球,他就上樓到“犯罪室”看賭錢。在那儿他每時每刻都听到上帝的名字,但那些賭徒說的話毫無哲理。
  “堂龐佩約,您說得對,”一個輸光了最后一個比塞塔的賭徒說,“您說得對,沒有上帝!”
  “小伙子,別犯傻了,不要將事情混同起來!”
  他悻悻地离開俱樂部,那儿不能去了。
  九月革命爆發后,吉馬蘭以為自由思想可以得到飛速發展,但結果并非如此。革命只是一味地攻擊教士。雖然哲學家協會創建了,但它卻是個搞招魂術的團体。協會的頭頭是馬德里的一個大學生,他拿鞋匠、裁縫尋開心,將他們一個個弄得神魂顛倒。它的威望超過教會,因為那些不幸的手藝人想入非非,一個勁儿地叫著要進行自我忏悔。如果不提耶穌受難日吃肉的那些人,那么,斐都斯塔的宗教革命也就是這么一回事。
  堂龐佩約不信上帝,只信正義。一想到正義這個以大寫字母開頭的詞,他就擺出一副神靈的模樣。這個抽象的詞匯不知不覺地成了他崇拜的對象,為正義他可以粉身碎骨。正義使他承認,斐都斯塔現任主教堂福爾圖納托·卡莫依蘭是個值得敬重的正人君子,盡管他比較糊涂,但值得尊敬。他有理想嗎?反正堂龐佩約尊敬他。
  堂龐佩約不看書,只思考。孔德的書他只看了一半,從此他再也沒有看什么書。再說,他也沒有什么書,但他喜歡思索。
  他有時也跟弗里西利斯討論問題。他承認弗里西利斯是個自由派的料,但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所以,并不喜歡他。
  “他是個泛神論者,”吉馬蘭輕蔑地說,“他崇拜大自然、動物,特別對樹木非常感興趣。他不是哲學家,不喜歡思考大問題,只會研究雞毛蒜皮的小事……他無所事事,進行了千百次荒唐的試驗后,他將藍按引進斐都斯塔……引進桉樹又有什么用呢?能解決什么哲學問題嗎?除了這點,我承認他為人正直……盡管他相信達爾文主義,干了‘嫁接’英國雞之類的蠢事。”
  吉馬蘭在几次爭論中都被弗里西利斯擊敗。弗里西利斯是進化論的熱情宣揚者。有人听說我們的祖先是動物就感到惡心,他認為非常荒唐可笑。堂龐佩約對這种帶有异教和無神論色彩的學說頗感興趣,但他堅決不相信自己就是猩猩的后代。听了這种說法,他只覺得好笑,他始終不敢說對,也不敢說不對。
  “我對此表示怀疑,難以理解。”
  不過,不管怎么說,他的無神論還是起死回生了。為了否認上帝的存在,他不必讀許多書,也不必進行試驗,更不必當化學家。
  “我的理性告訴我,沒有上帝,只有正義!”
  堂龐佩約說這話時,弗里西利斯只是笑嘻嘻地瞧著他。他以帶有一絲怜憫的嘲弄的神情對龐佩約說:
  “吉馬蘭先生,您就那么肯定地說沒有上帝?”
  “是的,我的先生,我的原則是确定無疑的,您明白嗎?我不必看書,也不用對人和動物進行解剖,便可以得出結論。如果您那門科學花了那么多曲頸瓶、原生質和別的玩意儿,最后還是一筆糊涂賬,那就把科學還給書本吧,我可不需要它。”
  老老實實的吉馬蘭轉過身,心怀怨恨和轉瞬即逝的嫉妒,有點生气地走了。弗里西利斯微笑著搖搖頭。
  要是有人問他,對這個無神論者有什么看法,他就說:
  “您是問堂龐佩約吧?他是個好人,一無所知,但心地善良。”
  吉馬蘭發誓再也不進俱樂部的門。
  “那儿的人真叫人受不了。”
  庇護九世當選為羅馬教皇二十五周年那天,俱樂部舉行慶祝活動,室內挂上了漂亮的壁毯,正門挂著盛大節日才挂的煤气燈。堂龐佩約對此十分不滿,他寫信給俱樂部委員會,引用了俱樂部章程的有關條款,說:“俱樂部是個娛樂場所,不是屬某一個特定宗教的宗教團体,不應舉行這樣的慶祝活動。”
  仆人們在陽台上挂橫幅時,堂龐佩約大叫大嚷,要求宗教寬容,信仰自由,甚至還要求舉行球賽。
  “听著,”隆薩爾气得真想揍他,“您說說,俱樂部張燈結彩跟您有什么相干?教皇庇護九世惹了您了嗎?”
  “您問我教皇有沒有惹我嗎?告訴您吧,我以為庇護九世非常親切,我承認他是個好人,但我不同意他一貫正确的說法,這使他和我之間筑起了一道冰牆,形成了難以逾越的鴻溝。有一貫正确的人嗎?您明白嗎,隆薩爾?”
  “明白,先生,完全明白,這是明擺著的事……”
  “那就請您給我解釋一下。”
  “吉馬蘭先生,我們還是互相体諒點吧。您是不是想考我……告訴您吧,我可不許別人拿我開玩笑……”
  “這不是開玩笑,我是希望您解釋一下……”
  “一貫正确?”
  “對,先生,請您解釋一下一貫正确是怎么回事。”
  “堂龐佩約先生,您听著,這您嚇不倒我。您如果在開玩笑,那我認為您是在說我……”
  “怎么是在說您呢?難道您也一貫正确嗎?”
  “吉馬蘭先生!”
  “總之,我的先生……”
  “如果我有了權……”
  “那我就脫离俱樂部。”
  “好吧,隨您的便。”
  隆薩爾沒有說明教皇為什么會一貫正确,但堂龐佩約卻脫离了俱樂部。
  堂龐佩約空閒的時間不少,不去俱樂部,他就失去了消閒的地方,整日像個冤魂一樣在几家咖啡店里游蕩。几年后,他在和平咖啡店遇到了堂桑托斯·巴里納加。講經師這個不共戴天的仇人每晚都上那儿喝酒,借酒澆愁,了此殘生。
  堂龐佩約和堂桑托斯相識后,很快成了莫逆之交。堂桑托斯原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而且,仰仗教會過日子,因為他做祭壇用品生意。“紅十字商店”赤裸裸的壟斷行為使他破產后,他的宗教信仰開始動搖,教堂也不常去了。像其他許多人一樣,他對教士的品德產生怀疑,同時,開始酗酒。
  吉馬蘭不費吹灰之力就使堂桑托斯成為無神論者。隨著時光的消逝,隨著一杯杯酒下肚,不信神的思想越來越強烈,最后,他竟認為耶穌基督只是一個星座,這种胡說八道是堂龐佩約在一本舊書里看來的,這本書是他在市場上買來的。吉馬蘭不信神出于哲學家的冷靜思考,巴里納加不信神則是出于對教士的仇恨,他怀有叛教者的報复情緒。
  堂桑托斯發現在否定宗教的道路上走得過遠時,為了掩飾內心的恐懼,便站起來舉杯,一本正經地說:
  “歸根到底,我犯錯誤,褻瀆神靈……這一切都怪那個無賴,那個偷圣蜡的混蛋……該死的堂費爾明!”
  和平咖啡店又大又冷。發黃的瓦斯燈暗淡無光,里面煙霧騰騰。店堂里已沒有別的顧客,只有堂桑托斯和卡馬蘭還在里面說話。身穿黑制服系白圍兜的店伙計在牆角打盹。一只灰貓在柜台和堂桑托斯的餐桌間躥來躥去,對他凝視了一陣,認定他在胡言亂語,便打著呵欠,轉身走了。
  吉馬蘭滿意地看到這個情緒激昂的朋友在不信教的道路上取得的進步,但他還沒有成為無神論者。無神論在哲學上已達到完美的程度,這個過去經營過圣杯、圣餐具的商人恐怕不易到達這樣的境地。在他身上拔去宗教的根子,堂龐佩約已深感滿意。他不喜歡自己的朋友成天飲酒,但沒有酒,堂桑托斯就提不起精神說話,看來酒還得讓他喝。
  晚上十時半他們倆走出咖啡店。堂龐佩約挽著堂桑托斯的胳膊,一直送他到离咖啡店很遠的地方,因為不這樣他就會回到咖啡店。走到一條街的拐彎處,他們握著手,過了好一會儿才分手。吉馬蘭得意洋洋地朝自己宁靜的家里走去,他心愛的妻子和四個熱愛他的女儿在家里等著他。
  堂桑托斯已喝得酩酊大醉,頭暈眼花,兩腿打顫。他怕讓人看出自己喝醉了,便竭力裝做沒事的樣子,大模大樣朝前走去,但結果還是像病夫一樣跌跌撞撞,每走一步,都得費很大的勁儿,肩上的腦袋左右搖晃……他喉嚨里發出斑鳩叫似的咕嚕聲,好像還在抱怨什么,顯然是在發泄深深地刻印在腦海里的怨恨。他對著牆壁和路燈的陰影傾訴自己如何破產,那條街道上每塊石頭都知道講經師的那段丑惡的發家史。
  如果說巴里納加受了堂龐佩約的影響背叛了宗教的話,那么,吉馬蘭對講經師和唐娜·保拉的憎恨則和桑托斯有關。“用那种方法做生意也太丟人了!”這兩個老人成了毀坏教區法官名聲的先鋒。夜晚,堂桑托斯常常吵得鄰居不得安宁,他拳打腳踢,或用棍子敲打紅十字商店的大門,巡夜人來勸阻也不停歇。商店的主人告到市政府,事態越鬧越大,講經師的仇人乘机煽風點火,四處叫嚷:“怎么回事呀,把堂桑托斯搞得傾家蕩產后,難道還想將他抓起來?當局還想對他進行鎮壓嗎?”
  在教士會里,副主教格洛塞斯特爾常常湊到教士們的耳邊說:“這樣吵吵鬧鬧的,敗坏了我們大家,尤其是教會和教堂的名聲。”受俸牧師堂庫斯托蒂奧支持莫烏雷洛先生的看法。
  “如果那是事實,那真不像話!”副主教說。
  与此同時,又出現了另一种說法。
  不管有沒有根据,反正流言蜚語和某些表象有一定的聯系。有人說,講經師想勾引庭長夫人,而且此事正在進行。
  “這不可能!”唱經班領班大聲地說,“她都快成女圣徒了。她上次病后,她的行為堪稱楷模!如果她過去和許多女子一樣,是個品德高尚的夫人,那么,現在她已成為完美無缺的基督徒了。她比過去瘦了點,臉色蒼白了一些,但更美了……我是說,她是個圣女……對,是個圣女。”
  “先生,我需要事實。是不是圣女不是主要的,人們只信事實。”
  于是,格洛塞斯特爾列舉了許多事實:安娜·奧索雷斯常去忏悔;講經師去安娜家拜訪時,待的時間很長;庭長夫人常去唐娜·佩德羅尼拉家等。
  “什么?登門拜訪能說明什么問題?難道唐娜·佩德羅尼拉會從中撮合嗎?”
  “先生,我既信又不信……我只是列舉一些事實,我說的這些大伙儿都在說。流言蜚語越來越多。”
  這是事實,但這种流言蜚語正是格洛塞斯特爾、堂庫斯托蒂奧和教士會的其他一些先生以及宗教法庭的某些職員散布的,佛哈和堂阿爾瓦羅也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他們指責教區法官買賣圣職。在俱樂部,人們都在談論這件事。大伙儿都說自己親眼見到堂桑托斯腳踢紅十字商店的門,還大叫大嚷地向講經師挑戰,要進行決斗。關于這個問題,有兩种不同看法:一部分人主張當局出來于預,另一部分人認為巴里納加有權利這樣做。
  “塌鼻梁”東奔西走,四處打听。他每天要去講經師家兩三次,向講經師和唐娜·保拉報告人們在議論些什么。唐娜·保拉給他丰厚的報酬。
  唐娜·保拉老是有些提心吊膽,不過,她沒有喪失信心。她認為自己能幫助儿子脫离險境。她覺得自己首先應去拜訪主教,免得讓流言蜚語傳入主教大人的耳中。唐娜·保拉在主教府待了整整一天。當年代替她的主教家的女管家烏蘇拉奉命往后不讓閒人進入主教房間。主教府的人向來對唐娜·保拉言听計從,這次自然也不敢違背她的意愿。講經師雖沒有像他母親那樣做,但也提高了警覺性,保護自己的本能促使他支持唐娜·保拉的做法。
  唐娜·保拉和堂費爾明言談不多,但他們心照不宣,都在采取保護自己的措施。母親有些不太高興,她認為儿子沒有對自己說真心話,在毀了她。在她眼里,庭長夫人唐娜·安娜·奧索雷斯已成了她儿子的“情婦”,當然,這話她從來沒有說出來。她認為,這是個缺口,船就從這儿漏水。她還認為,人們為什么在紅十字商店和堂桑托斯問題上大做文章呢,原因就在于另一筆“買賣’咄了偏差,而這筆買賣和女人有關。她是這樣認為的。她覺得紅十字商店的問題已是過去的事儿,這個問題早已老掉了牙,誰也不會去注意了。可是,由于出現了新的問題,出現了和那個虛偽、狡詐的騷女人有關的丑聞,促使大家舊事重提,將陳年老賬又翻了出來。“如果讓福爾圖納多知道了這些事儿,那我們就完蛋了。”她要紅十字商店店主對醉漢堂桑托斯每晚的砸門聲充耳不聞,也不要再去請求當局出來干預。她還買通巡夜人,叫他對此事不要大肆張揚。但這一切均無濟于事。每到夜里,左鄰右舍都在等著看熱鬧,一有動靜,便會都出來觀看。
  唐娜·保拉開始派人監視儿子的行蹤。
  “塌鼻梁”見庭長夫人和講經師傍晚時雙雙進入唐娜·佩德羅尼拉的家里,立即報告唐娜·保拉。堂庫斯托蒂奧也見到了,立即告訴格洛塞斯特爾。隨即這個消息傳遍了全城。
  這時,和平咖啡店有不少人正在听堂龐佩約和堂桑托斯大罵宗教,詛咒被吉馬蘭先生稱為代理主教的德·帕斯。在普通民眾中已有堂桑托斯如何破產和講經師在銀行里有數百万存款的傳聞。為此,“老厂”的一些工人說要將教士們統統絞死,以便割去毒瘤,但工人中的一些卡洛斯分子不同意,因為這些人中間有講經師的朋友。如果人們尊敬他是因為他是神父,那么,他們害怕他,是因為他是財主……不過,一般民眾不談他和女人的關系。九月革命時期曾有人議論過堂費爾明的風流韻事,隨后,人們便將此事遺忘了。當年鼓吹革命的那些工人有的死,有的老,有的离開,也有些人已“看破紅塵”。年輕一代雖討厭教士,但他們更喜歡酒館和俱樂部。人們談起社會革命時,就說神父跟資產階級一樣坏。宗教狂熱不好,資本主義更坏。在工人區里已沒有積极反對教士的人。那儿的人對講經師主要是蔑視,不是憎恨。然而,堂桑托斯那么一鬧,加上宗教法庭上的某些人的專橫行為,又听說講經師在銀行里有股票,這又燃起了民眾的怒火。這次甚至有人說要絞死講經師和其他的教士。
  格洛塞斯特爾將對教區法官的誹謗視為自己的杰作。除了他,就要數堂阿爾瓦羅·梅西亞對此最感興趣了。他已恨死了這個講經師。他認為,這個紅得發紫的人也不正經,他是跟自己爭奪同一獵物的主要對手,而且,他都快到手了,也可能早已到手了。他認為忏悔神父潛移默化腐蝕靈魂的那一套比自己迂回包抄的手法更高明。“我布下了包圍圈,可誰知道他竟從地底下鑽了進去。”斐都斯塔的這個花花公子一想到自己在堂維克多·金塔納爾的擺布下受了那么多罪,身上就直冒汗。据他回憶,在和堂維克多短短的几個月交往中,后者竟給他將卡爾德隆。洛貝、蒂爾索。羅哈斯、莫雷托和阿拉爾孔等作家的劇作全都朗誦過了。是誰讓這位夫人臥床不起,使她從一個和藹可親的多情女人變成一個難以接近的膽小的虔誠的女人呢?是講經師,這是毫無疑問的。正當梅西亞准備向他緊追不舍的女人吐露衷腸,發起進攻時,卻突然發現“庭長夫人生了病,不會客”。他已有半個月沒有見到她了。人們允許他進入客廳,問問她的病情,可就是不讓他走進她的臥室。他每天都去她家看望她,但不讓他和她見面,真气死人!可講經師呢?他親眼見到教區法官毫無阻攔地進去單獨跟她待在一起。這太不公平了。在安娜歷時几天的第一次康复期,他還被允許進她房間兩三次,但他從沒有机會和她單獨交談。可是,后來情況就更令人傷心了。安娜第二次生病了,病情很危險,身体越來越不好。當他在客廳里見到安娜時,發現她骨瘦如柴,臉蒼白得像死人。盡管她還是那么美,但對他來說,這已沒有什么意義了。他干嗎要為這樣的女人奮斗呢?她只能獻給上帝。她几乎湯水不進,連胳膊也抬不起來。堂阿爾瓦羅心煩意亂,他估摸著這個女人需要多長的時間才能康复,才能有性的沖動,而這正是梅西亞先生孜孜以求的目標和愿望。看來需要相當長的時間。在她康复前,他不打算做什么有用的事情。
  對講經師來說,情況就不是那樣。他正利用這個時机,對她虛弱的頭腦灌輸天國的幻想……
  梅西亞感到,安娜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她從來不看他一眼。他對她關心地問寒問暖,她只是三言兩語作了回答,雖然很有禮貌,但是冷冰冰的,毫無熱情。有時他甚至以為這些話都是講經師讓她說的。一天下午,庭長夫人當著自己的丈夫、堂阿爾瓦羅和德·帕斯的面吃飯。她邊吃邊流淚。講經師說,不想吃就不必勉強了,而梅西亞則主張不想吃也盡量多吃一點。
  “請這位教士先生原諒,我認為,吃了身上才有勁,才不會貧血……”
  “我的朋友,”講經師微笑著反駁說,“我想您一定比我更清楚,吃飯也會貧血的,因為吃下去不一定會吸收。”
  “請教士先生原諒,我真巴不得她多吃點肉,吃英國式的肉……”
  血在她身上快點流吧。為了看到血在他想像的那干癟的血管里流動,他真想從自己胳膊里給她輸點血。他愿為她貢獻自己的一切!一天,堂阿爾瓦羅真的談到了輸血,他認為,這方面科學已有了長足的進步。
  索摩薩听了,頭點表示同意:
  “在這方面科學的确取得了很大進步。在輸血方面……”談到醫學,他有些害怕堂阿爾瓦羅。此人多次去過巴黎,從那儿除了帶回軟帽外,還帶回克勞德伯納和帕斯特的一套理論,看來他在現代醫學知識方面一定比自己強得多。而他索摩薩呢,從不看書,眾所周知,他沒有時間。
  1十九世紀法國生理學家。
  2十九世紀法國化學家。
  庭長夫人的病慢慢地好了,臉上有了血色,身体也變得丰滿了……但她還是那樣冷漠,沉默寡言。堂維克多和堂阿爾瓦羅還是那樣親密無間,他們在一起喝啤酒……但安娜從不在場。如果堂阿爾瓦羅跟他打听安娜的情況,他要么裝聾作啞,要么有意改變話題;如果堂阿爾瓦羅再次問起她,金塔納爾便歎口气,聳聳肩,說道:
  “隨她去吧,她在祈禱呢。”
  “在祈禱?做這么多祈禱會累死她的……”
  “不會的,她不在祈禱……她在默禱……誰知道呢?反正這是她的事儿,隨她去吧。”
  他又歎了口气。是的,他确實不想管她的事。但堂阿爾瓦羅梳理了一下細軟的金發,暗暗地罵自己混蛋。他自言自語地說:
  “我現在什么也不怕了。那天晚上我在黑暗中遇到她時,應該對她采取行動的……”
  然而,他沒有這樣做。他已無法挽回自己的過失。一天,他向安娜伸出手,她居然急中生智,找個借口,將手縮回去,拒絕和他握手,從此,他再也沒有碰到過她柔軟的手指。后來,他連她這個人也見不到……
  這种事情竟然發生在他梅西亞的身上,大荒唐了!讓比西塔辛、奧布杜利婭和隆薩爾知道了,會怎么說呢?讓大伙儿知道了,會怎么說呢?
  他們一定會說,他被神父擊敗了。那他就得跟神父決斗,不過,這是另一回事了。堂阿爾瓦羅一想到身穿禮服的講經師前來和他進行決斗,便全身打起哆嗦。他回憶起那次當著安娜的面与講經師比力气輸給他的情景。一想到教士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他就有了勇气;一想到堂費爾明的拳頭,勇气就消失了。看來,只有跟佛哈、格洛塞斯特爾和教會里這個暴君的所有的敵人聯合起來,才能戰胜他。
  堤岸已成了神父和法官們散步的地方,因為一般民眾已到林陰大道上散步去了。下午散步時,堂阿爾瓦羅常常遇見講經師。他們總是客客气气地互相問好,但堂阿爾瓦羅總覺得自己低人一等,臉有愧色,因為他覺得在場的人都在瞧著他們倆,并進行比較,結論是神父是胜者,他更強壯,更神气,更有能耐。堂費爾明和平時一樣,謙恭中帶點傲慢,禮節多于基督徒的仁慈,他臉帶微笑,身材勻稱,走起路來,步履穩健,寬大的法袍發出有節奏的瑟瑟聲;他沉著冷靜,對流言蜚語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情。教士會的三個最英俊的年輕人常常在堤岸相遇:一個是唱詩班的領班,高大魁梧;另一個是部長的親戚,身材修長,面目清秀;第三個就是堂費爾明。他的舉止最瀟洒,但個頭略微矮了一點儿。這三人都穿著寬大的閃閃發光的优質黑呢法袍,就像三根挂著黑慢的堅固圓柱。盡管他們像戴孝一樣身穿黑衣,神情凝重,但堂阿爾瓦羅卻在他們身上看到某种對斐都斯塔女人的誘惑力。在他們身上也体現了教會的威望,体現了風度、才智、健康和力量……堂阿爾瓦羅將他們想像成三個漂亮的修女,想像成三個風姿綽約,又有才華又有風度的少女,她們漫步于堤岸……他肯定,男人們的眼睛一定會盯住她們不放。反之,他們是男的,女人的眼睛也會盯著他們。俱樂部主任确實認為自己從散步的夫人小姐們對那三個像大衛雕像一樣英俊的年輕教士的問候中,看出她們蕩漾的春心。
  堂阿爾瓦羅越來越迷信忏悔的作用,越來越相信忏悔神父對向他講述自己罪過的女人產生的影響。瞧著從自己身邊走過的那些女子,有的衣著奢華,有的身穿喪服或法衣,但個個都按自己的方式打扮得討人喜歡。梅西亞想像著女人与女人之間、教士和女人之間那种复雜的關系。
  總之,堂阿爾瓦羅又嫉妒又惱火。他那种只适合偷雞摸狗的“唯物主義”似乎變得更加激進了。他認為,除了物質和力量,不存在別的任何東西。要不是自己是進步政党的党魁,他也許早就成為宗教的敵人了。他竟然向俱樂部委員會提出建議,往后再也不要在陽台上張燈結彩,搞任何帶有宗教色彩的慶祝活動了。隆薩爾對此持异議,但俱樂部主任通過表決,強行通過了自己的提議。堂龐佩約·吉馬蘭終于取得了胜利。
  堂阿爾瓦羅希望無神論者重返俱樂部,因為他需要得到那些千方百計使講經師威風掃地的人的支持。以佛哈和小華金·奧爾加斯為首的那些喜歡背后議論他人的人,建議派几個人去找堂龐佩約,勸他回到俱樂部里來。“當初他也不應該离開嘛。”他們還准備對吉馬蘭的返回舉辦一次晚宴。小侯爵巴科以為自己是地道的貴族,至少在表面上應該信教,所以,開始時,他反對佛哈和奧爾加斯的建議。后來,考慮到他崇拜的對象梅西亞需要那個無神論者幫他一起毀坏教區法官的名聲,也考慮到在晚宴上他們可以痛痛快快地樂一樂,便改變了主意,決定和市長佛哈、華金·奧爾加斯一起去找堂龐佩約。
  吉馬蘭先生的書房里堆滿了報紙和各种廉价的石膏像,有伏爾泰、盧梭、但丁、富蘭克林和托夸多·塔索等,有的像,有的不像。它們按一定順序放在塞滿舊書的書架上。無神論者在書房里接見了來訪者。
  堂龐佩約穿一件像跳棋棋盤一樣藍白相間的格子長袍。見到來訪者,他開始時有點吃惊,隨后便客客气气地對來訪者表示歡迎。
  這几位先生來干什么呢?難道來找他尋開心的?他當然不希望發生這樣的事儿。不管怎么說吧,在自己的家里能接待貝加亞納侯爵的儿子心里總是高興的,盡管他不愿承認這一點。
  佛哈說明來意。吉馬蘭听了,激動得霍地站起來,連背心后面的扣子都繃開了。
  “諸位先生,”他聲音顫抖著說,“要不是當初我庄嚴地宣了誓,要不是那些宗教狂熱分子迫使我退隱在家,那我一定會高高興興地回到俱樂部里去的,這俱樂部是我和其他六七個人一起創建的。先生們,我為什么不愿上俱樂部呢?要知道,我在那儿度過了最美好的時刻,和城里那些見多識廣的人進行過交談。在那儿,寬容、尊重他人的言行已是一种信條,這是從我們祖上傳下來的美德。和我交談的有識之士中就有這位可敬的年輕人的父親,我的摯友和同學貝加亞納侯爵大人。他們尊重我的看法,我也尊重他們的意見。諸位親臨寒舍,我永難報答。我認為,主要目的已經達到,這就是說,思想自由的原則重新在俱樂部里大放异彩。我的理想實現了。至于我本人嘛,諸位先生,我應當聲明,我不能違背自己庄嚴的誓言。所以,不能跟你們回去,盡管我非常愿意這么做。”
  來訪的人們堅持要他去,從對方的臉上他們看出一定能達到目的。
  佛哈提出了一條很有分量的理由:
  “堂龐佩約先生,您剛才就非常愿意跟我們回去,重返俱樂部……”
  “是的,我非常愿意,我是這么說的。”
  “問題只是您起過誓……”
  “對,我已庄嚴地起過誓,一輩子再也不進俱樂部了。”
  “什么庄嚴不庄嚴的,請您原諒我這樣說。發誓的人都請上帝作證人。您不信上帝,庄嚴地宣誓從何談起?”
  “說得對极了。”小華金·奧爾加斯說。他站起身,隨即做了一個佛蘭德式的舞姿。
  華金認為,在職業無神論者的家中,或者說,在瘋子家里,不必怎么拘禮。
  堂龐佩約一面考慮著佛哈的話,一面瞧著奧爾加斯,見他剛才那么放肆,非常吃惊。他不知如何回答。最后,他說:
  “我确實沒有資格起誓……但我要保證自己的聲譽……”
  “可是,朋友,當時您并沒有拿自己的名譽起誓,您只是發誓再也不進俱樂部的門……斐都斯塔的人全都記得您的誓言。”
  堂龐佩約一听說全斐都斯塔的人都記得他的誓言,頭腦就發暈。
  然而,他還是不想去,只是態度已不像剛才那樣強硬了。
  佛哈對小侯爵擠了擠眼。小侯爵便向吉馬蘭發起進攻,他終于招架不住,投降了。
  連頭號貴族貝加亞納侯爵的儿子都來求他返回俱樂部,他再不回去,也太不像話了。他終于屈服了。
  “不管怎么說,”他說,“既然你們為我找到了回去的理由,那我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回去了。”
  “您當然可以回去。快穿上禮服吧,晚宴已准備好了。”
  “什么晚宴?”
  “先生,請您返回俱樂部的那些人為您准備了歡迎宴會,也就是那么十二三個人一起吃頓晚飯吧。”
  堂龐佩約一時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應該接受邀請。可佛哈他們不容他謙讓,他便赶忙穿上禮服,戴上禮帽。他只感到有些頭暈目眩,此時好像站在洒了玫瑰香水的澡盆里。
  小侯爵親自來請使他特別感到愉快。說到底貴族還是貴族,它的力量比誓言大。它是歷史的要素,也是實在的權勢。沒有上帝可以,沒有貴族卻不行。
  一小時后,眾人便在俱樂部的餐廳里就座。餐廳在三樓,离賭室不遠。堂龐佩約坐首席,他的對面是堂阿爾瓦羅·梅西亞,其余的人則不分貴賤,隨便就座。他們是:巴科·貝加亞納、奧爾加斯父子倆、堂弗魯托斯·雷東多——無論是宗教界還是政界的宴會,他從不缺席,還有貝多亞上尉和曾被作為共和派遭流放、脾气急躁、劍法高超的富爾戈西奧上校,以及常為馬德里的報刊撰稿、經常回故鄉斐都斯塔顯示自己的胡安尼托·雷塞科。此外,還有一個銀行家和几個跟梅西亞看戲時坐一個包廂的年輕人,他們都是俱樂部的常客。
  堂龐佩約不常在飯店吃飯。他和地方上的權貴交情不深,所以,很少吃到這么丰盛的酒宴。這頓原本算不上豪華的晚餐,在他看來不亞于巴爾塔撒的盛宴。仿緞桌布雖光滑,但不精美;帶有金色條紋的白餐盤又厚又重;大大的高腳杯里放著折疊成帳篷形狀的餐巾;酒瓶按酒的等級依次排列,瓷盤里分別盛著像舌頭一樣的紅辣椒、浸泡過的油橄欖、色澤鮮亮的黃瓜和其他的涼拌菜。瓶口封得嚴嚴實實的一瓶瓶波爾多紅酒像貴族一樣顯得十分庄重。燭光映照在酒瓶、酒杯和鍍銀的餐具上,閃閃發亮。餐桌中間放一束人造假花,旁邊擺兩只筒形花瓶,上面繪有中國畫。在瓶上插著几枝粗劣的假花,誰也說不清像什么花,這倒使堂龐佩約想起馬戲團里哪位小姐亂麻般的一頭黃發。桌上還有几盒雪茄煙,有香木盒裝的,也有鐵皮盒裝的。几只非常俗气的放調料的瓶子里裝著油、醋,以及其他的調味品,名目繁多,令無神論者看得眼花繚亂。他笑嘻嘻地、目不轉睛地瞧著這干淨、体面的宴席,整個場面顯得活潑、開朗、鮮艷、充滿希望。眾人靜靜地開始用餐,宴席上气氛熱烈,大家爭相說笑話和俏皮話。小華金譏笑這里的服務方式。他說了說福爾諾斯、塔爾利納和波爾多等地是如何舉行晚宴的。
  1巴比倫的攝政王。
  除堂龐佩約外,大伙儿都胃口大開。無神論者由于太激動,反而吃不下。上了第二道菜后,他就想自己應該站起來祝酒,而且要好好說几句話,作為祝酒詞。這時他已停止進食,也無心去听別人的說話,腦子里一直思索著自己的祝酒詞,連別人的問話也敷衍應對。這時,他耳發紅,腿發抖,只想惡心。總之,他這時覺得非常不舒服。
  依照他的愿望,宴會應該這樣進行:首先,由堂阿爾瓦羅致詞,對他堂龐佩約在維護思想自由的神圣主張方面堅持不懈的精神贊賞一番,并以俱樂部委員會的名義宣布以后不再舉行宗教活動,就像國家不應該舉行宗教活動一樣。接著,由佛哈、小侯爵等人講話,重申上述思想,最后,由他吉馬蘭致詞,他應該站起來作總結性發言……
  他一邊机械地吃喝,一邊在打腹稿,可就是想不起來該說些什么,也不知怎樣才能使他的演說既不做作虛偽,又有新意。“這几個年輕人啊……他們應該早點通知我,我才有時間准備。”
  和無神論者的愿望相反,一上香檳,餐桌上議論的話題就轉了向,原本像這樣嚴肅的場合,話題應該庄嚴,此時卻談起了女人。人們都十分留戀童年時期,認為那時充滿幻想。大家都說,那時對愛情只是一种憧憬和想像。巴科也認為,他和大家一樣,認為那個時期十分美好。
  帕爾馬先生是個銀行家,年過半百,卻還十分風騷。他是梅西亞的至交。此時他抱怨青春過于短暫。他含著眼淚,手端空杯,闡明他的哲學思想。如貝多亞上尉說的那樣,這是一种令人心碎的悲觀主義哲學思想。
  談話時斷時續,海闊天空。吉馬蘭專心地听著。此時人們談起陰間,談及道德問題。大部分人認為,美德是相對的。臉色蒼白的佛哈站起來以顫抖的聲音說,任何一類的道德都不存在,人只是習慣的動物,沒有一個人不是為自己的。
  “人連禽獸都不如。”貝多亞上尉說。
  1原文為拉丁文。
  富爾戈西奧上校尊敬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听懂這句話,就點頭表示贊同。
  “這就是為生存而斗爭。”小華金·奧爾加斯嚴肅地說。
  “除了物質,別無他物。”只有喝醉時,佛哈才道出他的哲學思想。
  “只有權力和物質。”老奧爾加斯說,這句話他是從儿子那儿听來的。
  “是物質加金錢。”胡安尼托·雷塞科尖聲尖气地說,話語中帶有一絲老奧爾加斯沒有覺察到的嘲弄。
  “說得對。”演說家帕爾馬大聲說。他提議為大自然的各种美好事物干杯。此人得了難以治愈的貧血症,体質极差。
  話題又回到了愛情和女人。他們一邊喝咖啡、烈酒,一邊說著自己的隱秘。餐桌上提到了許多女人的名字。這儿什么話都可以說,反正就那么几個人在場,而且都是互相了解的知心人。在這种場合,梅西亞照例說話不多,因為他知道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別人在大談自己的艷史時,他只是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手托腮幫,一味想著自己的心事。他吸著上好的雪茄,兩只濕潤、活潑的眼睛凝視著天花板。除梅西亞外,餐桌上的人個個都喝得醉醺醺的,丑態百出,俗不可耐。梅西亞卻還是那么瀟洒英俊。人們好像從來沒有見到過像他那樣勻稱,那樣和諧的体態。即使他喉嚨里的嗝气聲也絲毫沒有給人以粗野的感覺。總之,這個花花公子看起來倒像個道貌岸然的神父,而不是淫棍。他能自制,飲酒有度,保持庄重的舉止。
  堂阿爾瓦羅在群魔中獨自保持清醒。他認為自己是真正的戀人,懂得真正的愛情。盡管他是個肉欲主義者,但他認為肉欲也是愛情。月亮即使是一塊破舊的馬蹄鐵,明月終歸還是明月。
  他回想起雖不那么明亮但富有詩意的愛情之夜,也真想談談自己的艷史。這种愿望過去沒有過,只是在吃了庭長夫人的閉門羹后才有的。
  在人們的一片喧鬧聲中,堂阿爾瓦羅開始講述自己的戀愛經,他前后一共講了兩三次。他一開口,大家全都掉頭注視著他,洗耳恭听。看眾人這么感興趣,他就不得不講了。這個情場上的老手已不再用胳膊肘支著桌子,而是雙手交叉著擱在桌子上,身子趴在上面,手指夾著一根上面的煙灰足有一寸長的雪茄,腦袋微微歪向一邊,露出一副神秘的醉態,雙眼望著枝形吊燈,開始用溫和的語言緩緩地輕聲輕气地講述著自己的隱秘。他的朋友們像在教堂里一樣靜悄悄地听他講。坐得遠一點儿的人都欠起身子,雙手扶著桌子或前邊人的肩膀。這情景使人想起了達·芬奇的《最后的晚餐》。
  斐都斯塔的唐璜從听自己說話的人們的眼神和微微張開的嘴巴上看出,他們對他說的非常感興趣。他心里一高興,便將話全都說出來。小華金·奧爾加斯和小侯爵神情專注地傾听著這位情場老手的話,這都是大學問呢。
  在堂阿爾瓦羅的諸多風流韻事中,有的很有點浪漫情調,有的還相當危險,需要有點勇气。多數情況表明了女性的脆弱。總的說來,必須消除畏首畏尾的心理,要堅持不懈,要大膽,要速戰速決。
  短暫的寂靜不時被一陣陣哄堂大笑打破。這常常是帶有喜劇色彩的風流韻事逗樂了听眾,使他們的神經處于亢奮狀態。這些靈魂肮髒不堪的人怀著又嫉妒又羡慕的心情傾听著,干枯的眼睛閃閃發亮。
  這個勾引女人的能手靠在那塊皺巴巴的肮髒的桌布上,大談他的勾引術。
  梅西亞對他們坦陳自己的隱秘,不僅為了讓他們高興高興,更主要的是讓自己听听心聲,知道他還是原來的那個梅西亞。
  “說白了,談情說愛都是騙人的圈套,否則,只能是幻想。當然,發瘋一樣愛著我梅西亞的女人也是有的,但為數不多。如果遇到不那么放蕩不羈的女人,成功的机會就會減少。真正出于愛慕而投到我怀抱里的女人寥寥無几。主要是靠机遇而不是靠勾引;勾引是為了使机遇成為現實。”
  接著,梅西亞就談了談自己是怎樣將“老厂”的一個工人師傅的女儿搞到手的。他為人忠厚,像百眼巨人一樣維護著家庭的聲譽。姑娘叫安赫利納,除父母親外,家中還有祖母和弟妹。她純洁得像只白鼬。他因地制宜,根据不同的家庭變換自己的手法……在安赫利納家,梅西亞先從和她家里的人拉關系人手。例如,和孩子們玩捉迷藏,給他們疊紙鳥;跟老祖母玩多米諾骨牌,幫她母親繞線團,還耐著性子假裝興味盎然地傾听她父親有關社會主義和人道主義的說教。這么一來,大伙儿都喜歡他,他成了安赫利納家聚談會上的常客,也成了他們的知心朋友和好參謀。人們在姑娘家里隨時見到他漂亮的身影。他待人親切、溫和,對孩子像慈父,關心姑娘家的事像關心自己的事一樣。他就用這种辦法慢慢地贏得了她一家人的歡心,也贏得了安赫利納(或者是別的女人,因為這樣的事對他來說已不止一次)的愛情。有時在一張蒙著大桌布,底下放一盆炭火的桌子邊,有時在陽台上,反正他利用一切時机和她接近,緊緊地摟抱她,使她對他這個漂亮的男人產生感情。然后,他就用父親的口吻,甚至顯得相當天真地跟她談談愛情方面的事儿。最后,有一天晚上,在圣誕節前夜晚餐后的那段時間,當家里人正在無憂無慮地談笑的時候,安赫利納的情欲達到了高峰……家庭蒙受了恥辱,而這一家子的好朋友——大家最喜歡的人便一去不复返了。
  1西方寓言中的人物,有一百只眼睛,平時總有五十只開著。
  聆听梅西亞說話的人仿佛親臨其境,親眼看到那一個個親親熱熱傾訴衷腸的場面。他們似乎從堂阿爾瓦羅的回憶中,從他臉部表情和微笑聲中見到他如何裝成心地善良的人,如何裝做坦率真誠的樣子,騙取女人的歡心。總之,他們似乎見到了梅西亞征服女人的全部伎倆。
  “各位朋友,為了讓女人就范,有時也得使用暴力。不通過拳打腳踢,大滴流血,便很難取得胜利,不使用暴力的戀愛,那只能是柏拉圖式的戀愛。本世紀的唐璜,甚至是各個時代的唐璜,征服女人都是不擇手段的。只要需要,他們有時會變得十分浪漫,具有紳士風度;有時會顯得粗暴、無恥、固執,蠻不講理。”
  堂阿爾瓦羅永遠忘不了那次歷時三個夜晚的搏斗。在這次搏斗中,戰敗者比戰胜者更光彩。搏斗的場所是個糧倉。那是間木屋,底座是四個石墩子,樣子就像沼澤地里用几根樹干支撐的房子或原始部落居民的房屋。拉莫納是個鄉下姑娘,她就睡在糧倉里。在她那張漆成紅藍色的動一下就會吱吱作響的木床邊,堆著玉米棒子,一直堆到了屋頂。
  搏斗就在那儿進行的。堂阿爾瓦羅仿佛此時還在進行搏斗一般,有聲有色地描述了夜晚如何黑暗,翻牆進去如何困難,狗如何狂吠不止;人們好像听到了他打開窗門發出的吱吱聲和搖搖欲墜的床上發出的呻吟聲,以及玉米葉墊子的窸窣聲。姑娘沒有叫喚,但進行了有力的反抗。她拳打腳踢,用牙咬,保護自己。堂阿爾瓦羅說,這一切反倒激發了他的獸性,產生了過去從未有過的強烈的淫欲。
  “我真像他撤大帝在蒙達那樣和她進行了死拼。各位先生,拉莫納這個皮色黝黑的姑娘身強力壯,她那一雙我希望在愛情的激勵下摟抱我的胳膊使勁地按住我的手,她的勁儿真不小。我像吃了辣椒一樣,受到了強烈的刺激,欲望更加強烈。我發現拉莫納很喜歡和我進行搏斗,高興得像發了瘋一樣。她相信自己是不會被暴力征服的,她也不想這么輕易地委身于哪一個公子哥儿。她一直不聲不響地進行了反抗,時而用牙咬,時而用頭撞。床塌了,我們滾到了地上,又滾到了玉米堆里。月亮出來了,月光射進被我打開的窗戶,我見到那個身強力壯的村姑站在我的面前,一條腿埋在金黃色的玉米堆里,另一條腿的膝蓋頂住我的胸口。她拿一根包著鐵皮的木棍叫我立即滾開,否則,就要我的命。我從糧倉的窗門一躍來到外面的胡同里。此時我已精疲力竭,卻還要和外面的狗進行搏斗。
  1西班牙一地名。
  “第二天晚上我又去了,狗叫得不那么凶了。窗門沒有關,插銷坏了。拉莫納還沒有睡,她在等我。她見我去了,使勁給了我一記耳光。我不在乎,我們又開始搏斗。就像前一天夜里那樣。我們再次滾進玉米堆里,我嘴里還灌進不少玉米粒。那天夜里我還是沒有戰胜她,我暫告休戰,再次离開糧倉,決心下次一定要取得胜利。第三天夜里我還是進行了搏斗,這次我終于取得了胜利,也得到了胜利果實,只是那一堆討厭的玉米給我添了一些麻煩。拉莫納已精疲力竭,她在呻吟。我們陷進那堆玉米粒中,忘記了一切。常言道,樂极生悲,那天夜里我們倆真差一點儿讓那一堆玉米給悶死了。”
  听眾的掌聲和哄笑聲淹沒了說話人的聲音。堂阿爾瓦羅興致勃勃,打算再跟朋友們講個更富有浪漫色彩的故事。在這個故事里,他的表現很像圓桌騎士中的一名騎士。
  堂龐佩約·吉馬蘭對輕怫的俱樂部主任講的淫穢故事雖不怎么喜歡,卻也听得饒有興味,連想好的祝酒詞也忘了。巴科·貝加亞納讓無神論者不知不覺地喝了不少酒,喝的酒超過了他的酒量。盡管他沒有大醉,卻感到不适。堂阿爾瓦羅講的這些事儿要是在別的場合讓他听到了,他准會發火,這次他反而感到頗有興趣。
  梅西亞說累了,也有些后悔不該講這么多。他終于結束了講的故事,回頭請堂龐佩約說話。
  “堂龐佩約,”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說。看他那個樣子,如果不是喝醉了,就是往事的回憶使他陶醉了,“堂龐佩約,眼下既然是說心里話的時候,也請您跟大伙儿談談您的隱秘……”
  “各位先生,”無神論者說,“我的隱秘從我的臉上就可以看出來。”
  “好啊。”眾人齊聲說。
  几只酒杯翻倒,打碎了。
  “我建議,”站在椅子上的胡安尼托·雷塞科說,“憑他這种性格,我們就允許他對我們以‘你’相稱,我們對他也這樣。”
  “同意!”
  “那好,”胡安尼托接著又說,“龐佩約,你這個愛自吹自擂的龐佩約,我今天要讓你不高興一下。你以為斐都斯塔只有你一個無神論者……”
  “先生……”
  “我也是無神論者,我也是畫家。不過,你是個進步的無神論者,狂熱的無神論者,是個四腳朝天的神學家……你望著天過日子……卻又低著腦袋從腿縫里朝下看。雖說仰著朝上看和趴著朝下看在表面上有矛盾,但表面上矛盾的事物也可以統一起來。正如某些淺薄的哲學家說的那樣,如果我們記得并非每個人都有兩只腳這一事實,那么,這個矛盾就解決了。”
  1原文是拉丁文。
  “先生……我不明白你那套哲學用語。早在您出生前,我就當夠了無神論者了。如果您剛才這番話是有意羞辱我這個白發老人,那么……”
  “我剛才說你是個四腳朝天的神學家。你知道,文明世界里已無人談論上帝,既無人說上帝好,也無人說不好。有沒有上帝這個問題沒有得到解決,但它自動消失了。這你是不會理解的。請你听著,這事跟你有關:你狂熱地否定上帝的存在,最后卻要死在教堂里,而你本不該离開教堂的。我對你說,阿門。”
  1原文為拉丁文。
  說完,胡安尼托就跌倒在桌子下。
  除梅西亞外,大家對他這番話非常气憤。梅西亞將手伸給他,說:
  “請大家原諒他吧,他喝多了。”
  “這個胡安尼托,”上校對美洲化堂弗魯托斯說,“我認為他太愛賣弄自己的學問了。”
  “他是個比上了絞架的堂羅德里戈還傲气的餓死鬼。”
  人們又談起了宗教。堂弗魯托斯表明了自己的信仰。他說話語無倫次,東一榔頭西一棒,將葡萄酒洒得滿桌都是,只管用眼神乞求眾人讓他把話說完。
  堂弗魯托斯堅持認為他的靈魂是不朽的,認為除了美洲,還有一個世界,這是個美好的世界,只有沒有干過攔路搶劫的那些人的靈魂才能去那儿。另外,他還認為,上帝是仁慈的,他對凡間的事往往視而不見。堂弗魯托斯自然要帶著對過去痛苦生活的回憶去那個美好的世界。要不,就沒有味儿了。
  “堂弗魯托斯為什么還要記得人世間的這种种倒霉事呢?”佛哈湊著小奧爾加斯的耳根問道。
  “先生們,”華金大聲地說,“如果另一個世界沒有歌曲,我就不去。”
  說完,他就一躍跳到桌上,抓住旁邊一根柱子,熟練地跳起佛蘭德舞。有人給他喝彩,還給他打著節拍。于是,這個年輕醫生以沙啞、憂郁的音調唱道:

    媽媽,這個東西真稀奇,
    看弗拉斯奎洛那肚皮……

  堂龐佩約感到全身發冷。這太不像話了。他盯著奧爾加斯父子倆。小奧爾加斯站在桌子上。
  “想不到你們如此褻瀆神靈,真把我給弄糊涂了。”巴科對坐在一旁,沉默不語的小侯爵說。沒有女人,他覺得索然無味。
  華金大聲地說:
  “為堂龐佩約的健康再唱一支!”
  于是,他又唱了一支粗暴地影射圣像的民間小曲。
  “別唱了,我的先生!”吉馬蘭一听到倒數第二句唱詞,生气地說,“我不需要用這种下流的歌曲祝我的健康。你們這般無恥的咒罵實際上是在幫教士的忙。您要明白,您是個乳臭未于的黃毛小子。世界上的宗教有許許多多,今天有人信這個教,明天有人信那個教,但是,無論是古代還是當今,文明的民族永遠不能丟棄的是良好的教養和人与人之間的互相尊重。”
  “對,完全對。”眾人齊聲說,小華金也包括在內。
  “我不愿意別人把我看做反對崇拜圣像的人。不錯,我是反對崇拜圣像,但我反對盲目崇拜。我是美德的倡導者,反對束縛人類智力和心靈的黑暗勢力。”
  “說得對,妙极了!”
  “如果有人認為我會容忍丑事,和無恥之徒同流合污,贊成淫亂,那我就要憤怒地表示抗議。我來這里是為了另一件事。我認為現在該是正式談談這件事的時候了。”
  “很好,”佛哈說,“吉馬蘭先生說的話像書里說的一樣,盡管他從來不讀書。這沒有關系,因為如他自己說的那樣,他說出了心里話。各位先生,我們今天在這儿會晤是為了慶祝吉馬蘭先生返回俱樂部,或者說返回自己的家園吧。他為什么會回到俱樂部呢?這是因為我們已擺脫了令人厭惡的宗教狂熱的羈絆,他回來是要建立一個社團。也許大家還不明白,我們今天的活動就是這個社團的成立大會。這個團体有些激進,它的目的是反對那些口頭上大談宗教教義,實際上根本沒有宗教觀念的偽君子,撕下他們的假面具,將那些吸人血的教徒從斐都斯塔驅逐出去!”響起了暴風雨般的掌聲,但巴科沒有鼓掌,他還是在想,這次活動沒有姑娘參加。“先生們,我們要向篡奪權力,橫行霸道的教士和宗教法庭的法官宣戰!向那些買賣圣物,利用地道將其章魚般的触角伸到紅十字商店的金庫的教士宣戰……”
  “您說到點子上去了!”
  “向那個將体面的商人,將一家之主搞得一無所有的教士宣戰!向那個拆散人家的家庭,硬將年輕姑娘關進修道院肮髒不堪的禪房,名義上將她們獻給上帝,實際上將她們獻給了死神的教士宣戰!”又是一陣暴風雨般的掌聲。佛哈接著說,“我們起誓吧,一定要將這种丑事四處宣揚,使之家喻戶曉,讓我們的共同敵人徹底完蛋。先生們,我比誰都尊重教區的神父,我尊重那些誠實、貧困、謙恭的教士,打倒高高在上的神父,特別是那個講經師先生……”
  “打倒,打倒!”有几個人隨聲附和,其中有華金。上校比較鎮定,但他也希望講經師完蛋。另外,還有兩三個喝醉了的人。
  吃完飯,天已大亮。他們接著又談了許久,講到了講經師的身世,就像外面人們傳說的那樣,最后,他們一致同意,如剛才佛哈說的那樣成立一個社團,每月相聚一次,吃一頓晚飯,并進行廣泛的宣傳,反對講經師。當眾人三三兩兩走出俱樂部時,他們在低聲議論著:
  “這全是梅西亞事先安排好的。堂費爾明是他的死對頭,他要打倒他,消滅他。”
  “您看他倆誰能斗過誰?”
  “講經師。”
  “阿爾瓦羅。”
  “也許會兩敗俱傷。”
  “總之,”佛哈說,“我既不擁護誰,也不反對誰。”
  “可我要幫助我的頭儿。”這是每個人的一致看法。梅西亞、巴科·貝加亞納和華金·奧爾加斯將堂龐佩約一直送到家里。那是六月的一個晴朗的早晨,气候溫和,太陽一出來,東方的天空出現一片火紅的朝霞。一些熬夜的人的腳步聲在恩西馬達區的大街上回響,好像他們腳下踩的是一面響鼓。天气雖不太涼,但人們都豎起衣領。堂龐佩約默默無言地走著。他用鑰匙打開門,悄悄地走進去,在床上躺下。陽光從關著的陽台門的門縫里射進來,非常刺眼,他閉上眼睛。大白天睡覺對他來說是一場很大的變革,他甚至怀疑世上的規律是不是已發生了變化。他一閉上眼,就覺得向來一動不動的床突然晃動起來。沒過多久,他就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大海上,關在船艙里,遇到海上風暴,頭暈目眩。
  他到中午十二時才起來,不打算跟妻子女儿說昨晚那次晚宴。盡管他發誓不再參加那樣的活動,但沒過几個小時,他又去俱樂部了。他在那儿受到了親切熱烈的接待,并庄嚴地表示要參加每月一次的聚會,以便了解在晚宴過程中成立的那個尚未命名的社團的工作情況。
  唐娜·保拉通過“塌鼻梁”獲悉那幫子人在晚宴上說了些什么,他們有什么打算。這都是俱樂部餐廳的一個侍者告訴“塌鼻梁”的。當講經師從他母親口中知道有人大叫要打倒他時,便聳聳肩膀,站起身來,走出門去。
  “這孩子真犯傻……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考慮的,好像他不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這該死的庭長夫人!這騷貨把我儿子迷住了!”
  第二個月,未名社團召開了第二次會議。大家喝了酒,會飲酒的那些人喝得爛醉如泥。會上,人們談了談宣傳工作情況。佛哈說,他已秘密地和副主教、堂庫斯托蒂奧以及講經師的其他對頭都通了气,了解到許多新的丑聞。他還說,無論是宗教界人士還是世俗人士都一致同意將斐都斯塔從共同的敵人的手中解放出來,眼下他們正在密謀策划,讓那個魔鬼垮台。有關堂費爾明·德·帕斯讀職的种种證据很快就會送到主教的手中。其中最使主教惱火的是講經師利用忏悔室大干無恥勾當。有些事真是駭人听聞。
  堂阿爾瓦羅建議每月一次晚餐的制度暫停執行,到秋天再恢复。同時,他請求大家務必嚴守秘密。另外,他本人以后就不參加這樣的聚會了,對此,他深表遺憾。他的心是和大家相通的,但人就不來了,他有充分的理由懇請眾人尊重他的意見。
  半個月后,七月中旬的一個下午,俱樂部主任來到奧索雷斯家。他是來辭行的。堂維克多在書房里接見他。天气雖不太熱,但主人只穿襯衫,夏天一到他就這樣。對他來說,夏天一到,就該穿襯衫。金塔納爾一見堂阿爾瓦羅,便長歎一聲,將一本黑皮書放在桌上,向對方伸長雙手,大聲地說:
  “啊,我親愛的梅西亞,您真沒良心,您好久沒上這儿來了!”
  “我是來向您告別的。我要到各省去跑跑,隨后再上索布隆溫泉。八月份再去帕羅馬萊斯,這是我的舊習慣。”
  “這么說,您要到九月……”
  “九月底我們才能見面。”
  堂阿爾瓦羅說得很響,仿佛有意讓全家人都能听到。
  見不到堂阿爾瓦羅,堂維克多深感遺憾,他又歎了一口气。對他來說,又增添了一件不愉快的事。
  堂阿爾瓦羅發現他的朋友不像往常那樣愛說話了,也不像過去那樣好指手畫腳了。
  “您不舒服了?”
  “您說我病了?哪儿的話!您是說我气色不好?坦率地告訴我,我是不是气色不好?也許有點儿蒼白,是嗎?”
  “不,不是這么回事。我只是覺得您不像過去那么高興,像有心事似的……我也不明白……”
  堂維克多又歎了口气。停了一會儿,他帶點抱怨的腔調說:
  “您讀過這本書嗎?”
  “什么書?”
  “凱姆卑斯的《耶穌傳》。”
  1十五世紀德國宗教作家。
  “怎么?您,您也……”
  “這是一本讀了令人傷感的書,會使人想起一些從未經歷過的事。這沒有什么,因為生活本身就令人傷心。您瞧,万物都是過眼云煙。您要走了,侯爵夫婦也要走了,比西塔辛也要走了,里帕米蘭已經走了。要不了半個月,斐都斯塔的人都走光了。拉科羅尼亞區將空無一人。恩西馬達區的精華全走了,只剩下一些窮人,打工的……還有我們這些人。今年我們不打算出門。在斐都斯塔待上一個夏天也真叫人難過。我們常去散步的那個草坪的草准會長成一堆茅草了。那儿連人影也見不到了,街上只有狗和警察。盡管冬天雨水多,風大,我宁愿過冬天。誰知道呢,反正我不怕冷。……總之你們走得都很幸福。”
  堂維克多又歎了一口气。
  “我去叫我妻子。您打算跟她告別吧,這也很自然。”
  “不啦,她有事,您別叫她了。”
  “沒關系,她沒有空閒的時候,誰知道她在忙些什么。”
  維克多出去了。堂阿爾瓦羅拿起凱姆卑斯的那本書。這是一本新書,前面一百頁已被人翻閱過,做了許多記號。他從來沒有看過這本書。他覺得這本書像只炸藥包,小心翼翼地將它重新放在桌上。
  安娜走進書房。她穿卡門派教服,臉還是那樣蒼白,但稍微胖了一點儿。梅西亞心跳得厲害,喉嚨里像有什么堵住似的。
  安娜使他又生气,又愛怜。他像被狂風吹离了海岸、也許一輩子也回不到大陸的人發現一座海島那樣瞧著她。誰知道呢,也許這個女人永遠不會是他的。他的高傲使他不肯放棄她,但已有好几次他打算永遠放棄她了。不管怎么說吧,短時間內是征服不了她啦,天知道什么時候能如愿呢。
  梅西亞告訴安娜,他打算出門,不知什么時候回來,他想看看安娜臉部表情有什么變化。
  安娜听了,無動于衷,臉部表情絲毫也沒有變化。
  “今年夏天我們就只好留在斐都斯塔了。”她說,“我不能去海邊游泳。醫生說,海風對我有害無益。”
  “今年夏天斐都斯塔准是慘兮兮的。”
  “我倒并不覺得這樣。”
  堂維克多走出書房,房內只剩下他們倆。
  堂阿爾瓦羅大膽地將雙眼盯視著安娜的臉龐,她也抬起那雙溫柔、平靜的大眼睛,毫無懼色地看著那個許久以來一直想勾引她的人。他感到難以自制,生怕自己說出或做出越軌的事。他站起身來。
  “您准備走了?”
  “如果我現在拜倒在她的腳下,她會做出什么反應呢?”他自問道。他不由自主地將戴手套的手伸給她,聲音顫抖著說:
  “安尼塔,我要上各省去轉轉,您需要捎點儿什么……”
  “希望您玩得痛快,阿爾瓦羅。”她說,話里不帶任何譏諷,但他卻認為她在笑他笨拙、膽怯。他真恨不得將她掐死。庭長夫人那只冷冰冰的手握了握梅西亞的手。
  梅西亞跌跌撞撞地走出書房,先是碰撞了制成標本的那只孔雀,后來又撞在門上。到了走廊上,他和他的朋友金塔納爾告別。
  庭長夫人從怀里取出略帶微溫的黃色耶穌受難牙雕像,將雙唇貼著它。同時,滿含淚水的眼睛注視著烏云密布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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