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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當輪船在夜間嚓嘎嚓嘎行駛的時候,伯蒂拉躺在那里醒著,心里只想著薩耶勳爵。
  她想象自己緊緊抱在他怀里,當他的嘴唇和她的嘴唇相触時,又一次感受到那种激動。
  她感覺不到那狹小而肮髒的艙房令人透不過气來的悶熱;這財她甚至對自己將面臨什么命運都毫不畏懼了。
  她只知道自己离開了那吻過她的男人,她已把整個的心都留給他了。
  她知道她再也不可能愛上別人了;她肯定自己屬于那种只能愛一次、一生中就愛一次的女人。
  她再也不能象過去那樣在腦海里描繪她想象中的丈夫了,因為她這种人的心眼里永遠只可能出現一個男人。
  “我愛他!”她悄悄地對自己說。
  正如她對他所說的,語言完全不足以表達她的感情。
  天剛亮她就起身,在堆滿她行李的狹小的艙房里,她盡量梳洗干淨,穿戴好。
  她想,她向亨德遜太太所表示的謝意還遠遠不夠,真該感謝她的好心腸,還有為她購置的三大箱衣服。
  她強烈要求离開時,她除了想到薩耶勳爵之外,什么別的事情都想不起來了;她想,愛琳頓夫人說得對,她一直依附著他、麻煩著他。
  “他怎么可能要我呢?”她自問。
  等他到了新加坡,那里不僅有總督和公事要他關注,還有他以前愛過的女人!
  她一定美麗而且老練,她將為他煥發出他以前享受過的一切熱情。
  她想起愛琳頓夫人如何一再奚落薩耶勳爵,稱他為“情盜”。
  即使他奪走了她的愛情和心,但与他已經奪到的和將要繼續劫奪的大船相比,她只是微不足道的一葉扁舟。
  “他將會忘記我,”她肯定地說,“但是我卻永遠不會,永遠不會,如果我能活一百歲,我也永遠不會忘記他!”
  雖然她對自己离別的男人充滿感情,但是次日,當輪船靠近沙撈越的首府和港市古晉時,她還是抑止不住對于這個新地方的興趣。
  她在擁擠的甲板上走動,大多數旅客就在甲板上過夜,她發現他們是各种類型和不同國籍的人,但其中大部分是馬來亞人,他們她微笑以表示友好,她也用微笑來回答。
  她無法和他們交談,因此當一位白發的老年商人單挑她說話時,她确實感到十分高興。
  她一點儿也不怕他,因為他身上具有某种愉快的和父性的气質,這和范·達·坎普夫先生毫無共同之處。
  “你是第一次訪問沙撈越嗎,小姐?”他問。
  “是的,”她回答,“我相信這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國家。”
  “确實美麗!”他回答道。“可是仍舊非常原始,和那里的人很難做生意。”
  “那是為什么?”伯蒂拉問。
  “因為他們不是真正對金錢感興趣,”他回答道。“他們和世界上大多數人都不一樣,沒有金錢他們也會很幸福。”
  伯蒂拉惊奇地望著他。他又說:
  “這里有些地區大面積种植菠蘿,公路也都建起來了,但要他們明白我們需要他們的杜仲膠1和西谷米2還挺費周折呢。”
  --------
  1一种珍貴的樹膠,可用于補牙或作絕緣体。
  2用西谷椰子制成的一种淀粉質珍貴食品。

  “你從他們那儿能買到的就是這些東西嗎?”伯蒂拉很撼興趣地問。
  “還有少量金剛石,”老人回答,“燕窩、海參、牛黃,不過大多數居民宁可獵取敵人的頭顱,也不愿生產我所要的東西。”
  伯蒂拉感到毛骨悚然。
  “他們仍舊……把人頭……砍下來嗎?”
  她聲音里确實無疑地帶著恐懼,所以老商人善意地笑了。
  “你是絕對安全的,”他說。“他們不會來碰白种女人的,但你必須懂得:獵取人頭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白种王公或任何其他人想說服他們放棄這种行為還需要許多許多年。”
  伯蒂拉沉默了,幻想薩耶勳爵會在這里保護她,這時老商人接著說:
  “一個年輕的達雅克人成年后,不管他長得多么英俊,他同族的姑娘也不會看重他,直到他至少有了兩、三顆人頭,才會給他帶來榮譽。”
  “兩、三顆……人頭!”伯蒂拉低聲重复道。
  “他可以唱情歌,跳戰舞,”商人接著往下說,“可是總會有人這樣問:‘你獵取了多少顆人頭?’”
  “那么,那個男人怎么辦呢?”伯蒂拉問,知道這是一個多余的問題。
  “他們就去獵取,”商人回答。“等那個男人帶著戰利品回來,人們就為他准備盛大筵席——干頭顱宴。”
  “但是,難道……傳教士還不能……說服他們,讓他們知道那是……錯誤的嗎?”
  商人哈哈大笑。
  “就我看到的傳教士而言,他們制造的麻煩遠遠超過他們的价值。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只能改變那些怕离了他們沒飯吃的笨蛋的信仰,或者是那些想從白人手里撈點儿好處的狡猾之徒的信仰。”
  伯蒂拉沉默了,覺得自己無話可說,她又一次成了一個孤獨者,沒人會來照顧她,沒人她可以求告。
  “你可別發愁,”商人說,他似乎意識到他已使她心煩意亂。“你會發現達雅克人是可愛的民族。他們佩帶著象征戰爭的飄拂的羽毛飾物,盾牌上蓋著從被他們殺死的人頭上取下的一束頭發,看上去确實不錯。”
  伯蒂拉不由自主地輕輕喊出了聲。他接著說:
  “他們會向你微笑,脖子上佩帶著閃閃發亮的彩色珠子,看起來完全是一本正經的樣子。”
  他的确沒作任何努力來減輕伯蒂拉的恐懼,然而當他們乘坐的船開始從大海轉入沙撈越河時,她覺得她整個生命似乎都被這條淺棕色河流寬廣而曲折的美托舉起來了。
  上游是桑托堡山,形狀奇特而壯麗,覆蓋著濃密的樹木,山腳下是柔軟的沙灘和卡斯瑪里那樹。
  河的兩岸布滿了果樹,其中很多樹木正在開花。
  一簇簇小村庄座落在河岸的泥地里,那些圍著棕櫚葉的屋子看上去好象是從一個籃子里掉出來似的,掉在哪里,它們就在哪里留住了。
  那里有棕色皮膚的女人,一直裸到腰部,她們站在深水里,肩上扛著高竹簍。路還不怎么會走的小孩就會在她們中聞象棕色的小蝌蚪一樣潛水、游泳。
  沿著未經開墾的河岸排列著淺綠色的紅樹,林莽在它們背后升起,那里有高大壯麗的樹木,猴子在枝椏間擺蕩跳躍。
  這真是太可愛了,以致使伯蒂拉吸了一口气,她渴望把這些告訴薩耶勳爵。她知道他會了解她的感情而且能与她分享。
  他愛美,美對于他意味著什么,對她說來也一樣。
  她覺得,即使他永遠也不知道她的感受,他也會期待她更勇敢些,要試著去了解沙撈越人民,正如他試著要去了解他接触到的不同國家的人民一樣。
  他們乘坐的船在一個原始的碼頭上停住,人們熙熙攘攘地跑來看輪船進港,歡迎船上的旅客,不管他們是否認識。
  嘈雜喧鬧之聲響成一片。
  伯蒂拉終于發現自己在走下輪船跳板,那些漂亮的、棕色皮膚的人個個面帶微笑,正在下方擁擠著,其中有一個瘦削的高大身影映入她的眼帘,頓時她就把她認出來了。
  她想,不論在什么地方,不論在什么人群里,阿加莎姑姑總是非常突出的,特別是此刻,她更顯得象是置身于侏儒中的一位巨人,一位非常令人憎惡和畏懼的巨人。
  隨著年齡的增長,她變得更可憎、更丑惡了。
  伯蒂拉覺得,不僅她那張風吹日晒的臉似乎比記憶中的她更討厭,而且她的門牙也掉了,這使她增添了一种乖戾的、几乎是邪惡的表情。
  “你到底來了!”她用生硬、刺耳的聲音說,伯蒂拉似乎听到了童年時的回聲。
  “是,我來了,阿加莎姑姑。”
  她的姑姑沒吻她,甚至連她的手都沒握一下,只是轉過頭去用盛气凌人的聲音對三個搬運伯蒂拉行李的腳夫說話。
  伯蒂拉的行李又大又重,搬行李的人身材又矮又小,這几乎使她感到羞愧。
  她的姑姑用一种使她感到不快的方式命令這些腳夫。接著阿加莎姑姑說:
  “這是我第三次采接船了,你母親沒說明你到達的确切日期,這倒真象她干的事儿。”
  “我想媽媽不知道從新加坡來這里的船每隔十四天才有一班,”伯蒂拉解釋說,“此外,我所以耽擱是因為我從英國乘坐的船在馬六甲海峽失了火。”
  如果她想使她的姑姑大吃一惊,那么她并沒成功。
  “失了火?”阿加莎姑姑嚴厲說,“你的衣服都燒光了嗎?真要是那樣,我可不能給你再做新的,這一點你應當清楚!”
  “你什么東西都不用給我,阿加莎姑姑,”伯蒂拉平靜地說。“亨德遜太大——我上岸后就住在她家里——把什么新東西都給我置齊了。她的心眼儿真好。”
  “我想她這個人准是‘金錢多,見識少’,”她姑姑讓人討厭地說。
  她們一邊說話,二邊就离開了碼頭,沿著兩旁有木房子的一條街走去。
  由于人們都擁上了碼頭,這一帶的人寥寥無几。
  但是伯蒂拉還是在一個象是集市的地方瞥見了叫賣貨物的小販,听到清真寺的鐘聲和獨弦琴的嗚咽聲。
  “這倒提醒了我,”她姑姑說。“你有錢嗎?”
  “我怕是不太多了,”伯蒂拉說,“可是比我預料的還多一些,畢竟我在新加坡沒住旅館。”
  “多少?”她姑姑追根究底。
  “准确數我不知道,”伯蒂拉回答。“等我們到家再數吧。”
  說話時,她低頭瞧著她拎的那只手提包。
  “拿來給我!”
  阿加莎姑姑把手伸了過來,伯蒂拉雖然很吃惊,但還是服從了命令,把手提包交了出去。
  她姑姑一點都沒放慢腳步,卻打開了手提包,用几個靈巧的動作就把伯蒂拉放在里面的錢包和几張鈔票掏了出來。
  她把這些東西轉移到她棉布長袍的口袋里去了,然后用一种几乎是倨傲的姿態把手提包遞還給伯蒂拉。
  “我想自己手頭留點儿錢,阿加莎姑姑,”伯蒂拉說。
  她對姑姑的行動感到惊訝,心想自己身邊不名一文會是件困窘的事。
  “你拿了錢沒有用,”阿加莎姑姑怒气沖沖地打斷她的話,“假如稱母親正象我預料的那樣,不打算付你的生活費,那么你就得自己干活去掙——還得拼命干才成!”
  伯蒂拉望著她,心里又害怕又擔憂。
  “現在我缺的就是人手,”姑姑抱怨說,“因為你不能相信這些人——連一丁點儿都信不得!等把你能給他的東西統統拿到手,他們就逃進叢林里去,再也不照面了。”
  伯蒂拉忍不住想,他們從姑姑那里逃走是聰明的辦法,但她還不至于魯莽到把這個想法說出來,因此她們繼續往前走,有一段時間誰也不說話。
  現在她們已經出了城,她可以看到周圍是叢林,林中開得最多的是蘭花。甚至亨德遜家的花園里也沒有這樣多剛剛盛開的蘭花。它們把廣闊的叢林照耀得光輝納爛。
  它們瑰麗壯觀,好似一團火焰,有些樹看上去真好象改變了顏色,因為它們在蘭花輕紗似的覆蓋下,已由淺黃色變成紫紅色。
  枝頭上懸挂著由單一种花集結成的長達好几碼的花環,地上也象地毯似地舖展著一層細小嬌嫩的類似蘭花的植物。
  伯蒂拉盼望著能看到一只蜜熊,那是沙撈越唯一的危險動物,她還想看到鼠鹿1——許多傳說中的英雄。
  --------
  1一种婆羅洲和印度尼西亞特有的小鹿,動作十分敏捷。
  但她只能瞥見一只安格斯野雞,也就以此為滿足。
  她特地尋找犀鳥,她知道這种鳥有長長的黃嘴,項上覆蓋著一塊凸出的鮮紅閃亮的東西,這是世界上樣子最奇特的珍禽之一。
  她從書上得知,有些犀鳥大得象火雞,但她從遠處看到在高聳云天的樹木中飛掠面過的犀鳥則較小。
  如果說鳥類使人興奮,那么那些色彩統紛的大蝴蝶則使你入迷。
  在森林中,它們的色彩和飛翔時那种优美可愛的姿態真教人惊异不已。
  伯蒂拉向四周張望,甚至忘記了身邊那位凶惡和專橫的姑姑。
  “這儿真可愛……簡直太可愛了!”她自言自語地喊道。
  她感到所見、所聞、所感的一切似乎都具有一种魔力。
  她姑姑的聲音使她猛地一惊,重新回到現實中來。
  “還不快走,哪有工夫胡思亂想!我的時間早就讓你浪費得夠多的了。”
  她們又走了半英里地,伯蒂拉開始感到非常熱,走到大路盡頭,她一眼望去就知道傳教所到了。
  那是一座狹長、低矮的木屋子,它本應該和她在走近河岸時所看到的土著們的房子同樣吸引入。
  可是事實恰恰相反,房子既丑陋又惹人厭惡。
  前面的地經過孩子們的踐踏,那到處滋長的青草和精致的野花都蕩然無存,看上去象是一片泥地操場。
  那里有三個年輕女子,赤裸的身体上套著不成樣子的棉布裙,象是在照料一群小孩。
  阿加莎姑姑出現以前,她們正舒舒服服地隨便坐著,似乎在為心里隱秘的想法微笑。
  孩子們在附近打滾、翻筋斗,大部分孩子不知怎地把衣服脫掉了,因此都赤裸著瘦骨嶙峋的棕色小身子。
  伯蒂拉和她姑姑出現時,情況突然變了。
  三個女人惊跳起來,開始向孩子們叫喊并呵責。
  孩子們的游戲停止了,他們惊慌地站定,笑聲也隨即消逝。
  奧文斯頓小姐走到她們能听得見她的聲音的地方,開始用伯蒂拉听不懂的語言訓斥那几個女人,她說話的意思是決不可能被誤解的。
  伯蒂拉想,她是在責罵并恐嚇她們。
  她的詈罵、呵責。她們都咽了下去,根本沒回嘴,只是用溫柔的棕色眼睛瞧著她,好象連一點骨气都沒有,最后姑姑不罵了,猝然离開她們向屋里走去。
  伯蒂拉走到屋子跟前,看到傳教所砌得十分簡陋,從結构上講,它不比一座大一點的茅舍更寬敞。
  房子隔出一個大間,她想這一定是教室,大間后面就是姑姑和她占用的房間了。
  這里的一切都非常簡陋,根本談不到哪怕是最起碼的舒适,更缺乏家庭的溫暖气氛。
  事實上伯蒂拉一走進這座房子就感到,這里的气氛使人不快,是個永遠也不知道有愛的地方。
  但她赶快告誡自己:讓第一個印象對她產生這么大的影響實在太傻了,她理應感激她的姑姑,在沒有任何人需要她的時候,姑姑即使沒有為她做別的,至少還收留了她。
  “我想你就得住這個臥室了,”阿加莎姑姑頗為勉強地說。
  她領她進了一個小房間。它的面積剛好能放下一張當地木床。床上舖著一條薄得几乎等于沒有的墊子。
  “有什么人生病時,我一直是把它當作病床的,”她說,“可是這里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讓你睡。”
  “我很抱歉,給您添了這樣的麻煩,阿加莎姑姑。”
  “你也應該這樣。現在你的瑪格麗特姑姑死了,我想你的母親也不要你。她從來就是一個逃避自己責任的人。”
  盡管伯蒂拉私下里對自己的母親也是這樣想的,但听到姑姑用這种貶斥的口吻說話,立刻就想起來為母親辯護。
  可是她知道,和她姑姑辯論毫無用處,就忍住了,一句話也沒講。
  那几個馬來亞腳夫扛著她的行李從碼頭來到這里,此刻把行李搬進臥室放在地上。
  “您是不是把錢付給這些人,阿加莎姑姑,”伯蒂拉說,“我所有的錢您都拿去了。”
  她姑姑立刻就應該付多少錢的問題和他們爭論起來,伯蒂拉知道這是一場持久而激烈的爭論。
  他們每人扛一件行李,走了很多路,累得夠嗆,伯蒂拉想多給他們一些錢。
  可是她身邊不名一文,只好無可奈何地站在一旁。姑姑顯然已把他們擊敗,他們离去時,以輕視的目光瞧著姑姑給他們的錢,臉上露出慍怒的神情。
  “你最好把漂亮的服飾卸下來,穿上點儿實用的衣服好干活,”她姑姑說。
  “您是不是讓我先喝些水?”伯蒂拉問。“天气這么熱,我渴极了。”
  “你可以自己去喝,別指望我來伺候你。”
  “不,當然不,”伯蒂拉回答。“您最好指給我看喝水的用具在哪儿。”
  那天晚些時候,她對姑姑的面容何以會如此憔悴的疑問終于找到了答案:因為食物的量非常少。
  她了解到,來傳教所受基督教教育的孩子每天中午只喂一頓用最便宜的米做的飯。
  此外,他們還能吃到一些可以在叢林里隨便采摘到的水果,偶然有一點點砂糖。
  這些水果伯蒂拉都不認識,但她可以從留連果那种可怕的气味中把它識別出來,那東西是象洋蔥汁、奶酪和深棕色雪利酒的混合物。
  它的大小大約和椰子差不多,外面長滿了一層短而結實的刺,里面是分成五囊的奶油色果肉。
  伯蒂拉娥极了,勉強吃了一個,發現留連果的味道很象一种奶油丰富的牛乳蛋凍。
  她姑姑也吃了一個,伯蒂拉實在太餓了,雖然明知米飯不堪下咽,但還是強迫自己吞了下去。
  有一种當地出產的茶,姑姑一天要喝上許多杯,姑姑還告訴她說,這里偶爾也宰只雞吃,這种雞一點不比矮腳雞大!常繞著傳教所亂轉。
  雞把蛋下在被孩子們踩出來的泥地外圍的草叢和草叢里,伯蒂拉的一項任務就是把雞蛋揀回來。
  伯蒂拉最最害怕的就是她姑姑對待她那几名幫手的態度。
  她們都是些標致的年輕女人,身材窈窕,又長又黑的頭發披到腰下。在姑姑看不見的時候,她們互相交談,放聲大笑。
  很明顯,她們天生富于樂觀精神,甚至身處逆境也抑制不住喜悅的情緒。
  其中一個一望便知是個達雅克人,她戴一副達雅克婦女常戴的沉重耳環,因此把耳垂都扯長了。
  另外兩個女人伯蒂拉認為是馬來亞人。
  她到達的第一個晚上,姑姑就叮囑她對這几個女人不要抱有什么幻想。
  有一天,伯蒂拉遵照姑姑的命令,等孩子們一下課就拖地板,打掃房間,她剛從傳教所里走出來就看到她姑姑掄起一根棍子抽打那個達雅克女人的肩膀:心里非常惊恐。
  姑姑打了她好几下,那個女人大聲尖叫著逃進附近一間用棕櫚葉蓋的棚子里去了,伯蒂拉知道那三個女人就住在那里面。
  阿加莎姑姑在她背后大聲叫罵,那喊聲听起來至少是很不愉快的。隨后她向四處張望,与伯蒂拉惊恐的·目光對上了。
  “您在……打她!阿加莎姑姑!”
  “不錯!你會看到我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她呢,”她姑姑回答。
  “這是為什么?能允許您這么干嗎?”
  “允許?對這种賤骨頭我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她們本應當去蹲監獄的,她們為我干活是頂替服刑的辦法。”
  伯蒂拉這才懂得,這些女人為什么只能在這里呆下去。
  她早就想過,她姑姑對這几個女人說話時那种頤指气使的樣子,別說是教師,就是家里任何一個佣人受到這樣的待遇,也馬上會把辭職通知書交到她手里。
  “您說她們應當去蹲監獄?”她問道。“她們干什么了?”
  “偷竊、違法——盡管這里也沒有多少法可違,”阿加莎姑姑回答。“她們必須為她們所犯的罪孽而受到懲罰,就象每一個罪人都要受罰一樣。”
  她帶著一种可憎的樣子望著伯蒂拉。伯蒂拉想起了小時候,阿加莎姑姑曾不斷慫恿她父親揍她。
  她轉身走開,對于她姑姑的所作所為感到憎惡,覺得這完全是一种墮落。
  后來到了晚上,當她听到阿加莎姑姑描述她是怎樣教授基督教教義時,她感到更加駭人听聞。
  第二天,她挺幸運地在一簇鮮紅的杜鵑花下找到了一窩雞蛋,姑姑允許她吃一只小雞蛋當早餐。
  孩子們又回傳教所來上課了,伯蒂拉目睹了她姑姑的教育思想的一個實例。
  首先,大家都跪著跟阿加莎姑姑一起念冗長、嚕蘇的祈禱文。然后讀《圣經》,時間長得似乎沒有盡頭。
  接著,孩子們用他們根本不懂的英語唱贊美詩,這是由那几名所謂的老師教的,每一個字的發音都錯了。
  盡管這樣,伯蒂拉還是認為他們欣賞阿加莎姑姑在一架破舊的、發出呼哧呼哧響聲的輕便鋼琴上彈秦出的音樂,姑姑指示她每天都要清擦這架鋼琴,以免讓白蟻給蛀掉了。
  隨后便要三名年齡較大的孩子背誦他們的教義問答課文。伯蒂拉發現,這种背誦通常總是以兩行眼淚和揍一頓屁股告終的。
  經過長時間的鸚鵡學舌似地跟讀祈禱文以后,他們在下午解散,一天的宗教生活算是結束了。
  三個女人的任務是教孩子們念簡單的字和做加法。
  她們把椰子、石塊和木片當作加法課的教具,伯蒂拉注意到只要她姑姑轉過身去,老師們就會無心教書,孩子們就開始玩起來。
  早晨發生的第一件事就令人不愉快,那個達雅克女人走進了傳教所,烏黑的頭發上綴著一串蘭花。
  這花非常美麗,伯蒂拉忍不住想,這個女人其實還是個小姑娘呢,她本人就象一朵鮮花。
  但是,僅僅因為這個達雅克女人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就使她姑姑狂怒起來。
  她气得尖叫,從那姑娘的頭上把花扯下來,扯的時候連著拉下來一把頭發。她把花扔在地上,還用腳踩爛。
  接著她亮出那根棍子,開始象伯蒂拉昨天晚上看到過的那樣往她肩膀上打。
  這一切十分可恥,實在有失尊嚴,伯蒂拉心里很苦惱,走出房間躲到屋子的其他地方去了。’
  她在那里也不能不听到姑姑的大聲責罵和吼叫。
  “她神經不正常了,”她心想:“我想她獨自在這里生活,准是發瘋了!”
  她意識到自己在這里沒一個人可以依靠,沒一個人可以求助,心里痛苦得簡直要發狂。
  由于她极度緊張不安,當她們用勺給孩子們分好米飯,她和姑姑坐在一起吃午飯時,便問:
  “古晉還有沒有別的歐洲人?”
  “王公和他的妻子就住在這里,”阿加莎姑姑慍怒地回答,“可是他們對我在這里從事的工作并不理解,依我看,他是個不稱職的人。”
  “你這話什么意思?”伯蒂拉問。
  “我确實親耳听到查爾斯爵士說過,英語是一种笨拙的、粗野的語言,實在不值得去講,他宁愿講法語或是達雅克人那种奇怪的、多喉音的語言,”奧文斯頓小姐回答。
  听她的口气,法語似乎是某种污穢的東西,她接著著又說:
  “你想知道這里有沒有歐洲人?好吧,要是你想交朋友的話,這里倒是有一個給王公當差的法國佣人,還有三對已婚夫婦,對我說來他們毫無用處,還有五、六個單身漢,不過他們是不會來向你求婚的。”
  “我沒這個意思,”伯蒂拉抗議說。
  “不敬上帝的賤民!蠢貨!無知的人!他們准備讓那些异教徒保留他們野蠻、可惡的習俗!”
  阿加莎姑姑從桌旁站起身來,提高了嗓門喊叫:
  “我是孤身一人!這里只有我——我在實踐上帝的意志,把上帝的光明帶進黑暗。”
  她說話時,眼睛里几乎冒出了火,這使伯蒂拉比以往更加怕她了。
  “她真的瘋了!”她想,不知道應不應當把這情況告訴住在阿斯塔那官里的查爾斯·布洛克爵士。
  后來她對自己說,統治著這整片土地的王公是不會把她和她的難題放在心上的。
  在這么狹小的社交范圍里,他們一定都認識她的姑姑,知道她想做的工作。或許會有人到傳教所來,她將有机會告訴他們,自己為什么害怕。
  可是沒有人來接近她們。她們似乎完全孤獨地生活在這座門前有塊泥地運動場、四處几乎全被叢林所包圍的丑陋不堪的房子里。
  傳教所里什么書都沒有,只有《圣經》和一些定期從英國寄來的宗教宣傳品,姑姑自來到沙撈越之日起就積累這些小冊子。
  晚上,當伯蒂拉獨自躺在她那張硬邦邦的床上時,她開始感到害怕,怕自己已經進了一座她永遠也不能從中逃脫的監獄。
  她白天忙得几乎沒時間去思索;因為她姑姑說過要她拼命干活,這話一點也不夸張。
  伯蒂拉發現自己要打掃傳教所內全部生活區的衛生,而且在她到達后的第二天,把做飯的事也交給她了。
  給孩子們做飯的那個老女人。不是生病就是出門儿。
  地板要每天擦干淨,因為螞蟻和伯蒂拉厭惡的大量其他昆虫會來蚕食。
  還有孩子們的衣服要洗——那是一堆什么樣的東西呀!
  伯蒂拉得知,他們大多數人是赤裸著身子來上學的,因此她姑姑做了些口袋型的棉布外衣,從他們的腦袋上套下去,以遮蓋他們瘦骨嶙峋的棕色身体。
  那三名服刑的婦女盡可能少于活,甚至試著要公然反抗她的姑姑。伯蒂拉不久就發現,自己宁愿多于雜活,也不愿听到姑姑向她們尖叫,看到她用棍子抽打她們。
  只有在晚上,她才得以從那似乎是無盡無休的噪聲、不愉快的事件和勞役中逃脫出來。
  那時,她會獨自躺在那間窒悶的小房間里,傾听屋外的牛蛙、樹蛙和奇形怪狀的甲虫以各自特有的聲音所組成的合唱。
  她經常听到合唱的聲音在高漲、在增強,直到在她看來似乎每一棵樹、每一瓣葉子、每一莖小草都是活生生的,它們都在溫柔的夜色中召喚自己的配偶。
  她知道自己也和它們一樣在召喚,她的心越過大海飛向一個男人,他曾給予她從未領略過的全部幸福。
  “我愛他!”她暗暗對自己說,“我愛他,我永遠愛他。”
  在伯蒂拉來到傳教所后的一個星期,她經歷了一件使她感到顫栗和恐懼的事。
  兩個較大的孩子之間發生了爭吵,后來打起來了,互相抓住對方的頭發,但伯蒂拉可以肯定,他們不是真的動怒,其中鬧著玩的成份要更多一些。
  可是她姑姑對這件事持有不同的看法,她從屋里來到操場,開始狂怒地向那個達雅克女人尖叫,因為正輪到這個女人當班。
  她逐漸變得暴跳如雷,尖叫辱罵,接著不可避免地掄起老是放在手頭的那根細棍向那個女人打去。
  那個女人轉身就逃,但不知怎地,也可能被推了一下,她摔倒在地了。
  因此她落入了阿加莎姑姑之手,棍子不斷猛烈地落在她的肩膀上、背脊上,落在她身体的每一處,她在地上痛苦地翻滾、掙扎。
  和這個身材魁梧的英國老女人相比,達雅克女人個子要小得多,伯蒂拉覺得她看見挨她姑姑打的似乎是一個孩子。
  她不知道自己在于什么,憑著本能就沖向前去。
  “住手,阿加莎姑姑,”她喊道。“馬上住手!這太過分了,這是殘酷的行為,你沒有權利這樣打人。”
  她的姑姑似乎沒听見她的話,她處在一种明顯的興奮狀態中,仍繼續打那個倒在地上的女人。
  “住手!”伯蒂拉又喊了一聲。
  她伸出手抓住了姑姑的手臂,但棍子卻落到她自己的肩膀上,她姑姑打了她兩下以后就把她推開,繼續懲罰倒在地上的女人。
  伯蒂拉的阻攔使那個達雅克女人有机會跪了起采,此刻她還在忍受抽打,她竭盡全力高聲喊叫,一邊向外爬去。
  伯蒂拉讓她姑姑推了一下,也跌倒在地。
  她躺在地上,眼看著那個女人站起身來奔向她和另外兩名教師一起住的那間棚屋里去避難。
  突然,在棚屋后面茂密的灌木叢中,伯蒂拉看見了一張臉。
  這是一張男人的臉,不用別人說,她就知道這是一個達雅克人。
  她能看見他身体上刺著藍色的花紋和黑頭發上的羽毛。
  他的臉都气歪了,但她只是瞥見了一眼,隨后他的身影就隱沒在灌木叢的葉子里。
  后來,她覺得背上被姑姑拍打的地方很疼,她怀著怜憫的感情想,另一個女人該忍受多大的痛苦呀,她拿不定主意該不該把自己看到的景象告訴姑姑。
  這是她到傳教所來以后,第一次發現當地的土著男子。
  那個達雅克女人竟會留在這里日复一日地忍受虐待,她不得不認為這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那次鞭撻比她見過的哪一次都厲害,當天晚上伯蒂拉覺得自己實在無心再去欣賞青蛙和甲虫發出的神奇的音樂了。
  她曾經認為她們是這一帶叢林中僅有的居民。
  可是現在她知道了,那里還有達雅克族武士,他們最寶貴的財產就是被他們砍下后風干、熏制過的人頭。
  薩耶勳爵乘坐一艘炮艇來到古晉。
  他知道,在伯蒂拉乘坐那艘往返于新加坡和古晉之間的班船离去后,他必須等候十四天才能乘上船。
  只要有別的辦法,他就不打算等待這么久。
  他的一項任務就是會見新加坡基地的任何一艘軍艦的艦長;對他說來,要求派一只炮艇把他送到某個島上去簡直易如反掌。
  他知道,他把沙撈越定為他訪問計划中的第一站已在某种程度上引起了惊訝。
  在所有島嶼上都有相當數量的麻煩事,真是各有各的難處。
  各地的英國官員們都期待著薩耶勳爵能在他的職權范圍內盡可能對他們提供幫助,他發現單是新加坡一地就有無數人希望能見到他。
  他們都有冤情要申訴,希望薩耶勳爵能把這些情況轉告英國政府。
  同時己安排好一系列官方的盛大集會,希望他能出席。
  可是他專橫地舉手一揮,就把這一切都推開了,他說自己先要到沙撈越去一次,然后才能辦別的事。
  他一貫我行我素,尤其是在官場人物面前更是如此,因此他的舉動并沒引起任何真正的反對。
  登上炮艇只是一個時間問題了,只有上了船他才會感到安慰,心想他終于能前去追尋伯蒂拉了。
  他謹慎小心,不讓任何人知道他此行的真正目的,這樣可以保證伯蒂拉免受他最討厭的女人們飛短流長的傷害。
  她早已為此受夠了苦,他不想再給她增添麻煩。
  因此,他一到達古晉,就讓炮艇停泊在通往阿斯塔那宮的石級附近。
  一艘炮艇的來到是能引起轟動的大事。人們擁向河邊,在炮艇下錨前好久,河岸兩邊就已排滿了人群。
  几名軍官站在那里迎接薩耶勳爵,并准備護送他和炮艇艇長到王宮去。
  王宮的外觀是一座長形的白色建筑物,有傾斜的屋頂和華貴的巨大塔樓,塔樓上總有一名哨兵守衛著。
  建筑物內從一端到另一端有無數房間,薩耶勳爵饒有興味地注意到,那里是美麗和粗俗趣味的大雜燴。
  薩耶勳爵想,那里的一切在比例方面倒并沒有錯,可是王公卻在其中塞滿了英國和法國歷史上每一個時代的家具复制品,結果造成一种令人惊异的混亂。
  維多利亞時代早期的桃花心木家具呆板地靠壁排列著,在包錫桌腿的桌子上,鏡子琳琅滿目,還有用殘損的手握著精美的首飾盒的德累斯頓塑像。
  薩耶勳爵掃視了一下,覺得不管怎么說,天花板還是絕妙的。
  那里用素色的熟石膏雕刻了大量華麗的龍和花卉,這是由中國工匠設計并制作的。
  然而,他沒多少時間向四周張望,白人王公查爾斯·布洛克很快就接見他了。
  他的确是一位儀表堂堂的男人,有濃密的白色胡須,高高的前額上覆蓋著卷曲的灰發。
  他還有凸起的白眉毛,眼眶下皮肉松垂,脖子上起著皺皮,象個烏龜脖似的,大下巴中間有一道凹槽。
  可是,他和任何人打交道時那倔傲的表情、冷漠而嚴峻的態度,說明他是一個有權自定規則并要求每一個人都照辦的男人。
  象伯蒂拉一樣,薩耶勳爵早就听說這位白人王公對法國的一切充滿熱情。
  他的頭腦沉浸在拿破侖的魅力之中,他把拿破侖的全部戰役都牢記在心上。
  他不大相信英國報紙,對世界政治局勢的知識都是從《費加羅報》得來的。他收到的是四、五周以前的舊報紙。
  薩耶勳爵以他慣有的外交手腕帶來兩本最近在法國出版的書作為特殊的禮物送給他,博得了這位白人王公的好感。
  一本是描寫拿破侖戰爭的書,另一本是詳盡描寫盧浮宮新增藏畫的書。
  他運气很好,居然能在新加坡買到其中的一本,另一本是他在總督秘書從歐洲寄來的書籍剛運到時從他那里偷來的。
  王公很高興,和薩耶勳爵說話時態度不象他和別人交談時那樣專橫、傲慢。
  布洛克夫人年輕時非常美麗而且性情開朗,可是她曾遭受過极大的不幸。
  她頭三個孩子——一個女儿和一對孿生兄弟——一八七三年乘坐“半島和東方”輪船公司的“海達斯帕斯”號輪船回英國時,在短短几個小時內相繼死去。
  前一天他們還是好好的,但第二天就在紅海的酷熱中气息奄奄了。
  沒有人清楚他們死亡的原因——霍亂、中暑還是吃了一罐頭有毒的牛奶?——這一切都是事后的推測。
  孩子們葬在大海里,往后的歲月中,王公外出旅行再也不乘坐“半島和東方”輪船公司的船了。
  王紀以令人難以置信的勇气回到沙撈越,重建一個新家庭。
  她跟著這位按照時刻表工作的丈夫過著沉悶、寂寞的生活。他從來不听取她的意見,永不采納她的忠言。王公決不允許她和其他男人跳舞,也不許她穿裁剪得太短的裙子。
  薩耶勳爵彬彬有禮的舉止和体貼入微的關注,使她与他相遇的第一刻起就被迷住了。
  那天晚上,他們坐在寬大的餐廳里進晚餐,高處懸挂著明亮的油燈,達雅克仆人在每一位客人身旁扇動棕櫚葉為他們拂暑,餐桌上陳列著銀質的和水晶制的餐具,薩耶勳爵簡直難以相信自己是在一座荒僻、野蠻的島上。
  王公穿著金綠兩色的禮服,胸脯上的勳章和飾物閃閃發亮。
  歐洲人社交界的所有成員都應邀前來歡迎薩耶勳爵,炮艇上的全体軍官也都出席。
  薩耶勳爵注意到,王公把來賓中最漂亮的女人安排在他身邊就座。
  在他們走進餐廳進晚餐之前,王公和薩耶勳爵談論了女人,就象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吐露秘密一樣:
  “一個漂亮女人、一匹純种馬和一艘設計完善的游艇是人生最大的樂趣。”
  薩耶勳爵表示贊同,并且十分肯定王公本人決不會放棄這些樂趣中的任何一項。
  用畢晚餐,薩耶勳爵坐在王妃身旁,他發現這是談論他心里最惦記的那件事的好机會。
  “我听說你們沙撈越有一個傳教士,”他說,“她的名字是阿加莎·奧文斯頓小姐。”
  王紀抬起雙手似乎感到惊愣。
  “确實有!薩耶勳爵。是一個最使人討厭的女人!她給我可怜的丈夫制造的這樣、那樣的麻煩我簡直給你說也說不清。可是你怎么會听說她這個人的?”
  “她的弟媳婦奧文斯頓夫人是馬爾波羅大廈的常客。”
  “噢,那當然咯!我倒忘了,”王紀說。“可是我很難過,現在我和英國的社交生活脫离了。你得把有關情況告訴我。”
  “奧文斯頓夫人非常美麗。”
  “這個字眼恰恰不能用來形容她的大姑。她是一個最丑陋的女人,我不由地覺得,隨著時間的推移,她變得有點儿瘋了。”
  “瘋了?”薩耶勳爵詢問道。
  “她干的事情如此野蠻、殘酷,有消息說她虐待傳教;里的孩子,听了真讓人极不愉快。”
  王紀歎了一口气。
  “我只希望傳教士別纏著達雅克人。如果听其自然,他們是可愛和溫柔的,而且我丈夫已經推行了那么多的改良措施。”
  她看到薩耶勳爵目光中的疑問,便大笑起來。
  “對,他們在某种范圍內仍舊嗜獵人頭,但是這种陋習現在遠不如以前那么流行了,那些海盜——海上達雅克人——去年的确表現得很不錯。我知道,那是你准備調查研究:的許多事情中的一件,薩耶勳爵。”
  “當然是的,”薩耶勳爵表示同意。
  但他決心不讓王妃把談話從他關心的那件事上扯開,便接著說:
  “我不知道您是否听說,奧文斯頓夫人的女儿已經來到沙撈越和她姑姑一起生活了。”
  “老天爺呀!”王紀喊道,“這么說來就是她啦!有人告訴我本星期初有一個白人姑娘坐著輪船到這里來了!”
  她用扇子做了一個手勢,就接著說:
  “我原以為她准是和我們歐洲人社交界里的什么人呆在一起,可是今晚他們都出席了,而他們并沒請求帶一個新客人來,我這就知道自己的設想錯了。”
  “奧文斯頓小姐是和我一起乘坐‘柯羅曼戴爾’號輪船來的,”薩耶勳爵解釋說。
  “呀,可伶的孩子!她一定被那場大火嚇坏了!可是听說所有的人都得救啦?”
  “這事發生在馬六甲海峽,我們真算是非常幸運,”薩耶勳爵回答,“如果發生在紅海,那就會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他從王妃的臉上看到她靈魂的一陣戰栗,他覺察到自己失言了。
  “我想,我應當讓奧文斯頓夫人知道她女儿平安無事,”他赶快說,“我要請問您,她是怎么和她姑姑安頓下來的。”
  “很抱歉,我不能回答這個問題,”王妃答道。“但是明天早上我要辦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那個傳教所,并且和奧文斯頓小姐見面。”
  她停頓了一下,又說:
  “我對奧文斯頓夫人竟會把她送到她大姑這里來感到很惊奇,也許這位姑娘不會久留。”
  “我想,明天早晨我們就可以把這件事弄清楚了,”薩耶勳爵輕松地說。
  他已經達到了預期的目的,因此談話又轉入其他主題。
  王公每天早上五點鐘隨著要塞的一聲槍響就要起床,因此他不喜歡客人們晚上呆得太遲。
  這里的歐洲人社交界宴會頻繁,這是他們單調的生活中的一种調劑,此刻客人們勉強站起身來告別。
  他們對薩耶勳爵的熱情溢于言表,而薩耶勳爵也答應說,有時間就去訪問他們的种植園。
  他知道,要請他作客的事弄得這些家庭的主婦都很緊張,生怕他們的盛情款待不夠周到。
  他堅持說自己愿意吃“家常便飯”,請他們決不要特意為他准備任何東西,然而他可以十分肯定,他們對他的囑咐一定置若閣聞。
  最后除了艇長,其他客人都走了,艇長也正准備回艇去,這時一名仆人匆忙走進巨大的客廳,帶著焦慮的神態向王公耳語。
  王公听著,然后用雷鳴般的聲音說:
  “都是那該死的女人的過錯!她理應受到任何懲罰2”
  “出了什么事?”王妃問道。
  王公回答時,他那凸出的白眉毛下的眼睛里充滿怒火:
  “他們告訴我,達雅克人正在襲擊傳教所。我想這意味著我得派我的士兵去拯救那個討厭的、象白痴似的女人,這是她自己招到頭上來的報應。”
  “襲擊傳教所?”薩耶勳爵喊道。“爵爺,如果可以的話,我愿意和他們一起去,我們得赶快行動才是。”
  在薩耶勳爵的催促下,一隊穿著白色制服、頭戴黑紅兩色頭飾的士兵几分鐘內就從王宮出發,沿著通往傳教所的大路前進了。
  薩耶勳爵和炮艇艇長跟他們一起去,當他們走近叢林中的空曠地時,听到了槍聲。
  領隊的軍官對和他并肩前進的薩耶勳爵說:
  “准是那位老小姐在開槍。她确實是一名神槍手,以前她就曾殺死和殺傷過許多与她發生沖突的達雅克人。”
  雖然薩耶勳爵看不到他的臉,但他知道那位軍官在咧嘴笑,他覺得阿加莎·奧文斯頓的抵抗非常有趣。
  可是薩耶勳爵卻在替伯蒂拉擔憂——比他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加害怕。他以前從不相信自己對某人的感情竟會強烈到使他為之鋌而走險的地步。
  他狂怒地責問自己,既然他知道沙撈越是個什么樣的地方,他怎么能允許她在沒有人保護的情況下獨自到這里來并且和一個人人提起來都責難和鄙視的姑娘住在一起呢?
  他想到當他把她抱在怀里時,她是多么軟弱和溫柔;
  他記得,當他的嘴唇接触她的嘴唇時,彼此感到的狂喜,他想,要是由于自己愚不可及而使伯蒂拉出了什么事,他也不想再活下去了。
  對他說來,這种感情反應要是在几個星期前出現,那是完全不可思議的。
  他在絕望中擔心自己可能來遲了,當他赶到傳教所時,可能會發現伯蒂拉的腦袋已經被人砍下來了。
  穿過叢林的道路似乎永無盡頭,這使他覺得自己快要發瘋了,軍隊的行動如此緩慢,他焦急得簡直要大喊起來。
  焦慮的情緒使他非常緊張,別人和他說話時,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嗓音,并且難以作出正常的回答。
  “伯蒂拉!伯蒂拉!”
  他用整個生命在呼喚著她,他懂得,雖然達雅克人只用尖利的短劍武裝自己,但要迫近一個用一支槍向他們開火的女人也只是時間問題。
  阿加莎·奧文斯頓還在開槍,后來薩耶勳爵終于听到那位軍官向他的部下發出了進攻令。
  當他們在樹下行進時,天黑得几乎什么都看不見,因為大樹的枝條交叉重疊,把路都遮住了,形成一條由樹葉构成的坑道,連月光都透不進來。
  現在傳教所已象大白天那樣歷歷在目了,當他們闖入孩子們的運動場時,薩耶勳爵看見達雅克人從他們身邊逃進叢林里去了。
  一點儿都沒錯,他們個個手執武器、頭戴由一簇短羽毛制成的頭盔。
  他看見他們的盾牌和短劍反射著月光。
  當達雅克人在樹叢中消失時,那里只听見士兵在他們身后開火的砰砰槍聲,薩耶勳爵瘋狂地奔向此刻他看到的傳教所敞開的大門。
  他闖了進去,只見地上扔著一支想必是阿加莎·奧文斯頓用過的槍,旁邊是几只空的子彈筒。
  可是沒有她的人影,薩耶勳爵匆忙往屋子的其他地方跑去。
  廚房里空蕩蕩的,他感到似乎有一只冰涼的手攫住了他的心頭。
  現在他才知道,他失去了對他說來比世上任何東西都重要的一件——伯蒂拉。
  他想喊她的名字,但嘴唇于枯競發不出聲來。
  這時他看見廚房的另一側有一扇門關著。
  他不敢抱有多大希望,只是把門推開,他看見在他面前站著一個人,她的背緊緊地靠在牆壁上,臉上露出极端恐懼的神情,伯蒂拉!
  月光透進了窗戶,照在他們身上,他們站在那里互相凝視著。她含糊不清地喃喃低語,這聲音不知怎地含著無限凄惻,她向他奔過去。
  他說不出話來,當她的頭發触到他的嘴唇時,他甚至不能去吻它。
  他只知道當他摟住她時,他整個的心、思想和靈魂都在歌唱,因為他害怕的事總算沒發生。
  伯蒂拉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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