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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藥物對孩子無濟于事。事實上,反而對她有害。她太虛弱了,經受不了重藥。不出一個星期,亞歷山德羅又來到那個印第安人事務局醫生的診所。這回他帶著一個在他看來不無道理的請求。他把巴巴帶來讓醫生騎。這么一來醫生還能拒絕去沙伯巴嗎?巴巴不用三小時就能把他帶到那里,一路上他會覺得像坐在搖籃里一樣。亞歷山德羅是在印第安人事務局里登記過的。他所以登記,不是為了別的,就是為了這個——為了救他孩子的命。作為在印第安人事務局登記過的印第安人,他有權利請事務局的醫生為他孩子看病。為了使他的申請正式有效,他特意帶上了事務局的譯員。先前他一直擔心,好心的麗嬸雖然能言善辯,但可能話沒說到點子上。亞歷山德羅向來是不說一句廢話的。
  如果說事務局醫生看見這個印第安人請求他騎馬赶三十英里地去為一個小孩看病,他大為惊訝,這實在是一种委婉的說法。當他弄清楚這個印第安人父親确實有這個期望時,他差點儿要笑出來。
  這時正巧他的一個朋友來診所串門,醫生轉向他伽“天哪!你可愿听听,這個叫化子說些什么?不知道他以為政府一年付給我多少薪水,讓我替印第安人看病呢:“
  亞歷山德羅聚精會神地听著,這副神遺引起了醫生的注意。“你听得懂英語?”他厲聲問道。
  “一丁點儿,先生,”亞歷山德羅回答。
  照理現在醫生說話應該留點神了。可是他卻直言不諱地說,亞歷山德羅的要求不僅是辦不到的,而且是荒唐的。亞歷山德羅求他看在孩子的面上,辛苦一趟。馬就在門外;整個圣貝納迪諾找不出這樣好的馬來;它跑起來一陣風,騎在上面根本感覺不到它在動,路上不會累著。難道醫生就不能屈駕去看一看馬嗎?只要他看看就會知道騎在上面會是什么滋味。
  “哦,你們的印第安小馬我見得多了,”醫生說。“我知道它們能跑。”
  亞歷山德羅泡上了蘑菇。他不能放棄這最后的希望。他兩眼含淚。“我們就這么一個孩子,先生,”他說。“這只要花費你六個小時。我妻子正掐著指頭等你去呢!要是孩子死了,她也會死的。”
  “不!不!”醫生被糾纏得不耐煩了。“告訴這個人,這件事是不可能的!我這次破了例,馬上就會應接不暇的。下一次就會有人要我去阿瓜卡林特,他們也會牽著馬來讓我騎。”
  “他不愿去嗎?”亞歷山德羅問。
  譯員點點頭:“他不去。”
  亞歷山德羅二話沒說就出了門。眨眼間又回來。“告訴他,要是我付錢,他愿不愿去?”他說。“我家里有金幣。我愿付給他,白人付多少我也付多少。”
  “告訴他,要我到六十英里外出診,任何有色人种的人都付不起這筆錢的。”
  亞歷山德羅又走了,但是步履緩慢,他听見身后傳來粗鄙的笑聲和這樣的活:“金幣!就他這模樣,嗯?”
  蕾蒙娜看見他一個人回來,絕望地絞著手。她的心似乎碎了。孩子從中午起就一直昏迷不醒地躺著;她的情況顯然越來越精,蕾蒙娜一會儿從搖籃邊跑到門口,一會儿又從門口跑到搖籃邊,整整一個小時,每次都盼著希望中的救星快點到來。她壓根儿就沒想到醫生會不肯來。政府說他們任命了這兩個人專門關心印第安人的利益,對此蕾蒙娜比亞歷山德羅更為相信。這兩個人不為印第安人主持正義,又有何用呢?單純的蕾蒙娜心想,既然只有亞歷山德羅一個人騎馬回來,那么醫生一定是死了。
  亞歷山德羅筋疲力盡地下了馬,說:“他不肯來!”
  “不肯來!”蕾蒙娜叫道。“不肯來!你有沒有跟他說是政府派他來為印第安人看病的?”
  “這是他們說的,”他答道。“這下你明白了,這是謊話,像他們說的其他那些話一樣!可是我愿意出錢,他也不肯來。這孩子只好死了,麥吉拉!”
  “她不會死!”蕾蒙娜叫道。“我們可以帶孩子去看醫生!”這個念頭一下子使他倆頓開茅塞。他們先前怎么就沒想到這個辦法呢?“你可以把搖籃綁在巴巴的背上,讓它走得穩一點,孩子就會以為這不過是在玩儿;我和你輪流在她旁邊步行;”她接著說。“我們可以睡在麗嬸的家里。哦,為什么,我們為什么不早點這么辦呢?我們一清早就動身。”
  整個晚上他們都注視著孩子。如果他們以前見到過死人,那么他們應該知道,這孩子已經沒有希望了。但是蕾蒙娜和亞歷山德羅怎么會知道呢?
  太陽升起來了,把大地照得明亮、溫暖。太陽升起之前,搖籃已拾綴好,巧妙地綁在了巴巴的背上。孩子被放進去時,小臉蛋上露出了笑容。“這些日子她可是第一次笑呵,”蕾蒙娜叫道。“哦,這空气本身就會使她身体好起來的!先讓我在她旁邊走!走,巴巴!乖巴巴!”蕾蒙娜几乎是歡欣地在馬儿邊上走著,亞歷山德羅騎著貝尼托。他們一路走著,目光一刻也沒离開過孩子的小臉蛋,蕾蒙娜低聲說,“亞歷山德羅,我几乎不敢告訴你我于了件什么事情。我把小耶穌從圣母的怀里拿了出來,把它藏起來了!你有沒有听說過,如果你從圣母怀里奪走了耶穌,圣母為了把耶穌要回來,就會對你有求必應?你沒听見過這個說法嗎?”
  “從來沒有!”亞歷山德羅叫道,聲音里透著惊恐。“從來沒有听說過,麥吉拉!你怎么敢這么做呢?”
  “現在我什么事都敢做!”蕾蒙娜說。“這件事我已經盤算了好几天了,我想告訴圣母,如果她不還我一個健康可愛的女儿,她就別想再得到她的耶穌;可是我知道我沒有勇气坐在屋子里看著她孤零零地待在那里,所以我一直沒有下手。但是現在我們要走了,我想,是動手的時候了;我就對她說,‘等我們帶著康复的孩子回來后,會把你的小耶穌還給你的;現在,圣母啊,你和我們同去,讓醫生治好我們的孩子!’哦,我好多次听見女人們對夫人說,她們做過這件事,每次都是如愿以償。每次把耶穌從她怀里抱走后,不出三個星期,她就會滿足你的任何祈求。我就是用了這樣的辦法,才讓她把你帶給我的,亞歷山德羅。以前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我害怕。我以為她會早一點帶你來,可我只能把小耶穌藏一個晚上。白天我不能藏,因為夫人會看見的。所以圣母沒有怎么想念耶穌;否則的話,她會早一點帶你來的。”
  “但是,麥吉拉,”亞歷山德羅直截了當地說,“我沒有來是因為要照料父親,走不開呀。他一入土我就來了。”
  “要不是圣母保佑,你根本就來不了,”蕾蒙娜執拗地說。
  在這段悲傷的旅途的第一個小時里,孩子似乎真的康复了;空气、陽光、新奇的搖晃、走在她身邊的微笑的母親、她已愛上的大黑馬,這一切都使她產生一种好多天不曾顯示過的生气。但這只是目光返照。她的眼瞼垂下來,閉上了;臉色异常蒼白。亞歷山德羅先看見,現在他在步行,蕾蒙娜騎著貝尼托。“麥吉拉!”他叫了起來,那聲音就告訴了她一切。
  隨著一聲尖叫,眨眼間她就來到孩子身邊,那叫聲使奄奄一息的孩子失去了知覺。她的眼瞼又抬了起來;她認得出母親;小小的軀体出現一陣快速的痙攣,臉上像掙扎似地抽搐了一下,隨后就平靜了下來。蜇蒙娜發出撕心裂肺的拗哭聲。她發瘋似地推開拼命撫慰她的亞歷山德羅。她向蒼天伸出雙臂。“我害死了她!我害死了她!”她哭叫道,“天啊,讓我死吧!”
  亞歷山德羅慢慢地撥轉馬頭,准備回家。
  “哦,把孩子給我!讓她躺在我的怀里!我要讓她暖和!”蕾蒙娜泣不成聲地說。
  亞歷山德羅默默地把孩子抱給她。他從惊慌地叫出一聲之后再沒說過話。要是蕾蒙娜注意到他的話,就會顧不得為死去的女儿傷心了。亞歷山德羅那張臉似乎變成了石頭。
  他們回到家里,蕾蒙娜把孩子放在床上,匆忙奔到房間一角,掀開鹿皮,把藏著的小耶穌像拿了出來。她淚流滿面地將小耶穌像放回圣母的怀里,扑通跪下來,抽噎著祈求圣母的寬恕。亞歷山羅德站在床腳邊,雙臂抱胸,眼睛死盯著孩子。他很快走出房間,依然一聲不吭。不一會儿蕾蒙娜便听見鋸木頭的聲音。她大聲地哭了起來,眼淚刷刷地流得更快;亞歷山德羅在給孩子做棺材了。她机械地站起來,像半瘋癱似的動作僵硬地給孩子穿上于淨的白尸衣,然后將她放進搖籃,給她罩上那塊漂亮的繡花圣壇罩。她一邊招于圣壇罩上的招痕,一邊回想起當初坐在夫人的走廊里繡圣壇罩的情景;想起了金翅雀、朱頂雀的調鳴聲;費利佩的音容笑貌;想起了亞歷山德羅坐在台階上,小提琴拉出神圣的樂曲。她就是那個坐在走廊里飛針走線繡著漂亮的圣壇罩的姑娘嗎?這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吧?那是不是在另外一個世界里?那邊那個正在釘棺材的亞歷山德羅就是當年的亞歷山德羅嗎?那錘子敲得多響啊,越來越響!空气里充滿聲音,似乎耳朵都要被震聾了。蕾蒙娜雙手按著太陽穴,癱在了地上。一陣大慈大悲的昏厥使她暫時從悲痛中解脫出來。
  她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是亞歷山德羅把她從地上抱到了床上,沒有打算弄醒她。他以為她也會死的;然而就連這個念頭也沒有触動他的冷漠。蕾蒙娜睜開眼睛,看著他,他沒有說話。她閉上了眼睛。他沒有動。不一會儿她又睜開眼睛。“我听見你在外面干活的聲音了,”她說。
  “嗯,”他答道。“做好了。”他指著搖籃旁邊一只粗糙的小板箱。
  “麥吉拉現在作好上山的准備了嗎?”他問。
  “嗯,亞歷山德羅,我准備好了,”她說。
  “我們要永遠隱居了,”他說。
  “這沒什么兩樣,”她答道。
  現在,沙伯巴的女人們不知該怎樣看待蕾蒙娜。她跟她們怎么也合不到一塊,遠不像她踉圣帕斯庫拉的女人們那樣同病相怜、休戚相關。她与哈爾一家的親密關系成了一道沙伯巴人怎么也無法逾越的障礙。她們認為,一個真正的印第安人是絕不可能跟白人如此和睦相處的。因此她們都躲開她。但是現在她們都圍著她,為她的女儿送葬。看著躺在小小的白棺材里的孩子的臉蛋,她們都潸然淚下。蕾蒙娜在棺材上蓋了塊白布,罩在上面的繡花圣壇罩飄落到了地上,皺成一團。“這個做母親的怎么不哭呢?難道她也像那些白人一樣沒有心肝嗎?”沙伯巴的母親們竊竊私語;她們在她面前覺得很窘迫,不知該說什么。蕾蒙娜覺察到了,但沒有精力跟她們說話。現在令人麻木的恐怖比悲傷更可怕地占据著蕾蒙娜的心。她冒犯了圣母;她犯了讀神罪:短短一小時內圣母就懲罰了她,當著她的面奪走了她孩子的命。現在亞歷山德羅要發瘋了;蕾蒙娜時時有种幻覺,仿佛自己看見他發生著變化。圣母的下一個懲罰方式是什么呢?她會不會讓亞歷山德羅變成一個狂暴的瘋子,最后把他們兩個都害死呢?在蕾蒙娜看來,等待著他們的命運很可能就是這樣。葬禮結束后,他們回到孤零零的家里,看見那只空空的搖籃,蕾蒙娜再也支持不住了。
  “哦,帶我走吧,亞歷山德羅!去哪里都成!不管什么地方!哪里都成,只要离開這里!”她哭著說。
  “現在麥吉拉還怕不怕我跟她提起過的山上那個地方呢?”他說。
  “不怕!”她認真地回答說。“不怕!我現在什么也不怕!只要能帶我走!”
  亞歷山德羅的臉上掠過一絲狂喜的神色。“好,”他說。“我的麥吉拉,我們上山去;在那儿我們會安全的。”
  亞歷山德羅的一舉一動中都流露出极度的不安,就像在圣帕斯庫拉時一樣。他不停地動著腦筋,籌划著搬家、開始新生活中的細節。他把計划逐項地踉蕾蒙娜商量。他們不能把兩匹馬都帶走;那里草料肯定不足,他們也用不著兩匹馬。牛也必須舍棄。亞歷山德羅打算殺了它,牛肉風干后,可以吃上很長一段時間。他希望能把馬車賣掉;他想買几頭羊;山羊和綿羊在他們要去的高山上能生活得很好。到底找到了安全的地方!哦,是的,非常安全;不僅能避開白人——因為這山谷又小又荒蕪,白人不會要它;也能避開印第安大。印第安人真傻,對圣哈辛托高山十分恐懼;他們相信山上住著魔鬼。任你出多少錢也別想雇一個沙伯巴的印第安人到亞歷山德羅發現的那么高的山谷去。亞歷山德羅可是把他們藏身之地的每一個优點都仔細看在眼里的。“我第一次看見這地方的時候,麥吉拉——我相信是圣徒領我去的——我敢說,這是個藏身的地方。但那時我根本沒想到我會需要這么一個地方,一個讓我的麥吉拉得到安全的地方!安全!哦,我的麥琪儿!”他激情澎湃地摟住了她。
  一個印第安人要想在圣哈辛托山谷里賣掉馬和馬車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除非他把它們白白送掉。買主們只打算出四分之一的价錢買下亞歷山德羅的馬和馬車,亞歷山德羅費力地耐著性子跟他們討价還价。他知道,要是賣主是個白人,他們是不敢叫出這個价錢的。蕾蒙娜覺得,馬和馬車是他們最貴重的財產,一旦出手,以后再也不可复得,那將給他們造成難以克服的不安。她好說歹說,總算說服了亞歷山德羅對四匹馬和馬車都帶到圣貝納迪諾,讓哈爾家用上一個備了貨。
  這對喬斯倒正合适,有了赶車的活儿,就可以讓他經常在室外活動了;蕾蒙娜相信他會感謝有這個机會的。“他像我們一樣喜歡馬,亞歷山德羅,”她說。“它們會得到很好的照料的;再說,如果我們不想在山里住下去了,我們下山時喬斯會把馬和馬車還給我們,或者替我們在圣貝納殮諾賣掉。任何看見過貝尼托和巴巴在一起干活的人都不會不要它們的。”
  “麥吉拉比野鴿子聰明!”亞歷山德羅叫道,“她知道怎么辦最好。我帶上它們。”
  當他准備動身時,他懇求蕾蒙娜跟他一起去;但蕾蒙娜一臉懼色,大聲拒絕道,“不,我絕不再跨上那可咒的公路一步!我絕不再踏上那條路,除非是去死,就像我們抱著她去送死一樣。”
  蕾蒙娜也不想見到麗嬸。麗嬸的同情會使她受不了,盡管這同情里充滿善意。“對她說我愛她,”她說,“但我現在任何人也不想見;明年如果能找到別的路,我們也許會下山。”
  麗嬸十分悲傷。她不理解蕾蒙娜的心情。蕾蒙娜不來看她,深深刺痛了她的心。“我怎么也不相信她會這么做,”她說,“她這么做腦子肯定不正常!我想我們再也看不見她了,喬斯,我就有這個感覺。也許她徹底离開了這個世界,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了。”
  圣哈辛托山宛如一道雄偉的屏障,在圣貝納迪諾山谷南面的地平線上忽隱忽現。從麗娜放織机的小屋門口望出去,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麗嬸坐在織机前,一小時又一小時,有時一連七個小時地踩著沉重的踏板,來回甩動著梭子,怀著溫柔的思念,凝視著那巍峨、熠亮的山頂。當落日余輝照射著它時,它就像著火似的熠熠生輝;在陰云密布的日子里,它就被這沒在云層里。
  “那儿看上去緊挨著天堂,喬斯,”麗嬸會這么說。“自從我知道蕾蒙娜在那上面之后,每當抬頭看見它,就有一种說不出來的感覺,喬斯。有時候,那里射出那么強的光,叫你的眼睛不能看著它;住在那樣的地方,我看是活不長的,喬斯,你看呢?亞歷山德羅說任何人都找不到他們。除了他以外,誰也沒見到過那個地方。他是在一次打獵的時候發現那儿的。那儿有水,我看最多也就有點水。看來我們再也見不到她了。”
  那兩匹馬和一輛馬車對喬斯來說真像是上帝的恩賜。他朝思暮想的就是這些;他的身体也只能干干這個,而圣貝納迪諾這方面的活儿多的是。但是目前他們沒有力量置辦合适的馬車;照麗嬸的想法,充其量只能在年底積攢到置辦一輛馬車的錢。他們几次努力想用他們那輛笨重的搬家馬車跟人換一輛輕使馬車,但始終沒有換成。麗嬸說,“有時候,想到喬斯這么倒霉,只能用印第安人的馬和馬車,我真要羞愧死了。但是如果喬斯能干下去,一直像現在這樣掙錢,等亞歷山德羅回來時,喬斯會付錢給他的。我知道喬斯是很公正的。哦,那兩匹馬呀,得讓它們好好干兩天活。我從沒見過這樣的馬;它們就像小貓似的,我知道它們被寵坏了。靠這邊的那匹馬,我知道蕾蒙娜把它看得比什么都貴重,她很小的時候這馬就歸她了。可怜的姑娘,看來她實在是山窮水盡了。”
  亞歷山德羅把殺牛的事儿一天一天往后拖。他實在下不了手,這頭忠實的牛認識他,只要一听到他的聲音就跑到他身邊。自從孩子死后,他就把牛牽到离村子東北方三英里外的一個峽谷去放牧,那是一個美麗的郁郁蔥蔥的峽谷,株樹環抱,溪水溫濕。如果他們留在沙伯巴的話,他打算就在這儿造房子。但現在,亞歷山德羅口想起那個美夢,只能對自己苦笑。已經有消息傳到沙伯巴,說是建立了一個公司,專門負責圣哈辛托山谷的事宜;拉瓦羅兄弟倆把大塊的土地賣給了這個公司。山谷里的白人牧場主都用柵欄把自己的土地圍了起來;再也不能自由放牧了。沙伯巴人太窮,無法筑起几英里長的圍欄;他們很快就不得不放棄畜牧業;接下來他們就會像坦墨庫拉的印第安人一樣被赶走。虧得亞歷山德羅及時說服了蕾蒙娜搬到山上去。在山上,他們至少可以平靜地生活、平靜地死去。貧困的生活,孤獨的死亡;但他們可以相依為命。孩子死得及時,她免卻了這一切苦難。要是她活著,等她長大成人,整個地區里都找不到印第安人藏身的地方了。有一天早晨,亞歷山德羅想著這些心思,進了峽谷。牛是非宰不可了。一切東西都已收拾好,就等著他去搬;盡管他們東西不多,但要從陡峭的山路搬到山上他們的新家去,沒几天工夫不行;代替貝尼托和巴巴的印第安小馬馱不了重東西。亞歷山德羅在搬東西的時候,蕾蒙娜就晒牛肉,他們得靠這些肉維持几個月。然后他們就得動身了。
  中午他帶著第一馱向下來,蕾蒙娜按照墨西哥人的方式將肉切成長條。亞歷山德羅回去運剩下的肉。中午剛過,蕾蒙娜正在來回奔忙的時候,她看見一群騎馬的人在村子那頭挨家挨戶地竄扰;他們每离開一戶人家,那戶人家的女人就激動地奔出來j最后有一個女人話一般朝蕾蒙娜跑來。“藏起來!藏起來!”那女人气喘吁吁地叫道;“把肉藏起來!是從山谷尾部來的梅里爾的人。他們丟了一頭牛,他們說是我們偷的。他們發現了牛被殺死的地方,那里有血,他們說是我們殺的。哦,快把肉藏起來!他們把費爾南多所有的肉都拿走了。那些肉是他買來的;他根本不知道他們的牛被殺的事情。”
  “我不藏!”蕾蒙娜气呼呼地說。“這牛是我們自己的。亞歷山德羅今天剛殺掉它。”
  “他們不會相信你!”那女人焦慮地說。“他們會把肉全都搶走的。哦,藏起一點儿吧!”她抱過一塊肉,扔到床底下,蕾蒙娜呆呆地站在一邊。
  沒等她再開口,那些騎馬人已經堵住了房門;領頭的那個跳下馬來,叫道:“天哪,剩下的在這儿。他們不是該死的賊才怪呢!瞧這個女人,正在割肉呢!把它放下,嗯?你已經殺了我們的牛,我們不麻煩你再為我們晒肉干了:現在,把肉全部交出來,你——”他用一個肮髒的綽號稱呼蕾蒙娜。
  蕾蒙娜臉上沒有半點血色。她的眼睛都瞪宜了,她舉著刀走上前去。“你們這些白种狗,給我滾出去!”她說。“這肉是我們自己的;我丈夫今天早上才殺了這頭牛。”
  她的語气和舉止震住了他們。他們共有六個人,都擠在屋子里。
  “我說,梅里爾。”一個人說,“等一等;這印第安女人說她丈夫今天剛殺死這頭牛。也許真是他們的。”
  蕾蒙娜像閃電似地轉向他,叫道,“你們以為我說謊,你們不全都是騙子嗎?我告訴你們,這肉是我們的;這村子里沒有一個印第安人會偷牛!”
  一听這話,那些人爆發出一陣嘲笑聲;就在這時,那個領頭的人發現了剛才印第安女人把肉拖到床底下去的時候在地上留下的血印,他一下子跳到床前,掀去鹿皮,一聲冷笑,指著藏在那里的肉說,“等你們像我一樣了解印第安人的時候,你們也許就不會相信他們說的一切了!如果這肉真是他們自己的,干嗎要藏在床底下呢?”他彎腰把肉拖了出來。“來幫一把,杰克!”
  “你要敢動,我就殺了你!”蕾蒙娜气得發瘋,大聲叫道。她跳到那些人中間,手中的刀閃閃發光。
  “啊喲!”杰克叫了一聲,往后退去;“這個印第安女人發怒的時候真漂亮!我說,伙計們,給她留下點肉吧。這事不能怪她;當然,她總是相信她丈夫對她說的話。”
  “杰克,你這個吃里爬外的家伙!”梅里爾一邊把肉從床底下拖出來,一邊嘟噥道。
  “這是怎么回事?”門口一個低沉的聲音說;蕾蒙娜一轉身,看見了亞歷山德羅,她欣喜地叫了起來。可是亞歷山德羅臉上的表情那么冷漠、高傲,就連處于气憤、惊駭之中的蕾蒙娜對他也感到害怕起來。只見他的手擱在槍上。“這是怎么回事?”他又問了一遍。其實他心里很清楚。
  “這就是那個坦墨庫拉人,”一個騎馬人低聲對梅里爾說。“要是早知道這是他的家,我才不領你上這儿來呢。你肯定找錯人家了!”
  梅里爾把他從床底下拖出來的肉放了下來,轉身面對亞歷山德羅的眼睛。他臉色很沉。盡管他已明白自己犯了個錯誤。他開口說話了。亞歷山德羅打斷了他。亞歷山德羅說起西班牙語十分有力。他指著門外一匹印第安小馬,馬背上馱著剩下的一袋牛肉,他說:“那些是剩下的肉。我今天早上在峽谷里剛殺了那條牛,如果梅里爾先生愿意,我可以帶他去那里看看。梅里爾先生的牛昨天在前面的柳樹林里被殺了。”
  “是嗎!”騎馬人异口同聲地叫道,把他圍起來。“你怎么知道的?是誰殺的?”
  亞歷山德羅沒有回答。他正看著蕾蒙娜。蕾蒙娜像那個女人一樣戴上了頭巾,她們兩個縮在牆角里,臉轉了過去。蕾蒙娜不敢抬頭;她肯定亞歷山德羅會殺人。但是這种事情不足以激起亞歷山德羅不思后果的怒火。看著這個自發成立的武裝搜尋失物隊的人們那种懊喪的樣子,他甚至覺得有點儿好笑。關于丟失的牛的一切提問,他一概保持沉黷。他不愿開口。最后,那些人見他死不開口,一個個惱羞成怒,肮里肮髒地罵了一通之后,騎馬走了。亞歷山德羅走到蕾蒙娜身邊。她正在發抖,兩只手冰涼。
  “我們今晚就上山!”她气喘吁吁地說,“到我再也見不到白人的地方去!”
  亞歷山德羅的臉上机械地露出一絲喜色。蕾蒙娜到底跟他想到一塊儿了。
  “那里還沒有房子,我不敢把麥吉拉一個人丟在那里,”他說;“我得來回好多趟,才能把東西全部搬走。”
  “那儿總不像這儿這么危險,亞歷山德羅,”蕾蒙娜說,她想起那個叫杰克的人傲慢地睨視她時的那副神情,止不住淚如泉涌。“哦!這儿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要不了几天了,麥琪儿。我去向費爾南多借一匹馬,兩匹馬一起運;我們就能早點上山了。”
  “那個人的牛是誰偷的?”蕾蒙娜說。“你為什么不告訴他們?他們看上去像要殺掉你似的。”
  “是住在山底下的墨西哥人,叫何塞·卡斯特羅。我正巧撞見他在殺牛。他說牛是他的;但從他說話時的神態,我一眼就看出他在說謊。可我干嗎要告訴他們呢?他們認為只有印第安人會偷牛。我可以告訴他們,墨西哥人偷的東西更多。”
  蕾蒙娜憤憤地說,“我告訴他們,這個村里的印第安人誰也不會偷牛。”
  “這話不确實,麥吉拉,”亞歷山德羅郁郁地說。“當他們餓到极點的時候,他們也會偷牛。他們丟失了許多牛,所以他們說,在可能的情況下偷一頭牛不算什么大的罪過。他們說,去年春天,那個叫梅里爾的人給二十頭牛打上了他的火印,他明明知道這些牛是沙伯巴人的!”
  “他們為什么不向他要回呢?”蕾蒙娜叫道。
  “今天難道麥吉拉還看不出,他們什么也做不了嗎?我們沒有辦法,麥吉拉,只有躲避;我們只能這么辦!”
  一种新的恐怖進入蕾蒙娜的生活之中;她不敢告訴亞歷山德羅;她自己心里也無法把它形成話語。那個杰克的臉像鬼影子似的時時出現在她腦海里,每逢亞歷山德羅不在家時,她總要找出這個或那個借口,讓一個印第安女人陪著自己。她每天看見那個男人騎馬經過她的門口。有一次他來到敞開的屋門前,朝里張望,客气地跟她說話,然后又騎馬离開。蕾蒙娜的直覺沒有錯。杰克只是在等待時机。他打定主意,要在圣哈辛托山谷里安家,至少住上几年,他想讓一個印第安女人跟他同居,為他管家。他的哥哥在圣伊莎貝爾就這樣跟他訪印第安女管家同居了三年;后來他賣掉了地產,离開了圣伊莎貝爾,他給了那個女人一百塊錢,一所小房子,歸她和她的孩子使用。她不僅心滿意足,而且由于跟一個白人生活了這么几年,竟然自命不凡起來,對她的印第安親戚和朋友擺起了架于。當一個印第安男人想娶她時,她不屑一顧地回答說,她絕不嫁給印第安人;她可以再嫁給一個白人,但是印第安人么——決不。誰也沒有因為杰克的哥哥有這層關系就輕視他;這個地區盛行這种風气。如果杰克能把這個貌似天仙的印第安女人吸引到自己身邊,跟他一起生活,哪怕日子再清苦一點,他也能自詡為幸運的人了,也會認為他為這個印第安女人做了件好事。這一切在他看來簡單明了;有一天早晨,他看見蕾蒙娜在村子里踽踽獨行,便赶上前去,和她并肩而行,并開口提起這件事,對于結果,他問了個小小的誤會。他走近時,蕾蒙娜渾身哆嗦,加快了腳步,不敢看他;但愚蠢的他卻大大地誤解了這些舉動。
  “你跟你丈夫結婚了嗎?”最后他說,“他讓你住的地方太可怜了。要是你愿意跟我一起生活,你可以住進這個山谷最好的房子,像拉瓦羅家一樣好,而且——”杰克沒有把話說完。蕾蒙娜大叫了一聲(這叫聲他好多年沒能忘記),從他身邊跳開,似乎要跑,但又突然停了下來,面對著他,她的目光像標槍,呼吸急促。“畜生!”她說,啐了他一口;然后她轉身奔進最近的一戶人家,一下子癱倒在地上,淚如雨下。班路上那個男人對她無禮。是啊,那戶人家的女人說,相是個坏人。大家都知道,這件事蕾蒙娜沒有告訴亞歷山德羅他不敢告訴他;她相信他會殺死杰克。
  杰夫很惱火,他把自己受到挫折以及气憤心情告訴了他的朋友梅里爾,梅里爾只是嘲笑他說:“你要是早來問我,我本可以讓你找別的女人試試。她已結婚,對丈夫忠實得很。只要你看得上,這里女人多的是。她們是第一流的女管家,就像忠實的看家狗一樣。你可以絕對相信她們,一個子儿也不會拿你。”
  從這天起,蕾蒙娜片刻也沒安宁,直到踏進高高的圣哈李托山上他們避難的山谷邊緣。到了那儿,她四處打量,抬頭仰望巍峨的、似乎刺破藍天的山峰,低頭俯視塵世,似乎那無垠的世界全都在她腳下伸展,——她心中有一种難以言表的感覺:离天堂這么近,离塵世那么遠,其實也就在山下面,她舒心地深深地吸了口气,叫道:“到底!到底,亞歷山德羅!在這儿我們安全了!我們自由了!我們歡樂了!”
  “麥吉拉還滿意吧?”他問道。
  “我簡直高興极了,亞歷山德羅!”她叫道,這壯麗的景象感染了她。“我做夢也沒想到是這樣!”
  這真是個神奇的山谷。好像是一座大山一劈為二,形成了這個山谷。它橫亙在接近半山腰的地方,西端或西南端比東端要低好多英尺。兩頭都有密集的岩石和盤根錯節的倒下的樹環抱;岩石山峰成為南面的屏障,北面是山鼻子,或者叫山脊,几乎是垂直的,覆蓋著茂密的松樹。哪怕有人在山上游蕩几年,也找不到這個山谷。東端有一股晶瑩的泉水噴涌而出,与其說是在和山谷一樣長的苔綠色河床里奔流,不如說是溫濕流淌,最后消失在西端的岩石里,再也不出來了;亞歷山德羅好多次順勢往下尋找,但找不到它的蹤跡。夏天,他帶著杰夫去打獵,好多次爬上山壁,又從里面下到谷底,看看那條小河是否還在流淌;使他欣喜的是,他發現七月里的小河陽一月里一樣,這么說來,干旱也奈何不了它。這泉水是多大的救星啊!這水好像來自天堂,純淨、甜潤。
  過去不遠,又有一座山脊,寬闊得宛如一塊高地。上面是一片結著果子的櫟樹林;樹下原是平滑的石頭,過去好多代的印第安人在這儿碾棟子,石頭都被碾碎,變成了坑坑洼洼。确實是好多代以前——現在活著的人中最年長的也記不得這件事——印第安人就冒險爬上過這高高的圣哈辛托山。人們認為爬到這個山頂必死無疑,爬上山坡已屬愚蠢之极。
  這是個使人興奮的地方。它醫治了亞歷山德羅和蕾蒙娜的創傷。甚至失去孩子的悲痛也得到撫慰。既然他們來到這离天不遠的地方,孩子似乎也就沒有去遠。最初他們住在一個篷帳里;得等到把麥于和蔬菜种下才有時間造房子。亞歷山德羅來到耕地邊,惊喜地發現,這里的土地竟這樣肥沃。山谷本身延伸進南面的岩石叢中,在那里形成一個個水灣和山凹;這是些多么可愛、隱蔽的四角啊。他真不忍心用犁划破這柔軟的、鮮花遍地的草皮。該种的東西都种上了,他立即伐樹造房。這回不再是灰不溜秋的土磚房,而是用粗大的松樹做牆,上面還留著一半樹皮,黃色与褐色相間,顏色很鮮艷,好像是心情愉快的人設計的。屋頂是用銳前草、絲蘭梗蓋的,舖了厚厚的兩層,在房子正面朝外伸出好几英尺,形成一個涼亭似的門廊,下面靠粗糙的小組木于支撐著。蕾蒙娜又能坐在有鳥窩的草屋頂下了。亞歷山德羅又搭了一個小羊舍,一個粗糙的馬廄,這一來這個家就算齊全了!他們從來沒有過這么美滿的家。秋天來了,蕾蒙娜坐在陽光明媚的門廊下,用芳香四溢的柳樹枝編起搖籃。在沙伯巴山谷里,她曾扑在第一只搖籃上傾洒過那么悲痛的淚水,他們在离開沙伯巴那個家的前夜把搖籃燒掉了。秋風乍起,她就著手編起第二只搖籃。四周的土地上點綴著干枯的野葡萄;成群的蜜蜂在葡萄上釀蜜,蕾蒙娜不得不時時站起來轟赶它們,邊轟邊說,“好蜜蜂儿,上別處為我們釀蜜吧;要是你們把葡萄汁都吸光了,我們就什么也得不到了;我們還靠它們過冬呢;”她說著,想象之翼迅速地飛向了冬天。圣母肯定寬恕了她,又給了她怀抱嬰儿的歡樂。懊,歡樂!不管多么貧困,不管多么危險,不管那蠻橫、壓迫能把他們怎么樣,抱著自己的孩子總是一种歡樂。
  孩子將在冬季到來之前出生。一個印第安老太婆,也就是他們在沙伯巴時的房東,特地上山來和蕾蒙娜一起生活。她現在已是無親無友,她的女儿死了,她很高興能像母親一樣和蕾蒙娜同住。她又愚蠢又衰弱,但是蕾蒙娜每每看著她,總覺得自己的生身母親也許就是這個樣子,漂泊、受苦,她不知道是怎樣的苦,流落何方;在照料這個孤苦伶仃、無儿無女的老人時,她那思戀的、孝順的心靈里感到難言的快慰。
  孩子出生時,蕾蒙娜正和那老太婆留在山上。亞歷山德羅到山谷里去了,兩天后才能回家;但蕾蒙娜并不害怕。亞歷山德羅日來后,她把孩子抱到他怀里,微微一笑,又像過去那樣容光煥發,她說,“看,親愛的!圣母寬恕了我;她又給了我們一個女儿!”
  但亞歷山德羅沒有笑。他端詳著孩子的臉,歎口气,說,“天哪,麥吉拉,她的眼睛像我,不像你!”
  “我很高興,”蕾蒙娜叫道。“我第一眼看見的時候就覺得高興。”
  他搖搖頭。“眼睛像亞歷山德羅,命運肯定好不了,”他說“它們總是看見悲哀;”他把孩子遞回到蕾蒙娜的胸前,站在那儿郁郁地凝視著她。
  “親愛的亞歷山德羅,”蕾蒙娜說,“一天到晚愁眉苦臉可是一种罪過。薩爾別德拉神父說,如果我們在十字架下叫苦,那更重的十字架就會壓在我們身上。最倒霉的事情就會發生。”
  “是啊,”他說。“這話不錯。最倒霉的事情就會發生。”他腦袋低低地耷拉在胸前,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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