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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离開了加斯帕拉神父家后,亞歷山德羅和蕾蒙娜騎馬慢慢穿過荒蕪的廣場,向北踏上河邊公路,來到舊要塞城牆的左邊。河水很淺,他們毫不費力地趟了過去。
  “以前我看見這儿水位很高,好多天都沒人能渡過去,”亞歷山德羅說;“不過那是在春天。”
  “這么說來幸虧現在不是春天,”蕾蒙娜說。“老天爺時時都在保佑我們,亞歷山德羅——烏黑的夜,很淺的溪水;可是你看!出月亮了!”她指著天空中剛剛出現的秀麗細長的一彎新月。“不過,月光還不太亮,不會坏我們的事,”她又說,“可是,親愛的亞歷山德羅,你覺得我們現在安全嗎?”
  “麥吉拉,我不知道我們什么時候才會安全;但我希望能安全。昨天晚上我對哈瑟爾夫人說我要到圣帕斯庫拉去,今天我一直在想,我太傻了,真不該告訴她。不過,如果有人到哈瑟爾夫人那儿去打听我們的消息,我想她會明白那是為了什么,因此會守口如瓶的。她會盡力保護我們。”
  他們從圣迭戈到圣帕斯庫拉的旅途第一段是一條高台地,布滿低矮的灌木;走了十二三英里之后,他們在山脊間往下盤旋,走進一條狹窄的山谷——波威谷。墨西哥人曾經醞釀過几次反抗美國人的行動,但都夭折了,其中一次就是在這儿進行的。
  “有一回美國人在這儿跟墨西哥人打仗,被殺死几個人,麥吉拉,”亞歷山德羅說。“我自己就曾在這儿撿到過十几顆子彈。我好多回看著這些子彈,心想,如果再有机會跟美國人打仗,有可能的話我就要把這些于彈射出去。費利佩先生是否認為他的人還會起來反抗美國人呢?如果會的話,現在所有的印第安人都會幫助他們。要是他們被赶出這塊土地,麥吉拉,那太可怜了。”
  “是啊,”麥吉拉喟然長歎。“但是沒有希望。我曾听夫人跟費利佩說起過這事。沒有希望。夫人說,美國人有力量,財大气粗。他們一心只想要錢。為了錢他們可以不擇手段,甚至殺人。天天都有消息傳來,說他們為了金錢互相殘殺。墨西哥人只有為了仇恨才會互相殺戮,亞歷山德羅,——為了仇恨,或在生气的時候;從來不為金錢殺人。”
  “印第安人也是這樣,”亞歷山德羅回答說。“從來沒有一個印第安人為了金錢而殺死另一個印第安人。我們殺人只是為了報仇。要說為金錢,呸!麥吉拉,他們狗屁不如!”
  亞歷山德羅難得這么激烈地說話;但是近來美國人對他們印第安人施行的暴虐在他的血管里點燃了一把蔑視与仇恨之火,永遠不會熄滅。從今以后,他再也不會相信任何一個美國人。美國人成了騙子和殘忍的同義詞。
  “我想,亞歷山德羅,美國人也不是個個都這么坏,”蕾蒙娜說。“肯定也有一些誠實的;你不這么認為嗎?”
  “那么,誠實善良的美國人在哪儿呢,”亞歷山德羅怒吼道。“我們印第安人中常有坏人;但他們是沒有臉面的。我父親懲罰他們,全体人民懲罰他們。如果真有善良的美國人,不會騙人、殺人,他們為什么不去追赶、懲罰那些強盜呢了他們怎么會制定騙人的法律呢?正是美國的法律從我們手里奪走了坦墨庫拉,把它送給了那些人!這法律是站在強盜一邊的。不,麥吉拉,這是個偷盜成性的民族!這就是他們的名字——偷盜成性的民族,他們為了錢而殺人。一個像海底下的沙石、人數眾多的大民族,背上這么個名聲不是挺合适嗎?”
  “夫人倒也是這么說的,”蕾蒙娜回答說。“她說他們個個都是強盜;她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會有更多的美國人拿著新的法律,奪走她更多的土地。她以前的土地是現在的兩倍多,亞歷山德羅。”
  “是啊,”他答道;“我知道。我父親跟我說過。莫雷諾將軍在世時,我父親跟佩雷神父去過那儿。那時候,直到海邊的土地都是將軍的——我們离開夫人牧場后的第二天晚上騎馬經過的那片土地全都是他的,麥吉拉。”
  “是的,”她說,“直到海邊!夫人常常這么說:‘直到海邊!’哦,美麗的大海!從圣帕斯庫拉看得見海嗎,亞歷山德羅?”
  “看不見,我的麥吉拉,太遠了。圣帕斯庫拉在山谷里;四周環繞著山丘,像屏障一樣。不過那儿很美。麥吉拉會喜歡它的;我要在那儿搭一座房子,麥吉拉。所有的人都會幫助我。我們的人向來就是這樣。兩天內就能搭好。不過對我的麥吉拉來說,那儿是個窮地方,”他悲傷地說。亞歷山德羅內心很不安。這實在是一場奇怪的新婚旅行;但蕾蒙娜毫不害怕。
  “有你在的地方,再窮我也不在乎,沒你在的地方,再美我也不稀罕,”她說。
  “但我的麥吉拉有一顆愛美的心,”亞歷山德羅說。“她享受過王后般的生活。”
  “哦,亞歷山德羅,”蕾蒙娜開心地哈哈大笑,“你根本不知道王后們是怎樣生活的!莫雷諾夫人家沒有一樣是美的,只是舒适罷了;而在你就要搭好的屋子里,我會生活得像在夫人家一樣舒适;像夫人家那么大的屋子,沒有任何好處,只有麻煩。那一個個的房間常常空關著,只有可敬的舊圣路易斯雷伊的圣徒們偶爾住住,瑪加麗塔每次打掃都累得要死。亞歷山德羅,我們如果能在家里放一尊圣弗朗西斯或圣母的塑像就好了!我喜愛這個胜過喜愛世界上任何別的東西。有圣母在你的床邊,睡在這樣的床上真是太美了。圣母常在你的睡夢中跟你說話。”
  蕾蒙娜說著這些話的時候,亞歷山德羅用嚴峻、探詢的目光凝視著她。當她說這种話的時候,他确切地感到有一個別的星球的人來到了他的身邊。“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有像你那樣的對圣徒們的感情,我的麥吉拉。”他說。“我怕他們。這肯定是因為他們愛你,而不愛我們。我相信是這樣,麥吉拉。我相信他們不喜歡我們,從來不在天上提到我們。神父們說圣徒們總是做這樣的事:祈禱上帝、圣母、耶穌保佑我們。你明白,他們不可能為我們祈禱,而像坦墨庫拉那樣的事倒發生了。我不明白我們的人怎么得罪他們了。”
  “我想,薩爾別德拉神父准會說,害怕圣徒可是一种罪孽,亞歷山德羅,”蕾蒙娜認真地回答說。“他常常對我說,一個人要是覺得不愉快,也是一种罪孽;有好多次,因為夫人不喜歡我,我覺得難受,是神父的話使我消除了這种感覺。而且,亞歷山德羅,”她語气越來越激烈地說,“即使人們連遭不幸,也不能證明圣徒不愛他們;當圣徒本身也在人世間的時候,你看看他們受的罪吧:他們几乎全都是殉難者。看看圣徒凱瑟琳忍受的是什么樣的苦難吧,還有已經升天的圣徒安格斯。我們不能憑借在這塵世間的遭遇就來斷定圣徒是否愛我們,或者我們能不能看見圣母馬利亞。”
  “那我們怎樣才能斷定呢?”亞歷山德羅問道。
  “要靠我們內心的感受,亞歷山德羅,”她答道,“就像我始終知道,當你沒有來的時候——我知道你愛我。我從心底里知道;不管將來發生什么事,我永遠都知道。如果你死了,我也知道你愛我。而你——你也會知道,我同樣愛你。”
  “是的,”亞歷山德羅經過沉思后回答說,“這話沒錯。但是,麥吉拉,對一個圣徒踢對一個人們看得見、摸得著的人,是不可能有同樣的感覺的。”
  “是啊,不會完全一樣,”蕾蒙娜說,“對一個圣徒不會完全一樣;但對圣母馬利亞人們可以有同樣的感覺,亞歷山德羅!這點我敢肯定。我住在夫人家的時候,房間里有一尊圣母的塑像,我一直把她當做我的母親。從小時候起,我就向她述說我做的一切。就是她幫助我籌划我們要帶走的東西。她提醒我許多被我忘記的事情,只有她我沒有忘記。”
  “你听見過她說話嗎?”亞歷山德羅畏懼地問。
  “圣母沒有說過話,但跟說過話一樣,”蕾蒙娜自信地回答說。“你可明白,跟她睡在一個房間里,和僅僅在教堂里看見她,完全是兩回事。哦,有她在我的房間里,我從來沒有難受的時候!”
  “麥吉拉,我几乎要去把她偷出來送給你了,”亞歷山德羅帶著虔敬的熱忱叫道。
  “圣母啊!”蕾蒙娜叫道,“千万別說這种話。要是你的手碰著她,你會遭天殺的!我覺得哪怕有這樣的念頭都是一种罪過。”
  “我們家里的牆上有她一張小的相片,”亞歷山德羅說。“是從圣路易斯雷伊拿來的。我不知道現在怎么樣了——是否還在家里,也許被鄉親們連同我父親的遺物一起拿到帕長加去了吧。我在帕長加沒看見它。等我再去那儿的時候,我會找找看。”
  “再去!”蕾蒙娜叫道。“你說什么呀?你要再到帕長加去?你不會丟下我吧,亞歷山德羅?”
  一提到亞歷山德羅會丟下她,蕾蒙娜的勇气消失殆盡。僅僅一眨眼的工夫,她從一個無所畏懼、充滿信心、快活樂觀的女人——就像希望和信念之翼支撐著她——變成了一個怯懦、畏縮、心灰意懶的孩子,惊慌地放聲大哭,緊緊抓著他的手。
  “過一段時間,親愛的麥吉拉,等你習慣了那個地方之后,我一定要去。把我們的馬車和几件東西拿來。那里還有一張佩雷神父的生皮條床,他送給了我父親。麥吉拉會喜歡題這張床的。我父親認為睡這种床好處很多。”
  “就像你替費利佩做的那种?”她問道。
  “是的;不過沒那么大。從前的牛可沒現在這么大:牛皮不像費利佩先生家那么闊。還有三把傳教館里的椅子,其中一把几乎跟夫人家走廊里的那些一樣好。那些椅子送給了我父親。還有樂譜——漂亮的羊皮紙樂譜!哦,但愿那些東西沒有丟失,麥吉拉!要是何塞還活著,他會照料這一切的。但在那場大騷亂中,所有屬于村子里的東西都被扔進了馬車里,誰也不知道東西在哪里,但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父親的椅子和樂譜。只要不被美國人搶走,東西不會丟失的。我的鄉親不會偷走。我們村子里只出過一個小偷,我父親用鞭子抽了他,他逃走了,再也沒有回來。我听說他住在圣哈辛托,盡管吃了那么多鞭子,仍然賊心不改。我想,如果一個人生性是個賊,就是皮鞭也不會使他改邪歸正的,麥吉拉。”
  “就像美國人一樣,”蕾蒙娜強顏歡笑,聲音里含著淚水。“鞭笞治不了他們。”
  他們爬上山脊時,离拂曉還有半個多小時,他們俯視著圣帕斯庫拉山谷。他們曾經走過兩座這樣的山脊,兩條這樣的山谷;現在這條山谷比前兩條寬闊,兩邊矗立的山巒的輪廓比他們以前看到的都要柔和、丰滿。高聳的群山朝東面和東北面綿延。整個天空陰云籠罩,一片迷蒙。
  “要是在春天,就意味著要下雨了,”亞歷山德羅說;“不過我想現在不會下雨。”
  “對!”蕾蒙娜笑呵呵地說,“我們房子造好之前不會下雨。是造平房嗎,亞歷山德羅?”
  “最最親愛的麥吉拉,現在還不行!開頭只能搭個棚子。天气暖和的時候住這种棚于挺舒服的,冬天到來之前我准能將平房造好。”
  “兩座房子!浪費了,亞歷山德羅!要是棚子夠舒服了,亞歷山德羅,我不讓你再造一座。”
  蒙娜的歡快使亞歷山德羅困惑。他是個优柔寡歡、慢性子的人,對蕾蒙娜的歡快覺得不可思議;好像她突然間變成了一只鳥,或別的什么愉快的動物,超乎暗淡的人類生活之外,——超乎其外,凌駕其上。
  “你說話就像鳥唱歌,我的麥吉拉,”他慢吞吞地說。“叫你麥琪儿算是叫對了;只不過野鴿子的聲音里沒有歡樂,不像你那樣。她只說她愛、她等待。”
  “我也這樣說,亞歷山德羅!”蕾蒙娜回答說,向他伸出雙臂。
  兩匹馬彼此緊挨著在慢慢溜達;巴巴和貝尼托現在很友好,它們喜歡并肩慢慢踱步;它們憑著直覺感受到它們的主人間的共鳴。貝尼托已听得出蕾蒙娜的聲音,總是歡快地應和它;巴巴早就知道,當它女主人的手搭在亞歷山德羅的肩上時,它就停下來。現在它停了下來,很久以后它才得到繼續走路的信號。
  “麥吉拉!麥吉拉!”亞歷山德羅叫道,他抓著她的雙手,按在自己的雙頰上,脖子上,嘴上,“如果圣徒要亞歷山德羅為麥吉拉殉難,就像她剛才說到的那些人一樣,那她就會知道亞歷山德羅是不是愛她!但現在亞歷山德羅該做什么呢?做什么,哦,做什么?麥吉拉獻出了一切;亞歷山德羅什么也沒獻出!”他把前額埋在她手心里,然后把她的雙手輕輕地放在巴巴的脖子上。
  蕾蒙娜熱淚盈眶。她怎樣才能讓這個悲傷的人,她的憂心忡忡的戀人高興起來呢,“亞歷山德羅有一件事可做,”她說,不知不覺地學起他的口吻——“為他的麥吉拉做一件事;絕對,絕對不要說他什么也沒給過她。他說這話,就等于讓麥吉拉成了說謊的人;因為她曾說過,他是她的整個世界——他本身就是她向往的一切。麥吉拉是不是個說謊的人呢?”
  但即使現在,亞歷山德羅也是帶著半喜半憂的恍惚神情答道:“麥吉拉不會說謊。麥吉拉像圣徒。亞歷山德羅是她的。”
  他們騎馬進入山谷,整個村子轟動起來。摘葡萄的季節已快過去;到處可見扁平的大籃子里裝著葡萄在太陽底下晒干。老太太和小孩子在翻動著葡萄或用深深的石臼舂橡子;別的人在拍打絲蘭花稈,把它們浸在水里;最年老的女人坐在地上,編織草籃。現在村子里男人寥寥無几,兩隊人馬外出干活去了——一隊剪羊毛,另一隊在圣貝納迪諾筑一條大水渠。
  村子的四面八方都叮看見一群群慢慢蠕動的羊和牛;牧人們正赶著它們上山放牧;有几個男人在耕地;有几群人在搭草屋。
  “這些人是從坦墨庫拉來的,”亞歷山德羅說;“他們在給自己造新房。瞧那些草比別的黑,那是他們從坦墨庫拉的舊房頂上拆下來的。瞧,伊西德羅來了!”他高興地叫了起來,只見一個人騎一匹駿馬,橫穿過村子,朝他們疾馳而來。伊西德羅一認出亞歷山德羅,立刻飛身下馬。亞歷山德羅也下得馬來;兩人都飛快地朝對方跑去,緊接著便默默地擁抱在一起。蕾蒙娜騎馬上前,伸出手去,說,“是伊西德羅嗎?”
  伊西德羅沒想到蕾蒙娜認識他,又惊又喜,轉向亞歷山德羅,用土話說,“你帶來的這個女人是誰,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她是我的妻子!”亞歷山德羅也用土話答道。“我們是昨天晚上由加斯帕拉神父主婚的。她從莫雷諾夫人家跑出來。如果你們不食言,能給我們土地,我們就住在圣帕斯庫拉了。”
  盡管伊西德羅深感惊訝,但他不露聲色。他臉上流露出認真、殷切的神情,對他們表示歡迎,并說:“很好。這儿有空地。歡迎你們。”可是他听見蕾蒙娜跟亞歷山德羅說一口柔和的西班牙話,亞歷山德羅翻譯給他听,并說:“麥琪儿只會說西班牙話,不過她會學我們的話的,”這時伊西德羅的臉上掠過一絲不快的神色。他內心里害怕亞歷山德羅,問道,“那么說來,她不是印第安人羅?她怎么會叫麥琪儿呢?”
  亞歷山德羅迅速向他遞了一個眼色,使他放下心來。“她母親是印第安人!”亞歷山德羅說,“她從心里屬于我們印第安人。她只有我一個親人。她是圣母的寵儿,伊西德羅。她會幫助我們。麥琪儿這名字是我為她起的,因為她就像野鴿子;她很高興永遠放棄她原來的名字,用我們印第安人的新名字。”
  蕾蒙娜就這樣介紹給了這個印第安人的村子;麥琪儿和她的微笑,也許給人印象最深的是微笑。就連小孩也不怕她。那些女人們一開始看見她舉止高貴,衣著打扮全是上等人派頭,不免對她有點拘束,但她們很快就感受到她的友善,更重要的是,從她的言談、口气、神情中看出她确實是亞歷山德羅的人。既然是亞歷山德羅的人,也就是她們的人。她是她們中的一員。如果蕾蒙娜听見她們這樣議論她,准會留下深刻印象,大受感動;她們不明白這樣一個美麗的姑娘,而且從小生活在她們久聞其名的莫雷諾夫人家里,怎么竟會成為亞歷山德羅的愛妻。她們頭腦簡單,認為這肯定是圣徒作為一個好兆頭送給印第安人的。傍晚,她們用轎于抬著村里最年長的女人來看望她。她們說,這位老人希望在太陽落山前看一看這個漂亮的陌生人,因為她年紀大了,每天晚上都在想說不定不到天亮她的大限就到了。她們也想听听她對蕾蒙娜的評价。亞歷山德羅青見她們來了,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赶緊向蕾蒙娜解釋。沒等他說完,那隊人已經到了,蕾蒙娜正坐在伊西德羅的那棵高大的無花果樹下,她們把轎子停下,那個矮小得出奇的老太太默默地站在蕾蒙娜面前。抬轎的人走開了,在几步遠的地方坐了下來。亞歷山德羅先說話。他三言兩語地向老太太介紹了蕾蒙娜的身世,他們的婚姻,她的新名字;然后他說:“親愛的麥吉拉,如果你不覺得害怕,就拉拉她的手。”
  那條哆哆嗦嗦地伸出來表示歡迎的手臂,手上几乎沒有一點生气;但蕾蒙娜溫和恭敬地握住了它:“請為我向她說,亞歷山德羅,”她說,“我向她老人家行禮,向她致敬,我希望,如果上帝保佑,讓我像她一樣長壽,但愿也能像她一樣受到大家的敬重。”
  蕾蒙娜的話与印第安人的思維方式和感情那么合拍,亞歷山德羅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把她的話翻譯過去。坐著的婦女中響起一陣愉悅的嗡嗡聲。老太太沒有回答;她的眼睛仍然在審視著蕾蒙娜的臉,而蕾蒙娜依然握著她的手。
  “告訴她,”蕾蒙娜繼續說,“我想問問,我能為她做些什么。如果她同意,我愿做她的女儿。”
  “肯定是圣母親自教麥吉拉這么說的,”亞歷山德羅心想,他把蕾蒙娜的話用圣路易塞諾話重复了一遍。
  在座的婦女們又高興地喃喃私語,但老太太沒有說話。“說你愿做她的儿子,”蕾蒙娜又說。
  亞歷山德羅照著說了。也許老太太就等著這句話。她抬起手臂,像個女巫,說:“很好;我是你們的母親。山谷里的風會愛你們,青草會迎著你們跳舞。女儿每天注視她母親的臉。我要走了;”她朝抬轎子的人做了個手勢,她們把她送回了家里。
  這場景使蕾蒙娜深受感動。這些人的最簡單的動作在她看來都具有神奇的深刻含義。以她本人所受的教育,生活閱歷,尚不足以明白她何以如此感動——不明白這些原始人的話、這樣的象征表現之所以如此感人至深,就因為它們具有真實的、庄嚴的戲劇性;但她并沒有因為不理解這些或不能解釋這些,就無動于衷。
  “我要天天去看她,”她說;“我從沒見過母親,她就是我的母親。”
  “我們兩個都要天天去,”亞歷山德羅說。“我們說的話就是向鄉親們立下的一個庄重的誓言;絕不能食言。”
  伊西德羅的家在村子中央,在一塊坡地上,坡度不太大;是由四間小屋組成的一座漂亮的宅子,三間是草屋,一間磚房,后者是包括兩個房間的一幢舒适的小房子,舖著地板,蓋著屋頂板,這兩樣在圣帕斯庫拉都可算是奢侈的了。坡地的半當間栽著那棵大無花果樹,果實累累,遠近聞名;但它的枝葉遮住了三間草屋。在一些稍低的枝椏下拴著個精致的鴿棚,是用嫩柳枝編成的,四周糊著泥巴,里面隔成許多個小間,有時候整棵樹上似乎全都是大小鴿子的世界。在一座座房子之間,隨處可見一只只大柳條籃子,比琵琶桶還大,就像老鷹編織的巢,只是比鷹巢更堅實。這些籃子是屋外的谷倉;里面放著谷子、大麥、小麥和玉米。蕾蒙娜認為這是她所見到過的最美的東西。
  “這些籃子很難編么?”她問道。“你會編嗎,亞歷山德羅?我需要很多。”
  “要多少有多少,我的麥吉拉,”亞歷山德羅答道。“我們一塊儿去弄柳條,我想我可以在村子里買一些。編一個大籃子只要一二天時間。”
  “不。不要買,”她叫道。“我希望我們家里的一切都要自己做。”蕾蒙娜的這番話不知不覺地又一次触到了這山谷里原始人生活快樂的和諧曲中的一個基調。
  說來也巧,最靠近鴿棚的那間銳簏草屋正好空著。這房子原是伊西德羅的弟弟拉蒙的,他帶著妻子和孩子到圣貝納迪諾過冬、干活去了;伊西德羅很樂意把這間屋子讓亞歷山德羅先住著,等亞歷山德羅自己的房予造好再說。這房子其實是兩間,由一條室內過道連接起來,只是這兩間房都很小。拉蒙的愛清洁的妻于胡安挪在過道里放著一些瓶瓶罐罐,還有一只小爐灶。蕾蒙娜覺得那像個嬰儿室。亞歷山德羅不安地說:“麥吉拉能在這個小地方先住几天嗎?不用多久,磚房就能造好了。”
  蕾蒙娜欣喜的回答使他一掃臉上的愁云,“我想住這儿肯定很舒服,我會覺得我們都是住在鴿棚里的鴿子!”
  “麥琪儿!”亞歷山德羅叫道;他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几杆路外有一座小教堂;教堂前面傾斜的柱子上有一根根木,上面吊著四銅鐘,這鐘原先是屬于圣迭戈傳教館的。蕾蒙娜看見銅鐘一側鑄著1790,又听說這鐘是從圣迭戈傳教館運來的,她產生了一种受到保護的感覺。
  “你想想吧,亞歷山德羅,”她說;“毫無疑問,神圣的胡尼佩羅神父很多次地敲響過這口銅鐘,召喚教徒們做彌撒。這是村里人的寶物。我要住在時時都能看見它的地方。有了這口銅鐘,就像在家里放了圣徒塑像一樣。”
  蕾蒙娜每提到一回圣徒塑像,亞歷山德羅就加深了一層要為她弄到一尊的愿望。他嘴上什么也沒說,但心里卻不斷地堅定著這個意念。有一回他曾跟他的剪毛手們到過圣費爾南多,在那里的舊傳教館的一個房間里,他看見散亂地放著十几尊圣徒塑像。圣費爾南多教堂已成廢墟,殘剩下來的教堂財產全由一個不十分仔細、一點也不虔誠的墨西哥人保管著。亞歷山德羅認為,向他要一兩尊圣徒塑像看來不是件難事,也不會冒犯圣徒本人;相反,把圣徒塑像從沒人關心的地方送到一個會十分珍視、天天為之禱告的人手里,是最大的虔誠。可惜的是圣費爾南多太遠,那木雕圣徒像又太重!然而,他遲早得去一趟。蕾蒙娜應該有一尊圣徒塑像;不管路途多么遙遠,不管會有什么樣的困難,亞歷山德羅都要為他的麥琪儿弄回一尊圣徒塑像,他能為她做的事實在太少了。但是他對這事守口如瓶,不露半點風聲。他要讓她大吃一惊,這樣的禮物才更可愛。他像文明社會的人一樣,暗自高興,想象著有朝一日她清晨醒來,看見床邊有一尊圣徒塑像,她的眼睛該會怎樣地瞪大著,她肯定首先想到的是,這是一個奇跡——親愛的、虔誠的麥吉拉,盡管她有那么高深的知識,卻比他更容易受騙。盡管她受過教育,卻沒人教她遇事動動腦筋,而他,雖沒受過教育,卻由于生性孤僻,學會了思考。
  亞歷山德羅來到圣帕斯庫拉還沒兩天,就听到一個好消息,簡直使他不敢相信,他那一貫冷漠的態度受到了一次震動。
  “你知道嗎,”伊西德羅對他說,“我保管著你父親的一群牛,還有近一百頭羊?”
  “圣母啊!”他叫道,“你不是說著玩的吧!怎么回事?人家告訴我說,我們所有的家畜都讓美國人搶走了。”
  “是的,是這樣,坦墨庫拉所有的家畜都被搶走了,”伊西德羅回答道;“但春天里你父親派人來問我,是否愿意把一群家畜跟我們的家畜一起赶進山里去,他怕坦墨庫拉的牧場沒那么多牧草,那儿的一些离不開家的人不得不讓他們的牛在附近放牧;于是他就送來一群牛——我想,大概有五十頭吧;許多母牛都怀著牛犢,他還送來一小群羊——拉蒙說有一百頭;他整個夏天都把它們和我們的牛羊一起放牧,他留下一個人在那儿照料它們。它們下個星期下山。該剪毛了。”
  沒等他說完,亞歷山德羅就像頭鹿似的跑掉了。伊西德羅在背后注視著他;只見他跑進了小草屋,伊西德羅明白了,他臉上掠過一絲苦笑。他還不信亞歷山德羅的婚事會帶來幸福。“几頭羊對她意義多大啊!”他想。
  亞歷山德羅气喘吁吁、怦怦心跳地沖到蕾蒙娜跟前。“麥吉拉!我的麥吉拉!我們有牛——還有羊,”他叫道。“贊美圣徒!我以前說過,我們像乞丐,現在可好了,我們不是乞丐了。”
  “我對你說過,上帝會給我們食物,親愛的亞歷山德羅,”蕾蒙娜溫柔地回答說。
  “你不惊奇!你不問問!”他叫道,她的平靜使他惊訝。“難道麥吉拉以為天上會掉下一頭羊或一頭牛來嗎?”
  “不,我們的眼睛能看見的天上不會掉下這些東西,”她答道;“但是住在天上的圣人能做他們愿做的一切。這些牛是從哪儿來的,怎么會是我們的呢?”
  他告訴了她,她臉色嚴肅起來。“你還記得柳樹林里那個晚上嗎,”她說,“因為你不愿帶我走,我像個死人一樣?你不相信我們會有吃的東西。我就對你說,圣徒絕不拋棄愛他們的人,上帝會賜給我們食物。即使在那個時候,你還不知道這件事,可你的牛和羊卻正在山里放牧,上帝在照料著它們!我的亞歷山德羅,現在可相信了吧?”她雙臂摟住他的脖子,親吻他。
  “是真的,”亞歷山德羅說,“有了這件事,我相信圣徒受我的麥吉拉。”
  可是在他放慢步子回到伊西德羅家的路上,他自言自語道:“麥吉拉沒見到過坦墨庫拉。要是她看見了,并且看見人們因為缺少食物而奄奄一息時,她會怎樣說圣徒呢?圣徒只保佑她。他們不喜歡我的鄉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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