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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一天過去了,轉眼又快到第二天的晚上,費利佩和蕾蒙娜背著夫人彼此沒有說過一句話。夫人花樣繁多、手法狡猾,看著真夠味,只是她干的是一件那么殘酷的事情。奇怪的是,在這件事情面前,費利佩比蕾蒙娜顯得更不安份。蕾蒙娜還有她的夢想。而他什么也沒有,只有不安的意識:他沒有照自己希望的那樣為蕾蒙娜出力;在她眼里他肯定是個不忠實的人;另外,他始終不解她到底有些什么打算或期望,使得她如此平靜,為此,費利佩心神不宁,這方面的每一個跡象,都被夫人看在眼里,加倍提高了警惕。
  費利佩心想,也許到了晚上他可以在蕾蒙娜的窗外踉她說說。但現在時值八月,熱浪炙人;人人都大開著窗子睡覺;夫人向來是惊醒的;要是她碰巧听見他秘密与蕾蒙娜交談,准會使事情變得更糟。盡管如此,他還是決定試一試。誰知走廊里剛響起他的腳步聲,就听夫人的聲音傳出窗子:“孩子,你病了嗎了要我做些什么?”夫人根本沒睡著。再要把這計划試下去,費利佩可沒這么大的勇气;這天下午,他躺在走廊的床上,那個被挫敗的計划攪得他輾轉反側,不得安宁。蕾蒙娜坐在床腳邊,繡著快要完工的圣壇罩子的最后几針。夫人坐在她常坐的位子上,頭靠椅背打著盹。天气很熱,整天刮著酷熱的南風,還夾著來自沙漠的灰塵,任何生物都或多或少地被這風吹得暈暈乎乎的。
  看見夫人的眼睛閉著,費利佩陡生一計。他拿出一本記帳的備忘錄,飛‘決地寫了起來。他抬起頭來,看見了蕾蒙娜的眼睛,便朝她做了個手勢,示意這條子是寫給她的。她會意地瞟了眼夫人。夫人睡著了。須臾,費利佩折好紙條,藏在手心里,站了起來,朝蕾蒙娜的窗于走去,管蒙娜害怕地看著他;費利佩的腳步聲惊醒了夫人,她一躍而起,打量著四周,臉上露出無法形容的表情,這是那种明明知道自己睡著了、而又希望自己沒有睡著的人特有的表情。“我睡著了嗎?”她問道。
  “只睡了一分鐘,母親,”費利佩說,他的身子正靠在蕾蒙娜敞開的窗于上,雙手放在背后。他伸出雙手,縮回來,伸出去,來回几次后,他懶懶地打著呵欠,說,“這天熱得叫人受不了!”隨后他悠閒地跨下走廊台階。走進花園小徑,坐在那儿的格子涼亭的長凳上。
  那張條子已經扔進了蕾蒙娜的房間里。蕾蒙娜嚇得一陣熱一陣冷,只怕自己沒法儿不讓夫人看見拿到那條子。要是夫人先進這房間可怎么辦呢!她不敢看她。幸運之神并不總是站在暴君一邊的。夫人很快又打起盹來,因為費利佩已經走開,沒法跟蕾蒙娜說上話,夫人也就放心了。她的眼睛剛一閉上,蕾蒙娜站起來就走。夫人睜開了眼睛。蕾蒙娜正巧跨過門檻;她要到屋子里去。好!依然离費利佩很遠。
  “你要到你的房間去嗎,蕾蒙娜?”夫人說。
  “是的,”蕾蒙娜吃了一惊,回答說。“你這儿有事嗎?”
  “不,”夫人說;她又閉上了眼睛。
  沒過一會儿,紙條就安然落到了言蒙娜的手中。
  “親愛的蕾蒙娜,”費利佩寫道,“因為不能單獨和你說話,我快急瘋了。你能想點辦法嗎?我要把事情向你解釋一下。恐怕你不明自。別難過。亞歷山德羅四天之內准回來。我要盡全力幫助你們,但你看我使不出多少勁。沒有人能阻止你照自己的心愿去做;但是,親愛的,我希望你不要离開我們!”
  蕾蒙娜把條于撕成碎片,塞進胸口,准備過會儿再毀掉。隨后她朝窗外看去,只見夫人這會儿已酣然入睡,她壯著膽子給費利佩寫回條,盡管很難說她有沒有机會把條子平安地交給他。“謝謝你,親愛的費利佩。別發愁,我沒難過。這一切我都明白。但是我必須等亞歷山德羅一回來就走。”她把這張條子安然地藏在胸前,回到了走廊里。費利佩站了起來,朝台階走去。蕾蒙娜突然壯著膽子,俯身把條子放在第二級台階上。夫人那疲憊的眼睛又睜了開來。閉上五分鐘都不到;蕾蒙娜在繡花;費利佩正從花園踏上台階。他笑呵呵地朝母親點點頭,把食指放在嘴唇上。一切正常。夫人又打盹了。她的瞌睡花的代价可是她沒料到的。費利佩和蕾蒙娜一樣地反對她,又害怕她,他們之間就用這樣時方法進行了一次秘密的交談,這是他們在反對夫人的斗爭中邁出的一步,再也不會回憶起來的一步——這一步的意義是怎么估計也不會過高的。大大小小的暴君們總會忽視這樣的可能性;忘記這樣的事實;如果比例和關系失調的話,哪怕是最細小的事故也會釀成大禍。暴政能使誠實的人說謊、騙人。除了那些細心研究人類本性的人外,誰也不太意識到這一點。當國王和皇帝們這么做的時候,世人會發出同情的吶喊,并且認為事情的策划者比之挑起事端的暴君來是無辜的。使人們耿耿于怀的是俄羅斯而不是西伯利亞。
  夫人有她自己的西伯利亞,這些天里蕾蒙娜就是生活在這里。要是夫人知道這姑娘竟然那么不覺得冷,准會吃惊的。可以肯定,這并不是說,蕾蒙娜在夫人面前覺得溫暖;然而在原先的寒冷与現在的寒冷之間相差好几度,要不是因為有新的生活,新的愛情,從思念亞歷山德羅中獲得的希望,蕾蒙娜一天也忍受不了。
  第四天來到了;這一天似乎比往日長得出奇。蕾蒙娜整天都在張望、諦听。費利佩也是這樣;他知道亞歷山德羅的急性子,因此,事實上他從上一天晚上起就盼著亞歷山德羅了。亞歷山德羅騎的是匹快馬,路上只要花一半時間就行。但費利佩想到,亞歷山德羅在坦墨庫拉也許有許多事情要安排。他無疑會回來准備把蕾蒙娜帶走的,如果這是他們的唯一選擇的話。費利佩腦海里出現蕾蒙娜將來的情景,不由得悲從中來。他到過坦墨庫拉村,知道那里的貧窮;想到蕾蒙娜要在那里生活,他覺得很可怕。對于懶散的、貪圖安逸的費利佩來說,像蕾蒙娜這樣長大的姑娘能夠做一個窮苦力的妻子,過那樣的生活,哪怕只過上一時半刻,都是難以置信的。他怎么也不信愛情竟會使人愿意過這樣的日子。關于愛情,費利佩要學的還多著呢。夜來了;亞歷山德羅沒有來。蕾蒙娜坐著,注視著柳樹林,直到夜色降臨。這時她什么也看不見了,便豎起耳朵听。下一步會怎么樣,她忐忑不安,但她不會說出來。她一旦下了決心的事,任什么也不會使她動搖。天上一輪圓月,當它的第一道清輝越過山丘,洒上花園和小教堂洁白的正牆——就像第一個晚上亞歷山德羅在走廊上守護費利佩時一樣——蕾蒙娜臉貼著窗玻璃,朝外注視著花園。每當看見有影子在晃動,她就覺得有個人影儿朝她走來。她一次又一次地看見它。一次又一次地風儿停息,影子也什止晃動。天快亮時,她疲倦、傷心地爬上了床;但她沒有睡著。她大睜著焦慮的眼睛,依然在注視、諦听。費利佩說亞歷山德羅四天之內准回來,蕾蒙娜絲毫沒有想過他會不來。她像孩子一樣單純,她認為亞歷山德羅准會回來,就像她對生活中其它的事實一樣深信不疑。現在他沒有來,她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不停地問自己,“他會不會來呢!他們打發他走;也許他自尊心太強,不會來了!”接著,信心又會恢复,自言自語,“他不會,決不會丟棄我;他知道我在這世界上除了他再沒別的親人,他知道我多愛他,”她又鎮定下來,提醒自己也許會有許多事情阻礙他,使他不能及時赶回來。然而,話雖這么說,她的心還是沉甸甸的;早餐時,她那焦慮的眼睛和心不在焉的神色看著真叫可怜。這副模樣讓費利佩傷心。這是怎么回事,他太清楚了。他也很焦慮。夫人從他臉上看了出來,她很生气。這姑娘的情人沒有來,姑娘自然可以埋怨、感到恥辱。但費利佩干嗎要自尋煩惱呢?夫人不喜歡這樣。這是一种不祥的征兆。也許麻煩事還在后頭。确實,后頭還有麻煩事——什么樣的麻煩,夫人可想象不出來。
  又一天過去了;又一個晚上;又一個,又一個。現在,亞歷山德羅离開已有一個星期了,當時他跳上快馬,抓著費利佩的手說,“你告訴小姐;你要讓她明白我為什么离開;我四天內日來。”一個星期了,可他沒有回來。這三個都在注視著、心里奇怪的人偷偷地看著對方的臉,都想知道對方在想什么。
  蕾蒙娜臉色蒼白、形容憔翠。她几乎通宵不眠。她腦子里縈繞著這個念頭:亞歷山德羅死了。第六和第七天的下午,她都跑到河邊小路,他要是回來的話肯定走那條路;她還走到低草地,穿近路跑上公路;每走一步都要睜開淚眼望著遠處——那殘酷的、茫茫的、無聲的遠處。她天黑時回來,比去時更蒼白。她坐在晚餐桌旁,一聲不吭,食欲全無,只是一杯又一杯牛飲似地喝牛奶,就連瑪加麗塔也可怜起她來。但夫人不可怜她。她認為要是那個印第安人永遠不再回來,那是再好不過的事了。蕾蒙娜要不了多久就會忘記這件事;最多也就是覺得恥辱,就連這個,時間也會醫治。她奇怪的是這姑娘的自尊心不過如此,因此才讓她的這种傷心毫不掩飾地顯露出來。要是她本人的話,与其這么愁眉苦臉地走來走去,讓全家人看見、議論,還不如去死。
  第八天早晨,費利佩走下走廊台階時,陷入絕望的蕾蒙娜攔住了他。夫人在花園里看見了他們,但蕾蒙娜不在乎。“費利佩!”她叫道,“我一定,我一定要跟你說!你是否認為亞歷山德羅已經死了?還有什么事能阻礙他回來呢?”她的嘴唇很干燥,雙頰緋紅,嗓音沙啞。費利佩心想,再這么下去,要不了几天,她就會得腦膜炎,他同情地看著她。
  “哦,不,不,親愛的!別這么想!阻礙他的事情多著呢。”
  “一万件事情也阻礙不了他!什么也不能阻礙他!”蕾蒙娜說。“我知道他死了。費利佩,你能不能送個信去,看看情況?”
  夫人朝他們走去。她听見了最后几句話。夫人朝費利佩望去,根本沒把蕾蒙娜放在眼里,好像既沒看見她,也听不見她說話似的,“這好像不太体面吧,”夫人說,“你認為怎么樣,費利佩?如果你覺得最好這么做的話,等收完葡萄我們就差個人去。”
  蕾蒙娜走開了。葡萄沒一個星期收不完。還有几個葡萄園沒動呢;在家的每一個人都在苦干,摘下葡萄,放在桶里踩,然后把葡萄汁倒進張開的生皮袋里,生皮袋吊在一個長棚予的橫梁上。柳樹林里燒白蘭地酒的蒸餾鍋火燒得正旺;它需要有個人看著;這是胡安·卡喜愛的活儿,由于他自己的原因,他喜歡一個人干這活,現在他再也不能在桶里踩葡萄了,他便更有理由在蒸餾鍋邊找到了一個不受干扰的活儿。日复一日,他舒舒服服、攤手攤腳地躺在陰影里,抽著煙斗,吮吸著醇烈的白蘭地的香气,他時常這么想:“有失總有得。”
  蕾蒙娜消失在門洞里,夫人走近費利佩,朝著蕾蒙娜走去的方向點著頭:“她看上去挺傷心,費利佩。我不知道我們該怎么辦。我們當然不能把她的情人招回來,因為我們不愿意她嫁給他,你說是嗎?這事儿挺讓人為難的。不管從哪方面說,都是最最不幸的。你怎么想,孩子?”夫人簡直像個魔術師,她只要用一句簡單的話或一個問題,就能使人的腦子里產生一個念頭,這個念頭明明是她想出來的,卻偏偏希望他會認為這是他自己想出來的。
  “不;我們當然不能派人把他叫回來,”費利佩生气地答道;“除非是叫他來跟她結婚;我真希望他從來沒來過這儿。我肯定我不知道該怎么辦。蕾蒙娜的模樣讓我害怕。我相信她會死的。”
  “我可不能希望亞歷山德羅從來沒來過這儿,”夫人溫和地說,“因為我認為他救了你的命,費利佩;關于蕾蒙娜的行為,不能怪他。你不必害怕她會死。她也許會生病;但是不會因為像她對亞歷山德羅那樣的愛情而死的。”
  “那么他們為什么樣的愛情而死呢,母親?”費利佩不耐煩地問道。
  夫人面露溫色地看著他。“通常不會為任何愛情而死,”她說;“而肯定的是,不會因為突然對一個各方面——地位、教育以及共同的生活趣味和交往所必需的一切——都比自己低的人產生了感情而去死。”
  夫人說話時平心靜气,毫不激動,好像在討論一件抽象的事情。有時候,當她這么說話時,費利佩一時間會認為她說得很對,似乎蕾蒙娜這樣愛亞歷山德羅确實是件丟臉的事。不可否認,夫人所說的那條鴻溝是存在的。在地位上、教育上,在生活的所有外部方面,亞歷山德羅無疑都要比蕾蒙娜低一等,但就本質、就真正的高尚而言,不!在這些方面,亞歷山德羅不亞于任何人;在愛的能力方面——費利佩有時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知道亞歷山德羅有愛的能力。這個念頭不止一次在他腦子里出現過,因為他躺在病床上時悄悄地研究過亞歷山德羅注視蕾蒙娜時的表情。但這一切并沒有改變眼下的困境,他和他母親的尷尬處境。送個信去問問亞歷山德羅為什么沒回來!哪怕亞歷山德羅是眾所公認的情人,費利佩也不會這么做!蕾蒙娜應該有更多的自尊心。她自己應該知道這一點。這天稍晚的時候,費利佩又看見了蕾蒙娜,他把這意思告訴了她。他說得盡可能的婉轉;實在太婉轉了,蕾蒙娜一時沒有明白他的意思。這与她的信念太格格不入了,她怎能明白呢?
  等她明白過來,她慢慢地說:“你的意思是,不能派人去查看一下亞歷山德羅是不是死了,因為那樣顯得我便要亞歷山德羅娶我,不管他愿不愿意?”她注視著費利佩的眼睛,她的表情令他難以揣摩。
  “是的,親愛的,”他咎道,“是這么回事儿,盡管你說得太難听。”
  “這真是你的意思?”蕾蒙娜追問道。
  費利佩勉強承認。
  蕾蒙娜沉默片刻;然后她更緩慢地說,“如果你是這么認為的。那我們別再談亞歷山德羅了。我看你不可能像我一樣知道,他所以不回來,肯定是他死了,不會有別的原因。謝謝你,親愛的費利佩;”打這以后,她再也沒提起過亞歷山德羅。
  時間在流逝;一個星期過去了。葡萄已收完。夫人不知道蕾蒙娜現在會不會再提出派人去坦墨庫拉打听情況。看著她蒼白推粹的面容,默默地坐在那里,雙臂抱膝,眼睛注視著柳樹林,就連夫人也要動惻隱之心了。圣壇罩布已繡好,折疊起來放在了一邊。絕對不會把它挂在莫雷諾的小教堂里。蕾蒙娜心里是打算把它獻給薩爾別德拉神父的。她下定決心要去找他;既然他這樣一個身体虛弱的老人能在圣巴巴拉和他們家之間來回奔波,她肯定也行。她不會迷路。路本來就不多;她可以問。修女院,十四天前夫人威脅她,要把她送進去時,她一想到它就害怕,而現在,這修女院卻像神圣的避難所,她唯一渴求的避難所。她知道,圣胡安·包蒂斯塔修女院附設有一所孤儿學校;她可以請求神父讓她上那儿去,她可以在做禱告、教孤女中度過余生。她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坐在那里,盤算著這個計划,生動的幻想把她帶進了未來:她在那里生活了一年又一年。她覺得自己成了中年婦女、老太婆。她看見一隊隊的修女,牽著孩子的手,領他們去做晚禱;她本人滿臉皺紋,滿頭白發,走在兩個孩子中間。這副景象使她感到心安。只要等她的身体稍為健壯一點,她就要動身去找神父;現在她還不能走,她太虛弱了;只要走到花園邊雙腳就會發抖。亞歷山德羅死了;這是毫無疑問的。他被埋在他跟她講起過的四面有牆的小墓地里。有時候她想她可以設法到那儿去看看他的墳墓,也許可以去看看他的父親;要是亞歷山德羅曾向父親說起過她,老人看見她會高興的;也許,說到底,她的工作在那儿,在亞歷山德羅的人民中間。但這個看來很難;她沒有這個勇气;她需要的是庇護和休息——每天都听到教堂的禱告聲音,神父的祝福聲。修女院是最好的去處。
  她認為她能肯定亞歷山德羅死了;但她沒死,她還在听,還在看。她每天來到河邊公路上,坐在那儿直等到黃昏。后來有一天她去不成了,她筋疲力盡。她整天躺在床上。夫人冷冰冰地問她是不是病了,她答道;“不,夫人,我想我沒病。我不疼不痛,但我爬不起來。明天會好一點的。”
  “回頭我給你送點濃汁肉湯和一帖藥來,”夫人說;隨后叫瑪加麗塔把這兩樣東西都送了來,一看見枕頭上蕾蒙娜的臉,瑪加麗塔的仇恨心和護忌心就全消失了,蕾蒙娜躺著時比坐起來時看上去更瘦削。“哦,小姐!小姐!”她非常傷心地叫道,“你要死了嗎?原諒我,原諒我!”
  “你沒什么需要我原諒的,瑪加麗塔,”蕾蒙娜答道,她用肘子撐起身体,從瑪加麗塔手中接過內湯,抬起眼睛濕和地看著她的臉。“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我原諒你。”
  瑪加麗塔扑通跪倒在床邊,潸然淚下。“哦,你應該知道,小姐,你應該知道!原諒我!”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蕾蒙娜答遣;“但如果你知道的話,不管什么事,我都原諒了。我不會死,馬加麗塔。我要走了,”她稍停片刻,接著又說。她內心深處的本能告訴她,現在她可以信任瑪加麗塔了。亞歷山德羅死了,瑪加麗塔再也不是她的敵人,也許瑪加麗塔還能幫助她。“我要走了,瑪加麗塔,只要我稍微感覺身体好一點了就走。我要到一座修女院去;但夫人不知道。你會告訴她嗎?”
  “不,小姐!”瑪加麗塔輕輕地說——心里則在想,“是的,她要走了,但她會把天使帶走,”——“不,小姐,我不會告訴她。不管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做。”
  “謝謝,瑪加麗塔,”蕾蒙娜答道。“我想你會這么做的;”她又躺到枕頭上,閉上了眼睛。青上去像死人一樣,瑪加麗塔的眼淚淌得比剛才更快了,她奔到母親眼前,哭道,“母親,母親!小姐快病死了。我肯定她要死了。她躺在床上;她臉色煞白,就像費利佩先生上次發燒發得最厲害時那樣。”
  “啊,”老瑪達說,好多天前她就看見這一切了;“啊,上個星期以來她一天比一天憔悴,就像發燒的人一樣,一點沒錯;我看見了。她肯定是在絕食,快要餓死了。”
  “真的,她已有十天沒吃東西了——打那天起就几乎沒吃東西,”瑪加麗塔和她母親交換著眼色。瑪加麗塔說的那一天指的是什么,那是無需多作解釋的。
  “胡安·卡說,他認為亞歷山德羅再也不會上這儿來了,”瑪加麗塔繼續說。
  瑪達熱切地說,“如果小姐這副樣子全是他造成的話,但愿圣徒保佑別讓他再回來!我一直在想這件事,但是想不出個頭緒來;現在清楚了,不管出了什么事,反正有他的份。”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瑪加麗塔說,那往日的冒失勁儿一時又占了上風。“但現在小姐臉色那么憔悴地躺在床上,我還有什么好說的呢。看看她准保叫你心碎。我只能跟在她面前求她原諒我說過的所有那些話;我也愿意跪在圣徒弗朗西斯面前!她要不了多久就會見他去了;我看沒錯。”
  “不,”老瑪達畢竟比瑪加麗塔聰明。“她的病不像你想的那么厲害。她還年輕。她不過是傷心透了。我自己也有過這种經歷。年輕人都有這种經歷。”
  “我也年輕:“瑪加麗塔反駁道。“我從沒有那樣的經歷。”
  “路還長著呢,閨女,”瑪達語重心長地說;“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有這么一句諺語:‘牛皮吹在先,吃虧在眼前:’”
  瑪達從來沒有對她的親生女儿表示過十分的歡喜。她們的本質大相徑庭。瑪加麗塔的父親的脾性曾使老瑪達結婚初期吃了不少苦頭,現在他的脾性不時地在瑪加麗塔身上顯露出來,使母女倆之間產生一道隔閡,連母愛也不是輕易能夠逾越的。這樣的對立情緒必然會接連導致一些在瑪加麗達看來似乎是不公正、沒有根据的事情,事實也正是如此。
  “不管我做什么事,她總是責罵我,”瑪加麗塔心想。“我知道一件事;我決不告訴她小姐對我說的話;決不——即使小姐走后也不告訴她。”
  瑪加麗塔心里突然掠過一個疑點,她在廚房門外的長凳上坐下,与這個疑點較量起來。要是蕾蒙娜根本不是去修女院,而是去找亞歷山德羅呢!不;這是很可笑的。如果真是這么回事的話,她一開始就會跟他走了。沒有一個打算跟情人私奔的人會像小姐現在這么臉色憔悴。瑪加麗塔打消了這個念頭;但這個念頭卻留下了痕跡。有了這樣的念頭,她將更加留神;盡管她恢复了對她年輕的女主人的感情,但還不足以抵擋妒忌心的襲擊,如果這种心理在她那火樣的靈魂里复燃的話。盡管她本人從來沒有深深地愛上亞歷山德羅,但也對他夠有意思的了,他的一舉一動她歷歷在目,想到他對小姐一往情深,她便耿耿于怀。而現在,小姐似乎被拋棄,傷心,沮喪,瑪加麗塔倒忘記了一切,只有同情她的份儿了;但是如果亞歷山德羅再出現的話,一切又會發生變化。舊的敵意又會复萌。蕾蒙娜居然會得到瑪加麗塔的庇護,實屬意料之外,但說到底,這只是一种說變就變的聯盟。事實將證明,她是一個最不可靠的同盟者。
  亞歷山德羅离開后的第八天的日落時分,蕾蒙娜已在床上一動不動地躺了整整四天。她自己也覺得自己肯定快要死了。她腦子里似乎是一片空白。她甚至不為亞歷山德羅的死而傷心;她似乎麻木了,肉体和靈魂都麻木了。這樣的虛弱是自然強加給人的休息。我們的肉体時常是借助這种休息才得以度過危机、克服過度的勞累,如果我們不停地与這些危机、与過度的勞累搏斗,就將被置于死地。
  這個夜晚,蕾蒙娜似醒非醒、似睡非睡地躺在床上,突然意識到一种栩栩如生的印象;這不是聲音,不是形象。她了然一身;屋子死一般沉寂;屋外籠罩著溫暖的九月黃昏時的宁靜。她在床上坐起來,半惊半喜、迷惑不定地感到一种求生的愿望。出了什么事?依然沒有聲響,沒有動靜。暮色很快加深了;空气紋絲儿不動。漸漸地,她那迷惑不定的神志和官能從長期睡眠的狀況中蘇醒過來;她打量著房間四周;就連牆壁似乎也有了生气;她十指交叉,從床上一躍而下。“亞歷山德沒有死!”她大聲地說;她歇斯底里地笑著。“他沒有死!”她又說。“他沒有死!他就在這附近什么地方!”
  她雙手顫抖著穿好衣服,溜出了屋子。過了開頭几秒鐘后,她發現自己強壯得出奇;她沒有顫抖;她的腳堅定地踩著地面。“哦,奇跡!”她想,急急地奔下花園小徑;“我康复了!亞歷山德羅就在附近!”這個印象是如此清晰,她走到柳樹林邊,發現那儿空無一人,一片靜謐,就像她上回失望、心碎地坐在那里時一樣,她感到一种突如其來的絕望。“不在這儿!”她叫道;“不在這儿!”她突然感到害怕,打了個寒戰。“我莫不是瘋了吧?也許人們失去理智時就是我先前這副樣子吧!”
  但年輕、強健的血在她的血管里迅速奔流。不!我沒瘋;這是一种新發現的力量;健全的理智;一种神啟。亞歷山德羅就在附近。
  她迅速走下河邊公路。她越往前走,越是期望、感覺到亞歷山德羅就在附近。照她現在的情緒,她宁愿不停地走下去,甚至走到坦墨庫拉,她肯定自己每走一步就离亞歷山德羅更近一點。
  她向西走近第二個柳樹林——离第一個柳樹林大約有四分之一英里——看見了一個男人的身影,站在那里,倚在一棵樹上。她停了下來。那人不可能是亞歷山德羅。他要到夫人家里來找她,決不會在离屋子這么近的地方停留片刻。她不敢再往前走。在這么個冷僻的地方,這么晚的時候,會見一個陌生人可不好。那個人影儿一動不動,叫人奇怪;她透過暮色悄然望去,有點儿怀疑這是不是自己的幻視。她遲疑不決地朝前走了几步,又停了下來。這時那人也朝前走了儿步,然后停了下來。當他走出樹蔭時,她看出他的身高跟亞歷山德羅一樣。她加快了腳步,然后又冥然止步。這是怎么回事儿?那不可能是亞歷山德羅。蕾蒙娜進退兩難地絞著雙手。一种几乎不可戰胜的本能促使她上前;但恐怖感又使她邁不出腳去。這么遲疑不定地站了一會儿后,她轉身往屋子走去,邊走邊說,“我不能莽撞,要是個陌生人就糟了。如果是亞歷山德羅,他會來的。”
  但她的腳似乎不愿朝相反的方向移動。她勉強走了几步,一步比一步慢,然后又回過身子。那人回到了原來的地方,像開頭那樣,倚在樹上。
  “也許是替亞歷山德羅送信的,”她說;“也許是亞歷山德羅告訴他天黑前不要到屋子里去。”
  她拿定了主意。她加快步子,跑了起來。不一會儿她就跑近了那人,可以看清楚了。那是——是的,是亞歷山德羅。他沒有看見她。他的臉朝一邊側著,他的頭靠在樹上,他肯定病了。蕾蒙娜飛跑起來。又過了會儿,亞歷山德羅听見了輕盈的腳步聲,轉過臉來,看見了蕾蒙娜,他大叫一聲,朝前一躍,他們還沒看清彼此的臉,就緊緊地擁抱在一起。蕾蒙娜先開口。輕輕地從亞歷山德羅的怀抱里掙脫出來,抬起頭說:“亞歷山德羅——”但一看見他的臉,她就惊叫了起來。這就是亞歷山德羅,這個形容枯槁、蓬頭垢面、默默無語的人,他眼睛凹陷地看著她,滿臉悲色,毫無歡樂!“哦,天哪,”蕾蒙娜叫道,“你一直在生病!你病了!天哪,亞歷山德羅,什么病?”
  亞歷山德羅慢慢地把手放到額頭上,像是要在說話前先理一理思緒,而眼睛則始終盯著蕾蒙娜,還是一副痛苦的神色,緊緊地抓住她的雙手。
  “小姐,”他說,“我的小姐!”他欲言又止。這個聲音——這個奇怪、刺耳、沒有共鳴的聲音——這是誰的聲音?不是亞歷山德羅的。
  “我的小姐,”他又說了起來,“我不能不見你一面就走;可是我到這里后,卻沒有勇气走近屋子。要是你不來,我就只好不見你就走了。”
  听著這些活,蕾蒙娜的恐怖感迅速猛增。這是什么意思?她的神色似乎使亞歷山德羅產生了一個新的念頭。
  “天哪,小姐!”他叫道,“你沒听說?你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嗎?”
  “我什么也不知道,親愛的,”蕾蒙娜答道。“自從你走了之后,我什么也沒听說。十天來,我深信你已經死了;但今天晚上,我有一种感二,你就在附近,我就來見你了。”
  蕾蒙娜剛一說話,亞歷山德羅便又摟住了她。當她說出“親愛的”三個宇時,他激動得整個身体都抖了起來。
  “我的小姐!”他喃喃地說,“我的小姐!我該怎么對你說呢!我該怎么對你說呢!”
  “有什么要說的,亞歷山德羅?”她說。“我本來以為你死了,可你沒死,現在又來到了我的身邊,我什么也不怕了。”
  但亞歷山德羅沒有說話。這似乎是不可能的。最后,他把她貼近自己的胸口,哭道:“最最親愛的小姐!當我告訴你這件事的時候,好像要死了一樣!我沒有家了;我父親死了;我的鄉親們被赶出了村庄。現在我只是個乞丐了,小姐;就像你在洛杉磯修女院時經常給予施舍的那些可怜的乞丐一樣。”他說最后這些話時,一陣眩暈,于是倚在樹上,又說:“我身体很虛,小姐;我們快餓死了。”
  蕾蒙娜的臉色沒有使他寬慰。即使在夜色中他也能看出她那含有疑慮的惊恐的神色。他誤解了她。
  “我只是回來再看你一眼,”他繼續說。“現在我要走了。愿圣徒永遠保佑你。我想今晚是圣母把你送到我身邊來的。要是你不來的話,我就再也見不著你的臉了。”
  他說話的時候,蕾蒙娜把臉埋在他胸前。這會儿她抬起頭來,說,“你是想离開我,讓我以為你死了嗎,亞歷山德羅?”
  “我以為關于我們村子的消息肯定傳到了這里,”他說,“你會知道我沒有了家,不能來了,也沒法提醒你,你曾經說過的話。哦,小姐,我以前給你的太少了!我不知道我怎么敢相信你會跟我走;但我非常愛你,我想過,我能做許多事情;而且——”他放低了聲音,几乎很傷心地說——“我相信,肯定是因為我下決心离開了我的鄉親,把我的一切留給我自己和你,所以圣徒懲罰了我。現在他們把我的一切都奪走了;”他呻吟起來。
  “誰!”蕾蒙娜叫道。“發生戰斗了嗎?你父親被殺死了?”她害怕得哆嗦起來。
  “不,”亞歷山德羅答道。“沒有戰斗。如果我能作主的話,是會發生戰斗的;但我父親懇求我不要反抗。他說,反抗的話到頭來只會對我們更加不利,司法長官也是這樣,他求我讓一切平靜地發展,并幫他讓我的鄉親們保持安靜,他覺得赶我們走是可怕的。他叫羅賽克先生,是圣迭戈人。我們經常在他的農場里干活。他對我們很熟。你還記得嗎,小姐,我曾跟你說起過他?說他一向都是多么公正,多么善良?他擁有卡瓊最大的麥場;我們曾為他一英里又一英里地收割麥子。他說他宁愿死也不愿被迫赶我們走;但如果我們反抗的話,他就會命令他手下的人開槍。他帶著二十個人。他們認為可能會碰到麻煩;這是肯定的——畢竟要把一村子的人,不管男女老少,統統赶出來,像赶狐狸似的把他們赶走。如果換了別的隨便什么人,只要不是羅賽克先生,我就會開槍打死他,哪怕為此而被吊死;但我知道,如果他認為我們必須走,那我們就沒辦法了。”
  “但是,亞歷山德羅,”蕾蒙娜插嘴說,“我不明白。是誰讓羅賽克先生這么做的呢?現在這土地是誰的?”
  “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亞歷山德羅答道,他的聲音里充滿怒气和諷意。“他們是美國人——有八到十人。他們抱成了團、上告到了舊金山。法官判下來,我們的土地全歸他們所有。羅賽克先生所能告訴我們的就是這些。他說,這是法律,誰也不能与法律對抗。”
  “哦,”管蒙娜說,“美國人奪走夫人的許多土地,也是這樣做的。也是在舊金山的法庭里;他們判定向來都屬將軍所有的好多英里的土地。再也不是夫人的了。他們說這些士地屬于合眾國政府。”
  “他們是一群小偷和說謊的人,個個都是!”亞歷山德羅叫道。“他們要搶走這個地區所有的土地;我們只好投身大海,讓他們把土地奪走。好多年前我父親就這么對我說了。他看見這個時刻正在來臨;但我不信。他死了我很高興。現在我能覺得欣慰的只有這件事。我原以為他有朝一日會康复起來,我使祈禱圣母別讓他康复。我不愿他活著。自從被赶出家門后,他再也沒有清醒過。這事情發生在我赶到那儿之前。我發現他坐在門外的地上。人家說是太陽晒得他虛弱的;但事實不是那樣。因為他胸膛里那顆心碎了。他不愿出家門,那些人就把他拎起來,硬把他拖了出去,摔在地上;然后他們把我們所有的家具都扔了出來;當他看見他們這么干時,他把雙手舉到頭上,大聲叫道,‘亞歷山德羅!亞歷山德羅!’而我卻不在那儿!小姐,他們說他叫喊的聲音連死人都能听見,誰也制止不了他。他整整一天一夜不停地叫喊。天哪!小姐,我真奇怪他們告訴我這事時我怎么沒有死去!我赶到那儿時,有人用銳簏草搭了個小棚子,為他遮去了太陽。他再也不叫別的,只是要水,水。所以他們才認為是太陽把他晒成了那樣。他們盡了最大的努力;但那是多么可怕的時刻呀,誰也出不了多大的力;司法長官的手下人非常急躁;他們不給我們時間。他們說所有的人必須在兩天內搬走。大家都東奔西顛。所有的東西都搬出了屋子,堆在外面的地上。人們把屋頂也都掀了下來。這些屋頂是用銳簏草稈做的;因此他們可以重做。哦,小姐,別讓我告訴你更多的情況!這就像死亡。我受不了!”
  蕾蒙娜傷心地哭泣起來。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在這樣痛苦的臉上,什么是愛呢?面對一個受到如此傷害的人,她能給他什么呢?
  “別哭,小姐,”亞歷山德羅郁郁地說,“眼淚能殺死我,沒有好處。”
  “你父親活了多久?”蕾蒙娜問道,兩只手把他的脖子摟得更緊了。現在他們坐在了地上,日夜思念亞歷山德羅的蕾蒙娜像個強者,而他倒像個需要庇護的人,她把他的頭貼在自己胸前,撫摸著他,好像他早就屬于她似的。他接受她撫摸時的態度,足以表明他已虛弱、麻木到何等程度,要是在往日,她的撫摸准會叫他欣喜若狂。現在他像個孩子似的依偎在她胸前。
  “他!他四天前才死。我留下來為他送葬,然后我就來了。我在路上走了三天;我的馬,可怜的東西,几乎比我還虛弱。美國人搶走了我的馬,”亞歷山德羅說。
  “搶走了你的馬!”蕾蒙娜吃惊地叫道。“這也是法律嗎?”
  “羅賽克先生是這么對我說的。他說法官說的,他必須從我們這里拿走足夠的牛和馬來支付上訴到舊金山的訴訟費。我想,他們沒有照牛的實際价值計算;但他們說現在牛价很低。全村的牛都加起來也不夠抵帳,所以必須用馬頂上;他們就拿走了我的馬。他們赶牛那天我不在,否則我會在美國人騎上貝尼托之前先給它腦袋上一槍。但我和我父親正在帕長加。除了我陪他,否則他一步也不肯動,因此我只好一路上領著他;到了那儿后,他病得很厲害,我一分鐘也不能离開他。他一點也認不出我,也記不得發生的一切事情。我用銳簏草搭了個小棚,他躺在小棚里的地上,直到死去。我把他埋了之后,感到一陣高興。”
  “埋在坦墨庫拉?”蕾蒙娜問道。
  “在坦墨庫拉!”亞歷山德羅狠狠地叫道。“你好像還不明自,小姐。我們在坦墨庫拉已沒有權利了,就連葬滿死人的墳地也不歸我們所有了。羅賽克先生警告我們所有的人都不要在那儿逗留;他說,將要搬到那儿的人是很粗魯的,他們看見印第安人,只要侵入他們的地盤,就會開槍。”
  “他們的地盤!”蕾蒙娜尖叫道。
  “是的;是他們的,”亞歷山德羅固執地說。“這就是法律。他們有一切證件來證明這一點。我父親總是這么說的,——要是巴爾德斯曾經給過他一張證件就好了!但是那時候他們從來沒有這么做過。誰也沒有證件。美國人的法律跟我們不同。”
  “那是小偷的法律!”蕾蒙娜說。
  “是的,也是殺人犯的法律,”亞歷山德羅說。“你不認為我父親的死就跟他們開槍打死一樣嗎?我是這么認為的!還有,哦,小姐,我的小姐,還有何塞!你還記得何塞吧,就是替我去拿琴的那個,可是,我親愛的,這些可怕的事情嚇著你了!我不說了。”
  “不,不,亞歷山德羅。把一切都告訴我,一切。你的一切憂愁我都要分擔。告訴我何塞的事吧,”蕾蒙娜叫道,气都透不過來了。
  “小姐,這事儿讓你听了會心碎的。何塞一年前結婚了。他在坦墨庫拉有最好的房子,在我父親隔壁。除了我父親,只有何塞的屋子是木瓦板的屋頂。他還有一個馬廄,他騎的馬夠駿的,還有牛、一群羊。司法長官來的時候,他正在家。許多男人都出門摘萄去了。這就使事情更糟。但何塞在家;因為他妻子几個星期前剛生孩子,那孩子看來病得挺厲害,命在旦夕,何塞不愿离開小寶寶。何塞第一個看見司法長官騎馬進村,一群荷槍實彈的人跟在后面,何塞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他常跟我和我父親說起這事,現在他看見這事儿終于要發生了,他一時孱弱,摔倒在地,滿嘴白沫。以前他曾發過一次這樣的病;醫生說若是再發一次就沒命了。可他沒有死。他們把他抬了起來,不一會儿他就好多了;羅賽克先生說,第一天搬家,誰也沒有何塞那么利落。大多數男人都不愿動手。他們和妻子一起坐在地上,兩手捂著臉,看都不愿看。但何塞動手了;小姐,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抱著我父親的小提琴奔到小店,求哈瑟爾太太為我們藏起來;何塞知道這琴值錢。但第二天午前,他又發病了,當時他正在自己的屋里朝外搬東西,倒下就死了;他的妻子卡門娜看見他死了,一句話沒說,只是坐在地上,抱著孩子,前后搖晃。就在我和父親去帕長加時,她也到那儿去了。我們同去的有許多人。”
  “帕長加在哪里?”蕾蒙娜問道。
  “离坦墨庫拉大約三英里,一個小峽谷。我告訴我的鄉親們,最好朝那里搬,那里的土地不屬于任何人,也許他們能在那儿安家。最糟的是,那儿沒有水。”
  “沒有水!”蕾蒙娜叫道。
  “沒有自來水。那里有一個小泉眼,他們一到那儿后便在泉眼旁挖了一口井;所以喝的水是有了,但僅此而已。我看見卡門娜很難支持,便一手替她抱寶寶,一手扶著我父親;但那小家伙哭了,她又抱了回去。當時我想那小家伙活不過當天;但他一直活到我父親死的那天早晨。就在他死前几個小時,卡門娜用頭巾抱著他,到我這儿來,坐在我旁邊的地上,沒有說話。我說。‘小家伙怎么樣了?’她打開頭巾讓我看,死了。‘好,卡門娜!’我說,‘我父親也快死了。我們把他倆葬在一起。’于是她整個上午坐在我旁邊,到了晚上,她幫我挖墓穴。我想把小家伙放在我父親的胸脯上;但她說,不,一定要挖個小墓穴。于是她親手挖了起來;我們把他倆放了進去;除了那次外,她再也沒說過話。我走的時候,她還坐在墳墓旁。我用兩棵剝去枝丫的小樹做了個十字架,豎在墳墓前。這樣,我們的新墓地就開始了——我父親和那個小家伙;只有非常年幼和非常年老的人才有福气去死。看起來我還不能死!”
  “他們把何塞埋在哪里?”蕾蒙娜喘著气說。
  “坦墨庫拉。”亞歷山德羅說。“羅賽克先生派他手下兩個人在我們原來的墓地里為何塞挖了個墓穴。但我想卡門娜會在晚上去把他的尸体帶走。我就會!但是,小姐,天很黑,我看不清你可愛的眼睛。我想你肯定不能再待下去了。我能陪你走到溪邊嗎,保險點,不讓人看見。圣徒保佑你,親愛的,到這儿來。我想,不再見你一面,我就沒法活下去了,”亞歷山德羅一躍而起,站在那里等蕾蒙娜動身。她一動不動。她很窘迫。她心里有一种沖動,一种愿望——跟亞歷山德羅走;顯然這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她能主動提出來嗎?她該不該讓他背上一個他不堪負擔的包袱呢?要是正如他所說,他是個乞丐,那么帶上她,會是一個累贅呢,還是一個幫手?她覺得自己身強力壯又能干。干活儿她不在乎;貧困的滋味她沒嘗過,但她不怕。
  “亞歷山德羅!”她說,那聲音嚇了他一跳。
  “小姐,”他溫和地說。
  “你從沒叫過我蕾蒙娜。”
  “我不能,小姐!”他答道。
  “為什么?”
  “我不知道。有時候我是想叫‘蕾蒙娜’,”他無力地說;“但難得這么想。如果我想你的時候,不把你當小姐,而是別的什么的話,那這個名字你是從來沒有听到過的。”
  “什么名字?”蕾蒙娜好奇地惊呼道。
  “一個印第安詞儿,我的最親愛的,你就像一种鳥,那鳥的名字叫野鴿子。用路易塞諾的話說,就叫麥琪儿;我想,要是你跟我們一起生活的話,我的鄉親們就會這么叫你。這是個美麗的名宇,小姐,就像你一樣。”
  亞歷山德羅依然站著。蕾蒙娜站了起來,走近他,兩只手放在他胸脯上,頭擱在自己的手上,說,“亞歷山德羅,有件事我要告訴你。我是個印第安人。我屬于你們。”
  亞歷山德羅的沉默使她吃惊。“你受惊了吧,”她說。“我以為你會高興的。”
  “我早就為這高興過了,我的小姐,”他說,“我知道了。”
  “怎么知道的?”蕾蒙娜叫道。“你從沒告訴過我,亞歷山德羅!”
  “我怎么能告訴你呢?”他答道。“是胡安·卡尼托告訴我的。”
  “胡安·卡尼托!”蕾蒙娜若有所思地說。“他怎么會知道的呢?”然后她三言兩語便把夫人告訴她的事給亞歷山德羅說了。“胡安·卡是這么說的嗎?”她問道。
  “除了那個父親的名宇,”亞歷山德羅吞吞吐吐地說。
  “他說我父親是誰?”她問道。
  亞歷山德羅沒有吭聲。
  “這沒關系,”蕾蒙娜說。“他錯了。夫人當然知道。他是她的朋友,也是奧特格納夫人的朋友,他把我送給了奧特格納夫人。但我想,亞歷山德羅,在我身上,母親的血統多于父親。”
  “是的,小姐,”亞歷山德羅溫和地答道。“自從我知道了這件事后,我看你臉上的神气一總覺得像我的自家人。”
  “你不高興嗎,亞歷山德羅?”
  “高興,小姐。”
  蕾蒙娜還要再說什么呢?她的心融化了;她想都沒想,甚至還沒意識到自己在干什么,一下子扑在了亞歷山德羅的胸前,叫道:“哦,亞歷山德羅,帶我跟你走吧!帶我跟你走!要是你再撇下我,我宁愿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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