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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費利佩恢复得很慢。正如薩爾別德拉神父所說,這次复發确實比初發要厲害得多。他日复一日地躺在床上,很難看出有什么明顯的變化;沒有痛苦,但他太虛弱了,几乎比劇烈的創傷更難忍受。亞歷山德羅几乎每天都被叫去為他拉琴或唱歌。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把他從半昏迷的狀態中喚醒。有時候他還跟亞歷山德羅談談有關地產的事務,表現出類似他舊日的生气,但僅僅是曇花一現,不一會儿他就累了,于是便閉上眼睛,說,“我要再跟你談談這件事,亞歷山德羅;現在我要睡了。唱吧。”
  夫人看見有亞歷山德羅在場,費利佩就顯得高興,她本人也就對亞歷山德羅熱心起來;而且,她還非常喜歡他的沉默寡言。不管是男是女,要想得到夫人的寵愛,几乎沒有比說話小心、舉止謹慎這一招更靈的了。她對于人的本質中的沉默、自制、神秘,有著出乎本能的偏愛。她越觀察亞歷山德羅,就越信任他、越贊賞他。也算胡安·卡走運,他不知道他女主人在動什么腦筋。如果他知道的話,准會焦慮万分,并且立即用刀尖對准亞歷山德羅。恰恰相反,由于絲毫不知道事情的真相,而且時時擔心著他所害怕的那個墨西哥人有朝一日會听到他的不幸,請求取他而代之,因此,他抓住每一個机會在夫人面前夸獎亞歷山德羅。每回她到他床邊探病,他總要為那孩子(這是他對亞歷山德羅的稱呼)美言几句。
  “說真的,夫人,”他一遍又一遍地說,“我真惊奇,就他那年紀,哪來的這么多知識。在牧羊業上,他就像一個老手。他比我手下所有的牧羊人都懂得多——多得多;而且不僅是在牧羊業上。他對于牧牛也很有一手。胡安·何塞為了一件他不懂的事情,已經不止一次得益于他了。而且他又那么謙虛。我不知道竟會有這樣的印第安人;肯定不會太多。”
  “對,我看不會太多,”夫人常常這樣心不在焉地回答。‘他的父親是個有學問的人,他教子有方。”
  “亞歷山德羅什么活儿都能干,”亞歷山德羅的推崇者繼續說。“他使用起木匠工具來,熟練得就像跟木匠當過學徒似的。他為我的腿做了個新的夾板,就像膏藥貼在傷口上一樣,使我的痛苦減輕了許多,現在比過去輕松多了。他是個好孩子——好孩子。”
  胡安的這些話可沒被夫人當作耳旁風。她越來越密切地觀察亞歷山德羅;胡安最害怕的那件事情,也就是他想用亞歷山德羅來作暫時的替身而避免掉的那件事情,慢慢地就要發生了。夫人開始動起這個腦筋,她可能不但要永遠雇用這個年輕力壯、積极肯于的人,而且還要作出對胡安更不利的決定。作為一個這樣的出生、受到這樣安置的印第安人,要是能夠得到莫雷諾夫人永遠雇用,在夫人看來,那他是絕對不會有絲毫遲疑的。然而,她不想急于行動。反正胡安的腿還得過好長時間才能好。她得更加細心地觀察一下那個年輕人。同時,她要讓費利佩想到這個主意,讓他提出這個建議。
  于是,有一天她對費利佩說;“費利佩,亞歷山德羅的嗓子多好啊,等他走了,我們就听不到他唱歌、拉琴了,真遺憾,對不?”
  “他不走!”費利佩吃惊地叫道。
  “哦,對,對;暫時還不走。他答應留下來,等胡安腿好了再說;但我想那要不了六個星期,也許八個星期。你生病躺在這里,不知道日子過得多快,孩子。”
  “是呀,是呀!”費利佩說。“真的已過去一個月了嗎l”他歎了口气。
  “胡安·卡跟我說,那孩子就他的年齡來說,知識非常丰富,”夫人繼續說。“他說他在牧牛上跟牧羊一樣熟練;比我們牧場上雇用過的任何一個牧牛人都懂得多。他那么溫和,那么有禮貌,簡直有點惊人。我從沒見過有這樣舉止的印第安人。”
  “老巴勃羅跟他一樣,”費利佩說。“跟著佩雷神父一直生活了這么久,這是很自然的。我也見過別的在行為舉止上跟亞歷山德羅一模一樣的印第安人。他們這是天生的。”
  “我不想讓亞歷山德羅走。可是到那時你就康复、強壯了,”夫人說,“那時你就不會想著他了,是嗎?”
  “不,到那時我也會想的!”費利佩不高興地說。他還很虛弱,足以耍要小孩子脾气。“我喜歡讓他在我身邊,他比我們雇用過的任何人都要頂用十几倍。但我責任何牧場都不能用金錢把他留住。”
  “你打算長久地雇用他嗎,”夫人故意惊訝地問。“如果你愿意這么做,你肯定能做到,這點我毫不怀疑,他們都很窮,我想;要是他不窮,他就不會跟那些剪毛手一起干活了。”
  “哦,不是這么回事,”費利佩不耐煩地說,“你不會明自,因為你從沒跟他們在一起過。但他們跟我們一樣驕傲。我是說他們中的一些人,比如巴勃羅。他們靠剪羊毛賺錢,就像我賣羊毛賺錢一樣。這沒多大區別。亞歷山德羅剪毛隊里的人都服從他,全村的人都服從巴勃羅,就像這里的人服從我一樣,這是絕對的,在信仰上,更不用說了。”費利佩笑著補充說。“這個你不會明白,母親,但實情就是這樣。我沒把握能用足夠的錢來打動亞歷山德羅,讓他留下來做我的佣人。”
  夫人不以為然,鼻孔鼓了一下。“對,我不明白,”她說,“我絕對不會明白,”她說。“村子里這些高貴的老爺們有什么值得驕傲的呢?他們的祖先——不到一百年前還是些赤身裸体的野蠻人?要不是我們來到這里教育他們,開化他們,那他們本身至今還是赤身裸体的野蠻人呢。這個种族向來就只配做佣人。神父們全都指望把他們訓練成佣人——好樣的、虔誠的天主教徒,心甘情愿的庄稼漢。當然羅,例外總是免不了的,我本人就覺得,亞歷山德羅就是個例外。但我不信他就那么与眾不同,比方說,只要你付給他跟胡安·卡一樣的工錢,他准會為了能有机會留在這里而跳起來。”
  “好吧,我會考慮這事的,”費利佩說。“要是能讓他永遠留在這儿,我是再高興不過了。我打心底里喜歡他。我會考慮這事的。”
  夫人的心愿立刻就全部實現了。
  就在夫人母子倆對話的時候,蕾蒙娜恰好走進了房間。听到亞歷山德羅的名字,她便在窗前坐下,朝外望去,但耳朵卻在注意听著。這個月來,亞歷山德羅和蕾蒙娜彼此有了很多了解,盡管兩人都沒意識到這點。事情已經到了這個程度——只要亞歷山德羅在附近,蕾蒙娜總能知道,她信任他,她不再認為他是一個印第安人,就像她不認為費利佩是印第安人一樣,她認為他是個墨西哥人。更有甚者,她看見亞歷山德羅和費利佩在一起,心里不得不承認(就像瑪加麗塔在她之前所認為的那樣),亞歷山德羅比費利佩英俊得多。蕾蒙娜不愿承認這一點,但她不得不承認。
  “要是費利佩像亞歷山德羅一樣高、一樣結實就好了,”她好多次對自己說。“我不明白他為什么不能做到這一點。不知道夫人是否看出亞歷山德羅有多英俊!”
  當費利佩說他認為給亞歷山德羅·阿西斯再多的錢也無法打動他讓他留下來時,蕾蒙娜突然張開嘴巴,好像要說話,然后又改變了主意,繼續保持沉默。有好几回,在夫人母子談話時,她插了嘴,惹得夫人大為不快。
  費利佩看見了蕾蒙娜的動作,但他也覺得最好還是等母親离開了房間,再問蕾蒙娜剛才想說什么。夫人剛一出去,他便說,“蕾蒙娜,你剛才想說什么來著?”
  蕾蒙娜臉紅了。她決定不說出來。
  “告訴我,蕾蒙娜,”費利佩堅持道。“你是要說說關于亞歷山德羅留下來的事情,我知道。”
  蕾蒙娜沒有回答。她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在費利佩面前顯得很不自在。
  “你不喜歡亞歷山德羅?”費利佩說。
  “哦,喜歡!”蕾蒙娜熱切地答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很喜歡他。”但她隨即住了口。
  “嗯,那么是什么事呢?關于他留下來的事,你听到什么閒話了嗎?”
  “哦,沒,沒,一句也沒有!”蕾蒙娜說。“誰都知道他要在這儿待到胡安·卡腿好了再走。但你說你認為給他再多的錢他也不會留下來。”
  “嗯,”費利佩用探詢的口气說,“我是這么認為的。你呢?”
  “我想他是愿意留下來的,”蕾蒙娜吞吞吐吐地說。“我剛才想說的就是這個。”
  “你怎么會這樣認為的呢?”費利佩問道。
  “我不知道,”蕾蒙娜說,更加支吾了。現在她說出來了,她很后悔。費利佩好奇地青著她。她對自己的想法這么沒有把握,這么疑慮重重,這么支支吾吾,這可不是蕾蒙娜的性格。一种感覺從費利佩的腦子里掠過——遠遠談不上怀疑或嫉妒,但又与怀疑和嫉妒不無關系——那么迅速地一掠而過,費利佩几乎都沒意識到,要是意識到了,他准會嘲笑自己。嫉妒一個印第安剪毛手?不可能!然而,這种一掠而過的感覺畢竟留下了一絲痕跡,使費利佩無法忘記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打從這件事后,費利佩肯定會比以前更密切地注意蕾蒙娜;會衡量她的言行和舉動;如果她的言行和舉動似乎有絲毫的改變,他就會更密切地注視她。無形的网緊緊地罩著蕾蒙娜。三個人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怀著純情的亞歷山德羅,帶著護意的瑪加麗塔,愛与困惑交織的費利佩。只有夫人沒有注意她。要是夫人也注意了,那事情准會發生變化,因為夫人眼清目明,觀察別人的動机難得失誤,從來不會長時間受騙;但是在蕾蒙娜的問題上,夫人的觀察力和鑒別力卻靠不上譜。這個姑娘被排斥在夫人的真實生活之外,實在令人奇怪。這孩子是夫人的姐姐托付給她的,對于她的衣食住行等等外在需要,夫人都盡力提供,毫無差錯,但要說到對她的個人關系,說到母愛,乃至對她關心、和她交往,則絲毫沒有。夫人從來不給她這些。如果她有意不給,該不該受到責備呢?她又能做些什么呢?好多年前,薩爾別德拉神父就為這事給她留下了忠告。“我還要為這孩子做些什么呢?你看還有什么遺漏,還有什么疏忽的嗎?”夫人這么一本正經而又很驕傲地問道。面對這种洁問,神父實在也指不出夫人還有什么地方沒有盡到責任。
  “你不愛她,閨女,”他說。
  “對,”莫雷諾夫人的坦誠是無可比擬的。”對,我不愛。我不能愛。人不能靠意志去愛。”
  “這話不錯,”神父郁郁地說;“但感情是可以培養的。”
  “是的,如果這种感情存在的話,”夫人立即回答。“但對于她,感情是不存在的。我永遠不會愛蕾蒙娜。只是因為你的吩咐,也是為了不讓我姐姐傷心,我才收養了她。在撫養她的問題上,我決不失職。”
  這沒有用。如果夫人的心思不在這方面,而你硬要讓她在這邊轉,哪怕只轉一點儿,那都無异于對高山說,“跳到海里去。”薩爾別德拉神父所能做的一切,只是自己把更多的愛給予蕾蒙娜。他打心眼里喜歡她,一年比一年愛她,這是不足為奇的;從來沒有一個姑娘比蕾蒙娜更溫柔、更可愛,這些年來,她一直孤零零地寄居在莫雷諾夫人家里,只有費利佩和她作伴。
  現在有三個人在注視蕾蒙娜,如果有第四個,那第四個就是她自己,而且事情的結果就可能完全兩樣。但蕾蒙娜怎么能注視呢?蕾蒙娜怎么會知道?除了和修女們在學校里讀了兩年書外,她從未离開過夫人的家。費利佩是她認識的唯一的一個小伙子——費利佩,從她五歲時就是她的哥哥。
  莫雷諾夫人家里沒有歡樂。費利佩需要歡樂時,他就出門旅行,一天、兩天、或三天,去尋找歡樂;他想去就去。蕾蒙娜從沒去過。好多次她渴望能去圣巴巴拉,或蒙特里和洛杉磯;近來夫人偶爾上那儿去,但是要請求夫人同意讓她陪夫人一起去,蕾蒙娜沒有那么大的勇气。离開修道院學校已有三年了,但是离校那天修女們流著愛戀的淚水跟她吻別的情景至今歷歷在目。她念過的屈指可數的小說、故事和一些詩歌全都是最最幼稚和老式的,使她几乎像從前、一樣充滿稚气。這种稚气,加上她天生的樂觀,使她對自己單調的生活感到异乎尋常的滿足。她喂鳥、養花、整理小教堂、幫著干些輕微的家務活、繡花、唱歌,還有就是根据夫人八年前的吩咐,做禱告,逗薩爾別德拉神父高興。
  出于兩种迥然不同的原因,她和亞歷山德羅都令人奇怪地絲毫沒有起過戀愛和結婚的念頭——他是因為生活在陰影里,她則因為在陽光下;他心里和思想里充滿困惑和恐懼,而她則每天要做一些不傷脾胃的輕微的日常家務活儿,像個孩子似的在室外嬉戲玩耍。
  時間一天天過去了,費利佩依然弱不禁風,亞歷山德羅想出了一個大膽的措施。每次到費利佩的房間里唱歌拉琴,他都覺得自己透不過气來。在房間里待上一個小時,就會使他很不舒服。房間很大,有兩扇窗子,房門從不關上,但對亞歷山德羅來說,房間里的空气似乎是凝滯的。
  “要是非讓我待在那個房間里,我會像費利佩一樣生病的,床是件讓人体弱的東西,再健壯的人也會被它摧垮,”一天亞歷山德羅對胡安·卡說。“我想請他們同意我把費利佩先生搬到走廊里,把他放在我做的一張床上,你認為他們會生我的气嗎?我敢用腦袋擔保,不出一個星期,我就能讓他站起來。”
  “要是你真能做到,你可以要求夫人把半份地產送給你,而且你准能得到,孩子,”胡安回答說。一听這話,亞歷山德羅熱血涌到了臉上,胡安連忙補充說,“別這么激動。我并不是說你會因為做了這件事而索取任何報酬;我只是認為要是夫人看見費利佩又能站起來,那她該有多么高興。我時常這么想,如果費利佩先生不能康复,夫人肯定也不會比他多活多少日子。她完全是為了他而活著。要真到了那一天,這儿的地產將會歸誰,我是絕對不知道的。”
  “不會歸小姐嗎?”亞歷山德羅問道。
  胡安·卡難看地笑了一聲。“哈哈,要是讓夫人听到你這么說就好了!”他說。“說真的,小姐從莫雷諾地產上能得到足夠的面包就不錯了。嘿,听著,亞歷山德羅,要是你不說出去,我就把小姐的事儿告訴你。你知道她不是夫人的親骨肉,不是他們家的親戚。”
  “是的,”亞歷山德羅說,“瑪加麗塔告訴我說,蕾蒙娜小姐只是莫雷諾夫人的養女。”
  “養女!”胡安·卡不屑地重复了一句,“這件事里有些名堂我不知道,永遠不會知道,我在蒙特里時,奧特格納的屋子是關著的,我不能跟他們家任何人說話。但這一點我知道,首先收養這個姑娘的是奧特格納夫人;關于她的出生,還有一條丑聞呢。”
  胡安·卡要不是老眼昏花,准會從亞歷山德羅的臉色中看出,他應該多講究一點措詞。但他繼續往下說,‘在具特格納夫人下葬之后,我們的夫人帶著這個姑娘回來了;我敢肯定,孩子,我好几次看見夫人看著那姑娘,好像巴不得她死掉。說起來真丟人,因為那姑娘總是像圣徒們所見過的孩子一樣漂亮和乖巧。但是血緣的烙印,血緣的烙印,孩子,是家里的一件慘痛的事。就我所知,她的母親是個印第安人。有一回我在小教堂里,躲在大圣徒約瑟夫像身后,偷听到夫人這么說的。她是在跟薩爾別德拉神父說話,她說,“要是這姑娘血管里只有一种血液,那就另當別論了。我不喜歡這些踉印第安人養下的雜种。”
  要是亞歷山德羅是個文明人,听到“印第安人”這几個字他准會跳起來。到底是亞歷山德羅,他反而顯得更加冷靜(說起來叫人難以相信),輕輕地說,“你怎么知道她的母親是印第安人呢?”
  胡安存心不良地又笑了起來,“哈,她的臉跟奧特格納長得一模一樣,而那個奧特格納,哦,整個沿海都把他的丑聞當笑柄呢,沒有一個正派的女人會跟他說話,除非看在他妻子的份上。”
  “但你不是說,那孩子是由奧特格納夫人收養的嗎?”亞歷山德羅問道,他的呼吸越來越困難,越來越急促;愚蠢的老胡安·卡津津樂道于他的這些流言蜚語,什么也沒注意到。
  “啊,啊,我是這么說過,”他繼續往下說;“事情确實是這樣。你知道,世界上就是有這樣的圣徒;盡管上帝知道如果她有意庇護她丈夫的小雜种的話,她得借一個教堂才能安排得下他們。但是有這么一個故事,說的是有一個男人抱來這個嬰儿,把她留在了夫人的房間里,而她,可怜的太太,從來沒有生過孩子,一見到她就感到溫暖,把孩子收養在身邊,直到她去世;我敢擔保,為了讓我們的夫人在她死后收養這個孩子,她可是吃了不少苦;要不是為了讓奧特格納難堪,我想我們的夫人真巴不得那孩子馬上就死掉。”
  “夫人不是待她很好嗎?”亞歷山德羅聲音沙啞地問道。
  胡安·卡的自尊心使他對這個問題表示憤恨。“你以為莫雷諾夫人會虧待投到她門下的人嗎?”他驕傲地問道。“在所有的事情上,個姐總是跟費利佩先生一樣。我親耳听見這是大人答應奧特格納夫人的。”
  “這一切小姐都知道嗎?”亞歷山德羅問道。
  胡安·卡畫著十字。“圣徒保佑,不知道!”他惊呼道。“在她還很小的時候,有一回我在她听得見的地方說起這事,我永遠不會忘記,為這事我付出了什么樣的代价。我不知道她听見了我的話;但她跑到夫人那里,問誰是她的母親。她說,我說她母親不是好人,說實在的,這話我倒是說過,這不足為奇。夫人就來找我,她說,‘胡安·卡尼托,你在我們家已很久了;但如果讓我听見你在這儿、或在這個地區的任何一個地方說起蕾蒙娜小姐的事,哪怕只有一星半點,那你就馬上給我走!’你總不會把這事說出去而讓我倒霉吧,亞歷山德羅?”老人不安地說。“像我這樣一個勞碌慣了的人,躺在這該死的床上,無所事事,我可實在管不住我的舌頭。”
  “不,你放心,我決不說出去,”亞歷山德羅慢慢走開了。
  “來!來!”胡安叫道。“你不是打算替費利佩先生做個床放在走廊里嗎,現在怎么樣了?你的意思是不是要用生皮條做?”
  “哦,我忘了,”亞歷山德羅轉過身來說。“是的,是用生皮條做。把生皮條繃得緊緊的,睡在上面好處大得很;我父親說,傳教區還存在的時候,神父們只愿題這种床,我自己更喜歡睡地上;但我父親總是睡在生牛皮上。他說這能使他保持身体健康。你認為我應該跟夫人說這事嗎?”
  “跟費利佩先生本人說吧,”胡安說,“他說話算數。現在這儿從頭到尾都歸他管;好像昨天我還把他抱在我膝蓋上呢,一眨眼工夫老家伙都被逼上絕路了,亞歷山德羅。”
  “不,胡安·卡尼托,”亞歷山德羅和善地答道。“不是這樣。我父親年紀比你大多了,如今他管轄我們的村民還像從前一樣嚴厲。我本人也服從他,就像我還是個孩子似的。”
  “我倒要奇怪了,”胡安心想,“你不稱你自己是孩子,那還能是什么呢?”但他嘴里卻答道,“我們可不是這樣。老人可沒這么受人尊敬。”
  “那可不好,”亞歷山德羅答道。“我們受的教育不同。我們村里有一個老人,比我父親要大好多好多歲。在建造圣迭戈傳教館時,他幫著抬灰漿,我不知道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現在他早已超過了一百歲,雙目失明,傻里傻气,風癱在床,但他得到每一個人的照料,我們用雙臂抬著他參加每一次宗教會議,把他安置在我父親身邊。有時候他說的話十分傻,但我父親不准別人打斷他。父親說,冒犯老人會帶來惡運。我們自己馬上也會老的。”
  “啊,啊!”胡安悲傷地說。“我們一定都會有這一天的。對我來說,這一天看來已為時不遠了!”
  亞歷山德羅胜目結舌,胡安·卡衡量年齡大小的標准使他深感惊訝,就像剛才胡安對亞歷山德羅表示的惊訝一樣。“老人,今天你的名字應該叫信仰。”他想;但他繼續說著用生皮條做床的事。“我一下子還不能跟費利佩先生說上話,”他說。“通常總是等他要睡時我去為他拉琴或唱歌。但是看著他一天天這樣衰弱下去,我的心情很沉重,他完全是缺少空气和陽光,我相信,真的,胡安。”
  “那就問小姐把,”胡安說,“她的話費利佩總是百依百順的。”
  亞歷山德羅沒有回答。為什么胡安建議他把為費利佩的健康而作的打算告訴蕾蒙娜小姐,竟會使他不高興呢?他也說不上來z但他就是不愿意跟她說這件事。
  “我會跟夫人說的,”他說;說來也巧,這對夫人正好在門口,她也是來探問胡安·卡的病情的。
  關于用生皮條做床的建議使夫人大為高興。她本人年輕時就听說過許多這种床的好處,并且睡過這种床。“對,”她說,“這种床很好。我們試試看。昨天費利佩先生還抱怨他睡的床呢;他沒生病時,認為天底下沒有比他的床更好的了;這是他用高价買來給我的,但我不能睡。我一題上去它就像要把我摔下來似的;這是一种騙人的花樣,就跟美國人帶到這里來的所有新發明一樣。但費利佩先生直到現在還認為它是一种奢侈品,現在他在床上輾轉不安,并說那床時時都在使他摔跤。”
  亞歷山德羅盡管敬畏夫人,也忍不住笑了。他說,“這种床我也睡過一回,夫人,我也正是這樣對我父親說的。那床就像我胯下的一匹野馬,隨時都要弓背跳起,把騎手摔下。我想也許這是圣徒的發明,不讓人睡得太久。”
  “正好有一堆生皮條,”胡安說,“已經晒得很干了,但是還不太硬;今天胡安·何塞打算把它們賣掉;里面總有一條能用的。決不能用太于的。”
  “越新鮮越好,”亞歷山德羅說,“只要不帶濕气。我可以做床嗎,夫人?”他問道。“夫人是不是同意讓我把床做在走廊里呢?我剛才還在問胡安·卡尼托,他是不是認為我可以如此冒昧地請你同意讓我把費利佩先生搬到外面通气的地方去。我們認為,像這樣長時間地關閉在屋子里,准死無疑。我們只有在肯定要死的情況下,才進人到黑暗的屋子里去。”
  夫人遲疑不決。她不贊成亞歷山德羅對新鮮空气的偏愛。
  “夜里白天都睡在外面?”她說。“晚上睡在外面肯定不好吧?”
  “晚上睡在外面最好了,夫人,”亞歷山德羅認真地答道。“我懇求夫人試一試,讓費利佩先生到外面睡一夜,如果沒有很大起色,你就把我亞歷山德羅當成吹牛大王。”
  “不,你誤解我的意思了,”夫人溫和地說。她發現自己深深地被這年輕人對費利佩的忠誠吸引住了,她認為這是他對費利佩的忠誠。“等我死了,把費利佩留在這儿,”她曾不止一次地對她自己說,“有這么一個仆人在身邊,那對他是大為有用的。”
  “很好,亞歷山德羅,”她答道;“做床吧,我們馬上就試一厂。”
  午前,太陽還高懸在西天,蕾蒙娜像往常一樣坐在走廊里,繡著花儿,這時她看見亞歷山德羅走來,后面跟著兩個人,抬著生皮條。
  “那是怎么回事?”她說,“亞歷山德羅的新發明,可是為了什么呢?”
  “為費利佩先生做張床,小姐,”亞歷山德羅說,輕快地跑上台階。“夫人同意在走廊里搭一張床,要讓費利佩先生日夜都睡在這里;你的眼睛將會看到一個奇跡:他將恢复体力。是緊閉的房間使他虛弱;他沒有病。”
  “我相信這是真話,亞歷山德羅,”蕾蒙娜叫道,“我一直在這么想。我在那個房間里坐上一個小時后就會頭疼,走出房間到這儿來后就好了。但是晚上也睡在這儿嗎,亞歷山德羅?晚上睡在門外不會有害嗎?”
  “為什么,小姐?”亞歷山德羅簡單地問道。
  蕾蒙娜沒有回答,只是說,“我不知道;我向來是這么听說的。”
  “我們可不這么認為,”亞歷山德羅答道;“除非天太冷,我們更喜歡晚上睡在外面。小姐,晚上看看天空那才有趣呢。”
  “我想是這樣的,”蕾蒙娜叫道。“我從沒考慮過這件事。我想試試看。”
  亞歷山德羅低頭忙著做床架,他把床架子放在走廊有遮蓋的角落里。要是他的臉抬起來的話,蕾蒙娜就會看見一個使她吃惊的神色,肯定要比几天前,也就是瑪加麗塔那件事過去后她所看見的那個神色更叫她吃惊。亞歷山德羅的腦子里整天都有各种各樣的念頭亂糟糟穿梭般閃現,模糊但又強烈。要是用語言表達的話,可以發現,無非就是這些念頭:“蕾蒙娜小姐的血管里有印第安人的血液。蕾蒙娜小姐還沒婚配。夫人不喜歡她。印第安血液!印第安血液!”肯定就是這些話,或諸如此類的話;但亞歷山德羅并沒有把它們訴諸語言。他只是一個勁地忙活著,在粗糙的廊柱上固定好費利佩的床架,把生皮條技開,繃緊,固定,每敲進一顆釘子,每揮舞一次錘于,都似有一种歡欣鼓舞的力量,好像突然間周圍出現了新的天地。
  現在,當他听見蕾蒙娜突然以其女孩子气的迫切的聲音說,“我想是這樣的;我從沒考慮過這件事;我想試試看。”這時他一天來的這些模糊、混亂的念頭,這天的歡欣鼓舞的力量,迅速結合在一起,變成一個幻象,出現在他面前——那是一個群星璀璨的天空,蕾蒙娜和亞歷山德羅一起抬頭望著它。但當亞歷山德羅抬起頭來時,他只說,“瞧,小姐!現在全都結實了。如果費利佩先生愿意讓我把他背來躺在這張床上的話,他准會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就像他自從發病后從沒睡過覺一樣。”
  蕾蒙娜急切地奔進費利佩的房間。“走廊里床已做好了,”她叫道。“要不要讓亞歷山德羅進來背你出去?”
  費利佩吃惊地抬頭看著她。夫人轉向蕾蒙娜,情不自禁地露出淡淡的、不快的表情,這种表情總是比生气更使敏感的姑娘傷心。“我還沒把換床的事告訴費利佩,蕾蒙娜,”夫人說,“我以為亞歷山德羅把床做好后會通知我的,你這么突然闖進來真讓我感到遺憾。你瞧,費利佩還很虛弱。”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費利佩不耐煩地叫道。
  一听到那事情真相,他立刻就像孩子似的急著要搬出去。
  “我正需要這樣!”他叫道。“這張該死的床弄疼了我的每一根骨頭,我渴切地盼望太陽,胜過久旱盼甘霖。上帝保佑你,亞歷山德羅,”他看見亞歷山德羅在門口,便繼續說。“過來,用你的長臂把我抱起來,快點把我抱出去。我已經覺得好一點了。”
  亞歷山德羅像抱個小孩似的把他抱起來,确實,現在的費利佩,他那枯瘦的身体,就是讓一個不如亞歷山德羅那么壯實的人來抱,也顯得很輕。
  蕾蒙娜抱著枕頭和毯子,帶著凄涼、受傷的心先奔了出去。她剛要舖床時,夫人把東西從她手里拿過來,說,“我自己會舖的,”揮手赶走了蕾蒙娜。
  這是件小事情,蕾蒙娜受慣了。一般情況下她不會因此而抑制不住痛苦的感覺。但這姑娘現在的心情很不平靜。剛才第一次受到夫人傷害時,她費了好大勁才把眼淚奪進肚里。這第二次打擊太重了。她轉身快速地跑掉,淚水順著面頰淌下來。
  亞歷山德羅看見了;費利佩看見了。
  對費利佩來說,這情景雖然令人痛苦,但并不惊奇。他母親時常讓蕾蒙娜傷心,他知道得太清楚了。眼下,他抱著虛弱的身体,只是在想,“天哪!我母親不喜歡蕾蒙娜,多遺憾啊!”
  對亞歷山德羅來說,這情景可是太那個了。他彎腰把費利佩放在床上,顫抖得厲害,費利佩有點儿害怕地抬起頭來。
  “我還那么重嗎,亞歷山德羅?”他笑著說。
  “不是因為你的重量,費利佩先生,”亞歷山德羅放下了費利佩,依然在顫抖,他的目光追隨著蕾蒙娜。
  費利佩看見了。緊接著這兩個年輕人的目光相通了。亞歷山德羅比費利佩先把眼睛垂下。費利佩緊緊地盯著亞歷山德羅。
  “啊!”他邊說邊閉上了眼睛,一頭倒在了枕頭上。
  “舒服嗎?行不行?”夫人問道,她什么也沒看見。
  “我從來沒這么舒服過,母親,”費利佩說。“留下來,亞歷山德羅。我一定下心來就有話跟你說。這一搬動讓我太高興了。等一下。”
  “是,先生,”亞歷山德羅說著,在走廊石階上坐了下來。
  “如果你留下來,亞歷山德羅,”夫人說,“我就走了。有些事情還得我去照料。只要你在費利佩身旁,我就對他放心了。你能等到我回來嗎?”
  “是,夫人,”亞歷山德羅說,那聲音冷冰冰的,就像夫人對蕾蒙娜說話時一樣。在心底里,他已不承認自己是莫雷諾夫人的佣人。事實上,當時他心里亂糟糟地在想,他是否有可能在他答應留下來的期限屆滿前离開。
  費利佩很久才睜開眼睛。亞歷山德羅以為他睡著了。
  他對亞歷山德羅的臉凝視了几分鐘,最后終于說話了。“亞歷山德羅,”他說。
  亞歷山德羅一下子跳了起來,迅速來到床邊。他不知道費利佩接下來會說什么。他覺得在那几分鐘的凝視中,費利佩看透了他的心思,亞歷山德羅做好了應付一切的准備。
  “亞歷山德羅,”費利佩說,“我母親對我說起讓你永遠留下來的事情。胡安·卡老了,現在又出了這件事,往后他是少不了要拄拐杖了,可怜的人!我們迫切需要有這么個會養羊,能總管一切的人。”
  他邊說,邊緊緊注視著亞歷山德羅的臉,這臉上表情瞬息多變,最后是惊訝戰胜了一切。費利佩誤解了這种惊訝。“我知道你會惊訝的,”他說。“我告訴過我母親,你不會想到這件事;你現在留在這里,只是因為我們遇到了麻煩。”
  亞歷山德羅感激地點點頭。費利佩理解了他的心思,使他大為高興。
  “是的,先生,”他說,“是這樣。我跟薩爾別德拉神父說過,這不是為了工錢。但我父親和我需要一切我們能掙到的錢。我們的人很窮。我不知道我父親是否認為我應該接受你的抬舉,先生。得由他說了算,我要問問他。”
  “這么說你是愿意接受的羅?”費利佩問道。
  “是的,先生,如果我父親愿意我接受的話,”亞歷山德羅感激地注視著費利佩,答道;過了會儿他又補充說,“如果你肯定是出于真心,費利佩先生,我很樂意幫你忙。”
  但是就在几分鐘前,亞歷山德羅還在動著腦筋,設想迅速离開莫雷諾夫人家的可能性。這個變化并非忽發奇想,也不是要想跟蕾蒙娜保持接触的感情沖動;而是由于他突然意識到費利佩先生會成為他的朋友。亞歷山德羅沒有看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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