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錄
自相矛盾的魅力


  如果以時下最流行的記者采訪的方式,問紀德:“紀德先生,請問您最喜愛什么?最討厭什么?”
  紀德很可能回答:“我最喜愛快樂,最討厭扼殺快樂的一切倫理道德。”
  不錯,“快樂”是紀德作品中最亮麗的一個詞,几乎成為他生活的真諦。快樂、縱欲、生活、幸福、愛……這些在紀德筆下全是同義詞、主題詞,构成紀德作品的鮮明的生命線。
  紀德明确寫道:“人長出牙齒,能咬食咀嚼了,就應當到現實生活中尋求食糧。勇敢點儿,赤條條地挺立起來,你只需要自身的汁液的沖騰和陽光的召喚,就能挺立地生長。”
  在生活中尋求食糧,就是尋求快樂。紀德早年的散文詩作《人間食糧》,也就是追求生活快樂的宣言。后來發表的三部曲:《背德者》、《守門》和《田園交響曲》,可以說是追求生活快樂和幸福的歷程。
  擁抱一切能抓到的東西,強烈的欲望賦予我們支配一切的權力。旅途上所見的山光水色、幼鳥的孵化、盛開的鮮花、赤身的牧童……無不体現我們的幸福,都是我們內心春天的回聲。正是這种追求歡樂的奔放的熱情,吸引并激勵了几代青年。
  然而,《背德者》等三部曲,又可以說記錄了追求快樂和幸福的痛苦歷程。
  因為,在人性被窒息的社會,快樂也是一种奢侈品。哪怕享受大自然的快樂,一不小心也會傷害你所愛并且愛你的人。《背德者》主人公米歇爾和妻子瑪絲琳游覽意大利,到羅馬時正值雪白的杏花盛開。米歇爾要把整個春意帶回飯店,將客房布置成花海。不料妻子進門一見,竟然失聲痛哭。強者自有強烈的快樂,而弱者适于文弱的快樂。瑪絲琳有一點點樂趣就要陶醉,客易受強烈快樂的傷害。
  還有更大的傷害,這就關系到倫理道德和宗教信仰了。
  米歇爾身上的欲望一旦爆發,往往來不及分辨,也不愿分辨其好坏,先滿足了再說。因此他有些行為,如愛戀男童,就明顯違背倫理道德,他也就成了背德者。瑪絲琳已經知情,疾病又添心病,很快抑郁而終,葬身在异鄉。
  《窄門》則是另一种情景。阿莉莎与表弟杰羅姆自小青梅竹馬,深深地相愛。不料母親同人私奔,她的心靈有了創傷,又想自己比表弟大兩歲,擔心紅顏衰老,便會失去杰羅姆的愛;与其將來有這种她絕難接受的結果,還不如不結婚,只保持純情相愛的關系。不過,在阿莉莎看來,惟有基督教所說的极樂至福,才能与塵世的歡樂相抗衡。于是,她愛得越深,就越同杰羅姆疏遠,相約在美德的峰巔相見,到上帝那里重聚。最后,她避開親人,在巴黎的一家療養院里孤獨地死去。
  紀德筆下的《田園交響曲》,同樣是尋求生活快樂而釀成的悲劇。一名鄉村牧師收養一個成為孤儿的盲女,不僅對她關心備至,還极力啟發她的心智,使她脫离蒙昧狀態,領略她看不見的美妙的外界。牧師從慈悲之心出發,一步步墮入情网,給妻子儿女造成极大痛苦,但是又不敢面對現實。盲女錯把感激之情當成愛情,可是她治好了雙眼才看清,她愛的是儿子雅克而不是父親,她也看清這种愛無异于犯罪,給一家人帶來不幸。于是,她只有一死,假借采花之机失足落水……
  了解了追求快樂的痛苦歷程,也就更容易理解紀德的這段話:“對人來說,快樂不僅是一种天生的需要,而且還是一种道德的義務。我早就覺得,快樂比憂傷更珍稀,更難得,也更美好。因此,我把自己的幸福當成一种使命來承擔,要向周圍傳播快樂,我認為最有效和最可靠的辦法,就是本人作出表率,當個幸福的人。”
  從這种表率的心中大量涌出的快樂,足供所有人暢飲。這既是天生的需要,又是道德的義務。作者一生的活動、一生的創作,似乎都旨在調解這兩者的關系,使之更加融洽,更加和諧。然而他一生的行為、一生的作品,卻更多地表現出兩者的矛盾和沖突。
  紀德和他的作品總是扮演并變換著角色。他和他的作品絕不會确定為一种角色,哪怕是偉大的角色,并且一直演到終場。他和他的作品要扮演各种各樣不同的角色。這些角色不能簡單地划分為善惡好坏,而只是組成相互對立体,在人生大舞台上演出。
  《背德者》扮演放縱的角色,《窄門》和《田園交響曲》,則相繼扮演收斂的角色。然而,放中又有收,收中又有放,又各自成為复雜的活生生的角色。早年的作品《帕呂德》,是小說敘述方式的革新,被半個世紀之后的新小說派認了宗。在《帕呂德》中,我們能看到一個意气風發、放恣張狂的紀德。他的最后一部小說《忒修斯》,則是他一生的總結。一篇是文字恣肆輕狂,一篇是文筆老到洗練,可以看作是紀德的一放一收,一始一終。
  變化与否定,貫穿紀德的一生。他說:“人一旦發現自己的樣子,就想保持,總是處心積慮地像自己……比起反复無常來,我更討厭某种堅定不移的始終如一,更討厭要忠實于本身的某种意志,以及害怕自相矛盾的心理。”紀德從不試圖維持自身的一致,維持已有的公認的形象(如文壇王子)。他認為,一個人正是通過自身的矛盾,才表現出坦誠,舍此就難免陷入虛偽當中。
  應當指出,這种反复無常只是表面現象,其實正好應合他那种深藏的連貫性,即一顆坦誠的心。有些人煞費苦心,一生都要扮演一個偉大的角色。紀德則不然,他一個思想能化出許多思想,忽然念及天使就扮演天使,忽然念及魔鬼就扮演魔鬼,即興演出傻劇。諷刺劇、悲劇和喜劇,還拉著觀眾一起演出,即使漏洞百出,有時甚至出丑,引起噓聲喝倒彩,也照樣演得有聲有色,落得個痛快,常常給人意外的惊喜,下得台來還那個充滿活力的紀德。
  紀德喜愛快樂,但更喜歡變化。他一再強調:“沒有進步的狀態,不管多么幸福我也不稀罕”;“沒有進展的一种快樂,我嗤之以鼻”。在紀德看來,無論什么一經固定,就喪失活力了。這就是為什么,紀德活到八十二歲,“直到最后一分鐘,他還是生龍活虎的”(莫洛亞語)。
  這正是紀德作品的魅力和生命力之所在。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