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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親戚莫利紐克斯少校


  大不列顛的君王們行使委任殖民地總督的權利以來,總督們的舉措就很少像原特許狀下的前任那樣,令殖民地百姓滿意。人民對長官們執行并非人民賦予的權利心怀妒忌,予以監視。長官們對大海另一邊下達的旨意暗打折扣,結果,開罪了君主也沒能討好百姓。馬薩諸塞灣年鑒告訴我們,詹姆斯二世1在位期間,自老特許權失效以來的四十年中,六位總督就有兩位被百姓造反關進監獄。第三位呢,哈欽森2宁愿相信,是被一顆忽嘯的子彈赶出該州的。第四位因為老跟眾院議員爭吵不休,早早進了墳墓。剩下的兩個再加上他們的繼任者,直到革命3也沒過上几天太平日子。而執政党的低級成員碰上政治運動高潮,日子就更慘了。這些話權當下面故事的開場白。故事發生在一百年前的一個夏夜。讀者先生,為使您避開長長一串殖民地事務的枯燥細節,筆者在此對曾造成殖民地群情激奮的一系列情況且略過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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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詹姆斯二世(JamesⅡ,1633—1701):英國國王,在位期1685—1688。
  2哈欽森(ThomasHutchinson,1711—80):北美殖民地時期馬薩諸塞州的一位總督。
  3革命:指美國獨立戰爭,1775年始,1783年結束。

  月華初上,時近九點,一條船靠上渡口,載來一名旅客。這么晚了,不答應多給船錢,這位客人也休想過渡。他上得岸來,便猛掏兩邊的衣袋,好兌現先講好的條件。船家舉起燈籠,借燈光、月光好生端詳一番這個陌生人。是個十七、八歲的青年,分明鄉下人,看樣子頭回進城。身穿粗陋的灰布衣,破舊不堪,但精心補綴。下身是條耐穿的皮褲,繃在健美的腿上。藍色的線襪不用說是母親或姐妹織成。頭上是頂三角帽,當年嶄新的時候大概壓在小伙子父親更嚴峻的額頭上。小伙子左臂夾著根沉甸甸的橡木棒,是靠根部較硬的一段。還隨身帶著只行囊,癟癟的,累不著那結實有力的肩膀。褐色的鬈發,勻稱的五官,明亮快活的眼睛,是老天的賜福,与藝術能給他的裝扮十足相配。
  青年大名羅賓,終于從衣袋里掏出只值本州最小紙幣一半的五先令。這种錢正貶值,船家不干,青年只好再添上一張六角形的羊皮紙,面值三便士。隨后,小伙子邁步朝城里走去,步履輕快,就像這一天赶的路還沒超過三十哩似的。他目光急切,好似進了倫敦城,而不是新英格蘭殖民地一個不起眼的小鎮。沒走多遠,羅賓忽然想到,自己并不知道該往哪儿走。就停下來上下打量那條狹窄的街,細看兩旁又小又破的木頭房子。
  “俺親戚才不會住這號破房子,”他想,“那邊的房子也不像,月亮都照到破窗戶啦。真的,這一帶不像他住的地方。真該跟船家問問路的,他肯定愿意帶俺去,從少校那儿掙几個賞錢。不過,碰上下一個人,俺也照樣能打听。”
  他接著往前走,高興地發現街道變得寬敞,房屋也漂亮多了。很快就看到有人正不緊不慢地赶路,連忙加快步子追上去。走近些才看清是個老頭,一頂灰色假發,一身寬下擺的黑衣裳,絲襪一直卷過膝蓋,手拎一根又長又光的拐仗,走一步就在地上筆直地敲一下,并富于節奏地哼兩聲,听來十分嚴肅陰沉。羅賓觀察完畢就伸手拉住老頭上衣的大下擺,恰好燈光從一家理發店敞開的門窗泄出,照在兩個人身上。
  “尊敬的先生,晚上好,”羅賓說著深深一躬,仍拉著人家衣裳不放。“請您告訴俺,俺家親戚莫利紐克斯少校住在啥地方。”
  青年嗓門響亮,一個理發師手握剃刀正要刮一只涂滿肥皂的下巴,另一個正在收拾一頂拉米伊假發1,就都扔下活儿跑到門口瞧熱鬧。同時那人轉過被注視良久的面孔,沖羅賓大發脾气,一面罵人,一面還夾上兩聲陰沉的哼哼,效果惊人,好比怒气沖天之時突然想到了冰冷的墳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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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拉米伊假發:西方十八世紀流行的一种假發,帶有一條黑辨子,上下兩端扎蝴蝶結,得名于比利時一地名。
  “放開我,混蛋!听著,鬼才認識你打听的人。什么!我有權,我有——哼!哼!——權,你敢對上等人這么說話,明天一早就叫你嘗嘗套足枷是啥滋味儿!”
  羅賓放開老頭的衣裳,赶緊走開。身后傳來理發店那伙人惡意的大笑。小伙子起先為此番打听的結果感到詫异,但他腦瓜儿聰敏,很快就自以為明白其中原因。
  “這老頭准是個鄉下佬,”他推論,“從沒見識過俺親戚家啥模樣,又少教養,連對生人禮貌回話都不懂。這家伙老啦,不然,真想轉回去照他鼻子給一拳。啊,羅賓,羅賓,連剃頭的都嘲笑你挑這么個人問路,下回可得學乖點儿啦,伙計。”
  現在他鑽進了一串七彎八拐的小巷子。這些巷子相互交叉,离河邊都不遠。柏油的气味扑鼻而來,月光下,支支桅杆從房屋頂上伸出一截。數不清的招牌告訴他,已快到商業中心,可街上闃無一人,店門都已關閉,只有一些房子的二層樓上還亮出燈光。終于路過一條窄巷的拐角時看到一幅不列顛英雄的頭像在一家酒館門前晃動,酒館內傳出一片嘈雜人聲。底層的一扇窗敞開著,透過菲薄的窗帘,羅賓發現一群人正在用晚飯,圍在一張丰盛的桌旁。食物的香味飄入外面的空气,令青年想起最后一口干糧早晨就已下肚,自中午起一直腹內空空。
  “唉,一張羊皮紙三便士就能讓俺坐在那張桌子上!”羅賓歎口气。“不過少校會請俺吃頓好飯的,干脆硬著頭皮進去問問路。”
  他走進酒館,順人聲、煙味來到酒吧間,屋子長而低矮,橡木牆板煙熏火燎,地上舖著厚厚一層沙,但并不干淨。一群人——多數像水手,或多少与大海有關——占著几條木凳、几把皮椅,正東拉西扯地聊天,偶而也全体對一個話題感興趣。三、四伙人正共享大缽盛的旁趣酒,西印度群島的貿易早就把這東西傳到了殖民地。另一些人大概是本分勤勞的手工匠,宁愿各自啜著杯中物,酒意上頭益發緘口不言。看來所有的人都貪杯戀盞,不論灌下肚的是哪种。這惡習百年前齋戒日的布道詞就能證明,是咱們老祖宗的家傳。只有兩三個老實巴交的鄉下人,引起羅賓的同情。他們把酒館當做土耳其式的車馬店,躲在屋子最昏暗的角落,顧不上煙霧迷蒙,啃著自家爐子烤的面包,自家炊煙熏的火腿當晚飯。羅賓對這几個頓生兄弟之情。然而他的目光又被一個站在門邊的人吸引。這人正跟一伙打扮怪气的人竊竊私語。此人五官單獨看去猙獰可怖,但總起來給人印象极深。額頭凸出超出常人一倍,正中一條溝紋,鼻子高聳,曲線不勻,鼻梁比一根手指頭還要寬。眉毛又濃又密,一雙眼睛好似深洞里的兩團火。
  羅賓正琢磨跟誰問路的好,酒館老板迎了上來。這小個子男人系一條污跡斑斑的白圍裙,來向生客表示職業性的歡迎。做為法國清教徒的第二代,似乎承襲了祖國同胞的彬彬有禮。但不論什么情況也改變不了他那尖聲尖气的嗓門。此刻,他正這樣招呼著羅賓。
  “打鄉下來吧,先生?”他說著一躬到地。“恭候大駕光臨,相信您肯賞光跟我們多待一陣儿。這鎮子不錯,先生,房子漂亮,初來乍到,好玩的地方多的是。能賞光吩咐您要的晚飯么?”
  “這家伙看出俺家人長得像啦!猜到了俺跟少校是親戚!”
  羅賓暗暗得意。迄今為止,他還從未受此額外禮遇。
  所有的人都扭頭來看這個鄉下小伙——他站在門口,破舊的三角帽、灰不溜秋的衣裳、皮褲子、藍線襪,倚著根橡木棒,還背著只行囊。
  羅賓對禮貌有加的店老板回話,擺出少校親戚的自信來,“好伙計,”他道,“俺以后一准光顧您的店,等——”說到這儿,他不得不聲音一低,“等俺兜里多一張便士再說。眼下,”他又揚起嗓門,“俺只想打听一聲,俺親戚莫利紐克斯少校的住處。”
  屋里突然一陣騷動,羅賓還以為人家都想幫他指路吶,但店老板抬眼去瞧牆上張貼的一張紙,開始看起來,時不時回頭盯一眼小伙子。
  “瞧瞧誰上咱們這儿來啦?”他的話斷斷續續,干巴巴地,“逃离雇主,契約奴,名赫奇卡亞·馬奇——身穿灰上衣、皮褲,戴主人的三等帽,有送交本州監獄者,懸賞一鎊!”
  羅賓伸手抓住木棒較輕的那頭,但一看眾人滿目敵意,便打消了敲碎這家伙腦袋的念頭,轉身就走。他發現先頭注意過的那個凸額頭的家伙朝他挖苦地瞪一眼。剛出門,身后就是一陣哄然大笑,店老板尖聲尖气活像在往水壺里丟小石頭。
  “怪事,”羅賓自作聰明,“怪事,承認兜里沒錢比俺親戚莫利紐克斯少校的大名還厲害?哼!要是把這伙呲牙咧嘴的混蛋堵在林子里,在俺和橡樹一塊儿長大的地方,就叫他們嘗嘗我的厲害,俺錢包雖癟,胳膊可夠粗的!”
  順窄巷拐彎,羅賓發現一條寬街,兩側高房摩肩擦踵,盡頭還有幢帶尖塔的房子,上頭一口鐘正敲九點。月光,無數店舖櫥窗的燈火,照亮人們在街頭閒逛。羅賓希望能從人群中認出謎一般的親戚來。頭几回的遭遇使他不敢再冒險,大庭廣眾的,還是閉上嘴慢慢走吧。他邊走邊伸長脖子打量每一位上年紀的先生,想找到少校的面孔。一路碰上不少尋歡作樂之徒,繡花衣裳顏色俗艷,假發碩大無朋,帽子金線流蘇,銀鞘的寶劍与他擦身而過,弄得人眼花繚亂。游山玩水的花花公子,端一副歐洲時髦紳士的派頭,招搖過市,哼著流行小調,一步三搖,讓可怜的羅賓為自己不聲不響自自然然的步態直害臊。他走走停停,看看櫥窗中琳琅滿目的商品又因為厚著臉皮盯著別人看挨了几回罵。不久,少校的親戚發覺來到了鐘樓附近,還是一無所獲。不過,熙熙攘攘的大街才看完一側,所以他又橫過馬路,順對過的人行道接著打探。他比哲學家尋覓誠實者抱的希望還要大,可運气卻同樣糟。朝低矮的那頭才走一半,忽听有人手杖一步一敲石板地,走了過來,時不時還富于節奏地哼兩聲。
  “老天保佑!”羅賓認出這聲音。
  碰巧右手有條岔道,他赶緊拐了進去,到城里別的地方去碰運气。此刻耐心已消磨殆盡,自打越過渡口到現在,這么亂轉倒比在河對岸一連數天的跋涉還要累,肚子也餓得咕咕叫。羅賓開始尋思要不要抄起棍子,气勢洶洶攔截頭一個碰上的單獨行人,好強取需要的情況。這主意正開始占上風,就走進一條滿目凄涼的小街,街兩旁的破房子七零八落,朝向港口。月下,一條街竟空空蕩蕩。走過第三家,發現有張門半開半掩,銳利的一眼,發現里頭有女人的衣裙。
  “沒准儿這回運气能好點儿。”他想。
  就朝那門走攏去,發覺人家連忙把門關嚴些,不過還留著條縫,夠里頭的女郎打量外頭,卻不暴露自己。羅賓只看到一眼緋紅的裙子,和一只亮亮的眼睛,猶如月光在什么亮閃閃的東西上顫抖。
  “‘美麗的小姐’——可以這么客客气气打聲招呼,”聰明的小伙心想,“既然俺也不知道別的。”——“美麗可愛的小姐,打攪啦。能不能告俺一聲,哪儿才能找到俺親戚莫利紐克斯少校的家?”
  羅賓的懇求令人動心,女郎覺得這英俊的鄉下小伙沒啥好怕的,就一把拉開門,走到月光下。這是個嬌小玲瓏的女子,雪白的脖頸,渾圓的胳膊,纖細的腰身,一條紅裙給裙環撐得老大,就像站在一只气球上。這還不夠,橢圓的臉蛋,非常漂亮,小小的帽子下面露出一頭黑色的秀發,秋波流轉的眸子透出狡黠的放蕩,一下子就把羅賓給鎮住了。
  “莫利紐克斯少校就住在這儿。”美麗女郎道。
  呀,轉了這一夜,頭回听到這么甜蜜的聲音,好比銀鈴在風中叮咚響嘛。然而,他不由疑心這甜甜的聲音說的可是真話。兩頭打量一番這條破街,再看看面前這幢房子,是座黑乎乎兩層小樓,第二層比底層凸出一截。門口這間像個賣零碎的小舖。
  “呣,真是的,運气不坏,”羅賓滑頭地說,“俺的少校親戚有這么漂亮的一位管家。不過,俺得麻煩他到門口來一下,鄉下有人托俺給他捎了個口信,完事俺就好回客店去歇著。”
  “不行,少校上床睡覺好一陣儿啦,”紅裙子女郎道,“打攪他也沒用,今晚他喝得太多。他可是個大好人,若把他親戚從家門口打發走,那我可擔當不起。你長得跟好老頭一個樣儿,敢打賭,你頭上的帽子正是他下雨天戴的。而且他也有跟你這皮褲一樣的衣裳。請進吧,我以他的名義真心歡迎你。”
  說著,漂亮好客的女郎就拉住咱們這位英雄的手。那接触很輕,用力也溫柔。羅賓從她眼里讀出她未出口的意思。沒想到細腰紅裙女郎比這運動員似的鄉下小伙力气還大,剛把猶猶豫豫的他拽到門口,鄰居一張門開了,嚇了少校的女管家一跳,丟下少校的親戚立刻逃進家門不見了。一聲響亮的呵欠之后,冒出一條漢子,活像派拉穆斯与西斯比1故事中的“月光”,手提一盞燈籠,多此一舉地幫助他天上的姊妹照明。此人瞌睡昏昏走過來,朝羅賓轉過一張蠢里蠢气的大臉盤,還揚揚手中一根帶釘頭的長棍子。“回家去,浪蕩鬼,回家去!”守夜人一面說一面就快睡著了。“回家去,不然明儿早上就給你套足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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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派拉穆斯与西斯比(PyramusandThisbe):古巴比倫神話中的一對戀人。二人相約在一棵白桑樹下見面,但西斯比被突然出現的一只獅子嚇跑,丟掉了面紗。獅子的血染在這面紗上,后到的派拉穆斯以為情人已死,遂自殺。西斯比返回,發現情人死去,便用刀刺死自己。相傳二人的血染紅了桑樹的果實,從此桑椹變為紅色。莎士比亞戲劇《第十二夜》中有該故事的一段滑稽模仿。
  “這話都听了兩回了。”羅賓心里嘀咕,“但愿今晚就把俺弄到那儿去,免了俺找人的麻煩。”
  話雖如此,青年還是本能地厭惡這個半夜三更維持秩序的家伙,便沒向守夜人打听他的老問題。可人家一拐彎快不見了,他又決心抓住机會,急忙對守夜人的背影發一聲大喊。
  “喂,伙計!幫個忙,告訴俺俺親戚莫利紐克斯少校家住哪儿好么?”
  守夜人不予理睬,拐彎走了,但羅賓似乎听到荒涼的街上傳來一陣睡意濃濃的笑聲。這時,頭頂一扇敞開的窗戶也傳來一陣好听的吃吃竊笑,抬頭一看,發現一雙快活的眼睛,一條渾圓的手臂在向他打招呼。須臾,又是一陣下樓梯的輕快腳步。但是好青年羅賓出身新英格蘭牧師家庭,品行端正,而且聰明机靈,赶緊頂住誘惑,望風而逃。走投無路,他只好瞎奔亂闖,穿過小城,覺得自己被什么符咒鎮住,正像有一回大冷的冬天,家鄉的巫士害得三個人在要找的農舍二十步以內瞎轉了一晚上。大街小巷盡在眼底,陌生,凄涼,几乎所有房屋都黑燈瞎火。不過,碰到兩次一小群男人,其中有的外國人打扮,行色匆匆。兩次人家都停腳跟他講話,可惜并不能為他排憂解難。他們哇哩哇啦几句外國話,羅賓半點儿也听不懂。見他答不上來,那伙人用明明白白的英文罵他一句,一窩蜂走了。最后,小伙子拿定主意敲敲每一張看樣子可能住著他親戚的屋門,相信堅持不懈准能打敗一直与他作對的命運。決心已下,便從教堂的牆下走過,這堵牆位于兩街的拐角。剛走近鐘樓的黑影,劈面碰到一個大塊頭,裹著一領斗篷。此人大步流星,似有要緊事。但羅賓兩手將橡木棍一橫,將他正面攔住。
  “站住,誠實的漢子,回答俺一個問題,”羅賓堅定地道,“立馬告訴俺,俺親戚莫利紐克斯少校家住哪儿?”
  “管好你舌頭,傻瓜,讓我過去!”一個深沉生硬的聲音回答。羅賓對這聲音似曾相識。“讓我過去,不然就把你揍趴下!”
  “不,不,伙計!”羅賓揚起棍子,用大頭直指那漢子裹住的面孔。“不,休想把俺當傻瓜。不給俺答复,就甭想過去。
  俺親戚莫利紐克斯少校家住哪儿?”
  陌生人沒打算硬沖過去,倒退一步,暴露在月光下,掀開遮擋面孔的斗篷,直瞪羅賓。
  “在這儿呆一點鐘,莫利紐克斯少校會從這儿路過。”他說。
  看到說話人空前未有的面相,羅賓大吃一惊。那超出常人一倍的凸額頭,那寬鼻梁,濃眉毛,火似的眼睛,都是先前在酒館見過的,可這人臉色卻發生了一個變化,确切地說是兩個變化。一邊臉紅似火,另一邊黑如夜。分界線就在鼻子正中央。一張從這只耳朵咧到那只耳朵的大嘴也半紅半黑,与臉頰的顏色相對。仿佛兩個魔鬼,一個火神,一個夜神,兩位一体,組成陰間才有的怪相。陌生人朝羅賓呲牙一笑,把花臉一蒙,頃刻之間無影無蹤。
  “俺出門的人淨碰上怪事情!”羅賓惊呼。
  他還是在教堂門口坐下來,打定主意等他的親戚路過。先花些時間對方才离開他的人做一番哲學式的思考,這一點倒聰明,理智。滿意地想好之后,就不得不另找別的事開心。放眼大街,比方才轉過的多數地方都体面些。月亮好比想象力,給熟悉的東西罩上一層美麗的陌生,使一切比大白天顯得更浪漫。房屋形狀更异,大多古色古香。有的屋頂分裂成數不清的尖角閣,有的陡峭狹窄只有一個尖頂。還有些是平頂房,或洁白如雪,或年深月久烏黑一片,還有無數閃閃發光,反射著牆壁間的明亮物体。羅賓看了一會儿就膩味了,便接著猜度遠處物体的形狀,但目光剛捉住它們,那些東西就立刻跑開,簡直似模模糊糊的鬼魂。最后,他細細打量起街對過的一座房子,正好在他坐的教堂門口的正對面。這是幢方形大宅,与別的房子不同,有座陽台,陽台坐落在一組高高的石柱上面,一扇哥特式雕花落地窗通向陽台。
  “沒准儿這就是俺要找的房子吶。”羅賓思忖。
  他豎起耳朵傾听不斷沿街傳來的嗡嗡聲打發時間。這聲音十分微弱,只有他這种不習慣的耳朵才辨得出。那是一种緩慢沉悶夢一般的聲音,是許多聲音的大雜燴,相互距离遙遠,所以單獨听不見。羅賓為這城市沉睡的鼾聲惊訝不已。偶而遠處起一聲吶喊,分明原先十分響亮,打斷了這朦朧鼾聲,更令他詫异。不管怎么說,這聲音令人眼皮直打架。為赶走睡意,羅賓起身爬上一只窗框,想瞧一眼教堂里頭。月光顫顫地照進去,落在一排排空蕩蕩的座位上,順著靜悄悄的通道舖開。祭壇籠罩著一層更暗淡卻又更可怕的光芒。一縷孤單的光線竟敢停在一部打開的大經書上,難道自然之神在這夜半更深之時,也成為人類建造的圣堂中的一名虔誠信徒?抑或那來自天堂的光芒正是這地方看得見的神圣——因為這四壁之內沒有凡人不洁的蹤跡?此情此景,令羅賓的心戰戰兢兢,孤寂感比他在家鄉林深之處的感覺更加強烈。他于是轉身,重新坐到門口。教堂四周是一堆堆墳墓。羅賓忽覺心下惶然,要是自己苦苦尋找的那人,早已在尸衣中腐爛怎么辦?要是他親戚溜過那邊的大門,朝他點頭微笑,朦朧走過怎么辦?
  “哦,要有什么活物陪陪俺多好!”羅賓歎口气。
  把思緒從這不舒服的軌跡上拉回來,他轉而去想森林、小山、溪流,想象著這令人厭倦的無謂夜晚在父親的家中度過曾是何种情景。他想念著家門,想念著門前那棵大樹。那樹軀体龐大扭曲,樹蔭歷史悠久,成千的大樹被砍伐,獨獨留下它。就在這棵樹下,每逢紅日西沉,父親便舉行家禱,鄰居們也會過來參加,像家中兄弟一樣。路人會在一旁駐足,飲一口那甘泉,使自己心靈洁淨,添一分對家園的思念。羅賓分得清那一小群听眾每個人的座位,看得見中間那個好人,在西方天際撒下的金色晚霞之中,高舉經書。他看得見父親關上書,全体起立禱告,听得見人們感謝上帝保佑,求上帝繼續恩賜。往日里一听這些他就厭煩,但此刻這一切卻成寶貴記憶。他感到父親說到不在身邊的那個人時,聲音便有些失常,母親把臉扭向粗壯多節的樹身,哥哥不屑地撇撇嘴,因為他已開始長出硬硬的上髭,不允許他動容。大妹妹一直嬉鬧不停,不管這場合的嚴肅,但明白這禱告是為了她的玩伴,便突然哇哇大哭。接著他看到一家人走進屋子,羅賓正要跟著進,門卻卡嗒一聲落栓了,他被關在家門外。
  “我在這儿還是那儿呀?”羅賓惊叫一聲,心思正在夢中看得見听得著之時,眼前卻亮出一條又長又寬的寂寞街道。
  他站起來,努力盯住那幢先頭打量過的大房子,可腦筋仍在想象与現實之間搖擺不定。那陽台下的柱子時而拉長成又高又禿的松樹干,時而縮小成為人影,時而恢复真實的大小形狀,時而又重新變幻無常。有一刻,他敢發誓是自己清醒的一刻,看到有張人臉——似曾相識,卻又無法肯定是他親戚——從哥特式的窗戶往下看。更濃的睡意襲來,几乎壓倒了他,但又被對面人行道上一陣腳步惊飛。羅賓揉揉眼睛,發現有個人影正從陽台下經過,便大聲怒沖沖又慘兮兮地叫道:
  “喂,伙計!俺得在這儿等俺親戚莫利紐克斯少校整整一夜么?”
  睡昏昏的回聲惊醒、回答著這聲吶喊。那路人看不清鐘樓躲躲閃閃的陰影下還坐著個人,便穿過大街走近來看。是位風流瀟洒的紳士,開朗,聰明,快樂,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發現鄉下青年無家可歸又舉目無親,便真心誠意地跟他講話。羅賓的耳朵對這份誠意竟不習慣。
  “喂,好小伙子,坐在這儿的是誰呀?”那人問,“能幫你一把么?”
  “只怕不行,先生,”羅賓垂頭喪气。“不過,您要是能回答俺一個問題,俺可感激不盡。俺找一位莫利紐克斯少校,都找了大半夜了。先生,這地方到底有沒有這么個人,還是俺自己在做夢?”
  “莫利紐克斯少校!這名字我知道。”紳士笑了。“你不介意告訴我,找他有什么事吧?”
  羅賓簡單說一遍他父親是個牧師,收入菲薄,住在遙遠鄉下,跟莫利紐克斯少校是堂兄弟。少校繼承了家產,獲得文職、軍職地位,一兩年前曾威風八面地看過堂兄,對羅賓和他哥哥很有好感。少校膝下無子,便暗示要為兩兄弟中的一個開辟前程。哥哥注定要繼承父親神職之余開辦的農場,所以,就該羅賓沾一沾親戚慷慨相助的光。再說,少校對羅賓似更為看重,認為他具有必要的秉賦。
  “人都說俺腦瓜儿聰明。”羅賓講到這儿補充一句。
  “我看你配得上這美名。”新朋友和和气气,“接著說吧。”
  “先生,俺快十八啦,您瞧,個頭儿也不錯,”羅賓站直身体,“覺得該闖闖世界啦,所以俺母親和妹妹就給俺拾掇得干干淨淨,俺父親又給了俺去年薪水花剩下的錢,五天前俺就動身往這儿赶,想拜訪少校。可是信不信由您,先生!天剛黑俺就過了渡,東打听西打听楞是沒一個人知道俺親戚的住處。只是一兩點鐘前,有人要我在這儿等著,說莫利紐克斯少校會打這儿路過!”
  “告你這話的人長得什么樣?”紳士問。
  “哦,一臉凶相,先生,”羅賓回答,“額頭鼓得老高,鷹鉤鼻子,火爆爆的眼,更怪的是一張臉倒有兩种顏色,您認識這人么,先生?”
  “不大熟,”陌生人回答,“不過,你叫住我之前正好碰上了他。我想你可以相信他的話,少校很快就會打這條街上過。同時,我挺想看看你們倆相見的情景,就坐在這台階上陪你吧。”
  他坐下來,很快就和羅賓聊得熱火朝天。不一會,先前遠處響過的那种吶喊聲漸漸近了,羅賓便打听怎么回事。
  “大喊大叫地干啥呀?”他問,“說真的,這城里老是這么鬧哄哄的,俺要住下的話准睡不著覺。”
  “可不是么,羅賓兄弟,今晚是有三四個吵吵鬧鬧的家伙,”紳士接過話茬,“這大街上可甭想指望跟你家鄉的樹林子一樣安靜。不過,咱們馬上就會看到那几個吵吵鬧鬧的人啦——”
  “哎,明儿早上就給他們套上足枷。”羅賓插嘴,想到自己碰上的那個提燈籠打瞌睡的守夜人。“不過,尊敬的先生,俺耳朵要是沒錯的話,一大隊守夜人也不會跟這么一大群鬧事的過不去,這么大喊聲,至少也有上千人吧。”
  “羅賓,一個人就不能有几個聲音,兩副嘴臉么?”朋友回答。
  “也許能,不過上帝不准女人這樣!”聰明的小伙子想起少校管家那勾魂的甜嗓子。
  附近街上的喇叭聲愈來愈響,弄得羅賓心痒難熬,除了喊聲,還有許多樂器亂糟糟響成一片,夾雜著一陣陣哄笑。羅賓站起來,朝人們急忙赶去的方向引頸張望。
  “肯定是什么狂歡作樂,”他說,“俺离家以來就沒好好笑過,先生,放過這机會多可惜。咱們到那座黑房子拐角去,瞧瞧熱鬧怎么樣?”
  “坐下,好羅賓,”紳士回答,拉住他灰上衣的下擺,“你忘了咱們得在這儿等你親戚呀?再說,有理由相信,要不了几分鐘,他就會從這儿路過的。”
  越來越近的喧囂惊動了附近居民,四面八方一扇扇窗戶嘩地拉開,探出許多乍离枕頭的腦袋,睡夢方醒,糊里糊涂,听任有閒暇的人觀察他們的尊容。人們相互詢問,這吵鬧怎么回事,可誰也答不上來。衣冠不整的男人急急忙忙赶去湊熱鬧,奔下台階踏上狹窄的人行道差點儿栽跟頭。叫喊、哄笑、不成曲調的喇叭聲,与音樂相悖,愈來愈近。忽然,百碼以外出現一大群人,散的散,擠的擠。
  “你親戚若在這人堆里,你認得出來么?”紳士問。
  “俺可不能保證,先生,俺得站過去點儿,好看清些。”羅賓下台階走到人行道邊緣。
  一股巨大的人流這時涌入街道,緩緩朝教堂移來,中間有個騎馬人拐過街角,緊跟在他后面的是一支震天響的管樂隊,制造的噪音任何樓房也擋不住。接著是一片紅光向月光挑戰,原來是密集的火把沿街照過來,所到之處把一切都罩在紅光下。那唯一的騎馬者一身軍服,操著長劍,是眾人的領袖,那張二花臉簡直是戰神轉世。紅臉頰象征火与劍,黑臉頰象征悲愴。他后頭是一串印第安人打扮的狂人怪物,給整個隊伍增添一种幻覺,仿佛高燒時的夢境半夜活生生橫掃街頭。一大群百姓拍手叫好,懶懶地跟著隊伍行進。人行道上有几個女人在奔跑,恐懼的尖叫刺穿了亂哄哄的喧嘩。
  “那雙色臉的家伙盯上我了。”羅賓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不安地感到自己也是這古怪游行的一分子。
  領頭的人從馬鞍上轉過身,兩眼盯住鄉下小伙,戰馬慢慢走了過去。羅賓的目光剛离開那個凶神,一隊樂手又從眼前經過,緊接著是打火把的人。但后者組成一層晃眼的亮霧使他看不分明。不時還听到車輪傾軋路石,混雜的人影紛紛閃過,隨即融為一片強烈的亮光。再過片刻,領頭的打雷嗓門命令停下,喇叭吐出可怕的一聲,安靜了。人們的喊聲笑聲漸漸消失,只剩下一片嗡嗡聲為暗夜為伍。正在羅賓眼前的是一輛無遮攔的大車,那儿的火把最明亮,那儿的月光也与白晝一樣光明,而且,那車上渾身涂滿柏油沾滿羽毛1端坐著的正是他親戚莫利紐克斯少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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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把人剝光衣裳涂上融化的柏油再沾上羽毛,是西方一种古老的私刑。這种刑罰的最早記錄始于1189年英王理查一世執政時期。
  少校上了年紀,身材高大威壯,五官粗獷強悍,一副磐石模樣。但盡管如此,他的仇人還是找到了動搖他的手段。此刻他臉色煞白如死尸,比死尸更駭人。寬大的額頭痛苦地緊抽,兩條眉毛擰成一條灰白的直線,眼睛充血,目光狂亂,顫抖的唇邊挂著白色的口水,渾身激動得抖個不停,就連處于壓倒一切的羞辱之中,也竭盡自尊想鎮定下來。但最痛苦的時刻是他的目光碰上了羅賓的眼睛,他分明一眼便認出了羅賓。小伙子站在一旁目睹一位尊長的奇恥大辱,二人相互凝視,羅賓雙膝抖顫,毛發倒豎,又同情又恐懼。然而,一陣令人迷亂的激動迅速攫住了他的心,這一夜的經歷,這出人意外的人流、火把、喧囂与接下來的沉寂,這么多人對他親戚的侮辱——這一切,更有甚者,意識到這整個場面的荒唐,使小伙子痴痴呆呆。這時,一陣懶懶的笑聲傳到羅賓耳中,他本能地回頭,發現教堂拐角正站著那個守夜人,揉著眼睛,睡意惺忪地欣賞小伙子的窘態。須臾,又是一陣銀鈴般的笑聲,一個女人擰他一把胳膊,一雙淫蕩的眼睛盯住他,是那個紅裙子。刺耳大笑搖撼了羅賓的記憶,人群中踮起腳頂著白圍裙的正是那個禮貌有加的酒店老板。最后人群頭頂掠過一陣下流的狂笑,中間還夾雜著陰沉的哼哼聲,這個樣子:“哈,哈,哈——哼,哼!——哈,哈,哈,哈!”
  這笑聲來自對面樓房的陽台,羅賓扭頭去看,只見哥特式窗戶前面站著個老頭,裹一件寬大的睡袍,灰色的假發換成了睡帽,帽子推到腦后,絲襪還挂在腿上,用他光滑的手杖撐著自己,笑得渾身亂抖。這笑容印在他嚴峻的五官上,好似墓碑上滑稽的銘文。接下來羅賓似乎又听到理發師、酒館里的客人,以及那夜嘲弄他的所有人的聲音,這聲音傳遍了這一大群人,也突然揪住了羅賓,他爆發出一陣縱聲大笑,響徹大街——于是,人人捧腹大笑,聲嘶力竭,但羅賓的聲音最亮最響。這集体的狂笑直沖云天,連神明也從銀色的云團中伸頭窺探!連月中人也听到了下界的喧鬧,惊呼:“噢呵,今晚上凡間可夠熱鬧!”
  風暴般的笑聲稍稍平息,領頭的打個手勢,隊伍繼續前進。他們向前走,如同魔鬼圍繞看一位死去的君王嘲笑挖苦,這君王不再威風凜凜卻于痛苦中保持著尊嚴。他們向前走,以虛偽的裝腔作勢,愚蠢的大叫大喊,瘋狂的尋歡作樂,踐踏著一位老人的心。
  “喂,羅賓,在做夢吧?”紳士一手扶住青年肩膀問。
  羅賓一惊,松開緊抱石柱的手臂。人流從旁卷過時,他本能地抱住了石柱。他臉色有些蒼白,目光也沒先前靈活。
  “請您指給俺去渡口的路好么?”沉吟片刻,他說。
  “看樣子,你又有新的事要打听啦?”伙伴笑道。
  “是的,先生,”羅賓干巴巴地,“謝謝您和其他朋友,俺總算看到俺親戚啦。他只怕再也不想見俺的面了。城里人的生活叫俺惡心。先生,請指給俺去渡口的路好么?”
  “不行,好朋友羅賓——至少今晚不行。”紳士道,“過兩天再說吧。你要還想走,我會助你一臂之力。或者你會想跟我們呆在一起?說不定,你這么聰明,用不著你親戚莫利紐克斯少校的幫助,也能給自己打一分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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