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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預言的肖像1


1本故事受斯圖亞特的一件軼事啟發,此事見載于鄧拉普所著《藝術与設計史》一書。該書极為吸引讀者大眾,對畫家們也饒有趣味。——作者注
  “這個畫家了不得!”瓦爾特·盧德洛興奮地大叫,“不但擅長自家的藝術行當,對所有別的學問樣樣精通。他跟馬瑟博士用希伯來語談話,又對博伊爾斯頓博士大談解剖學。一句話,他跟咱們中間受過最好教育的人旗鼓相當。而且還是位溫文爾雅的紳士——世界公民——對,是位真正的世界公民。除了咱們自己的森林地區而外,他說哪個國家的話就像哪個國家的人,他如今正打算周游世界咧。光這些還數不完我最佩服的地方。”
  “是么!”埃莉諾應道。她一直以女人的興致傾听對這樣一位男人的描述。“光這些就夠讓人五体投地的啦。”
  “那當然,”她情人道,“可是比起他适應形形色色人物的那份天才又算不得什么啦。所有男人——所有女人,埃莉諾——都能從這位了不起的畫師鏡子一般的身上找到他們自己的影子。不過,最最了不起的地方我還沒說呢。”
  “得了吧,他要是還有比這些更了不起的地方,”埃莉諾大笑道,“波士頓對這位可怜的先生來說,可就成危險啦。你是在跟我說畫師呢還是說巫士呀?”
  “老實說,”他回答,“這問題還可以比你想的更嚴肅哩。人們說他不但能畫出人的相貌,還能畫出人的腦筋和心思。他能抓住人家的秘密感想和情愫,把它們表現在畫布上,就像一道陽光——或者對心靈陰暗的人來說,就像一道地獄之火,照在他們的畫像上,這真是可怕的本事。”瓦爾特又說,熱烈的語調也低沉下來,“我簡直不敢坐下來讓他畫我。”
  “瓦爾特,你當真么?”埃莉諾問。
  “看在上帝份上,親愛的埃莉諾,可別讓他畫下你現在這种表情,”她情人笑道,雖有些困惑。“好啦,現在過去了。你方才說話的樣子好像怕得要死,而且很憂傷。想什么來著?”
  “沒什么,沒什么。”埃莉諾忙回答,“你用自己的想象畫我的臉啦。行了,明天來叫我,咱們一起去看看這位了不起的畫家。”
  可是小伙子一走,他那年輕美麗的戀人臉上明明白白又露出引人注目的表情,半是憂傷半是焦慮,与出嫁前夜的少女心情大不一樣。然而,瓦爾特又的确是她的心上人。
  “這种表情!”埃莉諾暗暗嘀咕,“流露的正是平日有時候的感覺,難怪嚇他一跳。照經驗,我知道那表情有多么可怕,不過這全是想象。當時我就沒把它當一回事——后來也再沒見過這种表情——不過夢里倒見過。”
  她于是忙著為一條縐領繡起花來,請人畫像時,她打算帶上這條領子。
  他倆先前談論的那位畫家并非土生土長的藝術家。這些人在比如今更晚的時代,就從印第安人那儿借顏料,就用野獸的毛發做畫筆。這位畫家倘能收回自己的生命,重新安排自己命運的話,說不定也會選擇這种無師自通的畫派,期望至少能做到別具一格。因為這一派既無畫品可模仿,也無規矩可遵從。可是,他卻生在歐洲,在歐洲受教育。人們說他細細鑽研了藝術构思的美与崇高,吃透了最著名的藝術珍品中大師們的每一下神來之筆。這些珍品擺在陳列室和畫廊中,懸挂在教堂的牆上。他學了又學,直到精力旺盛的大腦已沒有更多可學,藝術本身無法再給他增加學問。但大自然可以。于是他出發去探索畫家同仁們不曾探索過的世界,飽覽那些尚未被移植到畫布上的高尚与美麗的形像。美洲對這位杰出的藝術家來說已嫌貧乏,不足以提供更多誘惑。雖然許多殖民地的上等人一見畫師到來,就表示希望通過他的技藝,將自己的形像留給子孫。不論何時碰到這种要求,他洞察一切的眼睛就會盯住請求者,仿佛把人家看得透了又透。倘若看到的只是一張保護有加,養尊處优的臉,就算有鑲金線的外罩裝飾畫像,就算人家肯付金畿尼做畫資,他也會婉言拒絕這份重任和這份酬勞。但如果發現了一張不同尋常的面孔,流露出不平凡的思想、感情或經歷;或者當街碰到一個乞丐,一部花白胡子,一個皺紋滾滾的額頭;或有哪個小娃娃碰巧抬頭微笑,他就會使出不肯向金錢低頭的全部本事來畫他們。
  殖民地畫師匱乏,這位畫家自然令眾人矚目。盡管很少有人或根本無人能欣賞他作品的藝術技巧,但眾人的七嘴八舌之中多少也有些意見能与業余愛好者的正确評价媲美。畫家注視著自己作品在這些缺乏素養的觀眾身上產生的影響,從他們的評价中獲益,因為這些人一見到他想与大自然一爭高下,就立刻對大自然也評頭品足。必須承認,他們的贊賞帶有這個時代這個國家的偏見。有的人認為把上帝的造物畫得這么栩栩如生就是違背摩西律法1,甚至認為這是大膽放肆,竟敢嘲弄造物主。另一些人則膽戰心惊,眼看這些畫像可以任意喚來幽靈,將死人的形像保留在活人中間,認為畫家簡直是個魔法師,要不就是古老巫術時代的魔鬼,披一張新人皮,玩弄陰謀詭計。百姓中持這种想法的人竟占半數以上,連上流社會對他的聲望也有些模模糊糊的敬畏。這敬畏就像煙圈,一半來自公眾的迷信,但主要由于他作畫時能借助多种多樣的知識与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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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摩西律法(MosalcLaw):古猶太法律,見于《圣經·舊約》之中。
  結婚前夕,瓦爾特·盧德洛与埃莉諾急于得到他們的肖像。不用說,他們想讓這兩幅畫像成為他們未來家庭長長一串畫像中的第一批。上面提到的那場談話過后第二天,二人就造訪了畫家的寓所。一名仆人帶他們走進一套房間,可畫家不見蹤影。這儿有不少令他們肅然起敬的人。他倆雖明白,這些不過是畫像而已,可又無法從如此唯妙唯肖的肖像中將畫中人的生命与智慧分离出去。好几幅畫像上的人他們都認識,不是當時赫赫有名的人物,就是他們私下里的熟人。有伯內特總督,就像剛剛接受了眾議院一份不負責任的報告,正口授措詞激烈的批示;庫克先生就挂在他起而反抗的統治者旁邊,剛正不阿,又有些拘謹,正像一位民眾領袖。上年紀的威廉·菲普斯爵士夫人從牆上瞪著他們,一圈縐領,一襲用鯨骨撐大的裙袍——專橫傲慢的老婦,令人疑心能操巫術。約翰·溫斯洛當時還十分年輕,一臉英武之气,使他多年后終于成為一位威震天下的將軍。他們的私交一眼可辨,多數畫像上畫中人的心靈与個性都赫然在目,凝聚為一种表情。說句自相矛盾的話,連畫像的原型人物都不如畫像更像他們自己。
  這些時髦的大人物當中藏著兩位古老的大胡子圣人,他們几乎消失在日漸變黑的畫布中了。還有一位雖臉色蒼白卻韶華依舊的圣母瑪麗亞,大概曾在羅馬受到禮拜,如今用她溫和圣洁的目光注視著這對戀人,使他們也直想拜下去。
  “想來都吃惊,”瓦爾特道,“這張美麗的臉竟一下子美了兩百多年!哦,要是一切美的東西都能如此長久該多好!你不妒忌她么,埃莉諾?”
  “大地若變成天堂,我也許會妒忌,”她回答,“可是在一切東西都會衰敗褪色的地方,做唯一容顏不變的人該有多難受!”
  “這個陰沉沉的老圣人彼得,好凶好丑,橫眉豎眼的,還是個圣人哩,”瓦爾特接著說,“他讓人不安。不過圣母對咱們還和气。”
  “是啊,就是太憂傷,依我看。”埃莉諾道。
  這三幅舊畫像下面支著一個畫架,架著一幅新近開始的畫像。稍加打量后,他們認出畫的原來是教堂的牧師科爾曼博士,可以說是從一塊云彩中生出了形象与生命。
  “善良的老頭!”埃莉諾叫道,“就像要搖搖頭,疑心我犯了什么罪過,想教訓我一通勒。不過他本人也是如此,不到咱倆當著他的面結了婚,我在他眼皮底下就自在不了。”
  這時听到腳步,一回頭,看到了畫家。其實他進來已有片刻,也听到了他們的一些議論。畫家人到中年,相貌倒值得他自己畫上一畫。說真的,瞧他那身別致的衣裳,雖質地華貴卻穿得漫不經心。而且,許是因為心靈終日耽于這些畫像之中,結果自己看來也頗似一幅畫像。兩位客人頓時發覺這位藝術家与其作品何其相似,感到仿佛是一位畫上的人從畫布上走下來跟他們打招呼。
  瓦爾特·盧德洛与畫家有些相熟,便開口道明造訪來意。他說話時,一縷陽光正好斜照在他与埃莉諾身上,效果极佳,使一對年輕人恰似活生生的畫圖,充滿青春美麗与光明前途。
  藝術家顯然為之怦然心動。
  “我的畫架還得占上好几天,而且我在波士頓不能久留,”畫家邊想邊說,再對他們敏銳地看一眼。“不過你們的愿望將得到滿足,雖說只好讓大法官和奧利弗夫人失望了。我不想失去能在好几艾勒1細布和錦緞上做畫的机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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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艾勒(ell):西方舊時量布長度單位,各國長短不一。荷蘭1ell=27吋,英國1ell=45吋。
  畫家說可以將他們二人畫在一起,各自擺出合适的姿勢。這話本該使一對戀人大為開心,可他們只好表示反對,因為這么大的畫對他們打算裝飾的那個房間會不合适。于是定下來畫兩幅半長的肖像。告辭出來,瓦爾特笑問埃莉諾,她是否知道畫家將對他倆的命運具有何等影響。
  “波士頓的老太太們都斷定,”他接著說,“只要這畫家相中了誰的臉和身材,他就能隨意畫出來,不論是什么動作,什么情境。而且,畫出來的畫能預言將來。你信不信?”
  “不大信,”埃莉諾笑了。“不過他要真有這本事,我看他也不會亂用的。他模樣這么彬彬有禮溫文爾雅。”
  畫家決定兩幅畫同時進行,并有些費解地解釋說,這樣兩張面孔就可以相互襯托,更為清楚。于是他時而畫一筆瓦爾特,時而畫一筆埃莉諾,兩人的面孔逐漸出現在畫布上,逼真生動,似乎畫家的神筆能將他倆的臉從畫布上分离下來。二人從畫布上明亮的色調与濃重的陰影中看到了自己的化身。不過,雖說畫得逼真生動,那表情卻不盡人意,好像比多數畫家的作品都朦朧得多。可是畫家本人卻對預期的成功十分滿意。他對這對戀人深感興趣,還瞞著他們利用空閒時間,用彩色鉛筆為他們畫了張素描。他倆坐著讓他畫的時候,他就跟他們談天說地,讓他們的面孔顯露出個性特點。盡管這樣一來,他們的表情就會不斷變化,但卻達到了他合成并固定他們表情的目的。最后,他宣布說,再來一次,兩幅畫就能完工帶走了。
  “要是我的筆真听話,能好好完成最后几筆构思,”他道,“這兩幅畫將會是我最完美的作品。真的,畫家很難碰上這么好的主題。”
  他邊說邊用他看透人的目光盯著他們,直到目送他們走到樓梯底層。
  人類种种虛榮心當中,再沒比畫下一幅自己肖像的事更能占据想象力的了。為何如此呢?鏡子、擦得珵亮的柴架球、如鏡的水面,及其它一切能反射的表面,不斷地使我們看到自己,或不如說自己的鬼影子。我們瞥上一眼,立刻就拋到腦后。忘記它們,只因為它們會消失。而一想到延續——想到塵世的不朽——我們便對自己的肖像產生了如此神秘的興趣。瓦爾特与埃莉諾當然抱有同感。他倆急忙赶到畫家住處,照約定非常准時,好迎接留給子孫后代的兩幅畫像。陽光從他倆身上明亮地照進房間,但門一關,屋里霎時陰暗。
  二人的目光立刻被自己的肖像所吸引。兩幅畫像靠在屋子最遠的牆上。越過昏暗的光線与距离,只見与自己熟悉的神態舉止不差分毫的畫像就在眼前。才看頭一眼,二人就不約而同樂得大叫。
  “咱倆就站在那儿呢,”瓦爾特激動地喊,“永遠披著陽光!
  臉上永遠不會有陰郁!”
  “對,”埃莉諾沉著得多,“沉悶的變化也不會使我難過傷心。”
  二人邊說邊走了過去,因為看得還不夠清楚。畫家与他們打過招呼,就埋頭在桌前完成他的一張鉛筆素描,任客人對他完美的作品評頭品足。他不時抬起深沉的眉頭,停下手中的畫筆,看一眼客人,觀察一番他們的側面表情。兩位客人站在彼此肖像前已有些時,只顧痴迷地凝視,一聲不吭。瓦爾特終于向前一步——又退了回去——將埃莉諾的畫像從不同光線的角度打量了又打量,最后開口。
  “沒一點儿變化么?”他將信將疑,“不錯,看得愈久,愈覺生動。當然与我昨天看到的是同一幅畫。這衣裳——這容貌——一切都相同,可總覺得有什么東西變了。”
  “那是不是這幅畫不如昨天那么像了?”畫家走過來問,按捺不住。
  “五官都很完美,埃莉諾。”瓦爾特回答,“頭一眼看去,表情也是她的。不過,我越看越覺得這臉色變了。這雙眼睛盯著我看,目光說不出的悲哀焦慮。不,這是憂傷和恐懼!這難道像埃莉諾么?”
  “把她的臉和畫上的臉比比看。”畫家道。
  瓦爾特側目注視心上人,嚇了一跳。埃莉諾凝視著瓦爾特的肖像,紋絲不動,全神貫注,完全著迷,臉上的表情与他方才抱怨的正是一模一樣。哪怕她在鏡子面前練上整整一點鐘,裝出這种表情也不會這么成功。哪怕這幅畫像是面鏡子,照出來的她的真面目也不會更逼真更令人悲哀的了。她好像對畫家与她情人之間的談話一無所知。
  “埃莉諾,”瓦爾特大為惊异地叫道,“你怎么變了?”
  她沒听見,也沒中斷自己的凝視,直到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轉移她的注意力,這才突然一抖,目光從畫像挪到畫中人的臉上。
  “你沒發現自己的畫像變了?”她問。
  “我的?——沒發現!”瓦爾特回答,再仔細看起來。“讓我瞧瞧!不錯,是有點儿變了——我看變得更好了,雖然還是那么逼真。這表情比昨天生動些,好像眼睛閃動著什么愉快的念頭,就打算從嘴里說出來。這下我看出來了,它越發明顯了。”
  他目不轉睛地端詳畫像。埃莉諾轉向畫師,目光憂傷而敬畏,感到他報之以同情与怜憫,雖然其中原因只能隱約猜測。
  “那副表情!”她打個寒戰,悄聲道,“怎么會到畫上的?”
  “小姐,”畫家憂郁地握住她的手,帶她走開。“這兩幅畫中我畫的都是自己親眼所見。藝術家——真正的藝術家——必須深入表象深處。這是他的天才——他最為自豪卻又常常令人悲哀之處——這就是洞察人們心靈深處,以他甚至對自己都無法解釋的力量來表現人們多年形成的思想与感情的目光,使心靈在畫布上或閃光或發暗。眼前就是這樣一例。但愿我能說服自己明白這么做其實錯了!”
  他倆已走近那張桌子,上頭堆著粉筆畫下的人頭,与普通人臉同樣富于表現力的手,爬滿青藤的教堂塔樓,茅草覆蓋的農舍,雷劈電打的老樹,東方与古代的服裝,諸如此類畫家閒暇時的奇思怪想。他一張張地翻看,仿佛漫不經心地露出一張雙人素描。
  “要是我失敗了,”他接著說——“要是你沒發現自己的心靈表現在那畫像上——要是你有什么秘密原因,不相信我對另一張畫的處理——現在動手修改還來得及,畫上的動作也可以改。不過,這么做會不會有什么影響?”
  他使她注意到那張素描。埃莉諾頓時渾身一陣激動,差點儿叫出聲來,但她克制住了。所有慣于將自己的恐懼与痛苦深埋心底的人都具有這种自制力。從桌上轉過頭,埃莉諾發現瓦爾特已走近,近到能看見那張素描。但她無法确定他是否已經看到它。
  “我們不想再改了,”她忙道,“我那張要是樣子悲切,那我平時就快活些,好有個比照。”
  “那就這樣吧,”畫家鞠了一躬,“但愿你的憂傷都是憑空想象,只有你的畫像在為之傷心!但愿你的快樂——真實而深刻,永遠印在這張可愛的臉上,直到它揭穿我藝術的假象!”
  瓦爾特与埃莉諾結婚之后,這兩幅肖像就成為他們寓所中最奪目的裝飾品。它們并肩懸挂,中間只隔一塊窄窄的鑲板,顯得相互長久凝望,卻又總是回報觀看者的目光。見多識廣的先生們,自謂熟諳肖像之道,認為這兩幅是現代肖像中最令人欽佩的上乘之作。普通的觀看者們則拿它們与畫中人相比較,鼻子對鼻子,眼睛對眼睛,欣喜若狂地贊歎栩栩如生。然而對第三种人——既非見多識廣的行家里手,又非平平凡凡的觀看者,而是那些生性敏感的人——這兩幅畫像才產生了最強烈的效果。開頭,這類人會隨隨便便地看看,一旦對它們發生興趣,便會日复一日地回來,研究一卷神秘大書似地細細琢磨畫上的面孔。趁男女主人不在的時候,他們還會為畫家力圖表現的表情爭論不休。一致認為那表情意味深長,但沒有哪兩個人的解釋能取得一致。對埃莉諾肖像的爭論要少些,對她臉上那种憂郁的逼真与深邃眾說紛紜,但都一致同意這是憂郁,而且与這位年輕女子的天性迥然而异。一位想象力丰富的客人聲稱,認真細看之后,他發現兩幅畫其實构思相同。埃莉諾臉上流露的憂郁与瓦爾特臉上更生動的情緒(照他的話說,是瘋狂的激情)确實相關。盡管此人對畫技一竅不通,竟動手畫起一張草圖,好說明兩幅畫上的人的動作,其實与他們相互的表情相呼應。
  一天天過去,朋友們中間悄悄議論,說埃莉諾臉上若有所思的表情越來越重,要不了多久,真會成為她那副憂郁肖像的對應了。而瓦爾特呢,不但沒獲得畫家賦予畫布的那种生動情緒,反而變得日益消沉,寡言少語。不論內心郁積著什么,也不愿流露一分。時間一長,埃莉諾就在畫像前遮上了一塊華美的紫色絲帘,繡滿花朵,還垂著沉沉的金色流蘇。借口說灰塵會玷污畫像的色彩,陽光會使畫像褪色。這就夠了。客人們感到這塊巨大的絲帘絕不能再拉開,當女主人的面也絕不可再提畫像的事。
  光陰似箭,畫家又來到這里。他曾長途跋涉,到北方去看水晶山銀色的大瀑布,在新英格蘭最高的山頂俯瞰四周無邊的云朵与林海,但他并未用自己藝術的模仿來褻瀆那美麗的風光。他曾獨自泛舟于喬治湖面,讓自己的心靈成為它迷人壯麗的一面鏡子,直到梵蒂岡收藏的藝術品中,沒有任何東西能比他的記憶更清晰更鮮明。他曾与印第安獵人一道,奔赴尼亞加拉大瀑布。那里,他再次絕望地將畫筆拋下懸崖,覺得与其動手畫下這喧囂奔騰,倒不如与其它東西一道,匯入那座無比壯觀的大瀑布。老實說,他很少有描畫自然景觀的沖動,除了為充滿思想、情感与苦痛的人身、人臉添加框架的時候。以這場冒險漫游的見聞充實自己:印第安酋長威風凜凜的尊嚴;印第安少女黑黝黝的可愛;印第安棚屋內的居家生活;背人耳目的行軍;陰森森松林里的戰斗;邊界線上的軍營要塞;法蘭西党人的畸形變態,生長于宮廷,卻老于草木叢生的大漠荒野;這些就是他草圖上留下的風景与人像。危急關頭的激動;瘋狂情感的閃光;凶惡勢力的搏斗——愛情、仇恨、憂傷、狂亂;總而言之,古老地球上一切筋疲力盡的心靈以新的形式向他展示的所有東西。他的畫夾中塞滿了記憶的生動圖解,天才將這些東西化為自己的財富,使其流芳百世。他感到藝術深刻的智慧,感到尋覓已久的東西終于找到。
  然而,在嚴酷或可愛的大自然怀抱里,在林間遇險或极度的宁靜之中,他總感到有兩個幻影伴隨左右。身邊其他人都擁有一种令人神往的目的,獨他与人們相隔無緣,沒有目的——沒有快樂——沒有同情——只有最終与藝術相關的一切。盡管他舉止溫文爾雅,意愿行動正大光明,他卻毫無善良的情感。他的心冰冷如鐵,沒有什么活著的生物能接近他,使他溫暖。然而這一男一女卻使他強烈地感興趣,這种興趣總能使她与他筆下的題材融為一体。他以敏銳的洞察力探究了他們的心靈,并將結果盡其所能繪入他們的容貌,最終几乎達到了任何天才也不曾達到過的那個高標准。這就是他自己嚴格的藝術觀。于朦朧的未來之中,他發現了——至少,他這么想象——一個可怕的秘密,并且隱隱約約將這秘密展示在兩幅肖像之上。他自己——他的想象力及所有其它力量——在研究瓦爾特与埃莉諾身上花費了多少,他簡直把他視為自己的造物,正如他在繪畫領域中創造出的成千形像一樣。所以他們的确掠過了林中暮色,在瀑布的霧靄中翱翔,從水平如鏡的湖面張望,卻不曾融入消散于正午熾熱的陽光。他們在他如畫的想象中徘徊,不是生命的拙劣模仿,也不是死亡蒼白的幽靈,而以兩幅肖像的面目出現,各自帶著他以魔術從心靈的深穴中喚醒的不變表情。不再看一眼這兩幅空靈畫像的原型,他就無法再次越過大西洋。
  “啊,輝煌的藝術!”熱情洋溢的畫家沉思著,一面踏過大街。“你就是造物主自己的形像。數不清的形狀在虛空中流浪,只要你一點頭,就變得有血有肉,死去的复活了,你把它們喚回往日的情境,賦予它們灰色的暗影更美好生命的光彩,不論現世還是永生。你奪回歷史飛逝的瞬間,對你來說過去不存在,因為只要你一碰,一切偉大的東西就都成為永久的現實。畫上的人長留于世,永葆他們的動作和姿勢。啊,威力無邊的藝術!既然你能將過去朦朧地帶入那一縷狹窄的陽光下面,帶入我們所說的現在,你能否呼喚隱藏著的未來与它在那儿相會呢?我還不曾成功么?我不就是你的先知么?”
  就這樣,他洋洋自得,卻又愁思重重地激動著,几乎要放聲大叫。穿過累人的大街,走過對他的冥想一無所知毫不理解也不在乎的人群。一個人獨自雄心勃勃可不好,除非周圍還有別人,可以他們為榜樣調節自己,不然的話,此人的思想、欲求、希望,就會變得放蕩無羈,變得活像瘋子。畫家以超乎尋常的敏銳洞察他人心靈,卻不曾發現自己心中混亂失調。
  “這幢房子應該是了。”敲門之前,他先抬頭上下打量門臉。“上帝保佑我的腦筋!那張畫!我想它永不會消失,不論看窗戶還是看門,它總框在里頭,色彩鮮艷濃重——畫中人的兩張面孔——素描上的兩個身影与動作!”
  他敲門。
  “那兩幅肖像!在里頭么?”他向佣人打听,立刻又冷靜下來——”你家主人和太太!他們在家么?”
  “在家,先生。”仆人應聲。注意到畫家身上那种無法擺脫的酷似圖畫的神气,又添上一句,“畫像也在!”
  客人被帶進客廳,中間有張門通向大小相同的里間。外間空無一人,他就穿過中間的門往里走,看到了兩位主人以及他們的肖像。這對年輕人讓他特別關注為時已久,他不自覺地在門口停了下來。
  兩位主人并未發現他的到來。瓦爾特与埃莉諾正站在畫像前,那塊華麗寬大的絲帘已被瓦爾特拉開,他一手抓著絲帘金色的流蘇,另一手緊握他的新娘。遮蔽數月的畫像以其不變的輝煌再度給屋內投下一道幽暗的光,而不像被借來的光線所照亮。埃莉諾的肖像簡直會預言,一种冥思,一种溫柔的憂傷,已成功地永駐在她臉上,并隨著時光流逝,化為一种宁靜的痛苦。倘若再加上一分惊恐,就正是畫像上的表情了。瓦爾特一臉郁郁不樂,偶而閃現几分朝气,過后變得更加陰沉。他看看埃莉諾,再看看她的肖像,然后看看自己的那張,終于呆在那儿墮入沉思。
  畫家仿佛听到命運之神的腳步正從身后走來,正朝它的犧牲者走去。一個怪念頭閃現在腦海,命運所体現的難道不正是他自己的影子么?這場他所預言的即將到來的災難之罪魁禍首,難道不正是他自己么?
  瓦爾特依然面對畫像沉默不語,仿佛在用自己的心与之交談,听任自己落入被畫家施加了邪惡影響的肖像的魔力。他眼睛越來越亮,埃莉諾注意到他這逐漸厲害的狂亂神情,一臉恐懼。等他終于轉身向她時,二人的面孔竟与肖像上的完全吻合。
  “命運落在咱們頭上啦!”瓦爾特發出嗥叫,“死吧!”
  他刷地拔出刀來,一把拽住正往地上癱軟的她,對准她的胸膛。從這兩個人的動作、神情、態度中,畫家看到了他那張素描中的兩個人。這張畫以它全部的惊人色彩終于完成。
  “住手,瘋子!”他厲聲大叫。
  畫家一個箭步從門中沖了過來,橫在兩個可怜的人儿中間,覺得自己具有扭轉他們命運的力量,正如自己可以改變畫布上的景像一樣。他就是一位魔法師,左右著被他喚來的兩個幽靈。
  “什么!”瓦爾特·盧德洛從牙縫中擠出這句話,激奮的狂亂頓時化作無聲的悲哀。“命運之神要阻擋它自己的判決么?”
  “倒霉的婦人!”畫家道,“我不是警告過你么?”
  “是的,”埃莉諾的恐懼复歸原先被搞亂了的宁靜憂傷。
  “可是——我愛他呀!”
  本故事有沒有深刻的寓意呢?在人類的种种行為當中,故事的結局在我們面前拋下一塊陰影。有的人會將它稱作命運,急急忙忙朝前赶;另一些人則被自己強烈的欲求席卷而去。可是,誰也不會被能預言的畫像撇到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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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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