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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晚上,老西勒頓·杰克遜先生前來与阿切爾一家共進晚餐。
  阿切爾太太是位靦腆的女人。她畏避社交界,但對其中的种种活動卻喜歡了解得一清二楚。她的老朋友西勒頓·杰克遜善于將收藏家的耐心与博物學家的知識應用于對朋友們私事的調查,而与他同住的胞妹索菲·杰克遜,受到那些無法接触她那位廣受歡迎的兄長的人們的款待,則把閒言碎語帶回家來,有效地充實他的生動描述。
  因此,每有阿切爾太太想了解的事情發生,她便請杰克遜先生前來一聚。由于蒙她邀請的人寥若晨星,由于她与她的女儿詹尼都是极出色的听眾,杰克遜先生通常都是親自赴約,而不是派他的妹妹代勞。假如一切都能由他作主,他會選擇紐蘭不在家的晚上前來,這并非因為年輕人与他情趣不投(他兩人在俱樂部相處甚篤),而是由于這位喜談軼聞的老人有時候感到,紐蘭有一种惦量他的證据的傾向,這在女眷們身上卻是絕對見不到的。
  假如能做到盡善盡美,杰克遜先生還會要求阿切爾太太的飯菜稍加改善。然而那時的紐約上流社會,自人們能記得的時候起就一直分成兩大派。一派是明戈特与曼森兩姓及其宗族,他們關心吃、穿与金錢;另一派是阿切爾一紐蘭一范德盧頓家族,他們傾心于旅游、園藝以及最佳的小說,對粗俗的享樂形式則不屑一顧。
  畢竟,一個人不可能好事樣樣有份。假如你与洛弗爾·明戈特一家共餐,你可以享用灰背野鴨、水龜和陳年佳釀;而在艾德琳·阿切爾家,你卻可以高談闊論阿爾卑斯山的風景和“大理石的半人半羊神像”,而且幸運的是,那位阿切爾·馬迪拉曾經游歷過好望角。因此,當阿切爾太太發來友好的召喚時,喜歡兼收并蓄的杰克遜先生往往會對妹妹說:“上次在洛弗爾·明戈特家吃飯以后我一直有點痛風——到艾德琳家忌忌口對我會有好處的。”
  寡居多年的阿切爾太太与儿子、女儿住在西28街。二樓全部歸紐蘭專用,兩個女人擠在樓下的小房間里。一家人興趣愛好和諧一致,他們在沃德箱內种蕨類植物,織花邊飾帶,用亞麻布做毛繡,收藏獨立戰爭時期上釉的器皿,訂閱《名言》雜志,并為了追求意大利情調而讀韋達的小說。(由于風景描寫与情調歡快的緣故,他們更愛讀反映農民生活的小說,盡管總体上他們是喜歡描寫上流社會人物的作品,因為這些人的動机与習慣容易理解。他們不喜歡狄更斯,因為此人從未刻畫過一位紳士。他們還認為,對貴族社會薩克雷不及布爾沃通曉,不過人們已開始覺得后者已經過時。)
  1沃德箱:培育蕨類植物的玻璃容器。
  阿切爾太太与阿切爾小姐都极愛秀麗的風光,這是她們在偶爾進行的國外旅行中主要的追求与憧憬。她們認為,建筑与繪畫是屬于男人的課題,而且主要屬于那些讀過拉斯金著作的有學問的人。阿切爾太太天生是紐蘭家的一員,母女倆像姐妹般相像,如人們說的,她們都屬于純正的“紐蘭家族”:身材高大,臉色蒼白,肩膀略圓,長長的鼻子,甜甜的笑容,還有一种目光低垂的特征,就像雷諾茲某些褪了色的畫像里畫的那樣。不過年邁發福已使阿切爾太太身上的黑色緞服繃得緊而又緊,而阿切爾小姐穿的棕紫色的毛織衣服,卻在她那處女的身架上一年比一年寬松。不然的話,她們形体上的相似真可說是惟妙惟肖了。
  就紐蘭所知,她們在精神領域的相似卻不像她們相同的習性所表現的那樣一致。長期的共同生活、相互依存的親情賦予她們相同的語匯以及開口講話時相同的習慣。無論哪一位想提出自己的意見時,總是先說“媽媽以為”或“詹尼以為”;但實際上,阿切爾太太卻是明顯地缺乏想像力,容易滿足于公認的事實与熟悉的東西,而詹尼卻容易受幻想支配,產生沖動和越軌,那些幻想隨時會從壓抑的浪漫噴泉中迸發出來。
  母女倆相互敬慕,并且都尊重她們的儿子和兄長。而阿切爾也滿怀柔情地愛著她們倆,她們對他過分的贊賞使他惴惴不安,他從中得到的內心滿足又令他失去鑒別力。他想,一個男人的權威在自己家中受到尊重畢竟是件好事,盡管他的幽默感有時也使他怀疑自己得到的信賴到底有多大威力。
  這一次年輕人十分肯定杰克遜先生宁愿讓他外出赴宴,然而他有自己的理由不照此辦理。
  老杰克遜當然是想談論埃倫·奧蘭斯卡的事,阿切爾太太与詹尼當然也想听一听他要講的內容,三個人都會由于紐蘭的在場而略顯尷尬:因為他与明戈特家族未來的關系已經公之于眾。年輕人饒有興趣地想看一看,他們將如何解決這一難題。
  他們轉彎抹角地從勒姆爾·斯特拉瑟斯太太開始談起。
  “遺憾的是博福特夫婦還請了她,”阿切爾太太態度溫和地說。“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里吉納總是照他的吩咐辦事,而博福特——”
  “博福特對細節問題常常是不加留意,”杰克遜先生說,一面仔細審視著盤里的烤河鯡。他第一千次地納悶,阿切爾太太的廚師為何老是把魚子給燒成灰渣。(紐蘭早就与他持有同樣的困惑,且總能夠從老人陰沉非難的臉色中看出這一點。)
  “嗯,那是自然囉;博福特是個粗人嘛,”阿切爾太太說,“我外公紐蘭過去老對我母親說:‘你干什么都成,可千万別把博福特那個家伙介紹給姑娘們。’可他起碼在結交紳士方面已占据了优勢;在英國的時候据說也是如此。事情非常神秘——”她瞥了詹尼一眼,收住話頭。她与詹尼對博福特的秘密了如指掌,不過在公開場合,阿切爾太太卻繼續裝出這話題不适合未婚女子的樣子。
  “不過那位斯特拉瑟斯太太,”阿切爾太太接著說,“你說她是干什么的,西勒頓?”
  “她來自礦區:或者不如說來自礦井口上一個酒館。后來跟隨‘活蜡像’劇團在新英格蘭巡回演出,劇團被警方解散之后,人們說她跟——”這次輪到杰克遜先生朝詹尼瞥了一眼,她的兩眼開始從突起的眼瞼底下向外膨脹。對她來說,斯特拉瑟斯太太的歷史仍有若干空白之處。
  “后來,”杰克遜先生接著說(阿切爾發現他正納悶為什么沒有人吩咐仆人決不能用鋼刀切黃瓜),“后來勒姆爾·斯特拉瑟斯出現了。人們說,他的廣告商用那姑娘的頭做鞋油廣告畫,她的頭發漆黑,你知道——是埃及型的。總之他——最后終于——娶了她。”他在給“最后終于”几個字留出的間隔中,隱含著丰富的寓意,每一個音節都作了充分的強調。
  “唉,可這——按我們如今面臨的尷尬局面來說,也算不了什么,”阿切爾太太冷淡地說、此刻兩位女士真正感興趣的并非斯特拉瑟斯太太,因為埃倫·奧蘭斯卡的話題對她們太新鮮、太有魅力了。的确,阿切爾太太之所以提起斯特拉瑟斯太太,只不過為了可以十分便當地說:“還有紐蘭那位新表姐——奧蘭斯卡伯爵夫人?她也在舞會上嗎?”
  她提到儿子的時候,話里略帶一點諷刺。阿切爾自然听得一清二楚,而且一點也不覺得意外。世間人事很少讓她稱心如意的阿切爾太太,對儿子的訂婚卻是一百個高興。(“特別是在他与拉什沃思太太那樁蠢事之后,”她曾對詹尼這樣說。她指的那件事,紐蘭曾經視為一場悲劇,將在他靈魂上留下永難磨滅的傷痕。)無論你從何种角度考慮,紐約再也沒有比梅·韋蘭更好的姑娘了;當然,這樣一段姻緣也只有紐蘭才能配得上。可年輕男人卻都那么傻,那么缺少心計,而有些女人又那樣不知羞恥地設置圈套。所以,看到自己惟一的儿子安然無恙地通過莎琳島,駛進無可挑剔的家庭生活的港灣,這完全是一种奇跡。
  1莎琳(Siren):希腊神話傳說中半人半鳥的海妖。
  這一切阿切爾太太都感覺到了,她儿子也知道她感覺到了。但是,他同時還知道,她被過早宣布他的訂婚消息攪得很不安,或者不如說被過早宣布的原因攪得很不安。正是由于這個原因——因為總体上講他是個极為溫情寬容的人——今天晚上他才留在家中。“我并非不贊成明戈特家的集体精神;可為什么要把紐蘭的訂婚与奧蘭斯卡那個女人的事攪在一起,我弄不明白,”阿切爾太太對詹尼抱怨說,后者是她稍欠溫柔的惟一見證人。
  在對韋蘭太太的拜訪中,她一直是舉止优雅的;而她的优雅舉止是無与倫比的。不過紐蘭明白(他的未婚妻無疑也猜得出),在整個拜訪過程中,她和詹尼都緊張地提防著奧蘭斯卡夫人的闖入;當他們一起离開那所住宅時,她不加掩飾地對儿子說:“我很高興奧古斯塔·韋蘭單獨接待了我們。”
  這些內心不安的暗示更加讓阿切爾感動,以致他也覺得明戈特家走得有點太遠了。但是,母親与儿子之間談論心中剛生的念頭,是完全違背他們的道德規范的,所以他只是回答說:“唉,一個人訂婚后總要參加一系列的家族聚會,這种活動結束得越快越好。”听了這話,他母親只是隔著從飾有霜凍葡萄的灰絲絨帽上垂下的网狀面紗撇了撇嘴。
  他覺得,她的報复——她的合法的報复——就是要在今晚從杰克遜先生口中“引出”奧蘭斯卡伯爵夫人的事。年輕人既然已經當眾盡了明戈特家族未來成員的義務,他并不反對听一听對那位夫人的私下議論——只不過這話題已經開始讓他感到厭煩。
  杰克遜先生吃了一片那位臉色陰沉的男仆帶著跟他相同的怀疑目光遞給他的半冷不熱的魚片。他用讓人難以覺察的動作嗅了嗅蘑菇澆頭,拒絕了它。他臉色沮喪,樣子很餓。阿切爾心想,他很可能要靠談論埃倫·奧蘭斯卡來充饑了。
  杰克遜先生在椅子里向后靠了靠,抬眼看了看燭光下挂在昏暗牆壁上深色相框里的阿切爾們、紐蘭們,以及范德盧頓們。
  “唉,你的祖父阿切爾多么喜愛丰盛的晚餐啊,親愛的紐蘭!”他說,眼睛盯著一位胖胖的胸部飽滿的年輕人的畫像,那人打著寬領帶,穿一件藍外套,身后是一所帶白色圓柱的鄉間別墅。“可——可——可不知他會如何看待這些异國婚姻!”
  阿切爾太太沒有理睬他有關老祖母的菜肴的話,杰克遜先生從容地接下去說:“不,她沒到舞會上去。”
  “噢——”阿切爾太太低聲說,那口气仿佛是說:“她總算還知禮。”
  “也許博福特夫婦不認識她,”詹尼帶著不加掩飾的敵意推測說。
  杰克遜先生輕輕呷了一口,仿佛是在想象中品嘗馬德拉葡萄酒。“博福特太太可能不認識,但博福特卻肯定認識,因為今天下午全紐約的人都看見她和他一起沿第五大街散步。”
  “我的天——”阿切爾太太痛苦地呻吟道。她顯然明白,想把外國人的這种行徑与高雅的概念挂上鉤簡直是徒勞。
  “不知下午她戴的是圓檐帽還是軟帽,”詹尼猜測說。“我知道她在著歌劇時穿的是深藍色天鵝絨,普普通通的,就像睡衣一樣。”
  “詹尼!”她母親說;阿切爾小姐臉一紅,同時想裝出無所顧忌的樣子。
  “不管怎么說,她沒有去舞會,總算是知趣的了,”阿切爾太太接著說。
  一种乖僻的情緒,使做儿子的接腔道:“我認為這不是她知趣不知趣的問題。梅說她本來是打算去的,只是后來又覺得你們剛剛說到的那身衣服不夠漂亮而已。”
  阿切爾太太見儿子用這樣的方式證實她的推斷,僅僅報之一笑。“可怜的埃倫,”她只這么說了一句,接著又同情地補充道:“我們什么時候都不能忘記,梅多拉·曼森對她進行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培養教育。在進入社交界的舞會上,居然讓她穿黑緞子衣服,你又能指望她會怎樣呢?”
  “哎呀——她穿的那身衣服我還記得呢!”杰克遜先生說。他接著又補一句:“可怜的姑娘!”那口气既表明他記著那件事,又表明他當時就充分意識到那光景預兆著什么。
  “真奇怪,”詹尼說,“她競一直沿用埃倫這么個難听的名字。假若是我早就改成伊萊恩了。”她環顧一眼餐桌,看這句話產生了什么效果。
  她哥哥失聲笑了起來。“為什么要叫伊萊恩?”
  “不知道,听起來更——更有波蘭味,”詹尼漲紅了臉說。
  “這名字听起來太引人注意,她恐怕不會樂意,”阿切爾太太漠然地說。
  “為什么不?”儿子插言道,他突然變得很愛爭論。“如果她愿意,為什么就不能引人注意?她為什么就該躲躲閃閃,仿佛自己給自己丟了臉似的?她當然是‘可怜的埃倫’,因為她不幸結下了倒霉的婚姻。但我不認為她因此就得像罪犯一樣躲起來。”
  “我想,”杰克遜先生沉思地說,“這正是明戈特家的人打算采取的立場。”
  年輕人臉紅了。“我可沒有必要等他們家的暗示——如果你是這個意思的話,先生。奧蘭斯卡夫人經歷了一段不幸的生活,這不等于她無家可歸。”
  “外面有些謠傳,”杰克遜先生開口說,瞥了詹尼一眼。
  “噢,我知道:是說那個秘書,”年輕人打斷他的話說。“沒關系,母親,詹尼是大人了。人們不就是說,”他接下去講,“是那個秘書幫她离開了把她當囚犯看待的那個畜牲丈夫嗎?哎,是又怎么樣?我相信,我們這些人遇到這种情況,誰都會這么干的。”
  杰克遜先生從肩頭斜視了一眼那位臉色陰沉的男仆說:“也許……那個佐料……就要一點,總之——”他吃了一口又說:“我听說她在找房子,打算住在這儿。”
  “我听說她打算离婚,”詹尼冒失地說。
  “我希望她离婚!”阿切爾大聲地說。
  這話像一塊炸彈殼落在了阿切爾家高雅、宁靜的餐廳里,阿切爾太太聳起她那优雅的眉毛,那根特殊的曲線表示:“有男仆——”而年輕人自己也意識到公開談論這類私事有傷風雅,于是急忙把話題岔開,轉而去講他對明戈特老太太的拜訪。
  晚餐之后,按照自古以來的習慣,阿切爾太太与詹尼拖著長長的綢裙到樓上客廳里去了。當紳士們在樓下吸煙的時候,她們在一台帶摟刻燈罩的卡索式燈旁,面對面地在一張黃檀木縫紉桌兩邊坐下,桌底下挂一個綠色絲綢袋,兩人在一塊花罩毯兩端縫綴起來。那以鮮花舖底的罩毯是預定用來裝飾小紐蘭·阿切爾太太的客廳里那把“備用”椅子的。
  這一儀式在客廳里進行的同時,在那間哥特式的圖書室里,阿切爾正讓杰克遜先生坐進火爐近處的一把扶手椅,并遞給他一支雪茄。杰克遜先生舒舒服服坐在椅子里,信心十足地點著了雪茄(這是紐蘭買的)。他把瘦削的腳踝朝煤爐前伸了伸,說:“你說那個秘書僅僅是幫她逃跑嗎。親愛的?可一年之后他仍然在繼續幫助她呢。有人在洛桑親眼看見他們住在一起。”
  紐蘭臉紅了。“住在一起?哎,為什么不可以?假如她自己沒有結束她的人生,又有誰有權去結束呢?把她這樣年輕的女子活活葬送,而她的丈夫卻可以与娼妓在一起鬼混。我痛恨這种偽善的觀點。”
  他打住話頭,气憤地轉過身去點著雪茄。“女人應當有自由——跟我們一樣的自由,”他斷然地說。他仿佛有了一种新的發現,而由于過分激動,還無法估量其可怕的后果。
  西勒頓·杰克遜先生把腳踝伸得离爐火更近一些,嘲諷地打了一個忽哨。
  “嗯,”他停了一下說,“奧蘭斯卡伯爵顯然和你持相同的觀點;因為我從未听說他動過一根指頭去把妻子弄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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