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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文學批評家菲利普·拉赫夫把美國文學中典雅和粗獷這兩种不同的流派形象地稱為“蒼白臉和紅皮膚”。這兩种流派不僅寫作風格相异,而且題材也不同:“蒼白臉”多寫上流社會,“紅皮膚”則多寫下層民眾。當然兩派作家的家庭出身和社會經歷也大相徑庭。解放后我們講作品的“人民性”,這一標准正好与美國的“紅皮膚”作家相吻合,于是許多“紅皮膚”作家被介紹過來,如惠特曼、馬克·吐溫、德萊塞、杰克·倫敦等等。相反,“蒼白臉”作家則長期受到冷落,他們的代表人物亨利·詹姆斯直到改革開放后才逐漸為中國讀者所了解。詹姆斯的朋友伊迪絲·華頓的名作之一《伊坦·弗洛美》雖然早在抗戰時期就被我國語言學家呂叔湘先生譯成中文出版,但此書的再版和作者其他少量作品的翻譯則是八十年代以后的事了。其實《伊坦·弗洛美》還算不上地地道道的“蒼白臉”作品,因為它的題材仍然是“紅皮膚”的。 伊迪絲是紐約一個名門望族瓊斯家的女儿,生于1862年,和她的朋友亨利·詹姆斯一樣,她在家中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后來多次出國旅行。1885年她和一個比她大十三歲的有錢的波士頓人愛德華·華頓結了婚。此人性格雖好,但他們卻很少共同之處,几年以后,愛德華患了精神病,最終導致了他們的离婚,從此以后,伊迪絲長住巴黎,直到1937年去世。 伊迪絲·華頓起初是為了排遣上流社會家庭生活的苦悶而開始寫作的。她從1880年開始發表小說,1889年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問世,獲得了意外的成功。1905年長篇小說《快樂之家》出版,使她成了本世紀前二十年最受歡迎的美國作家。1920年出版的《天真的年代》為她獲得了普利策獎。她一共寫了十九部中長篇小說,出版過十一本短篇小說集,還有大量的非小說作品。 伊迪絲·華頓和英國女作家簡·奧斯丁(1775—1817)同屬“風俗小說家”。所謂“風俗小說”,就是指那种如實反映特定的時代、特定的地點、特定的社會階層的社會風俗、習慣禮儀的小說。伊迪絲·華頓的小說大多數描寫她所熟知的紐約上流社會,前面提到的兩部長篇和收入本集的總名為《老紐約》的四個中篇是這种題材的代表作。在這一類作品中多次反映出個性与習俗的沖突。《老紐約》中的四個中篇描寫的是十九世紀四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紐約舊事。 第一篇《假曙光》寫的是四十年代。紐約青年劉易斯·雷西去歐洲旅行(當時上流社會教育的一個組成部分)時父親委托他購買意大利名畫創建“雷西畫廊”、劉易斯在歐洲受到年輕的美術評論家羅斯金等人的指點,買來的畫卻是老雷西這些守舊的紐約人欣賞不了的,一气之下,老雷西剝奪了儿子的財產繼承權。老雷西死后劉易斯盡管獨出心裁舉辦展覽想讓他采購的畫為紐約人賞識,但事与愿違,他們夫妻倆終于在貧困中死去。這些畫扔在閣樓上積滿了塵土,無人問津。几代人之后,這些畫被拿到拍賣房准備跟舊家具衣物一起賣掉,人家都不要,結果只好拿回家洗刷洗刷打算挂在自家的牆上,這時意外地碰上了識貨的人,這批畫的主人沒想到因此發了大財,真是莫大的諷刺。 反映十九世紀五十年代紐約生活的《老處女》被認為是這一組小說中最精彩的,完全可以同前面提到的《伊坦·弗洛美》媲美,后來被人改編為話劇獲得了普利策獎,接著又被拍成電影。小說圍繞著一個私生女蒂娜展現了夏洛蒂和迪莉婭兩個堂姐妹之間的爭斗。這一對堂姐妹曾經愛過同一個紐約青年,迪莉婭后來嫁給了一個門當戶對的丈夫,但舊情難忘。夏洛蒂卻偷偷地生下了一個私生女,后來夏洛蒂懇求迪莉婭收養了這個孩子,迪莉婭考慮到這孩子身上流著她昔日的情人的血,便答應了夏洛蒂的要求,但又利用這种微妙的關系拆散了夏洛蒂后來快成的婚事。而且始終對蒂娜隱瞞夏洛蒂的母親身份,甚至后來正式收蒂娜為養女,姓了她丈夫家的姓,想永遠把她留在身邊,一看見她就可以回味自己年輕時的一段戀情。由于夏洛蒂竭力為女儿爭取幸福的權利,蒂娜總算沒有重蹈她的生母的覆轍,但直至出嫁,蒂娜仍然把夏洛蒂看作一個古板的老處女姑媽,以為邊莉婭是她的生身母親。禮俗對個性尤其對女性的壓抑在這篇小說中揭示得淋漓盡致,深入細膩的心理描寫充分展示了華頓夫人的藝術特色。 《火花》通過一個年輕人的視角展示了一個心地單純、性情豪爽的銀行家德萊恩跟社會習俗格格不入的一些表現,使人懸念叢生,直到最后才揭示了這种表現的根源:原來德萊恩南北戰爭期間負傷在華盛頓住院時沃爾特·惠特曼對他的精神產生了難以磨滅的影響。這里又使人想起前面提到的“蒼白臉和紅皮膚”,他們盡管風格不同,但并不是勢不兩立的。華頓夫人對惠特曼的敬重從這篇小說中充分反映出來。 《元旦》寫的是紐約七十年代的上流社會,女主人公黑茲爾迪安夫人由于需要錢給不能工作的丈夫治病,被人發現跟另外一個男人出入于五馬路的一家旅館,便為當時僵化的紐約社會唾棄,被認為是個“坏女人”。其實,她是一個富有自我犧牲精神的英雄婦女,正如書中通過一個青年愛慕者所想的那樣:“她除了用對丈夫不忠的辦法讓丈夫平安地度過余生外,別無他法。但是一旦他死了,便用規行矩步的生活來抵償背叛丈夫的罪責。她這樣做,無需任何回報,只求內心的滿足。”這里要提醒讀者的是,千万不可忽略故事敘述者偶爾遇見一名天主教教士從她家走出來這一線索,因為一個循規蹈矩的上流社會的年輕寡婦要求得內心滿足,只有從宗教上找依靠。 出身于紐約上流社會的伊迪絲·華頓寫《老紐約》這樣的作品自然是游刃有余。然而名演員并不只會演一种角色,大作家大多能駕馭多种題材。宋人劉克庄在評大詞人辛棄疾時這樣寫道:“公所作大聲鏜囗,小聲鏗金訇,橫絕六合,掃空万古,自有蒼生所未見,其棉纖綿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魯迅是諷刺大家,然而像《傷逝》這樣的小說,回腸蕩气,堪稱愛情小說中的絕唱。伊迪絲畢竟身手不凡,寫紐約上流社會,有《快樂之家》、《天真的年代》、《老紐約》這樣的杰作,憑借她敏銳的觀察和駕馭文字的能力寫農村生活,也有《伊坦·弗洛美》那樣的名篇。本集所選的中篇小說《班納姐妹》寫的則是紐約下層人的生活,讀起來同樣感人。 班納姐妹在紐約開一爿小店度日,日子過得艱苦乏味而平靜。后來姐姐安·伊莉莎給妹妹伊芙林娜買了一只鐘當生日禮物,這就招來了鐘表舖的赫爾曼·拉米。他的來訪使姐妹倆枯井似的心里激起了一層漣漪。姐姐膽小本分,知道自己不像妹妹那么年輕漂亮,所以拉米的多次來訪只是沖著妹妹來的,后來拉米卻向姐姐求婚,她一時不知所措,就拒絕了。自私虛榮的妹妹最后如愿以償,嫁給了拉米,帶走了姐妹倆多年的所有積蓄,遷居到圣路易斯。安·伊莉莎孤苦伶仃,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小店,景況一天不如一天,最后連給妹妹買的那只鐘都變賣了。伊芙林娜走后不久就斷了音信。安·伊莉莎憂心如焚,四處打听他的下落,最后得知的殘酷事實是:拉米因吸毒早被公司解雇了。 一年后,伊芙林娜像克魂一樣地出現在安·伊莉莎面前,疾病纏身。原來混不下去的拉米后來与一個女子私奔,拋下她一個人在陌生的城市里舉目無親,只有沿街乞討,在一位好心人的幫助下,才回到了紐約,不久便离開了人世。安·伊莉莎關閉了店門,漂泊在紐約街頭,茫茫人海,不知投奔何方。伊芙林娜死了,但在臨終時皈依了天主教,死得安詳;安·伊莉莎活著,但她不僅失去了曾經相依為命的妹妹,失去了賴以度日的小店,而且還喪失了宗教信仰,所以比死去的妹妹更可悲。 無論是《老紐約》這樣的上流社會風俗畫還是《班納姐妹》這樣的下層人物辛酸史都是典型的現實主義作品。前面已經提到華頓夫人的才能是多方面的。《一瓶畢雷礦泉水》和《石榴籽》則屬子“神秘小說”范疇,行家認為這兩篇小說是這一類小說中的佳作。《一瓶畢雷礦泉水》充滿了异國情調,背景是非洲沙漠,主題是仇恨与凶殺,然而作者完全不寫凶殺的過程和仇恨的沖突,而是在創造一种神秘、怪异的气氛,給人种种暗示和懸念。《石榴籽》則是一篇“鬼故事”,故事始終圍繞著一些神秘的、字跡不清的信件進行,究竟是誰寫了這些使肯尼斯·阿什比喪膽的信件,里面究竟是什么內容,他的第二個妻子一直想弄個水落石出,讀者的心也一直追隨著她的思路,直到最后才解開了這個謎。 《回顧》是華頓夫人的一部自傳性作品。這里選的《小女孩》可以与《老紐約》中的四篇小說參照著讀。《亨利·詹姆斯》是一篇优美的文學寫照,從中不僅可以了解詹姆斯這位“蒼白臉”代表人物的性格和文學觀點,也可以了解華頓夫人本人的藝術觀和他們兩人的异同。 并非所有的大作家文筆都非常优美,但華頓夫人的文筆是有口皆碑的。抒情的文筆又穿插著微妙的諷刺,构成了華頓夫人突出的文体。盡管譯文無法跟原文相比,但還是可以找到這种感覺的。 目前有人隨便譯几篇東西湊在一起,就冠以某某國家的小說選或詩歌選,至于個人的選集更是比比皆是,是譯者自己選的還是按別人的選本譯的都不做交待,所以使人很難相信它們是否具有代表性。有感于此,譯者在此想做一點交待。這個譯本主要根据的是批評家兼小說家,《美國九大女小說家》一書的作者路易斯·奧金克洛斯的《伊迪絲·華頓選集》,想必可以代表華頓夫人的全貌,譯本沒有收長篇小說的節選,准備以后再出全譯本,已有譯本的《伊坦·弗洛美》只好割愛,因此這個譯本中的所有作品可以說是初次翻譯。 蒲隆 一九九六年九月于蘭州大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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