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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的犧牲


〔美國〕歐·亨利

  歐·亨利(1862∼1910),原名威廉·西德尼·波特,美國小說家。他出身于美國北卡羅來納州格林斯波羅鎮一個醫師家庭。他的一生富于傳奇性,當過藥房學徒、牧牛人、會計員、土地局辦事員、新聞記者、銀行出納員。當銀行出納員時,因銀行短缺了一筆現金,為避免審訊,离家流亡中美的洪都拉斯。后因回家探視病危的妻子被捕入獄,并在監獄醫務室任藥劑師。他在銀行工作時,曾有過寫作的經歷,擔任監獄醫務室的藥劑師后開始認真寫作。
  1901年提前獲釋后,遷居紐約,專門從事寫作。
  歐·亨利善于以浪漫主義的手法描寫美國社會尤其是紐約百姓的生活。他的作品构思新穎,語言詼諧,結局常常出人意外;又因描寫了眾多的人物,富于生活情趣,被譽為“美國生活的幽默百科全書”。代表作有小說《白菜与國王》、、《四百万》、《西部之心》、《市聲》、《命運之路》、《溫良的騙子》、《公事公辦》、《生活的陀螺》等。其中一些使他獲得世界聲譽。
  《愛的犧牲》是典型的歐·亨利式的小說,講述了一對追逐藝術的年青藝術家夫婦,离鄉背井到紐約去深造,卻因家境貧困難以伸展抱复。于是妻子為了生計宁愿犧牲自己,中斷學琴去教音樂,“我一面教授,一面也能學一些”,而且仍然和音樂在一起。
  丈夫不甘讓妻子一人承擔生活的重負,也停止學畫,改為“到中央公園去速寫”,一邊畫,一邊把畫的成品出售。兩人雖然都中斷了學業,卻都沒有离開藝術,既為謀生,又沒有放棄對藝術的追求,生活似乎還美滿。然而,一起偶然的事故使事情的真相暴露出來。原來他們都為了對方不放棄藝術,制造了一個美麗的流言:妻子并沒有“教音樂”,而是為了丈夫不放棄藝術生涯在洗衣作坊燙襯衣;丈夫并沒有“到中央公園速寫,而是為了妻子繼續‘教音樂’在洗衣作坊做燒火工。嚴酷的生活使他們都放棄了藝術,但他們相互的愛卻感人至深。歐·亨利以輕松、幽默的語言和沉甸甸的故事,揭示了“愛”的偉大力量。
  當你愛好你的藝術時,就覺得沒有什么犧牲是難以忍受的。
  那是我們的前提。這篇故事將從它那里得出一個結論,同時證明那個前提的不正确。從邏輯學的觀點來說,這固然是一件新鮮事,可是從文學的觀點來說,卻是一件比中國的万里長城還要古老的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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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喬·拉雷畢來自中西部槲樹參天的平原,渾身散發著繪畫藝術的天才。他還只六歲的時候就畫了一幅鎮上抽水机的風景,抽水机旁邊畫了一個匆匆走過去的、有聲望的居民。這件作品給配上架子,挂在藥房的櫥窗里,挨著一只留有几排參差不齊的玉米的穗軸。二十歲的時候,他背井离鄉到了紐約,束著一條飄垂的領帶,帶著一個更為飄垂的荷包。
  德麗雅·加魯塞斯生長在南方一個松林小村里,她把六音階之類的玩意儿搞得那樣出色,以致她的親戚們給她湊了一筆數目很小的款子,讓她到北方去“深造”。他們沒有看到她成——,那就是我們要講的故事。
  喬和德麗雅在一個畫室里見了面,那儿有許多研究美術和音樂的人經常聚會,討論明暗對照法、瓦格納1、音樂、倫勃朗的作品2、繪畫、瓦爾特杜弗3、糊牆紙、蕭邦4、奧朗5。
  喬和德麗雅互相——或者彼此,隨你高興怎么說——一見傾心,短期內就結了婚——當你愛好你的藝術時,就覺得沒有什么犧牲是難以忍受的。
  拉雷畢夫婦租了一層公寓,開始組織家庭。那是一個寂靜的地方——單調得像是鋼琴鍵盤左端的A高半音。可是他們很幸福;因為他們有了各自的藝術,又有了對方。我對有錢的年輕人的勸告是——為了爭取和你的藝術以及你的德麗雅住在公寓里的權利,赶快把你所有的東西都賣掉,施舍給窮苦的看門人吧。
  公寓生活是唯一真正的快樂,住公寓的人一定都贊成我的論斷。家庭只要幸福,房間小又何妨——讓梳妝台坍下來作為彈子桌;讓火爐架改作練習划船的机器;讓寫字桌充當臨時的臥榻,洗臉架充當豎式鋼琴;如果可能的話,讓四堵牆壁擠攏來,你和你的德麗雅仍舊在里面,可是假若家庭不幸福,隨它怎么寬敞——你從金門進去,把帽子挂在哈得拉斯,把披肩挂在合恩角,然后穿過拉布拉多出去1,到頭還是枉然。
  喬在偉大的馬杰斯脫那儿學畫——各位都知道他的聲望。他取費高昂;課程輕松——他的高昂輕松給他帶來了聲望。德麗雅在羅森斯托克那儿學習,各位也知道他是一個出名的專跟鋼琴鍵盤找麻煩的家伙。
  只要他們的錢沒用完,他們的生活是非常幸福的。誰都是這樣——算了吧,我不愿意說憤世嫉俗的話。他們的目標非常清楚明确。喬很快就能有畫問世,那些鬢須稀朗而錢袋厚實的老先生,就要爭先恐后地擠到他的畫室里來搶購他的作品。德麗雅要把音樂搞好,然后對它滿不在乎,如果她看到音樂廳里的位置和包廂不滿座的話,她可以推托喉痛,拒絕登台,在專用的餐室里吃龍蝦。
  但是依我說,最美滿的還是那小公寓里的家庭生活:學習了一天之后的情話絮語;舒适的晚飯和新鮮、清淡的早餐;關于志向的交談——他們不但關心自己的,也關心對方的志向,否則就沒有意義了——互助和靈感;還有——恕我直率——晚上十一點鐘吃的菜裹肉片和奶酪三明治。
  可是沒多久,藝術動搖了。即使沒有人去搖動它,有時它自己也會動搖的。俗語說得好,坐吃山空,應該付給馬杰斯脫和羅森斯托克兩位先生的學費也沒著落了。當你愛好你的藝術時,就覺得沒有什么犧牲是難以忍受的。于是,德麗雅說,她得教授音樂,以免斷炊。
  她在外面奔走了兩三天,兜攬學生。一天晚上,她興高采烈地回家來。
  “喬,親愛的,”她快活地說,“我有一個學生啦。喲,那家人可真好。一位將軍——愛·皮·品克奈將軍的小姐,住在第七十一街。多么漂亮的房子,喬——你該看看那扇大門!
  我想就是你所說的拜占廷式1。還有屋子里面!喔,喬,我從沒見過那樣豪華的擺設。
  “我的學生是他的女儿克蕾門蒂娜。我見了她就喜歡极啦。她是個柔弱的小東西——老是穿白的;態度又多么朴實可愛!她只有十八歲。我一星期教三次課;你想想看,喬!每課五塊錢。數目固然不大,可是我一點也不在乎;等我再找到兩三個學生,我又可以到羅森斯托克先生那儿去學習了。現在,別皺眉頭啦,親愛的,讓我們好好吃一頓晚飯吧。”
  “你倒不錯,德麗,”喬說,一面用斧子和切肉刀在開一听青豆,“可是我怎么辦呢?你認為我能讓你忙著掙錢,我自己卻在藝術的領域里追逐嗎?我以般范紐都·切利尼1的骨頭賭咒,決不能夠!我想我以賣賣報紙,搬石子舖馬路,多少也掙一兩塊錢回來。”
  德麗雅走過來,勾住他的脖子。
  “喬,親愛的,你真傻。你一定得堅持學習。我并不是放棄了音樂去干別的事情。我一面教授,一面也能學一些。我永遠跟我的音樂在一起。何況我們一星期有十五錢,可以過得像百万富翁那般快樂。你絕不要打算脫离馬杰斯脫先生。”
  “好吧,”喬說,一面去拿那只貝殼形的藍菜碟。可是我不愿意讓你去教課,那不是藝術。你這樣犧牲真了不起,真叫人佩服。”
  “當你愛好你的藝術時,就覺得沒有什么犧牲是難以忍受的,”德麗雅說。
  “我在公園里畫的那張素描,馬杰斯脫說上面的天空很好。”喬說。“丁克爾答應我在他的櫥窗里挂上兩張。如果碰上一個合适的有錢的傻瓜,可能賣掉一張。”
  “我相信一定賣得掉的,”德麗雅親切地說。“現在讓我們先來感謝品克奈將軍和這烤羊肉吧。”
  下一個星期,拉雷畢夫婦每天一早就吃早飯。喬很起勁地要到中央公園里去在晨光下畫几張速寫,七點鐘的時候,德麗雅給了他早飯、擁抱、贊美、接吻之后,把他送出門。藝術是個迷人的情婦。他回家時,多半已是晚上七點鐘了。
  周末,愉快自豪、可是疲血不堪的德麗雅,得意揚揚地掏出三張五塊錢的鈔票,扔在那八...綻?..粘□墓鞳憫]]?的八...祭?..汲□淖雷由稀?“有時候,”她有些厭倦地說,“克蕾門蒂娜真叫我費勁。
  我想她大概練習得不充分,我得三翻四复地教她。而且她老是渾身穿白,也叫人覺得單調。不過品克奈將軍倒是一個頂可愛的老頭儿!我希望你能認識他,喬,我和克蕾門蒂娜練鋼琴的時候,他偶爾走進來——他是個鰥夫,你知道——站在那儿捋他的白胡子。”“十六分音符和三十二分音符教得怎么樣啦?”他老是這樣問道。
  “我希望你能看到客廳里的護壁板,喬!還有那些阿斯特拉罕的呢門帘。克蕾門蒂娜老是有點咳嗽。我希望她的身体比她的外表強健些。喔,我實在越來越喜歡她了,她多么溫柔,多么有教養。品克奈將軍的弟弟一度做過駐波利維亞的公使。”
  接著,喬帶著基度山伯爵的神气1,掏出一張十元、一張五元、一張兩元和一張一元的鈔票——全是合法的紙幣——
  把它們放在德麗雅掙來的錢旁邊。
  “那幅方尖碑的水彩畫賣給了一個從庇奧利亞1來的人,”他鄭重其事地宣布說。
  “別跟我開玩笑啦,”德麗雅——“不會是從庇奧利亞來的吧!”
  “确實是那儿來的。我希望你能見到他,德麗。一個胖子,圍著羊毛圍巾,+□乓桓赶e苧狼EK珚晼j碩閉Y鞔襖錕?到了那幅畫,起先還以為是座風車呢。他倒很气派,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它買下了。他另外預定了一幅——勒加黃那貨運車站的油畫——准備帶回家去。我的畫,加上你的音樂課!呵,我想藝術還是有前途的。”
  “你堅持下去,真使我高興,”德麗雅熱切地說。“你一定會成功的,親愛的。三十三塊錢!我們從來沒有這么多可以花的錢。今晚我們買牡蠣吃。”
  “加上炸嫩牛排和香菌,”喬說,“肉叉在哪儿?”
  下一個星期六的晚上,喬先回家。他把他的十八塊錢攤在客廳的桌子上,然后把手上許多似乎是黑色顏料的東西洗掉。
  半個鐘頭以后,德麗雅來了,她的右手用繃帶包成一團,簡直不像樣了。
  “這是怎么搞的?”喬照例地招呼了之后,問道。德麗雅笑了,可是笑得并不十分快活。
  “克蕾門蒂娜,”她解釋說,“上了課之后一定要吃奶酪面包1。她真是個古怪姑娘,下午五點鐘還要吃奶酪面包。將軍也在場,你該看看他奔去拿烘鍋的樣子,喬,好像家里沒有佣人似的,我知道克蕾門蒂娜身体不好;神經多么過敏。她澆奶酪的時候潑翻了許多,滾燙的,濺在手腕上。痛得要命,喬。那可愛的姑娘難過极了!還有品克奈將軍!——喬,那老頭儿差點要發狂了。他沖下樓去叫人——他們說是燒爐子的或是地下室里的什么人——到藥房里去買一些油和別的東西來,替我包扎。現在倒不十分痛了。”
  “這是什么?”喬輕輕地握住那只手,扯扯繃帶下面的几根白線,問道。
  “那是涂了油的軟紗。”德麗雅說,“喔,喬,你又賣掉了一幅素描嗎?”她看到了桌子上的錢。
  “可不是嗎?”喬說,“只消問問那個從庇奧利亞來的人。
  他今天把他要的車站圖取去了,他沒有确定,可能還要一幅公園的景致和一幅哈得遜河的風景。你今天下午什么時候燙痛手的,德麗?”
  “大概是五點鐘,”德麗雅可怜巴巴的說。“熨斗——我是說奶酪,大概在那個時候燒好。你真該看到品克奈將軍,喬,他——”
  “先坐一會儿吧,德麗,”喬說,他把她拉到臥榻上,在她身邊坐下,用胳臂圍住了她的肩膀。
  “這兩個星期來,你到底在干什么。德麗?”他問道。
  她帶著充滿了愛情和固執的眼色熬了一兩分鐘,含含混混地說著品克奈將軍;但終于垂下頭,一邊哭,一邊說出實話來了。
  “我找不到學生,”她供認說,“我又不忍眼看你放棄你的課程,所以在第二十四街那家大洗衣作里找了一個燙襯衣的活儿。我以為我把品克奈將軍和克蕾門蒂娜兩個人編造得很好呢,可不是嗎,喬?今天下午,洗衣作里一個姑娘的熱熨斗燙了我的手,我一路上就編出那個烘奶酪的故事。你不會生我的气吧,喬?如果我不去做工,你也許不可能把你的畫賣給那個庇奧利亞來的人。”
  “他不是從庇奧利亞來的,”喬慢慢吞吞地說。
  “他打哪儿來都一樣。你真行,喬——吻我吧,喬——你怎么會疑心我不在教克蕾門蒂娜的音樂課呢?”
  “到今晚為止,我始終沒有起疑。”喬說,“本來今晚也不會起疑的,可是今天下午,我把机器間的油和廢紗頭送給樓上一個給熨斗燙了手的姑娘。兩星期來,我就在那家洗衣作的爐子房燒火。”
  “那你并沒有——”
  “我的庇奧利亞來的主顧,”喬說,“和品克奈將軍都是同一藝術的產物——只是你不會管那門藝術叫做繪畫或音樂罷了。”
  他們兩個都笑了,喬開口說:
  “當你愛好你的藝術時,就覺得沒有什么犧牲是——”可是德麗雅用手掩住了他的嘴。“別說下去啦,”她說——“只消說‘當你愛的時候’。”
  王仲年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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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露荷風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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