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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研究

作者:橫光利一


  人們各自對人所作的思考——不管從事何种職業的人,都會從其從事的職業角度來思考人——這一饒有意味的大事實,又在新年到來之際卷起了一道聲勢頗為壯觀的漩渦。
  值此一年一度,人人都在意識到自身的年齡,并從心底祈愿今年過得幸福美滿之際,慶典一揭幕,清晨的太陽已然升起。這樣一件事,這樣一件實在值得祈愿的事,長久以來,我是一直淡忘著。人人都在暗中從事著人之研究,惟有新年正門飾以松枝這段時間(譯按,一月一日至七日或十五日),人們才會中止研究,這一習慣,自我來到人世,一直在這個世界上綿延不綴。惟有此事從未發生過變化。就這個意義而言,永遠不變的也許只有新年了吧。
  人是為了從事祭典而降生在這個世界上的,因而久術正雄氏說,不該對祭典怀以輕蔑之意。我以為這是一個卓見。能使人將人遺忘的是票典。然而,我卻打算新年伊始作一番人之研究,開始我的研究。
  人在巴黎時,時常關注日本國內發生的事。于是,從那些鉛字中,其中也雜有說我坏話的,都收入了我的眼帘。置身异國他鄉,對祖國生出怀念之思的當儿,突然讀到中傷自己的話,此際的感情真是難以分說。
  逛了不少國家后返回巴黎,回味游歷過的國度,它們就像各具聲色的渾圓生物出現在眼前。此時,正待向浮現在眼前的最讓人怀戀的生物伸出手去,卻冷不防遇到了中傷之言,使我頗感沮喪。但我并不接受這一敗坏心緒的教訓,不管怎么樣,還得回去,于是,馳過地球脊柱般的西伯利亞,一路緊赶慢赶,一頭倒進了日本的怀中。也弄不清是朝哪儿倒去的,暈眩得十分厲害的腦袋上,只模模糊糊地听到不知是哪些人在喊著:界內球!不,界外球!好容易不暈眩了,站起身,拂去沙塵,正待走動,可腳下仍是踉踉蹌蹌的。
  回到日本,碰到有人發問,第一個問題肯定是巴黎的女人如何。雖然這問題到處都會碰到,但日本男子所關心的難道就是女人?時至如今,沒有比這更讓我悵然失望的了。
  比起西安事變的蔣介石來,辛普森事件在世界上給人帶來的心理沖擊要大得多。人們對日常生活的興趣要遠胜過對政治的興趣。人之研究盛极不衰,古今皆然。与其充當思想的掮客,作家還不如從人之研究中去摭拾起自己獨特的思想。我覺得今年仍應朝這一方向努力。
  “凡生成我實在价值之事物,我一概不打算逃离。”
  与紀德一樣,如今我也作如是想。“界內”還是“界外”,我不清楚。
  時在冬日,天气卻十分暖和,火缽里也沒生火。身穿短外褂,站在套廊上望出去,滿樹綴花的白梅,枝條低垂,在風中顫動。
  無意中,想起攜妻子一起上附近散步。在德國買的相机沒在手上,便一邊取机子,一邊催妻子一道出門。孩子不在,都到外邊玩去了,所以和妻子出門漫步,就跟偷偷出逃似的,不知怎么的,覺得別有興味。這樣的游樂,還從來不曾有過。人也該有一番這樣的游樂。自己的家屋從視野中消失了,滿心滿怀是一种悠然自得的新春的感受。
  讓陽光強烈地一晒,稍稍出了點汗,人覺得有點懶散,觀賞著周圍的枯野和天上的白云,竟也顯得溫文爾雅。冬日的樹林,那連成一片的梢頭間,飄繞著一層薄紫色的云霧,還不到爆新芽的季候,所以一副安分守己的模樣。這是一道風和日麗,人跡不到,因而顯得十分靜謐的冬日午后的風景。去年走在這條道上的時候,花開得密密麻麻,把椿樹、棟材都遮掉了,并巳路邊正蓋著房屋。樹林中,傳來了巨大的松樹被曳倒的聲響。
  揀了條有陽光的路悠悠晃晃走去,一路上沒能有心思拍照。但一見那株高大的公孫樹,遂讓妻依樹而立,拍下了一兩張照片。妻也要替我拍,就站在樹下讓她拍。這中間,頭一回強烈地体驗到了游樂的美妙。一對很現實的夫妻,一塊儿再現了另一种現實,出自什么理由姑且不談,至少這是迄今還不曾体驗過的微妙感覺,因而每一處都能給人新鮮的刺激。照片自然還看不到,拍得如何尚不得而知,不過你替我拍我替你拍,這种相互照應的心情,卻要比沒拍照之前來得更自然也更強烈。
  如何去撼動夫妻這部分難以撼動的生活呢?為此,日夜不辭辛勞做著努力的夫妻,与論定正因為是夫妻,所以根本無能為力,以致灰心喪气自沉深淵,那完全是兩种類型。近來我常常想到,彼此隔膜的夫妻,要改善他們之間的關系,即使主觀上存有這份意愿,也還是無濟于事。從人之研究的觀點來看,改進彼此隔膜的夫妻間的關系也是最難的一件事。我在國外的旅行,在与外國女子的交往中,并沒有碰到什么難以自拔的事,平安無事地回到了日本。雖然讓不少人譏笑,但對我說來,我依然堅持我的為人准則,從而得以一概不受他人干扰。為此我得益匪淺。
  陀斯妥耶夫斯基說,人活到四十歲便會變得不可思議。誠哉斯言,我們也時常意識到自己已經成了個不可思議的人。首先,比起從前來,現在已經把人看得非常單純。由于所能看到的人猶如將棋之駒般多不胜數,以致他們中的多數瞞過了我的眼目。交戰通常只是單獨一人与几十万對手之間的爭戰,只有這一點是任何人都一樣的。
  我有個習慣,要是覺得一個人在大街、會場這些人集中的地方是個很有趣的人,我就會遠遠地站在他看不到我的地方眺望他。這是一种最悠閒的光景。在國外時,因為有的是悠閒,因而唯有听任和放縱這种習慣。要是天天靠觀望行人來打發日子的話,那么接下來就常常會矯枉過正地耽溺于讀書;要是先怠慢一下讀書,依舊不斷眺望行人的話,那么接下來對自己与家庭的關系,便看得十分明了起來。
  那是去年八月十二日的夜晚。這一夜,我經歷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事。從柏林去莫斯科,必須在波蘭境內換車,換乘的那列車將載我前往滿洲里,因而對我說來自然极感親切。帶著這一心情前去餐車用餐,一位已經用過晚餐的气度不凡的紳士,正面朝著我出神地想著什么事,一開始我因為肚子餓极了,對隔著兩間半左右距离面朝著我的這位紳士沒怎么留意。
  肚子填飽后,便像往常一樣,習慣性地開始悠悠然打量起餐車里的人來,于是,打這之前起一百保持著這一姿勢的那位紳士的模樣,就牽住了我的心。這人看上去剛好四十八九歲年紀,上身是淺茶色質地厚實的背心,下身是同一顏色的高爾夫運動短褲,一雙同樣顏色的直織紋襪子,顯得十分瀟洒。面相呢,則因為脖頸顯得瘦長,看上去像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憂郁的神情,右手橫擱在餐桌上,視線一直落在餐桌前一二尺處,反正,必定是個法國人無疑,并且有著法國人滿不在乎的神气。看不出從事的是什么職業,憑借淺茶色服裝顏色的掩飾,頭發稀疏的腦門并不給人以禿頂之感,況且眼睛也和年紀不相稱,顯得像青年人一樣清澈明亮,但有一股子冷冷的我行我素的銳利。這副眼神是這位紳士身上最突出的特長。這之前,我日夜游走在各個國家之間,曾觀察過許多的外國人,但這是唯一一個具有特殊性格的外國人,這种性格無法納入我在人之研究方面所准備下的范疇。
  紳士要了份紅茶,可沒喝,很不高興似地打量著四周,這一會開始盯住我看起來。實際上他長著一張很美的臉,這种美不言而喻,是屬于一個非凡出色的男子的美,是一种似乎早已對這個世界失去了興趣,果敢、固執而又新鮮生動的美。我突然意識到,要是生活中有許多這樣的人,那么置身于這种生活肯定是件叫人十分難受的事。這樣的人在東洋是找不到的。這還差堪人意,東洋也還有救。我這么思忖著的當儿,那位紳士仍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個不停,隨他的便吧,我喝起咖啡來。當我繼續思忖起這個人,盡管不由分說被他所吸引,但由于心思受到了試圖觀察一种文化的終局這一念頭的驅迫,心里邊反而充滿了一种對稻穗般丰盛的健康生活狀態的向往。比起他來,我感到了一种來自大地的踏實的幸福。在我身上,不存在那种文化所具有的逼人的寒气,這是件幸福的事。唯有這种使人心寒的文化我不想背負,我真誠地這么想。
  然而,這個障在我眼前的人,就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精神界偉人紀德,我對此卻一無所知。
  雖然在此之前也曾見過几次紀德的相片,卻沒能察覺出那個就在我的眼前目不轉睛打量著我的人就是紀德。這中間的原因,是因為那個時候,我听說紀德在兩個月前已去了莫斯科。一個身在莫斯科的人,卻要從波蘭邊境再次前往莫斯科,這我當時是意想不到的。我是從這位紳士起身离開餐車,背影消失在我的視野里那會儿,才意識到這位剛才坐在我眼前的紳士就是紀德。見他起身离開之際,手里拿著一本法文書,由此推想他或許也是個作家,而紀德是法國人,這才開始意識到,紀德一定多半也屬于這一類型。這就是事情的起始。
  第二天早晨上餐車,紳士像往常一樣出現在眼前。這一回是背對著我,在隔開我三間左右的餐桌上看書。此際,斜架著腿,戴著眼鏡,一眼望去很清楚就是紀德。我招呼侍者,向他打听那人是誰,回答說,是法國著名的文學家。看來,毋庸置疑,必是紀德無疑!盡管如此,可此人何以從正面看去和從身后看去,會判若兩人呢?從背后看上去的紀德,一目了然是個溫雅、善良和樂觀的老紳士,時不時地在書上寫著,看上去像是嫌這個世界并非那樣令人快活似的,稍稍矜持地挺著胸,腦袋擰來擰去,朝晃動著的書上費勁地驅使著鉛筆。昨天是他看我,今天輪到我來好好看他了。我凝神眺望著紀德的背影。看上去,紀德似乎是一邊看書,一邊很利索地將食物送入口中,然后又匆匆地寫著。我也一邊喝著紅茶,一邊眺望正在不斷臨近莫斯科的那种清晨的美麗曠野。眺望紀德,在這現世中令人愉悅的風景之中,再也找不到比這更富有情趣的風景了。我獨自悠然地用著早餐。
  這時肯定距紀德發表《俄羅斯紀行》不遠吧,要是那樣的話,那么,我想,在紀德的頭腦中應該早已浮現著有關俄羅斯的某种明了的總体印象了吧。不過,一個讓我難以接受的疑問卻油然而起。
  法國,也可以說是世界第一文化大國,具有最偉大的理性精神,屬于這樣一個國度的紀德,卻要使之成為俄羅斯精神上的殖民地,這難道是正儿八經的精神世界的歷史事實?對我而言,這是一种完全無法理解的現象。進而言之,精神世界是無國界的,但一個文化國度之所以成為文比國度,其最大的理由,無非是這個國家擁有自己的傳統。除此之外,文化什么都不是。在所有愚蠢糊涂的說法里,那种拒斥文比的理性是最愚蠢糊涂的。要是明白這層道理的話,那么法蘭西理性究竟是怎么回事,再引申一步,法蘭西傳統的精神世界對人施加的影響竟是如此的脆弱?——我的疑問從這尋思的心頭層出不窮地涌現出來。這是我的人之研究最關注的問題。
  用完早餐,車已漸漸挨近莫斯科,得做下車的准備了。我一邊思忖著從今往后再也不會和紀德相遇了,一邊回到了自己的包廂。在莫斯科下了車,馬上由特派員森帶著去街上游逛。
  中午時分,在一家名叫梅托波利斯的大旅館門口,讓人給自己拍照留念時,紀德突然又出現在了那儿。“是紀德吧?”我問森。“是的,這家旅館是紀德常住的地方。”在森這樣告訴我的當儿,紀德的身姿已然消失在了這家旅館里。我請森在旅館庭院內的草坪前吃飯,在手持餐刀切雞的時候,又一次見到紀德出現在眼前。我以為他也在這儿用餐,誰知他出了大門往前面劇場廣場那邊去了。頭上沒戴帽子,一看就是游客模樣地穿著高爾夫運動短褲,在人群中到處轉悠,穿過廣場,朝大街那邊溜達而去。太陽挺旺,光禿禿的頭頂光亮光亮,盡管混在眾多的人群之中,但不管走到哪里,還是能憑那個腦袋,一眼把他清清楚楚地分辨出來。
  我最后見到紀德便是在這一時刻。森又帶我去街上游逛,走著走著,來到一個廣場,看見一處拙重的黑色建筑物,森說:‘用p是KBO總部,人進了那重門,就再也出不來了。”
  對俄羅斯,我并不持有什么特別的惡感,可是,每次听到在俄羅斯有眾多人才的生命被隨意剝奪的事,就不由得意識到,這是和日本絕然不同的國家。我想,一种文化最值得尊貴的地方,就在于它對人的生命的尊重要遠遠超過它對其他事物的尊重。
  站在KB()前,我想到,日本若成了俄羅斯,恐伯連轉向的空暇部不會有了吧。想到以往得以和眾多出類拔萃的朋友平安重逢,不由得感到日本是個理性高度發達的地方,而對這种理性,自己以前還渾然不覺。擁有這种高級理性,日本文化必定會有好的前景。
  翻閱一月號的《中央公論》,上面正刊載著紀德的《俄羅斯紀行》。我自然是一邊回想著在俄羅斯遇見紀德時那兩天的情景,一邊饒有興味地讀著這篇紀行。而我最感興味的是,還從未有人能夠說出的東西,紀德卻第一個把它說了出來。紀德談到了俄羅斯諸多的幸福和优質的生活,并對之贊不絕口;极力頌揚,接下來,他說道,盡管如此,在俄羅斯,有時候一些极好的東西卻不敵极惡的東西。我以為,這話表明了法蘭西的理性。法蘭西傳統的美質于此得到了体現。
  紀德說:“對我說來,世界上存在著比我本人,也比蘇維埃更為重要的東西,那就是人類,它的命運和它的文化。”
  我現在不打算談論別的諸多問題,但作為最重要的文化問題,以及作為人的問題,目前最重要的無非是尊重人的生命甚于別的一切,我以為這种強烈的意識体現出一個民族的理性,并成為一切文化的根底,至于其他的惡,今日之日本尚可暫且予以寬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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