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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里·哈勒爾自傳(4)


  看完電影,我很興奮,然而我內心的膽怯、不愿承認的對化裝舞會的害怕并沒有減小,反而可惡地變得更強烈了。我想起赫爾米娜,才鼓起勇气,下了個狠心,乘車去格羅布斯大舞廳,到了那里后跨進舞廳。這當儿已經很晚了,舞會早已開始,正在熱烈進行,我沒來得及脫衣服,就陷入了狂歡的、戴著假面具的人群中。我不免有些羞澀拘謹,有人親切地推了我一把,姑娘們請我去光顧酒吧,喝杯香檳酒,小丑們拍拍我的肩膀,用“你”稱呼我。我一概不予理睬,費力地穿過擁擠的舞廳來到存衣間。我拿了存衣牌,小心地把它放進口袋,心想,也許很快就會用得著它,這里亂糟糟的,也許我很快就會乏味。
  整幢大樓的所有房間都是喜气洋洋的,非常熱鬧,各個大廳房間都有人在跳舞,連地下室也有人在跳,所有走廊樓道都擠滿了化裝的人,到處在奏樂跳舞,熙熙攘攘,笑聲不絕。我心神不安地擠過人群,從黑人樂隊到演奏農家樂的樂隊,從宏大輝煌的主廳來到各條過道回廊,走進酒吧,走向食品柜台,走進賣香檳酒的小房間。小房間的牆上挂著許多年輕畫家粗獷有趣的繪畫。今天,這里聚集著各行各業的人,有藝術家、記者、學者、商人,全市的花花公子自然是不會錯過這次雅興的。帕勃羅先生坐在一個樂隊里,激情地吹奏著他那根裝飾著絲穗的薩克斯管;他認出我時,大聲唱了句歌,向我致意。我被人群裹挾著,卷進這個或那個房間,一會儿跟著上樓,一會儿又被擁著下樓;地下室的一條過道被藝術家們裝飾成地獄、一支打扮成魔鬼的小樂隊使勁地在那里擊鼓。慢慢地,我開始尋找赫爾米娜和瑪麗亞,我到處尋找,-‘几次想擠到主廳去,可每次不是走錯了地方,就是被人流擠了出來。到半夜,我還沒有找到一個人,我一次舞都沒有跳,就已經全身發熱,腦袋發暈了,我赶緊在最近一把椅子上坐下,周圍都是生人,我讓人斟了酒,覺得像我這樣的老人無法參与這樣鬧嚷嚷的節慶活動。我沮喪地喝著酒,凝視著女人們裸露的胳膊和后背,看見那許多奇形怪狀的假面具和化裝服飾從眼前飄過,任人擠我撞我,有几個姑娘想坐到我的怀里或者和我跳舞, 我一言不發地拒絕了。 一個姑娘喊了一聲‘嗨,糟老頭”,這話一點儿也不錯。我決定借酒鼓起勇气,振作精神,可是酒并不好喝,我只喝了一杯。我慢慢感覺到,荒原狼是怎樣地伸出舌頭,站在我的背后。我沒有出什么事,這里不是我來的地方。我抱著一片好意來到這里;,但我在這里卻高興不起來,周圍那喧騰的快樂,。那陣陣歡聲笑語,那整個大樓的狂歡亂舞,在我看來顯得那樣討厭做作。
  于是,到了一點鐘我就非常失望惱火,悄悄地潛回存衣處,想穿上大衣离開。這是一場敗仗,是重新跌落為荒原狼,這樣做赫爾米娜几乎不會原諒我。可是我沒有別的辦法。我一邊吃力地擠過人群,向存衣處走去,一邊仔細地向四周觀看,是否會看見一個女友。然而誰也沒有看見。現在我站在存衣處前,柜棚后面那位彬彬有禮的先生已經伸出手來接我的存衣牌,我伸手到背心口袋里掏存衣牌----存衣牌不見了!見鬼,怎么又碰見這种事!先前,我悲傷地在各個大廳轉悠,坐著喝那沒有什么味道的酒時,我一邊進行著思想斗爭,想下決心离開,一邊伸手到口袋里,每次都摸到那塊又圓又扁的牌儿。現在它卻不見了。什么事都跟我作對。
  “存衣牌丟了?”我旁邊一個穿著紅黃衣服的小鬼尖聲問我。“伙計,那你可以拿我的。”他說著就已經把他的存衣牌遞過來。我机械地接過存農牌,在手指間翻過來翻過去,轉眼間,机靈的小家伙消失不見了。
  我把又小又圓的馬糞紙片湊近眼睛,想看看是多少號,這時我才發現,上面根本沒有號,只是寫著几個潦草的蠅頭小字。我請存衣處的工作人員等一會儿,走到最近的一盞燈下看寫的是什么。只見上面歪歪扭扭地涂了几行,字跡很難辨認:
  魔劇院今晚四點開演
  --專為狂人而演----
  一入場就要失去理智,
  普通人不得入內。
  赫爾米娜在地獄里。
  我就好像操縱線一度從表演者手中脫落而僵死麻木了片刻后才活躍起來、又跳又舞地重新開始表演的木偶,被魔索牽拉著,充滿活力、生气勃勃、情緒熱烈地又跑回到我剛才疲乏地、無精打采地逃离的熙攘嘈雜的人群中。沒有哪個罪人會這樣急于進入地獄。剛才,漆皮皮鞋還擠得我腳疼,充滿濃烈的香水味的空气熏得我惡心討厭,廳里的熱气使我疲乏無力;可是現在,我隨著每步舞的節奏,敏捷地邁著較快的步伐通過所有大廳,跑向地獄。我感到空气里充滿了魔力,我似乎被那暖气,被所有狂熱的音樂,被那色彩的海洋,被那女人肩膀的香气,被那千百人的醉意,被那笑聲、舞蹈節奏,被那千百雙眼睛的异樣光彩抬起來搖晃著。一位西班牙舞女飛到我的怀里:“跟我跳舞!”“不行,”我說,‘俄必須到地獄去。不過很愿意吻你一下。”假面具下鮮紅的嘴唇向我挨近,接吻時我才認出這是瑪麗亞。我緊緊地把她摟到怀里,她那丰滿的嘴像一朵成熟的夏玫瑰。我們嘴唇挨著嘴唇,立刻跳起舞來,從帕勃羅身邊跳過,他愛戀地吹著他那根薩克斯管,他那美麗的動物似的眼睛炯炯有神地、同時又有點儿心不在焉地跟蹤著我們。我們跳了還不到二十步,音樂就停了,我很不情愿地放開馬麗亞。
  “我很想再和你跳一次,”我說,我陶醉在她的溫情之中。“來,瑪麗亞,跟我走几步,我多么愛你美麗的雙臂,再讓我換你一會儿!可是你看,赫爾米娜已經在喚我。她在地獄里。”
  “我c經想到了。 再見,哈里,我仍然愛著你。”她跟我告別。夏玫瑰這樣成熟,這樣芳香,她就是告別、秋天和命運的象征。
  我繼續往前跑,穿過擠滿人的長長的走廊,走下樓梯,進入地獄。孤單,漆黑的牆,亮著刺眼的、凶神惡煞似的燈,魔鬼樂隊狂熱地演奏著音樂。在一把高高的柜台椅子L坐著一位漂亮的小伙子, 他穿著禮服,沒有戴假面具。他用譏嘲的眼光打量了我片刻。小房間里約有二十對舞伴在跳舞,我被舞者的旋流擠到牆邊。我貪婪而又害怕地觀察所有的女人,她們大多數仍戴著假面具,有的在向我笑,但是沒有赫爾米娜。 那漂亮的小伙子從高高的椅子_k向我沒來譏嘲的目光。我想,下一次休息時,她就會來喊我的。舞曲結束了,但沒有人來。
  我走向設在低矮的小房間里的酒吧。我走到小伙子座椅旁邊,要了一杯威士忌。我一邊喝著酒,一過細看年輕人的側影。這人好像很熟,很招人喜愛,像遠古時代的一幅畫,正因為蒙上了一層年代久遠的靜靜的灰塵而變得非常珍貴。噢,我內心忽然顫抖了一下:那不是赫爾曼,我年輕時的朋友嗎!
  “赫爾曼!”我猶豫地叫了一聲。
  他微微一笑。“哈里?你找到我了嗎?”
  原來是赫爾米娜,她只是稍許化裝打扮了一下,她套著時髦的高領,聰慧的臉顯得蒼白,眼睛漠然地看著我,黑色禮服袖子過于寬大,露出白色的襯衣袖口,一雙小手更顯得嬌小秀美,她穿著長長的黑褲,下面露出穿著黑白相間的男絲襪的纖纖小腳。
  “赫爾米娜,這就是你要讓我愛你的裝束?”
  “到現在為止,我已搞得几位女子愛上了我。可現在輪到你了。讓我們先喝一杯香檳酒。”
  我們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喝香檳酒,邊上的人仍在跳著舞,熱切而激烈的弦樂越來越強烈。赫爾米娜似乎沒有資多少勁就使我很快愛上了她。她穿著男裝,我不能和她跳舞,不能親她,不能向她表示各种柔情。她穿著男裝,顯得那么陌生,那么漠然,然而她卻用目光、言詞、表情給我送來一种女性的魅力。我沒有触及它們,只是完全被她的魔力所制服了,即使她穿著男裝也有這种魔力,她的魔力是陰陽兩性兼有的。接著她便跟我談赫爾曼,談我的童年,談她的童年,談論性成熟前的那些歲月。性成熟以前,青年人的愛的能力不僅包括兩個性別,他們愛一切,既包括感官的,也包括精神的東西,他們把愛情的魔力,把童話般變化的能力賦予一切。人到了晚年,只有少數精英和詩人有時還會具有這种能力。她演得完全像個小伙子,抽煙,才气橫溢,侃侃而談,常常喜歡帶點譏嘲,但是,她的一舉一動都蒙上一層性愛的光澤,在我看來,一切都成了迷人的誘惑。
  我從前以為我完全了解赫爾米娜。而今天夜里,她卻以全新的面貌出現在我的面前!她多么輕柔,悄悄地在我周圍織起我渴望已久的网,玩耍似地像水妖那樣給我喝甜蜜的毒汁!
  我們坐在那里,喝著香按酒談東論西。我們邊走邊觀察著穿過一個個大廳,我們像探險家那樣挑選一時對舞伴,竊听他們怎樣談情說愛。她向我指出一些女人,要求我跟她們跳舞,給我出謀划策,告訴我在這個或那個女人身上該用什么訣竅去引誘她們。我們像兩個競爭對手那樣上場,兩個人追了一會儿同一個女人,輪換著和她跳舞,兩個人都爭取把她弄到手,然而這一切都是假的,只是我們兩人之間的一場戲。這場戲把我們兩人越拉越近,點燃了我們彼此的敬慕之火。一切都是童話,一切都比往常多了一點,意義更深了一層,一切都是游戲和象征。我們看見一位很漂亮的年輕婦女,她看樣子有些痛苦和不滿,赫爾曼跟她跳舞,使她容光煥發,轉憂為喜,她帶她去喝香檳酒,后來她告訴我,她并不是作為一個男子,而是作為一個女人,用同性愛的魔力占領了她。我逐漸覺得,狂歡亂舞的舞廳,這幢發出轟鳴的房子,所有這些戴著假面具的如醉如痴的人,變成了其妙無比的夢幻中的天堂世界,一朵朵鮮花吐芳爭艷;我用手指反复地掂量著一個個果實,尋找中意的果子;一條條蛇隱蔽在綠色樹蔭中, 誘惑似地看著我;荷花在黑沉沉的沼澤L影影綽綽地閃著激光;魔鳥在樹林間鳴唱。一切的一切都把我引向渴望已久的目的地、一切都重新用來對某一個人的渴望追求邀我前去。一次,我和一位不相識的姑娘跳舞。我熾熱地追求她;正當我們跳得如醉如痴,騰云駕霧似地在空中飄浮時,她突然大笑起來,說道:“我都認不出你了。今天晚上前不久你還那樣呆笨無味。”我認出了,她就是几小時前叫我“糟老頭” 的那位姑娘。她以為我已經是她的T,但下一個舞我已經熾熱地和另一個姑娘跳了起來。我跳了兩小時舞,也許更長,每個舞我都跳,連我沒有學過的舞也跳。赫爾曼----一位微笑的小伙子他時不時地在我近旁出現,向我點點頭后又消失在人群中。
  在今晚的舞會上,我經歷了五十年中從未經歷過的事,每個大姑娘和大學生都知道這种事:節目的經歷,參加節日活動時的共同歡樂,個人融化到人群中時的秘密,歡樂時靈魂和上帝融為一体的秘密。我常常听人說起過這种經歷,每個女仆都知道這种經歷,我常常看到敘述老的眼睛閃出光芒,而我總是輕蔑和羡慕參半地置之一笑。這种如痴如狂的人,從自身超脫出來、笑容滿面、迷亂恍惚的人,他們個個都是醉意醺醺、兩眼生輝,眼前的這一切,我一生在高貴的和卑下的人的身上看到過千百次,他們有的是喝得酩酊大醉的新兵和水兵,有的是在隆重演出的熱烈情緒中的偉大的藝術家, 尤其在出征的新兵身L這种神采,這种微笑見得更多。就在不久前, 當我的朋友帕勃 羅為音樂所陶醉,坐在樂隊中出神地吹奏薩克斯管,或者觀看歡 樂的、 狂喜的指揮、鼓手、班卓琴師時.我曾欣賞、熱愛、嘲諷、羡慕過幸福地出神狂喜的人的神采和微笑。先前,我有時想,這种微笑,這种孩子似的神采,只有青少年才會有,只有那些不允許有強烈個性、不允許人們之間存在差別的人才會有。可是今天,在這幸福的夜晚,我自己----荒原狼哈里----也神采煥發地微笑起來,我自己也在這天真的、童話般的深深的幸福中飄浮,我自己也從共同狂歡、音樂、節奏、酒和性感的歡樂中呼吸那甜蜜的夢幻和陶醉;以前,某位大學生在講起舞會情況時對此大加贊揚,我常常怀著可怜的优越感和譏嘲情緒听著。我不再是我自己了,我的人格像鹽溶解到水里那樣在節日的陶醉中溶解了。我跟這位或那位女人跳舞,然而我占有的不僅僅是我摟在怀里的女人,不僅僅是在我胸前讓我摩掌,并吸進她們的香气的女人,而是所有在這大廳里跳著同一個舞、和我一樣隨著同一舞曲飄蕩的女人都屬于我;她們神采飛揚,像一朵朵大鮮花飛掠過我身旁。不過我也屬于她們大家,大家都是你屬于我、我屬于你。男人也在此列,我也存在于他們身中,他們對我也不陌生,他們的微笑就是我的微笑,他們的追求就是我的追求,我的就是他們的。
  一种新的舞。一种名叫“思戀”的狐步舞在那個冬天風靡世界。人們一次又一次地演奏這支舞曲,人們一再希望跳這個舞,我們大家都被這個舞征服了,陶醉了,我們大家都一同哼起舞曲的旋律。我不斷地跳舞,跟我遇到的每一個女人跳,跟黃花少女跳,跟如花似玉的妙齡女子跳,跟完全成熟正當年華的女人跳,也跟憂傷的半老徐娘跳:她們每一個人都使我喜悅、歡笑、幸福、眉飛色舞。當帕勃羅看見我那樣神采奕奕,他的眼睛也閃出幸福的光芒,以前他總是把我看作可歎可怜的人。他興奮地從樂隊的椅子上站起來,使勁地吹奏他的薩克斯管,他登上椅子,高高地站在上面,鼓滿腮幫吹奏著,隨著“思戀”樂曲的節奏,使勁地搖擺著身体和樂器,我和我的舞伴向他投去飛吻,高聲地和著節拍唱起來。啊,我一邊跳一邊想,不管我發生什么事情.我也感到幸福了,我神采煥發,我脫离了我自己,成了帕勃羅的朋友,成了孩子。
  我已經失去了時間感,我不知道這种陶醉幸福感延續了几個小時,延續了多長時間。我也沒有注意到,舞會越熱烈紅火,大家就越是集中到一個較小的范圍、大部分人已經离開,走廊過道已經安靜了,許多燈光已經熄滅,樓梯間空無一人,樓上的舞廳里,樂隊一個接一個地停止演奏,离開大樓;只有主廳和地獄里還在喧鬧,節目的狂歡之火仍在燃燒。我不能和赫爾米娜----她打扮成小伙子----跳舞,我們只能在跳舞的間歇匆匆見一面,互致問候,后來她干脆消失不見了,而且在思想上我也忘了她。我不再有什么思想了。我完全溶解了,在那充滿醉意的舞蹈的旋渦上飄游,我聞到香气,听到音樂、歎息、言語聲,不認識的人向我致意,給我以溫暖歡樂,我被四周陌生的臉、嘴唇、臉頰、肩膀、胸脯、大腿所包圍,讓我隨著節拍在水面上顛簸飄蕩。
  現在留下的客人不多了,他們擁擠在最后一個小廳里跳著,只有這里還響著音樂。 我從沉醉中迷迷糊糊醒過來片刻,在這 一瞬間,我突然在最后一批客人中看見一位畫成白臉的黑衣女 人, 這位姑娘年輕標致。十分招人喜愛,女人中只有她一個人還 戴著面具。整整一夜,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她。在其他人身上可 以看到熬夜的痕跡, 他們的臉紅扑扑的,有些疲憊,衣服被擠得 起了皺折,領子和裙邊像開敗了的花朵耷拉著, 而這位黑衣女人 戴著假面具,畫著白臉,唯獨她顯得那么精神,那么新鮮,她的衣服非常平整,毫無皺折,襯衫領子上的格進齊齊整整,花邊袖口閃著光澤,頭發一絲不亂。我不由得向她走過去,摟住她,和她跳起舞來,她襯衫領的領邊触到了我的下頷,飄來一股芳香,她的頭發掠過我的面頰,她那优美的身段隨著我的動作輕盈舞動,比別的舞伴都輕柔熱情,她不時地避開我的一些動作,但又總是。戲耍似地強迫、引誘我的身体重新向她靠攏。當我一邊跳一邊彎下腰想吻她時,她的嘴巴突然露出微笑,神色是那么高傲,那么熟悉,我認出了丰滿結實的下巴,認出了肩膀、胳膊肘和雙手,非常高興。這是赫爾米娜,而不再是赫爾曼了,她換了裝,臉上稍稍洒了點香水。擦了點扑粉,顯得十分鮮嫩活潑。我們熾熱的嘴唇靠在一起,有一會儿工夫,她怀著強烈的渴望,熱烈地把整個身体從上到下都靠在我身上,然后她离開我的嘴唇,冷冷地和我跳著舞,似乎想逃离我似的。音樂停了,我們互相摟著停住舞步,我們周圍那一時對眼睛燃燒著烈火的舞伴又是鼓掌又是跺腳,連喊帶叫,要求疲憊不堪的樂隊重新演奏“思戀”曲。這時,我們突然感到天已黎明.看見窗帘后面露出朦朧的微光,感到歡樂臨近尾聲,預感到舞會一結束,身体就會疲乏不堪,我們又一次盲目地、絕望地大笑著跳進音樂的海洋,跳進燈光的洪流,狂熱地跳起舞來,我們一對對互相偎依著,隨著節拍快速旋轉邁步,再一次幸福地感到巨大的波濤在我們頭上翻騰。在跳這個舞時,赫爾米娜拋卻了高傲、嘲諷和冷漠的神態,她知道,她無需費力就能讓我愛她。我是屬于她的。不管是跳舞還是接吻,無論是抬眼還是露齒,她都那樣熾熱。這個情緒熱烈的夜晚的所有女人,所有跟我跳過舞的女人,所有被我點燃了烈火以及點燃了我的烈火的女人,所有我追求過的、我怀著熱望在她身邊偎依過的、我用燃燒著烈火的眼睛盯著看過的女人全部熔化到一起,變成了一個女人:她就像一朵盛開的鮮花被我摟在怀里。
  這個婚禮之舞延續了很長時間。音樂停了兩三次,吹奏師們放下了他們的樂器,鋼琴師從座位上站起,第一小提琴手拒絕地搖搖頭。但每次,最后一批神魂顛倒的舞者都懇求他們再演奏一遍,于是樂隊的余火又被點燃,只好再演奏一次,節奏越來越快,音樂越來越狂。忽然一我們剛貪婪地跳完最后一個舞,喘著粗气,互相接著站在那里----琴蓋好地一聲合L了,我們和吹奏師、提琴手一樣疲乏地垂下雙臂,笛子演奏者眯起眼睛把笛子收進盒子。門開了,一股冷風涌進舞廳,傳者拿著大衣走了進來,酒吧堂館熄了燈。大家一個個都像幽靈似地、令人害怕地四處逃散,剛才還容光煥發的舞者打著冷戰赶緊穿上大衣,把衣領高高翻起。赫爾米娜站在那里,臉色蒼白,但微微含笑。她慢慢抬起手臂,把頭發往后掠,她的胳肢窩在晨靄中閃光,從那里到穿著衣服的胸脯看得見淡淡的、無限柔和的身影,我覺得那短短的、起伏的線條像她的微笑一樣,包容了她的全部嫵媚,包容了地优美身段的全部魅力。
  我們站在那里,互相凝視著,廳里的人都走光了,全樓的人都走光了。我听見下面什么地方一扇門砰地一聲碰上,玻璃框都被打碎了,一陣吃吃的笑聲漸漸遠去,接著響起汽車發動机的急促的噪聲。遠遠的不知什么地方響起一陣笑聲,听上去非常爽朗快活,同時又很可怕、很陌生,仿佛是由晶体和冰組成似的,明亮閃光,而又冰冷無情。我似乎熟悉這奇特的笑聲,可是我卻听不出它是從哪里傳過來的。
  我們兩人站在那里,互相瞅著。有一瞬間,我清醒了過來,感到無比的疲乏從背后向我襲來, 感到汗濕的衣服粘乎乎地粘 在身上,很不舒服,看見從皺折的汗濕的袖口里露出一雙血紅
  的、血管暴起的手。但這种感覺瞬即消逝,赫爾米娜的一瞥就把它抹去了。我自己的靈魂仿佛從她的眼睛中瞧著我,在她的目光下,一切現實都崩塌了,我在感官上對她的追求的現實也崩塌了。我們像著了魔似地互相瞅著,我那可怜的小小的靈魂瞅著我。
  “你准備好了嗎?”赫爾米娜問道,她的笑容消失了,她胸脯上的影子也消失了。那陌生的笑聲在陌生的房間里顯得既響又遠。
  我點點頭。噢,是的,我准備好了。
  這時,門口出現了音樂家帕勃羅,他瞧著我們,那雙快活的眼睛閃閃發光;他的眼睛本是動物的眼睛,動物的眼睛總是嚴肅的,而他的眼睛總是笑眯眯的,這又使得他的眼睛變成了人的眼睛。他非常友好地示意讓我們過去。他穿著一件彩色綢便服,紅色的大翻領,襯衣領子已經變軟,領子上他那張疲乏蒼白的臉顯得十分調零敗落,但是他那雙閃閃發光的黑眼睛抹去了這層陰影。這雙眼睛也抹掉了現實,也發出一种魔力。
  我們向他走過去。在門口他輕聲對我說:“哈里兄弟,我邀請你參加一次小小的娛樂活動。瘋子才能入場,入場就要失去理智。您愿意去嗎?”我點了點頭。
  我的老兄!他輕輕地小心地挽住我們的手臂,右邊挽住赫爾米娜,左邊挽住我,帶我們走下一道樓梯,走進一間小小的圓形屋子,天花板上亮著淡藍色的光,房子里几乎空空的,只有∼張小圓桌,三把圈手椅。我們在椅子上坐下。
  我們在哪儿?我在睡覺?我在家里?我坐在一輛汽車里奔馳?不對,我坐在一閃亮著藍色燈光、空气稀薄的圓形房間里,坐在一層已經漏洞百出的現實里。赫爾米娜臉色為什么那樣蒼白?帕勃羅為什么喋喋不休?也許正是我在讓他說話,正是我通過他的嘴巴在說話?難道從他的黑眼睛里看著我的不正是我自己的靈魂,從赫爾米娜的灰色眼睛里看著我的不正是我自己的靈魂,那頹喪膽怯的小鳥?
  我們的朋友帕勃羅有點像舉行什么儀式似地非常友好地看著我們,并在滔滔不絕地講著什么。我以前從未听他連貫地說過話,他對討論和咬文嚼字不感興趣,我几乎不曾相信他有思想。現在,他卻用他优美的、溫柔的嗓音侃侃而談,非常流利,措詞恰到好處。
  “朋友們,我邀請你們參加一次娛樂活動,這是哈里夢寐以求的宿愿。當然,時間是晚了一點,也許我們大家都有點累了。因此,我們先在這里稍事休息,喝點東西。”
  他從壁龕里拿出三個林子、一個形狀可笑的小瓶和一個帶有异國風味的彩色小木盒。他斟滿了三個杯子,從木盒里拿出三支又長又細的黃色香煙,從綢上衣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給我們點火。我們靠在椅背上,慢慢地抽著煙,香煙冒出的煙霧很濃,像香火的煙。我們慢慢地小口小口喝著酸甜的液体,那味道很陌生,從未嘗過,使人感到极度興奮,非常欣喜,使人覺得像是充了气,失去重力飄飄然起來。我們就這樣坐著,一邊休息一邊抽煙,吸飲那液体,漸漸覺得輕松快活起來。同時,帕勃羅用那溫柔的聲音低沉地說道:
  “親愛的哈里,今天我能稍為款待您感到很高興。您常常覺得您已厭煩您的生活,您竭力想离開這里,對不對?您渴望离開這個時代,离開這個世界,离開這個現實,到另一個更适合您的現實中去,到一個沒有時間的世界中去。您完全可以這樣做,親愛的朋友,我邀請您這樣做。您當然知道,這個世界隱藏在哪里,您尋找的世界就是您自己的靈魂世界。您渴望的另一個現實只存在于您自己的內心。您自己身上不存在的東西,我無法給您,我只能開啟您的靈魂的畫廳。除了机會、推動力和鑰匙,我什么也不能給您。我只能顯現您自己的世界,僅此而已。”
  他又把手伸進他那件彩色綢衫的口袋,掏出一面圓形小鏡。
  “您看,以前您看見的自己是這樣的。”
  他把鏡子舉到我眼前,我忽然想起一首童謠:“鏡子啊,手中的小鏡子”。我看見一幅可怖的、在自身之內活動的、在自身之內激烈地翻騰騷動的圖畫,畫面有點模糊,有點交錯重疊。我看見了我自己----一哈里·哈勒爾,在哈里的內部又看見了荒原狼,一只怯懦的、健美的、又迷惑害怕地看著我的狼,它的眼睛射出光芒,時而凶惡,時而憂傷,這只狼的形象通過不停的動作流進哈里的体內,如同一條支流注入大河時,被另一种顏色攪動摻雜一樣,他們互相斗爭著,一個咬一個,充滿痛苦,充滿不可解脫的渴望,渴望成型。流動的、未成型的狼用那雙优美怯懦的眼睛憂傷地看著我。
  “您看見的自己就是這樣的,”帕勃羅又輕聲細气地說了一遍,把鏡子放回口袋。我感激地閉上眼睛。呷著那酒。
  “我們休息過了,”帕勃羅說,“我們喝了點東西,也聊了一會儿。你們不再覺得疲乏的話,我現在就帶你們去看我的万花筒,讓你們看看我的小劇院。你們同意嗎?”
  我們站起身,帕勃羅微笑著在前頭引路,他打開一扇門,拉開一塊幕布。于是,我們發現我們站在一個劇院的馬蹄鐵形的走廊里,正好在走廊的中央,拱形走廊向兩進展開,順著走廊有不計其數的狹窄的包廂門。
  “這是我們的劇院,“帕勃羅解釋道,“娛樂劇院,但愿你們找到各种各樣可笑的東西。”他一邊說著一邊大笑起來,雖然只笑了几聲,但這笑聲卻強烈地震撼了我,這又是我先前在樓L听到過的爽朗的、异樣的笑聲。
  “我的小劇院有無數的包廂門,比你們希望的還多,有十扇、一百扇、一千扇,每扇門后都有你們要找的東西在等著你們。這是一間漂亮的畫室,親愛的朋友,但像您現在這樣走馬觀花跑一遍,對您一點用也沒有。您會被您習慣地稱為您的人格的東西所阻滯,被它弄得頭昏目眩。毫無疑問,您早就猜到,不管您給您的渴望取什么名字,叫做克服時間也好,從現實中解脫出來也好,還是其他什么名稱,無非是您希望擺脫您的所謂人格。這人格是一座監獄,您就困在里頭。假若您抱著老皇歷進入劇院,您就會用哈里的眼睛、通過荒原狼的老花眼鏡去觀察一切。因此,請您放下這副眼鏡,放下這尊貴的人格,把它們留在這里的存衣處,您可以隨時取回,悉听尊便。您剛才參加過的漂亮的舞會,荒原狼論文以及我們剛才服用的興奮劑大概已經讓您作了充分准備。您,哈里,您在寄放您那尊貴的人格以后,劇院的左邊任您去參觀,赫爾米娜看右邊,到了里面,你們又可以隨便碰頭。赫爾米娜,請您暫時退到幕布后面去,我先帶哈里參觀。
  “好,哈里,現在跟我來,情緒要好。讓您情緒好起來,教您笑,這是這次活動的目的。我希望,您會配合,不會讓我感到為難的。您感覺良好吧?嗯?不感到害怕吧?那好,很好。按這里的習慣,您現在通過假自殺,就會毫不害怕、衷心喜悅地進入我們的虛假世界。”
  他又取出那面小鏡儿,舉到我的面前。哈里又瞧著我,有一只零亂的、模糊的、爭斗著的狼的形象不斷往哈里身上擠。這是我非常熟悉的、确确實實不令人喜愛的畫面,把它毀了一點不會使我憂慮。
  “親愛的朋友,現在請您去掉這幅已經變得多余的鏡畫,您不必做更多的事。如果您的情緒允許的話,您只要真誠地大笑著觀看這幅畫就行了。現在您在幽默的學校里,您應該學會笑。一旦人們不再嚴肅認真地對待自己,一切更高級的幽默就開始了。”
  我直勾勾地瞧著小鏡子,瞧著手中的小鏡子。鏡子里,哈里狼在顫抖著,抽搐著。有一會儿,我內心深處也抽搐了一下,輕輕地,然而痛苦地,像回憶,像鄉思,像悔恨。然后,一种新的感覺取代了這輕微的壓抑感。這种感覺類似人們從用可卡因麻醉的口腔中拔出一顆牙時的感覺;人們既感到輕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同時又感到惊訝,怎么一點不疼呀。同時,我又感到非常興高采烈,很想笑,我終于忍俊不禁,解脫似地大笑起來。
  模糊的小鏡畫跳動了一下不見了,小小的圓形鏡面突然像被焚毀一樣,變得灰暗、粗糙、不透明了。帕勃羅大笑著扔掉碎裂的鏡子,鏡子向前滾去,在長長的不見盡頭的走廊的地板上消失了。
  “笑得很好,哈里,”帕勃羅嚷道,“你要繼續像不朽者那樣學笑。現在,你終于殺死了荒原狼。用刮臉刀可不行。你要注意,不能讓他活過來!很快你就能离開愚蠢的現實、以后一有机會,我們就結拜為兄弟。親愛的。你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讓我喜歡過。如果你認為很重要,那我們可以討論哲學問題,可以互相爭論,談論莫扎特、格魯克、柏拉圖和歌德,來個盡興暢談。現在你會理解,以前為什么不行。但愿你成功,祝你今天就能擺脫荒原狼。因為,你的自殺當然不是徹底的;我們是在魔劇院里,這里只有圖畫,而沒有現實。請你找出优美有趣的圖畫,表明你真的不再迷戀你那可疑的人格!如果你渴望重新得到這种人格,那只要往鏡子里瞧一眼就夠了,我馬上可以把鏡子舉到你面前。不過你知道那句給人智慧的老話:手里的一面小鎮比牆上的兩面大鏡還好。哈哈哈!她又笑得那么美、那么可怕。好了,現在只需舉行一下有趣的小小儀式。你已經扔掉了你的人格眼鏡,來,現在對著一面真正的鏡子瞧一瞧!它會讓你高興的。”
  他大笑著,對我做了几個可笑助表示親見的小動作,把我轉過身。這時,我面對的是一堵牆,牆上挂著一面大鏡子。我在鏡子里看著我B己。
  在那短暫的一瞬,我看見了我如此熟悉的哈里,看見他那張明朗的臉,他情緒异常好,爽朗地笑著。可是,我剛認出他,他就四散分開了,從他身上化出第二個哈里,接著又化出第三個,第十個,第二十個,那面巨大的鏡子里全是哈里或哈里的化身,里面的哈里不計其數,每個哈里我都只看見閃電似的一瞬,我一認出他,又出來一個。這數不胜數的哈里中,有的年紀跟我一樣大,有的比我還大,有的已經老態龍鐘,有的卻又很年輕,還是個小伙子,一小學生,“孩子。五十歲和二十歲的哈里在一起亂跑,三十歲的和五歲的,嚴肅的和活潑有趣的,嚴肅的和滑稽可笑的,衣冠楚楚的和衣衫襤褸的以及赤身裸体的,光頭的和長發的,都攪在一起亂跑,他們每個人都是我,每個人我都只看見閃電似的一瞬,我一認出他,他就消失了,他們向各個方向跑開,有的向左,有的向右,有的向鏡子深處跑,有的從鏡子中跑出來。有一個穿著雅致的年輕小伙子哈哈笑著跑到帕勃羅胸前,擁抱他,跟他一起跑開了。一個十六七歲的英俊少年使我特別喜歡,他像一道閃電似的飛快跑進走廊,急切地看著所有門上的牌儿。我跟他跑過去。在一扇門前他停住了腳步,我看到上面寫著:
  可愛的少年一躍而入,頭朝前,跳進投錢口,在門后消失了。
  帕勃羅也不見了,鏡子也消失了,那不計其數的哈里形象都無影無蹤。我覺得,現在就只剩我B已和劇院, 任我隨意觀看了。我好奇地走到每扇門前,挨個儿地觀看,在每一扇門上我都看見一塊牌儿,上面寫的都是引誘或許諾的字樣。
  一扇門上寫著:
  回
  這几個字引誘了我,我打開窄窄的小門走進去。
  我一下進入了一個嘈雜繁忙的世界。公路上汽車(其中一部分是裝甲汽車)在奔馳,在追逐行人、把他們碾為肉醬,把他們逼到房子的牆上壓死。我立刻明白了:這是一場人与机器的搏斗,這是一場期待已久、早有准備、人們早就為之擔憂的搏斗,現在終于爆發了。橫七豎八地到處躺著死人,躺著被壓得缺胳膊少腿的人,到處都是撞坏的、扭曲的、燒毀的汽車,混亂的戰場上空飛机在盤旋,到處都有人從房頂上和窗戶里用獵槍和机關槍向飛机射擊。所有的牆上都貼著粗獷的、五顏六色的、刺眼的標語牌,巨大的字母鮮紅鮮紅的,像燃燒的火炬。這些標語號召全國站在人一邊,奔赴反對机器的戰場,去打死腦滿腸肥、穿羅著緞。散發出香气的富人。砸毀他們那些咳嗽似地排著廢气、魔鬼般地嗷嗷亂叫的大汽車,這些富人借助机器榨干了別人身L的每滴油。 標語牌號召全國去點火燒毀工厂,清理出些許受盡折磨的土地,減少人口,讓土地長出青草,讓落滿塵垢的水泥世界又變成森林、草地、荒原、溪流和沼澤。相反,另外一些標語牌畫得非常漂亮,非常优美,色彩柔和,文字非常巧妙和風趣,這些標語頗為動人地警告所有有產者和深思熟慮的人要注意迫在眉睫的無政府主義的混亂,非常引人入胜地描繪了秩序、勞動、財產、文化、法律的好處,贊揚机器是人的最高和最近的發明,有了這項發明,人將變成神。我沉思地、贊賞地讀著這些紅紅綠綠的標語,標語的言詞像火一般灼熱,非常雄辯,邏輯嚴 密,我覺得妙极了,堅信這些話都是對的。我時而在這幅標語 前站一會儿,時而又在那一幅標語前逗留片刻, 當然周圍激烈的 射擊聲始終在打攪我。好,我們回到正題上, 主要的事情是清 楚的:這是戰爭,一場激烈的、火紅的、非常令人同情的戰爭, 人 們不是為皇帝、共和國或國界而戰,不是為某党某派、某种信仰而戰,不是為諸如此類更多的帶有裝飾性和戲劇性的東西而戰,歸根結底不是為什么卑鄙勾當而戰。在這場戰爭中,每一個因空間窄小而感到窒息的人,每一個覺得生活索然無味的人,用這樣激烈的方式表達他們的厭惡,力求全面破坏虛假文明的世界。我看見,他們一個個的眼睛里都明亮、真誠地露出殺机,露出破坏一切的樂趣,我自己的兩只眼睛也像血紅的野花,開得又紅又大.我也和他們一樣大笑起來。我興高采烈地參与了戰斗。
  然而一切之中最妙的是,我的中學時期的同學古斯塔夫突然出現在我的身旁。他是我童年時代的朋友中最調皮、最結實、最有生活樂趣的朋友之一,几十年來,我一點不知道他的蹤影。當我看見他眨著淺藍色的眼睛向我示意時,我頓然心花怒放起來。他招呼我,我立刻高興地向他走過去。
  “啊,天哪,古斯塔夫,”我欣喜地喊道,“又見到你了!你現在當了什么了?”
  他生气地笑起來,完全跟小時候一樣。
  “畜生,難道一見面就得問這個,就得說廢話?我當了神學教授,好了,你現在知道我干什么了,可是幸好現在不搞神學,而是在打仗。好吧,來!”
  一輛小汽車喘著粗气向我們開過來。他一槍把開車的人打下車,像猴子那樣敏捷地跳上汽車,把車停下,讓我上車。接著,我們像魔鬼那樣飛快地穿過槍林彈雨,穿過毀坏的汽車向前駛去,向城外開去。
  ‘你站在工厂哪一邊?”我問我的朋友。
  “啊,什么,這是個無關緊要的問題,我們到城外再考慮。不,等一會儿,我當然要選擇另一方,雖然從根本上說都一樣。我是個神學家,我的祖師爺路德當時曾幫助貴族和富人對付農民,現在我們要把這一點糾正一下。這是輛老爺車,但愿它還能堅持几公里。”
  我們像載滿了上帝所賜的風,飛速向前行駛,開進一片靜謐的地帶,這里綠草如茵,林木茂盛,有几英里寬,然后穿過一大片平坦的地帶,慢慢開上一座峻峭的山。我們在光滑、閃爍的公路上停下,公路一邊是陡峭的岩壁,一邊是矮矮的護牆,彎彎曲曲向上盤旋,彎儿投得很急,越盤越高。公路下面有一池碧藍的湖水閃著孩她的波光。
  “這地方真美,”我說。
  “太漂亮了。我們可以把這條路叫作車軸路,据說有不少各种不同的車軸在這里被扭斷了,小哈里,注意!
  路旁有一棵巨大的五針松,樹上用木板搭了一個小棚子,這是個腰望哨和獵台。古斯塔夫沖我爽朗地笑了笑,狡詐地眨了眨藍眼睛,我們急忙下車,順著樹干爬了上去,隱蔽在盼望哨里,深深地吸了口气。我們很喜歡這個酸望哨。在里面,我們找到了獵槍、手槍和子彈箱。我們剛涼快了一會儿,做好打獵的姿勢,就听到最近的拐彎處響起一輛高級轎車的喇叭聲,喇叭聲嘶啞高傲,汽車在閃光的山路上吼叫著,高速開過來。我們已經端好了槍。緊張极了。
  “瞄准司机廣古斯塔夫馬上下令說道,汽車正好從我們下面開過。我對准司机的藍相扣了板机。那人應聲而倒,汽車仍在向前駛著,結果撞到岩壁上又彈了回來,像一只大野蜂似的又重又慘地撞到矮矮的護牆上,車翻了個底朝天,砰地一聲翻
  “干掉了!”廣古斯塔夫笑道。“下一輛我來。”
  又有一輛車開來,三四個乘客坐在軟軟的車座上;一位婦女的頭上包著一塊高高飄起的紗巾,我真為這塊紗巾惋惜,誰知道,在這塊紗巾下面,也許是天下最漂亮的女人在歡笑。天哪,假若我們扮演強盜,最好也效法那些偉大的榜樣,不要把我們殺人的狂熱擴及到漂亮的女人身上。可是古斯塔夫已經開槍了。司机抽搐了一下, 倒在車里,汽車撞到刀削似的岩石L,飛向高空,四輪朝天,砰地一聲又掉到公路上。我們等著,車上沒有一點動靜,那些人像被捕鼠器捕獲的耗子那樣毫無聲響,躺在車下。車子還在震響,車輪在空中可笑地轉動,突然發出一聲可怕的爆炸聲,車子頓時著了火。
  “這是一輛福特車,”古斯塔夫說。‘我們得下去清掃道路。”
  我們從樹立下來,看著還在燃燒的汽車殘骸。車很快就燒完了,我們折斷小樹做成撬杆,把燒坏的汽車播到路邊,翻過矮牆,推下懸崖,山下的灌木被打斷,碑啪啪響了好一陣。翻動汽車時,兩個死者從車中掉了出來,躺在地上,衣服燒坏了一些。有一人的衣服還算完好,我檢查他的口袋,看看能否找到點什么,表明他是干什么的。 我掏出一個皮夾子,里面裝的是名片。我拿起一張,上面寫著:“Tattwain as”Q
  “真有趣,”古斯塔夫說。“話說回來,我們殺死的人管它叫什么名字,都無所謂。他們跟我不一樣,是些可怜鬼,名字無關緊要。這個世界肯定要毀滅,我們跟著一起毀滅。把他們按在水里十分鐘,這是最無痛苦的解決辦法。好了、開始工作廣
  我們把死者也扔下懸崖。又有一輛車嘟嘟地開近。我們干脆就從路上向它射擊,打中了。車子像個醉漢那樣又向前踉蹌了一段,然后翻倒,呼呼呼呼地停住了。一個乘客一動不動地坐在車里,一位年輕的漂亮姑娘卻沒有受傷,她臉色蒼白,渾身發抖,從車子里走出來。我們親切地向她問候,說愿為她效勞。她非常吃惊,說不出一句話,神經錯亂似地盯了我們一會儿。
  “好,我們先去看看那位老先生,”古斯塔夫說完就向那位乘客走去。他靠在死了的司机后面的座位上,灰白頭發短短的,睜著一雙聰慧的淺灰色眼睛。看來他傷得很厲害,嘴巴流著鮮血,發僵的脖子歪斜著。
  “老先生,恕我冒昧,我叫古斯塔夫。我們斗膽,打死了您的司机。請問尊姓大名!”
  老者那雙小發眼睛冷冷地、悲傷地看著我們。
  ‘我是檢察官羅林,”他慢慢地說。‘你們不僅殺死了我可怜的司机,還殺死了我,我覺得我不行了。你們為什么要向我們開槍廣
  “您的車速太快了。”
  ‘我們開得不快,是正常速度。”
  “昨天正常的,今天就不正常了,檢察官先生。今天,我們認為不管什么車,速度都太快。我們現在毀坏汽車,毀坏一切汽車以及所有其他机器。”
  他們也毀坏你們的獵槍?”
  “是的,假如我們有時間,就會輪到獵槍。估計到明天或后天,我們大家就都完了。您知道;我們這個地方人口太多了。瞧!現在需要的是空气。”
  “難道你們毫無選擇地向每個人開槍廣
  “當然。對某些人無疑是十分惋惜的。比如說這位漂亮的女士就使我們很難受。她是您的女儿嗎?”
  “不是,是我的速記員。”
  “那就更好。現在請您下車,或者我們把您拉出來?我們要把車毀掉。”
  “我宁可与汽車同歸于盡。”
  “隨您的便。請允許我再提一個問題。您是檢察官。我始終不理解,一個人為什么能成為檢察官。您控告別的人,您判他們的刑,他們大部分是窮鬼。您就靠這個生活。是嗎?”
  “是這樣。我履行我的職責。這是我的責任。正像劊子手的工作是殺死被我判以死刑的人一樣。你們現在不也在做類似的事嗎?你們也在殺人。”
  “我們是在殺人。不過,我們不是為了履行職責,而是為了娛樂,或者干脆說是出于不滿,出于對世界的絕望。因此,殺人給我們帶來一絲快意。殺人從來沒有使您快樂?”
  “你們太無聊了。請你們行個好,快結束你們的工作吧。假如你們根本不知道職責這個概念……”
  他打住了話頭,動了一下嘴唇,像要吐痰。但吐出來的只是一點血,粘在他的下巴上。
  “請您等一會儿,”古斯塔夫很有禮貌地說。“職責這個概念我是不知道,現在不懂了。以前,我的職業經常与這個概念打交道,我以前是神學教授。我還當過士兵, 在前線打過仗。我覺得,凡是職責,凡是權威和.L司命令我做的事情,壓根儿都不是好事儿,找宁可反其道而行之。但雖說我不知道職責這個概念,我卻知道罪責這個概念,也許這兩者就是同一樣東西。母親生了我,我就有罪了,我就注定要生活,我就必定要屬于一個國家,要去當兵殺人,為購買炮火而納稅。現在,就在此刻,像以前在打仗時一樣,生活之罪又使我不得不殺人。而這次殺人,我心里毫無反感,我已經屈服于罪責。把這個人口擁擠的愚蠢世界打個粉碎,我一點不反對,我很愿意幫助毀滅世界,我自己也很愿意一同毀滅。”
  檢察官极力要在那沾著血污的嘴上露出一絲微笑。雖然他沒有完全成功,但可以看出他的這個好意。
  “這很好,”他說,“那么說,我們是同事。請履行你的職責,同事先生。”
  這期間,那漂亮的姑娘在路邊倒下,昏過去了。
  這時,又有一輛車嘟嘟響著喇叭全速開上來。我們把姑娘稍許拉到一邊,靠到岩壁上,讓新來的車開到前一輛車的殘骸前。那輛車來了個急剎車,車頭翹到了半空中,卻完好無損地停住了。我們赶緊端起槍,瞄准新來的人。
  “下車廣古斯塔夫命令道。“舉起手!”
  從車上下來三個男人,乖乖地舉起雙手。
  “你們當中有醫生嗎片古斯塔夫問道。
  他們說沒有。
  “那就請你們行個好,小心地把這位先生從座位上抬出來,他受了重傷。你們帶上他,把他送到最近的城市。向前走,把他抬下來吧!”
  ll位老先生很快就在另一輛車上安置好了,古斯塔夫下命令讓他們開走了。
  那位女速記員清醒過來,看見了這一切。我們抓獲了這么漂亮的戰利品,我很高興。
  “小姐,”古斯塔夫說,“您失去了您的雇主。但愿在其他方面,那位老先生和您并沒有特別親近的關系。您被我雇用了,請好好地做我們的伙計吧!好了,稍許快一點。一會儿,這里就會有麻煩的。您能爬樹嗎,小姐?能?那好。我們兩人把您夾在中間,可以幫您一下。”
  我們三人以最快的速度爬到樹上的哨棚里。 姑娘在L面感到不舒服,想吐。她喝了點法國白蘭地,很快就恢复過來了。她看見优美的湖光山色,非常贊賞,并且告訴我們她叫多拉。
  這時,下面又開來一輛汽車,車沒有停,小心謹慎地繞過倒在那里的汽車,繼而又馬上加大了油門。
  “想溜跑 ?”片古斯塔夫哈哈笑起來,開槍射中了司机,汽車亂跳了一會儿,一下子撞到護牆上,車身撞癟了,斜挂在懸崖上。
  “多拉,”我說,“您會用獵槍嗎?”
  她不會,她向我們學習裝子彈。起先,她笨手笨腳,撞破了手指,流了血,起了泡,向我們要膏藥。可是古斯塔夫告訴她,現在是戰爭,要她拿出勇气,表明她是听話的勇敢姑娘。這一說就行。
  “但是,我們會有什么作為?”她接著問。
  “我不知道,”古斯塔夫說,‘餓的朋友哈里喜歡漂亮的女人,他會成為您的朋友。”
  ‘可是,他們會帶著警察和軍隊到這里來把我們打死的。”
  “警察等等都沒有了。我們可以選擇,多拉。我們可以安安靜靜地留在這里,打坏所有經過這里的汽車;我們也可以自己開上一輛車,讓別人向我們開槍。選擇哪一种都一樣。我主張留在這里”
  下而又來了一輛車,清脆的喇叭嘟嘟鳴叫著。這輛車很快就給撂倒了,四輪朝天躺在路上。
  ‘射擊能使人這么快活,真可笑,”我說。“以前我還反對戰爭呢!”
  古斯塔夫微微一笑。“是呀,現在看來世界上人口太多了。以前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現在,每個人不僅要呼吸空气,還要有一輛汽車,這就發現人太多了。我們這里做的當然并不理智,這是一場儿戲,戰爭就是一場大儿戲。以后,人類肯定會學會用理智的手段控制人口的增長、眼下,我們對這無法忍受的狀況的反應是相當不理智的,可是從根本上說,我們做的是正确的:我們在減少人口。”
  “是的,”我說,“我們做的也許是瘋事,然而這也許是有益的、必要的。人類動腦筋過分,想借助于理智之力把并不是理智所能達到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這不好。這樣就會產生兩种理想:美國人的理想和布爾什維克的理想,這兩种理想都是非常明智的,但是由于兩者都非常天真地把事情簡單化,它們就可怕地歪曲生活,使人無法生活。原先把人看作是崇高的理想,可是現在對人的看法正在開始變成千篇一律的模式。我們這些瘋子也許能使它重新高尚起來。”。古斯塔夫哈哈一笑,接過話茬答道:“老弟,你講得妙极了,領教你這口智慧之井的泉涌之聲真是一种快樂,受益匪淺。也許你講的話也有時的地方。不過,勞駕你,現在還是先裝子彈吧,我覺得你夢想太多了一點。隨時都會有小虎跑上來,我們用哲學可打不死它們、槍膛里必須老有子彈才行。”
  開來一輛汽車,馬上就被打中了,公路被堵住了。一位紅頭發壯漢幸免于死,在破車旁揮手跺腳,向四周探望。他發現了我們隱蔽的地方,吼叫著跑過來,舉起手槍向我們開了几槍。
  “您快走開,要不,我就開槍了,”古斯塔夫沖下面喊道。那漢子瞄准他又開了一槍。于是我們也開了兩槍,把他打倒了。
  后來又開L來兩輛車, 我們--一把它們擊毀了。這以后,路上空空的,寂靜無聲,這一段路很危險的消息大概傳開了。我們從容地觀察前面的美景。山腳下,湖的彼岸是一座小城,城的上空冒著煙,我們看見房子一幢接一幢地起了火.我們也听見槍聲。多拉小聲地哭了起來,我撫摸她那沾滿淚水的臉頰。
  “難道我們大家都得死嗎?”她問。沒有人回答。這時,從下面上來一位步行的人,他看見路上堆著許多破汽車,圍著車東聞西看,然后彎身進了一輛汽車,不一會儿從里面拿出一把花陽傘,一個女式手提皮包和一瓶酒。他心境平和地坐到牆L, 嘴巴對著瓶口喝著酒,一邊從提包里拿出錫紙包著的東西吃了起來。他把那瓶酒喝了個精光,用胳膊夾著陽傘,快活地繼續往前走了。他悠閒自得地走著。我對古斯塔夫說:“現在你能向這位討人喜歡的漢子開槍,把他的腦袋穿個窟窿嗎?天曉得,我可做不到。”
  “也沒有人要求這樣做,”我的朋友都吹了一句。他的心里也覺得不好受起來。我們沒有再看那個人。他表現得那樣善良、平和和天真,一身清白無辜,我們突然覺得,那些曾認為非常值得贊許、非常必要的行為是多么的愚蠢和厭惡。見鬼去吧,所有這些鮮血!我們感到羞愧。不過,据說在戰爭中,甚至將軍們有時也有過這种感覺。
  “我們不能繼續在這里待下去了,”多拉訴苦道,“我們該下去,在車子里肯定能找到點吃的東西。你們這些布爾什維克難道不餓?”
  山下,在煙火彌漫的城里響起了教堂的鐘聲,鄧鐘聲听起來既令人激動又令人害怕。我們准備下樹。當我幫助多拉跨過哨棚的欄杆時,我吻了她的大腿。她爽朗地笑了。正在這時,樹枝折斷了,我們兩人跌下万丈深淵……
  我現在又回到了圓形走廊里,由于剛才獵捕汽車的冒險活動,心情還很不平靜。數不胜數的門上都有一塊牌子,--一引誘我入內;
  ----變形室,任意變為各种動物
  《卡馬蘇特拉姆教授古印度的愛情技巧。講授愛情的二十四种方法。
  ----非常快活的自殺----大笑而死
  ----您想變成神仙嗎?東方智慧。牌子無窮無盡。有一扇門上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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