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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八



  四星期后,新的馬車在格林斯伯勒准備交貨。當他們駕車前往取貨時,雞仔喬治在路上想著主人當時訂制這輛車的想法真聰明,因為他們此趟當然不可能駕著那部老爺車一路嘰嘎、斜拉地晃到新奧爾良去,而是要乘坐一部最精致的馬車——看起來有斗雞主人和訓練師的派頭。同樣的理由,在他們离開格林斯伯勒之前,他必須向主人借一塊半去買一頂新的黑禮帽來搭配那條瑪蒂達几乎快織好的綠色新圍巾。他也必須提醒瑪蒂達不要忘了把他那套綠色和黃色的西裝、和大型蜘蛛网狀的紅色上等吊褲帶,以及許多襯衫、貼身長褲、襪子和手帕都打好包。因為在斗雞賽后,當他們外出到鎮上時,他必須看起來很体面。
  在他們抵達馬車制造商店不久后,當喬治等在外頭時,他開始听到緊密的店門里面傳出來的片段爭吵。他知道主人長久以前一直期待那件東西,所以他不想煩心地去听。他內心忙著精挑細選在他們离家前他必須准備的工作。最艱巨的一項,他知道,就是從他已訓練出具有超強殺傷力的十九只特選优良雞种中淘汰七只。因為新馬車內的空間只能容下十二只,因此挑選的工作不僅對他和主人的判斷力而且也對最近已起身四處走動的明珂伯伯是項巨大的挑戰。
  商店里邊,李主人的嗓音已揚至吼叫的程度:馬車不可原諒的延遲交貨已花了他不少錢,這筆錢應該從車价上扣。而馬車制造商也大聲斥叫說他已日以繼夜地盡快赶工,因此价格應要再提高,因為材料費已隨著他那自由黑人助手無法無天地要求加薪而上揚。現在開始仔細聆听的雞仔喬治猜想主人實際上沒那么生气,只是想測試馬車制造商看看爭吵是否可能使車价至少降下几塊錢。
  過了一陣子,里邊的問題定已經解決了,因為口角似乎結束了。而很快地李主人和馬車制造商雙雙走出來,兩人仍是滿臉紅彤彤但表現出來和談話的樣子已很友善了。那個商人朝店后大叫了一聲,几分鐘之后,四個黑人出現了,身体几乎全彎地拖出那輛嶄新的訂制重型馬車。喬治睜大了雙眼地盯視著車身的精致手工和美麗,他可以感覺到橡木框和橡木身体的牢固,中央部分放著一張又豪華又長的床。盡管輪子看來很重,但他再也不會听到馬車嘰嘎亂響或甚至輪子与車身摩擦的聲音。此外,他也從未見過主人笑得如此燦爛。
  “它是我們所制造出來最好的一輛!”馬車商叫道,“几乎美得舍不得駕上路!”李主人順便夸大地說:“嗯,它准備要滾好長一段路呢!”馬車商人搖搖頭說:“新奧爾良!那是六個星期的行程!誰要跟你一道去?”
  李主人轉身,指著坐在舊馬車座位上的雞仔喬治:“我的那個黑奴和十二只斗雞!”
  等待主人下令的雞仔喬治跳下馬車向后走去解下那對他們租來的騾子,并把它們牽到新馬車那邊。其中一個黑人幫他把馬車套到騾子身上后又回到他那三個對雞仔喬治一點也不關心注意的伙伴旁。畢竟,他們是自由黑人;李主人經常說他無法忍受見到這种人。在主人眼中閃爍著光芒和臉上不住微笑地繞著新馬車走好几圈之后,便和馬車制造商人握手并道了謝,然后驕傲地登上新馬車的座位。馬車制造商祝他好運之后,就站在一旁點頭欣賞他自己的杰作。李主人駕著新馬車在前帶路,喬治則駕著舊馬車跟在后頭。
  在回家的路上——身旁座位上有頂新禮帽及一雙新的呢絨鞋罩——喬治已盤算好他們前往新奧爾良之前必須關照的一些雜事,而且也開始考慮必須准備什么工作才能确定在他們走后一切仍能進行得很順利。雖然他知道家中沒了他凡事一定會很困難,但他有信心瑪蒂達和濟茜能夠胜任這些工作。此外,雖然明珂伯伯不再像往日一般生龍活虎地四處巡視、走動,而且似乎每過一年就顯得更健忘,但喬治确信那個老人仍能經常去留意那些雞,直到他回來為止。但他知道,遲早有一天明珂會幫不上他的忙了。
  因此,他必須瞞著他的妻子和母親為年小的維吉爾舖路,特別是年屆六歲的他很快地就得開始在田里干活。他突然想到在他出門這段時間,維吉爾可被派去協助明珂伯伯照料那些雞——而且在他們歸來后再順理成章地繼續干下去——可是當他一提到此想法時,瑪蒂達立刻勃然大怒:“那么叫主人去買別人來幫忙他!”而濟茜也激怒地幫腔:“那些雞已搶走這個家夠多的東西了!”不愿和她們重新點燃戰火的喬治不想去強迫這件事,但他當然也不愿看到主人去買一個全然陌生的助手來侵人他和明珂伯伯的私地!
  但是縱使主人沒找局外人來幫忙,喬治也不敢确定明珂伯伯是不是會接受維吉爾的存在。因為自從他的第一個助手取代他,和主人建立起更親密的關系后,他似乎越來越怨恨。才最近不久,由于苦于不被允許跟他們前去新奧爾良的明珂粗魯地謾罵著:“你和主人走后會相信我可以喂好那些雞嗎?”喬治希望明珂伯伯能夠了解他与主人的決定無關。同時,他很納悶為何這個老人不干脆面對現實,坦承七十多歲的他實在不堪長途旅行來回各六個星期的勞累;而且很肯定地,他一定會在某處舊疾复發,帶給原本已忙得不可開交的他和主人更多棘手的麻煩。喬治深深地期許他能夠找到方法讓明珂伯伯對整件事情覺得好過些,或是至少讓明珂不要凡事都責備他。
  最后,兩輛馬車終于离開大馬路轉進朝大房子的車道。當他們尚未抵達時,令他相當詫异的是他看到李夫人從前廊走下階梯,頃刻瑪莉茜小姐沖出后門,然后,他看到帶著男孩們的瑪蒂達、濟茜母親、莎拉大姐和龐必叔叔急急忙忙地赶出屋外。喬治很納悶:一個平靜的星期四下午,大家都應該到田里干活,在哪里呢?難道是好奇心驅使他們冒著主人會發脾气的危險,焦急地赶出來看這輛精致的新馬車?但再仔細地看每個人臉上的表情,他注意到根本沒人在乎什么新馬車。
  當李夫人繼續往前走來与主人的馬車會合時,喬治剎住了馬車,身体向前傾去聆听她對主人所說的話。當夫人迅速地奔回大房子時,他看到主人的身子猛然地抽動一下。喬治看著李主人爬下新馬車,心情凝重地朝他走過來,看到他蒼白又震惊的神情——他明白了!主人的話好似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明珂死了。”
  猛然跌坐在馬車座位上的喬治突然放聲大哭,他几乎沒感覺到主人和龐必叔叔半拉半揪地把他拖到地面上來。然后龐必和瑪蒂達左右攙扶著他走向奴隸排房去,而他們身旁的人一見到他的哀慟不禁又重新哭了起來。瑪蒂達扶他勉強地走回屋內,而濟茜則抱著嬰儿緊跟在后。
  當他恢复神志后,她們把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瑪蒂達說:“你們星期一早上走后,當晚大家都沒睡好。星期二早晨醒來時,我們似乎听見許多貓頭鷹的叫聲和狗吠聲,然后我們听到一聲尖叫——”
  “那是瑪莉茜!”濟茜大喊道,“天啊,她這么尖聲一叫,我們全部的人都飛也似地沖到她養豬的地方,而明珂就在那里。那可怜的老頭儿就像一堆破布似地躺在路上。”
  瑪蒂達說他當時還活著,可是“只有一邊的嘴角會動。我立刻跪下緊靠過去,但几乎無法听清楚他在喃喃低語什么,他似乎是說‘我大概中風了……幫我照顧那些雞群……我不能——”’
  “上帝慈悲,當時沒人知道該怎么辦!”濟茜說道。后來,龐必試著想抬起那四肢無力但卻笨重的身体,但他卻抬不起來,于是大家合力才把他半拖半拉地撐到龐必的床上去。
  “喬治,他全身發出惡臭的怪味道厂瑪蒂達說,“我們開始扇他的臉,而他仍不斷地呢喃著,‘那些雞……必須回去——’”
  “當時,瑪莉茜小姐已跑去稟告夫人,”濟茜說,“她緊擰著雙手邊叫邊赶過來!但不是為明珂兄弟而來的,絕對不是,她最先急著叫喊的是要個人赶快過去照料那些雞,免得主人回來后生气!因此,瑪蒂達叫了維吉爾——”
  “我本來不愿意的!”瑪蒂達說,“你知道我的感覺,我們家有一個人整日与雞為伍已經夠受的了。此外,我又听你說過那邊時常出現野狗、狐狸,甚至野豬想偷雞吃!上帝与那孩子同在!雖然他眼中充滿懼怕的眼神,但他說:‘媽咪,我去,我只是不知道做什么。’于是龐必叔叔給他一袋玉米說:‘你抓一把玉米撒給你所看見的雞,然后我會盡快地隨后赶去——”’
  由于無法通知到他和主人,莎拉大姐告訴他們她很擔心明珂的病情恐怕超乎她的藥草所能治療的程度,而甚至連夫人也不知如何聯絡醫生。“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你們回來——”大家說完后,瑪蒂達開始啜泣,喬治伸出手去緊握住她的手。
  “她哭是因為在我們跟夫人談過后回到龐必的屋內時,明珂已經去世了。”濟茜說道,“上帝啊!可怜的老頭儿就這樣獨自一人地走了。”
  當他們通知李夫人時,瑪蒂達說:“她開始發牢騷咆哮說她不知道怎么處置死人,她只听主人說過假如尸体再多放一天的話就會開始腐爛。她說等你們回來已經太晚了,于是我們必須赶快挖個洞——”
  “主啊!”濟茜尖叫說,“柳樹叢下的土質很疏松,我和龐必輪流用鐵鏟一次一下地挖了又挖,挖到那個洞可以容下明珂的尸体。我們回來之后,龐必先替明珂擦洗身体。”
  “龐必替他抹上瑪莉茜小姐從夫人那里拿來的甘油,”瑪蒂達說,“再洒上你去年為我買的那瓶香水。”
  “可是沒件像樣的衣服可替他穿上。”濟茜說,“他原本穿在身上的衣服已惡臭不堪,而龐必僅有的几件衣服也不夠大,所以我們只用兩張床單把他包起來。”“我必須一提的是當夫人看到我們全部的人把尸体扛去埋時,”瑪蒂達說,“她竟然帶著一本圣經跑來。當我們扛到那個洞時,她讀了詩篇里的几段經文,我接著禱告,請求上帝讓明珂先生的靈魂能安息,然后他們把尸体放進墓坑內掩埋起來。”
  “我們已盡最大的能力做了!不管你們是否會發怒。”誤解丈夫臉上悲慟神情的瑪蒂達突然脫口說出。
  喬治一把把她摟過去,緊緊抱住她焦躁地說:“沒人會發怒——”他激動得說不出他當天早上和主人都不在場的悔恨,也許他倆能及時采取行動來救活他。
  一會儿之后,他离開了屋子,邊想著這群經常抱怨說討厭明珂的人在他臨終時對他所付出的關心、照顧、甚至愛心。當他一看到龐必叔叔時,便扭絞著手走過去,然后兩人談了一陣子。這個几乎和明珂伯伯一樣年邁的龐必說他剛從養雞場回來,留下維吉爾一人在那里看顧雞群。“你這個孩子真能干,真的很行!”他接著又說,“因為這陣子都沒下雨,所以當你到那里去時,你仍然可以看到塵土上有明珂兄弟當晚一路掙扎地把自己拖回來時所留下的歪斜痕跡。”
  喬治不愿去看那些痕跡。在离開龐必叔叔后,他慢慢地走到柳樹下。過了好一會儿他才鼓起勇气直視那堆剛堆起來的墳塚。他頭暈目眩地在附近撿起一些石塊排放在墳邊,他自覺很可恥!
  為了避免看到明珂死前在路上掙扎所留下的痕跡,他繞路走過一畦玉米田到養雞場去。“你做得很好。現在,你最好赶快回到你媽媽身邊。”他邊說邊粗魯地拍著維吉爾的頭,使得初次受到他贊美的這個男孩心情激蕩得不能自已。在孩子走后,喬治坐了下來,目光呆滯,他的內心一直混攪著過去十五年來的點點滴滴,听著他這個似老師又像朋友,而且親得像父親的老人聲聲的囑咐。他几乎可以听到他那嘶啞的聲音吼叫地下命令、溫和地談著斗雞,以及苦悶的抱怨。“你和主人走后,會相信我可以喂好那些雞嗎?”喬治陷入一片自責中,懊喪不已。
  他想到了几個問題:明珂伯伯在被賣到李主人家之前是來自何處?他的家人是誰?他從來沒提過。他在別處有妻子和小孩嗎?喬治是他在這世界上唯一最親近的人,但連他也几乎不清楚這個事事都教他的老人這輩子的家世背景。
  雞仔喬治來回地踱步念著:親愛的主啊,請你告訴我這個与我長相廝守、共同走過這片土地的慈愛伙伴究竟在哪里呢?
  往后的一天一夜里,他獨自一人待在那儿。就在星期六早上,主人出現了。臉色既蒼白又陰郁的他直截了當地說:“我已想過整件事了。首先,先燒掉明珂的木屋,現在就燒,只有如此才能一了百了。”
  几分鐘后,他們看著火舌把四十年來一直屬于明珂的小木屋吞噬掉。雞仔喬治意識到主人心中似乎尚有心事;但他對主人要說的事卻沒有心理准備。
  “我一直在考慮去新奧爾良的事。”主人說,“這种賭注太大了,除非万事俱備,沒有絲毫差錯——”他說得很慢,几乎像在自言自語。“我們不能一走就把這些雞弄得沒人照料。若再重新找個人又需浪費多時,而且也許必須讓他們在一夜之間就急速學會。若我自己一人前往一點意思也沒有,又要長途駕車,又要照料那十二只雞。而且除非志在必得,否則也沒啥意義。現在若強行走這趟旅行似乎顯得太愚蠢——”
  雞仔喬治咽下了口水。這几個月來的籌划……所有主人的花費……主人參加南部最杰出斗雞循環賽的期望……那些精練出來能用翅膀擊垮任何東西的斗雞。吞下第二口口水后,喬治說:“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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