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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昨天看到托比,我大聲叫他,那臭家伙只自顧自地走,你應該看看他當時丟給我的眼神,他甚至連口也不開,你猜這究竟怎么一回事?”提琴手問老園丁。老園丁說他不清楚,因此兩人前去問蓓爾。“不說話?假如他生病或怎么了,他應該會說出來。但我不想去管他,他的行為很荒謬怪誕!”她宣稱道。
  即使連華勒主人也注意到他這個平日安份守己,且值得嘉許、信任的車夫似乎和以往判若兩人,他希望這不是因為長期在傳染病菌下而染病的潛伏期,因此有天他問康達是否覺得不舒服。“沒有,主人!”康達很快地答道。因此華勒主人把這份多慮的擔憂從心頭卸下,只要他的車夫能把他載往目的地,他就不操這份心。
  与那個加納人相遇后,康達看出了自己是多么的迷失!日繼一日,年复一年,他已變得越來越不抵抗,而且越逆來順受,直到最后在不知不覺中忘了自己是誰。雖然他已變乖巧許多,而且也學會如何和提琴手、老園丁、蓓爾和其他黑人相處,但他知道自己永遠無法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分子。事實上,由于那個加納人的出現,提琴手、老園丁和蓓爾現在似乎只會平添康達的惱怒,他很高興他們也正与他保持距离。每當夜晚躺在草墊上時,康達的內心會因縱容自己成為今天的樣子而交織著罪惡与羞恥。當他還惦記著自己仍是非洲人時,常會半夜惊醒,猛然地抽身爬起,然后惊愕地發現他并不是身處嘉福村,那已是許多年前的事了。憶及岡比亞和嘉福村的人一直是支持他自己仍是非洲人的唯一念頭,但他也曾好几個月想都沒想過嘉福村。當他早年仍惦記著自己仍是非洲人時,每每遇到暴虐或侮辱,他會下跪向阿拉神祈求賜予力量和体諒,但到底他已多久沒好好地向阿拉神祈禱了?
  他意識到自己學會說土霸語在這方面扮演了一個重大的角色。在每日的交談中,他几乎不再想及任何曼丁喀族的字眼。事實上——康達必須很冷酷地面對這事實——他甚至都已用土霸語思考了。在他所做、所說、所想的事物里,他的曼丁喀族方式已慢慢地為他周遭黑人的處事方式所取代了。他唯一還值得驕傲的是二十年來他從沒碰過豬肉。
  康達探索著自己的心志,他一定可以在某處找到原來的自我。此外,他一直保持著自己的尊嚴。從事每件事時,他都會帶著尊嚴,猶如在嘉福村時,他一直帶著護身符來驅除惡魔一般。他對自己發誓現在要比以往更把尊嚴作為他与其他自稱為“黑奴”的人之間的護甲。他們是多么的無知啊!他們不知道自己的祖先,那是他自孩提起就一直在學習的事。康達在內心追溯著自古馬里起至毛里塔尼亞的金特家族名氏,再一路數至岡比亞的兄弟們和自己。此外,他也想到与自己同代的每個卡福也都深記著自己的祖譜。
  這使得康達追憶起他的童年玩伴。起先他只是訝异而已,但當他發現自己竟無法記起他們的名宇時,他頓時轉為震惊!他們的臉開始一一地回到他的記憶里——加上憶起他們在嘉福村時像喋喋不休的黑鳥般充當每個村外路過旅人的護衛,折樹枝丟往頭頂上在怒跳的猴子,再見他們快速地將樹枝接回,還有他們舉行誰可以最先吃完六個芒果的競賽。但無論康達如何盡心地去想,他還是無法喚起他們的名字,而且一個也記不起來了。他可以看到他的卡福同伴正齊聚一堂,對著他皺眉頭。
  于是在茅屋內、在馬車上,康達絞盡腦汁极力地思索。終于,這些名字開始一一地回到他的腦海:噢,對了!西塔法·西拉——他曾是康達最要好的朋友!還有卡利路·康特——他曾遵照金剛哥的命令把鸚鵡提回來。希華·克拉——他曾要求長老會允許他与一個寡婦有那种關系。
  一些長老的面孔現在也開始一一地浮現在他腦際,而他們的名字——康達原本認為自己早已忘記——竟也回到他的記憶中。金剛哥是西拉·巴·迪巴!祭師是卡揚里·丹巴!康達憶起他在卡福第三代時的畢業典禮上把可蘭經文背誦得滾瓜爛熟,因此歐瑪若和嬪塔把一只肥羊送給教師——他的名字叫布里瑪·西賽——做為感謝禮。一回想起他們就使康達內心充滿了喜悅——直至他突然惊覺到這些長老也許都已作古了,還有他童年時的卡福同伴現在在嘉福村的歲數也和他一樣大了,而他這輩子再也無法見到他們了。多年來,他第一次哭著睡去。
  几天后在郡政府里,另一個車夫告訴康達在北方有些自稱為“黑人聯盟”的自由黑人已經策划讓所有的黑人——自由身份和奴隸——集体回非洲。縱使康達認為那是永遠不可能發生的事,但這消息仍令他十分興奮,因為農場主人們現在不僅競相買黑人而且還付比以往更高的价碼。雖然他知道提琴手情愿待在弗吉尼亞當個奴隸,也不愿到非洲去做個自由人,但他仍希望与他談談,因為他似乎知道任何有關自由的事。
  但康達几乎已有兩個月一直對提琴手、蓓爾和老園丁板著臉,當然,他不是需要他們或是喜歡他們,而是那种触礁的感覺一直在自己的內心滋長。在下次新月升起之時,他很悲哀地在葫蘆瓢里放人另一顆石頭,他內心有股說不出的孤寂,好像自己与外邊世界完全脫离了。
  當康達下次与提琴手擦身而過時,他很不明确地向他點頭招呼。但提琴手卻自顧自地繼續往前走,好像沒看到任何人似的,康達几乎要惱羞成怒。翌日,當他和老園丁同時四目相視時,老園丁竟立即轉往別的方向。康達覺得內心受到傷害,他感到很苦悶——而且帶著一股激增的罪惡感——當晚他在屋子內來回地踱了好几小時的方步。隔日清晨,他鼓起勇气,跤到奴隸排房中曾是他所熟悉的最后一間門口前。他敲了門。
  門打開了。
  “你要做什么?”提琴手很冷酷地問道。
  康達勉強吞下內心的難堪后說道:“只是覺得自己應該來了!”
  提琴手吐了口口水在地上:“黑鬼,你仔細地听著我現在要告訴你的話!我、蓓爾和老園丁最近都在談論你。我們一致認為我們唯一不能忍受的就是情緒宛如時時多云偶陣雨的黑鬼!”他狠狠地注視著康達,“你一直都表現得很怪异,實際上你根本沒生病或發生什么事!”
  康達站在原地,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一會儿后,提琴手那銳利的眼神才轉為柔和,然后站到一邊去說:“既然你人都已來了,進來吧!但我警告你——不要再讓我看到你那陰陽怪气的臭臉,否則我這輩子絕不會再對你說話!”
  康達咽下憤怒和屈辱走進屋內坐下。在他們兩人之間一段似乎永無止境的沉默后——而且很明顯提琴手不想終止這段沉默——于是康達強迫自己談論有關國非洲的計划。提琴手很冷淡地說他早已知道,但這种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一看到康達受傷的表情,提琴手的態度似乎變得溫和些:“讓我告訴你一些我敢打賭你從未听過的事。在北方的紐約州有個叫做‘奴隸解放’的團体,這個團体創辦一所學校專供自由黑人學習讀書、寫字和做生意的技巧。”
  對于提琴手再度開口對自己說話,康達很高興,也松了一口气,因此他几乎沒听見這個老朋友正在對他說的話。几分鐘之后,提琴手止住了說話,然后以探尋的眼光看著康達。
  “我讓你的精神好些了嗎?”他終于問道。
  “嗯?”一直陷于沉思的康達說道。
  “我大約五分鐘前問了你一個問題。”
  “很抱歉,我正想別的事。”
  “好吧,既然你不憧如何當個听眾,我來教你。”他往回一坐,雙手合陽。
  “你不能繼續你剛才說的話嗎?”康達問道。
  “我已忘了我剛才在說什么,難道你忘了你剛才在想什么了嗎?”
  “那不重要,只是一點心事!”
  “你最好忘掉,免得頭痛——不然讓我來替你分擔。”
  “我說不上來。”
  “哼!”提琴手一副受到侮辱的樣子,“假如你感覺我……”
  “這全然与你無關。這种事太隱私了。”
  此時提琴手的雙眼突然一亮。“告訴我,這与女人有關,對吧?”
  “不是那回事。”康達說道,臉上泛起尷尬困窘的羞澀。他無言地端坐了一會,然后起身說:“嗯,我工作會遲到,以后再來找你。謝謝你和我聊天。”
  “這沒什么。當你想聊天談事時,盡管來找我。”
  提琴手怎么會知道的?在回到馬廄的路上康達這樣問自己。為何提琴手一直堅持要他說出此事呢?即使康達讓自己想及此事,自己也會覺得為難和勉強。但他最近似乎無法思考其他的事,這一定与那個加納人對他提及“播种”的忠告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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