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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康達在這屋子里過了四天三夜了。他每晚都躺著靜听附近木屋傳來的歌唱——而且感覺甚至比在自己的家鄉更有非洲味。他猜想他們一定是某种黑人來到“土霸”异地以歌唱為生。他很納悶在所有的“土霸”國度里究竟有多少個像這樣好似不在乎自己是誰或從事何工作的奇怪黑人。
  每次太陽一升起,康達內心就有股特別的親切感。他憶起船上那位酋長曾經說過:“每天新上升的太陽都在提醒我們它剛來自我們的非洲,因非洲是整個世界大地的中心。”
  雖然康達的四肢被鏈成大字形,但他已學會如何用背部和屁股向前或向后挪一點點,使自己更能仔細地看清楚像手鐲般小且厚的鐵環——緊密地把鏈條鏈到屋子角落的木樁上。木樁大約有他的小腿粗,但他心里明白要折斷木樁或把木樁從堅實的地板拔起的希望很渺茫,因為木樁上端直通屋頂。康達先用眼睛再用手指仔細地審視厚鐵環中的小孔;他曾經看見捉他來此的那些人把某一种窄小的金屬器套進孔中,弄出一聲“卡嚓”的聲響。當他晃動這些鐵環時,鐵鏈一直發出卡嗒聲——聲音大得別人都听得到——因此他放棄此念頭。他又試著把一圈鐵環放在嘴里用力地咬;但其中一顆牙齒竟咬得斷裂,一陣劇痛立刻流貫到腦里。
  為了制造心靈的慰藉,康達尋找一些比地面上還好的沙土,他用手指刮下木頭間裂開的硬泥巴。一看到泥巴內的黑色短鬃毛,他便好奇地檢視其中一根。但當他發現那是褻讀的豬鬃時,他赶忙把它丟開,并极力地把手抹干淨。
  在這污穢的早晨,那黑人在起床號角吹過后不久就進來了。康達看到他手上除了拿著平日的短棍外還另帶了兩個厚鐵銬時,全身的肌肉都繃緊起來。他彎下腰去,把康達的腳分別套在鐵銬里,鐵銬再連接一條厚重的鐵鏈,然后他才一一地解開原來銬住手腳的鐵鏈。終于可以自由行動的康達禁不住地大跳起來——但被黑人早有准備的拳頭重重地打下去。當康達把自己撐起時,一只穿著靴子的腳卻狠狠地踢進他的肋骨里。他很惱怒地再度蹣跚爬起,但又被重重地踢倒。他沒有意識到躺了這几天竟然損耗這么多体力。他現在躺著,拼命地喘气,因為那黑人踩到他身上、臉上的表情是要告訴康達他會繼續把他踢倒,直到康達明白他是主人為止。
  現在那黑人很粗暴地示意康達站起來。當他甚至無法用手、膝跪起時,那黑人憤怒地抓起康達的腳往前推去,而腳踝上的鐵銬使得康達歪斜不穩地踉蹌前進。
  門口射進來的強光起初使康達無法直視,但一會儿后,他就開始模糊地看到附近有一列縱隊的黑人正匆忙地緊跟在一個“土霸”后頭——他騎著一匹他們叫做“馬”的動物。康達從他身上聞出他就是在自己被狗群扑倒時,那個手握粗繩隨后就赶到的“土霸”。那縱隊大約有十至十二個黑人——女人頭上都綁著紅色或白色的破布,大部分的男人和孩子都戴著破爛不堪的草帽,也有一些人光著頭。此外,他沒有看到任何人的脖子或手臂上系著符咒。可是有些人卻帶著看來像是堅韌的長刀,整個縱隊似乎正朝著大農場方向走。康達猜想他夜晚所听到的歌聲一定是來自他們,他真為他們感到羞辱。康達數了數他們走出來的茅屋,包括他自己的這間一共有十間——全部都像他這間一樣窄小,而且外觀看來都沒有嘉福村中帶有香味茅頂的泥屋來得堅固。康達注意到這些茅屋是五間為一排,以便住在白色大房子內的“土霸”可以監視茅屋內黑人的一舉一動。
  突然間,那黑人用手指猛戳康達的胸部,然后一面大叫,“你——你‘托比’!”康達的臉顯出一付不解的神情,于是那黑人又繼續戳他,并一再地重复那句話。慢慢地康達才恍然大悟那黑人正試著用奇怪的“土霸”語讓他了解某些事。
  當康達仍然啞口無言地注視那黑人時,那黑人開始戳著自己的胸部。“我——山森,”他大叫道,“山森!”他又再度把指頭戳向康達。“你——‘托比’!‘托比’,主人說你名叫‘托比’!”
  當康達意會出他的意思時,他极力控制像火山快爆發的怒气,臉上露出一點也不知曉的神情。他想要大叫:“我是康達·金特,歐瑪若的長子,圣人卡拉巴·康達·金特的長孫!”
  那黑人對康達的遲鈍已失去耐心,他咀咒了几句,聳聳肩,就帶著康達步向另一個茅屋,然后示意康達在一個盛有水的大水缸內清洗。那黑人向水里丟進一條破布和一塊棕色的東西,康達的鼻子告訴他那像是嘉福村婦女用熱油脂混合灰水所制成的肥皂。當康達趁机好好地洗個澡時,那黑人邊看邊皺眉頭。當他洗完時,那黑人丟給他一些不同的“土霸”服來遮掩他的胸和腿,還有一頂和其他人一樣的黃色破草帽。康達很納悶,假如這些异教徒處于熾熱的非洲太陽下將要如何生存。
  黑人又把康達帶往另一間茅屋。進入屋內時,一位老婦女很不情愿地在康達面前“砰”地放下一盤食物。他狠吞虎咽地吃下那濃粥和一片酷似非洲蜂蜜糕餅的面包,然后再喝下葫蘆瓢內有牛肉味道的清湯,把哽在喉頭的食物沖到胃里。之后他們就前往一間狹窄的茅屋,憑藉其味道康達可辨認出此屋是干啥用的。那黑人假裝要脫下他的下身服,然后跨過一塊木板座中的大洞,好像是在大便。其中有個角落旁堆有一捆玉米杆,但康達不知其用途。他猜想這個黑人的舉動大概是要示范“土霸”上廁所的方式——康達希望盡其所能地學會,這樣比較容易逃走。
  當黑人帶他走過旁邊的几間茅屋時,他們也經過一位坐在某种奇怪椅子上的老人。當那老人把干玉米穗編成康達猜想是掃帚的東西時,那椅子慢慢地前后搖晃。那老人沒有抬頭看,但投給康達一個還算友善的眼光,而康達卻冷冷地不加理睬。
  那黑人抬起一把康達曾看見別人拿的堅韌長刀,然后用頭示意著遠方的田地。他嘴巴一邊咕噥著一些康達听不懂的話一邊要康達跟他走。鏈在鐵銬中的康達踉蹌地跟著走——鐵銬正磨擦他的腳——他看到前頭的田地上,黑人婦女和年輕的黑人正彎上彎下,在他們前面的男人用刀子沙沙地砍下玉米杆后把它們收集堆積起來。
  大部分男人赤裸的背上都閃爍著晶瑩的汗珠,康達的雙眼在搜尋和他背上一樣的烙鐵印——但他只看到他們被鞭打后所留下的疤痕。那個“土霸”騎上他的“馬”,簡短地与他身旁的這個黑人交談了几句。當黑人指著康達要那“土霸”看一眼時,那“土霸”威脅般地瞪了康達一眼。
  那黑人在砍下十二把玉米杆時便轉身彎下,并示意康達照著其他人的做法把杆子堆起來。“土霸”把馬騎近康達身邊,高舉他的皮鞭并對他做出陰沉的臉色,想給康達下馬威,讓他知道假如他不服從的話會有何后果。康達對自己的無助感到憤怒,于是彎下身去撿起兩把玉米杆。在猶豫不知所措時,他听到那黑人的刀子在前頭颼颼地揮舞著,于是他又再彎下腰撿起另兩把玉米杆,再多兩把。他可以感覺到鄰排黑人看他的眼光,也可以看到“土霸”所騎的馬腳。當馬腳終于移開時,他也可感覺出其他黑人都松了一口气。
  雖然沒有抬起頭,但康達看到只要有人沒有工作到勤快得令“土霸”滿意時,他就會騎馬過去,然后怒叱他們,接著鞭子就隨即拍過他們的背。
  在稍遠的方向,康達看到一條路。在此路上,有好几次在炎熱的下午,康達透過從額頭流到眼里的刺激汗水,瞥見一個單獨騎在馬上的騎士,還兩次看到馬車走過。他把頭轉向另一邊,可以看到他曾試圖逃入的森林邊緣。現在從他正在堆玉米堆的地方往森林看,他可以看到這個森林的狹窄,也就是如此他才會被抓,因為他以前并不了解它的窄小。一會儿后,康達必須抑制自己不朝那方向看,因內心想要跳起奔向那些樹林的沖動一直蠢蠢欲動,令人無法抗拒。無論如何,每當他走一步就會讓自己警覺到,身上帶著這些鏈銬的他是永遠不可能在這農田里走上五步!當他整個下午都在工作時,他決定下次逃亡前必須找到某件武器以對抗狗群和“土霸”。他提醒自己任何阿拉神的子民在被攻擊時都會挺身反抗,無論來襲的對象是狗亦或人,受傷的水牛亦或餓獅,歐瑪若·金特的儿子中沒有人會興起放棄或投降的念頭。
  太陽下山后,號角聲此次再度于遠處響起。當康達看到其他的黑人匆忙地排成一列時,他真希望自己不要再把他們想成是他們原來所屬的部落人民,因為他們是令人不屑一顧的异教徒,不能和与他同船前來的黑人混為一談。
  不過,即使這些家伙很卑賤差勁,每個人都知道富拉尼人是天生的好牧者,但“土霸”竟然笨到要這些有富拉尼血統的人去撿拾玉米杆而不讓他們去照顧牛群——他們甚至能与牛交談呢!正當康達在想此問題,騎在“馬”上的“土霸”狠狠地抽下鞭子要康達排到隊伍的末端去。當他照著做時,隊伍后面那個又矮又肥的婦女急忙抽身快步向前走,盡量要遠离他。康達真想向她吐口水。
  當他們開始邁步向前走時,每踉蹌一步就擦痛他那皮已磨破且開始滲出血來的腳踝。康達听到遠處有獵犬吠叫的聲音,并憶起那些追蹤他并攻擊他的狗群時,全身開始打顫。此時他的腦際問過他的烏僂狗在非洲与捉拿他的“土霸”們拼斗時如何慘死的情景。
  回到屋內后,康達立刻朝明日太陽要上升的方向跪下,并把前額壓到地面的硬泥上。他祈禱很久以補償一整天在田里工作而無法禱告的愧疚,那是因為禱告絕對會被騎在“馬”上的“土霸”揮下的鞭子所打斷。
  祈禱完后,康達挺直地坐著,并用成人語言輕柔地請求他的祖先賜給他力量,使他忍耐下去。他的手指間壓著一根今天早上“山森”帶他四處晃時,他偷偷撿起的雞毛,他很怀疑自己何時才會有机會偷得一只雞蛋。有了雞毛和一些剛擊碎的蛋殼,他就可以延請有力的神明,祈求賜福于自己在村中足跡曾到過的地方。如果這些地方被賜福了,他的腳印將來有一天還會再度出現在嘉福村。此外他的鄰居都會認得他的腳印,并且歡欣鼓舞地得知康達·金特仍活著并期待他平安地歸來——將來有一天!
  几乎是第一千次了,他被擒時的夢寬又再度活生生地浮現腦際。要是當初樹枝折裂聲讓他早些意識到“土霸”的腳步聲,他就可以跳起來抓住他的長矛!激憤的淚水立即濡濕康達的眼眶。几個月來他無時無刻都記得自己被跟蹤、被攻擊、被擒捕、最后被套鏈的景況。
  不!他不許自己表現得如此懦弱。畢竟他現在已是個男人了,一個十七歲的男人已大得不該再哭泣和沉溺于自我悲怜里。抹掉眼淚后,他爬到他那用干玉米杆所做成的粗糙墊舖上,試著想人睡。但他腦海里所浮現的都是“托比”這名宇,然后怒气再度沖到他胸口。一怒之下,他發瘋般地踢著自己的腳,可是這動作只會讓鐵銬更割深他的腳踝,因而使他疼痛地尖叫。
  他是否有可能長成像歐瑪若一樣的男人?他內心納悶著父親是否還惦記著他?母親是否在他被“土霸”攫走時,把愛轉移到拉明、蘇瓦杜和馬地身上?他想到嘉福村的所有人和物,但從來沒有比現在更能体會出自己是多么地熱愛自己的村子。猶如仍在船上時一樣,只要他躺著,大半的時間他的腦子里都充滿了嘉福村的景象,直到最后他才強迫自己閉上雙眼慢慢地人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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