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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鄧巴


  自己投下的炸彈落到哪儿去了,約塞連已經一點也不在乎了。
  可他并沒有鄧巴干得那么過分。鄧巴飛過那個村庄几百碼后才把炸彈扔下去。如果有證据能表明他是故意這樣干的,他就得上軍事法庭。鄧巴甚至沒對約塞連講一聲,就洗手不再執行飛行命令了。
  他在醫院里跌的那一跤不是使他開了竅,就是把他摔糊涂了。到底是哪种情況,就很難說了。
  鄧巴很少放聲大笑了,而且似乎一天天消瘦下去。對級別比他高的軍官,甚至對丹比少校,他都敢挑釁般地大吼大叫。即使在牧師面前,他也是那樣地粗暴無禮,滿嘴污言穢語。牧師現在很怕鄧巴,他似乎也在一天天消瘦下去。他對溫特格林的朝拜以失敗而告終,他只不過是再次進入了一座空空如也的圣殿而已。溫特格林太忙了,沒有工夫接見牧師。他的一個傲慢的助手把一個偷來的齊波牌打火机贈送給牧師,居高臨下地通知他說,溫特格林正忙于戰爭事務,無暇過問空勤人員飛行次數之類的小事情。現在,既然奧爾已經失蹤,牧師就更加為鄧巴擔心,為約塞連想得也更多了。牧師獨自住在一頂寬敞的大帳篷里。每到晚上,他就覺得這頂帳篷活像墳墓的拱頂,嚴嚴實實地把他封在陰森孤寂之中。他簡直弄不懂,約塞連為什么會宁愿自己一個人住而不愿跟別人合住一頂帳篷。
  約塞連再次擔任了領航轟炸手,給他做駕駛員的是麥克沃特。
  這也算是一种安慰,盡管他仍然像以往一樣絲毫得不到保護。想反擊是辦不到的。他坐在机頭里的座位上,卻連麥克沃特和他的副駕駛員都看不到。他能看見的只有阿費。阿費那張圓臉上粗俗愚蠢的神態真叫他煩透了。在空中,有時怒气和失望一起向他襲來,折磨得他難以忍受,真恨不得自己再次降到僚机上,去操縱机艙里一挺壓滿子彈的机關槍,而不是守著這么一只他壓根不需要的高精度轟炸瞄准器。如果真能那樣,他就可以怀著滿腔仇恨,雙手緊握著一挺五十口徑的重型机關槍,對著所有壓迫他虐待他的混蛋狂掃亂射;對著高射炮火的黑煙;對著地面上的德國高射炮手,這些家伙他甚至看不見,而且,即使他來得及朝他們開火,他的机槍火力也傷害不著他們;對著長机上的哈弗邁耶和阿普爾比,這兩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執行第三次轟炸博洛尼亞的任務時,帶隊一直俯沖到二百五十門高射炮的火力网之中,結果一發炮彈打掉了奧爾飛机上的一個引擎,使奧爾正赶在一場短暫的雷暴雨來臨之前栽進了熱那亞和斯培西亞之間的大海里。
  實際上,他就是手中握著那挺重型机關槍,也干不了什么事,最多不過裝上子彈,打几個連發試試火力罷了。對他來說,机關槍和轟炸瞄准器同樣沒有什么用處。他可以用它猛烈掃射前來攻擊的德國戰斗机,但現在已經沒有德國戰斗机了。他甚至不能夠掉轉槍口對准駕駛員那惊慌失措的面孔,比方說赫普爾和多布斯,命令他們老老實實地返航。有一回他就是這么命令基德·桑普森返航的。執行第一次轟炸阿維尼翁的可怕任務時,他与多布斯和赫普爾一起坐在僚机里,跟在哈弗邁耶和阿普爾比的長机后面飛過高空。
  突然,他意識到自己處在一种糟糕透頂的困境之中,當時他真想像對待基德·桑普森那樣命令多布斯和赫普爾返航。是多布斯和赫普爾嗎?是赫普爾和多布斯嗎?他們倆是什么人呢?沒長胡子的娃娃叫赫普爾,神經緊張的瘋子叫多布斯。這兩個傻乎乎的新手,竟敢憑著他們那蹩腳的技術和遲鈍的大腦,駕著一架用一兩英寸厚的合金制成的飛机在兩英里高的稀薄空气中穿行,而且居然保住了性命,這真是荒謬絕倫、瘋狂透頂。多布斯當時在飛机里就發起瘋來。他身体仍然坐在副駕駛員的位置上,手卻伸過去從赫普爾那里一把奪過操縱器猛地一推,飛机立刻殺气騰騰地朝著轟炸目標俯沖下去,一下子鑽到他們剛剛逃离的高射炮火力网里面去了。
  約塞連嚇得渾身冰涼,對講耳机的插頭也給震掉了。接下來他記得的就是另一個新來的無線電通訊員兼机槍手,名叫斯諾登,躺在机艙的后部快要咽气了。是不是多布斯送了他的命,這無法肯定,反正當約塞連重新插上對講耳机的插頭時,多布斯正在內部對講机里呼救,叫人赶快到前艙去救救轟炸手。几乎与此同時,斯諾登插進來嗚咽著說:“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我冷啊,我冷啊。”約塞連慢慢地爬出机頭,爬上炸彈艙的艙頂,一步一挪地退到机尾艙——路過急救藥箱時他卻忘了拿,只好又返回去取——去搶救斯諾登,結果卻找錯了傷口。在斯諾登的大腿外側有一個橄欖球那么大的西瓜形狀的窟窿,大張著口子,血肉淋漓,一縷縷一絲絲浸透鮮血的肌肉組織在里面奇怪地顫動著,仿佛它們本身是有生命的瞎眼動物似的。這個裸露著的橢圓形傷口几乎有一英尺長。一看到它,約塞連又是震惊又是怜憫,不禁呻吟起來,還差一點吐了出來。那個矮小瘦弱的尾艙机槍手昏死在斯諾登身旁的地上,他的臉色白得像一塊手帕,約塞連只好強忍住嫌惡扑過去先救他。
  是的,從長遠來看,和麥克沃特一起飛行要安全得多。可是,和麥克沃特一起飛行也可以說是一點都不安全的,因為麥克沃特太喜歡飛行了。奧爾失蹤后,卡思卡特上校從机組補充人員中挑選了一名轟炸手給他們,他們帶著這個新手完成飛行訓練返航時,約塞連坐在机頭里,麥克沃特駕駛著飛机冒冒失失地從离地几英寸的地方轟鳴而過。轟炸訓練場設在皮亞諾薩島的另一頭。從那儿經過島中部的群山往回飛時,麥克沃特把机腹緊貼著山脊,讓飛机懶洋洋、慢悠悠地飄行著。突然間,他非但不保持高度,反而開足兩個引擎,猛地把飛机向一側傾斜過去。更叫約塞連吃惊的是,麥克沃特快活地擺動著机翼,讓飛机順著斜坡飛快地沖下去。飛机時而飛騰,時而下跌,發出刺耳的隆隆巨響,輕快地掠過綿延起伏的山巒,就像一只嚇傻了的海鷗在洶涌的濁浪之中穿行。約塞連嚇得呆若木雞。那個新來的轟炸手故作鎮定地坐在他身旁,著魔般地咧嘴傻笑著,一個勁地吹口哨。約塞連真想伸出手去在這個白痴的臉上扇一巴掌。就在這時,飛机鑽進了遍布巨石的丘陵地帶,一排排樹枝劈里啪啦地從他眼前和頭頂擦過,隨即在他的身后模模糊糊地一閃即逝。約塞連給震得東倒西晃。誰也沒有權利拿自己的性命冒這么可怕的危險。
  “朝上飛,朝上飛,朝上飛!”他沖著麥克沃特狂叫著。他簡直恨死這家伙了。可麥克沃特正對著內部對講机快快活活地唱著呢,也許根本沒有听見他的話。約塞連不禁怒火中燒,恨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他扑向爬行通道,頂著引力和慣性的強大拉力,費勁地朝主艙爬去。他一口气爬進駕駛艙,站在麥克沃特的駕駛員座位后面直打哆嗦。他四下里望著,急于找到一把手槍,一把零點四五口徑的灰色自動手槍。他要拿著這手槍朝麥克沃特的后腦勺猛砸下去。可是駕駛艙里沒有槍,也沒有獵刀,更沒有別的可以讓他拿來砸過去或者戳過去的武器。約塞連雙手一把揪住麥克沃特的飛行服領子,猛力搖晃著,大聲叫他朝上飛,朝上飛。陸地仍然繼續從飛机的左右兩側飛快地閃過去。麥克沃特轉臉看著約塞連,快活地哈哈大笑,好像約塞連正在分享他的快樂似的。約塞連伸出雙手掐住麥克沃特袒露的脖頸,猛地一用勁,麥克沃特頓時僵住了。
  “朝上飛。”約塞連咬著牙,用低沉、威脅的口吻不容置辯地命令他。“否則我就掐死你。”
  麥克沃特緊張而又小心地扳回操縱杆,讓飛机逐漸爬升。約塞連掐著麥克沃特脖子的雙手癱軟下來,滑下他的肩頭,無力地晃動著。他的火气全消了。他感到難為情。麥克沃特轉過身來時,他覺得很難過,那雙手竟然是他的,他真恨不得有個地方把它們埋藏起來。他的手上毫無感覺。
  麥克沃特深沉地凝視著他,目光里沒有一絲友好的神情。“伙計,”他冷冷地說,“你的情況很不好。你該回家了。”
  “他們不讓我回家,”約塞連躲避著他的目光回答道,說完便悄悄地离開了。
  從駕駛艙里爬下來后,約塞連一屁股坐到地上。他又愧又悔,耷拉著腦袋,渾身大汗淋漓。
  麥克沃特直接把飛机開回基地。約塞連拿不准麥克沃特會不會跑到指揮部的帳篷里去找皮爾查德和雷恩,要求他們以后再也不要派約塞連到他的飛机上去。他自己以前就曾偷偷摸摸地去找過他們,要求不跟多布斯、赫普爾或者奧爾,還有阿費,一起執行飛行任務,不過沒有成功。他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麥克沃特這么生气。
  麥克沃特不論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都是一副輕松愉快的樣子。約塞連擔心自己是不是又失去了一個朋友。
  但是,他從飛机上下來時,麥克沃特卻向他眨眨眼睛叫他放心。在乘吉普車返回中隊的路上,麥克沃特興致勃勃地跟那個新來的什么話都相信的飛行員及轟炸手開著玩笑,卻沒有跟約塞連說一句話。直到他們四個人交還降落傘后分了手,他和約塞連肩并肩往他們自己的那排帳篷走去時,麥克沃特那張長著稀疏雀斑的蘇格蘭-愛爾蘭人的棕褐色臉上才突然綻開了笑容。他用指關節開玩笑地戳了戳約塞連的肋骨,好像是要打他一拳似的。
  “你這個混蛋,”他笑道,“在天上時你真的想掐死我嗎?”
  約塞連后悔地笑著搖了搖頭。“不,我想我不至于。”
  “我真沒想到你會受不了。唉!你為什么不去找個人談談?”
  “我跟每個人都談了。你他媽的怎么了?你難道沒听見我談嗎?”
  “恐怕我從來沒有真正相信過你說的那些話。”
  “難道你沒害怕過嗎?”
  “也許我應該害怕。”
  “甚至執行飛行任務的時候也沒害怕?”
  “恐怕我沒有多少頭腦,不知道害怕。”麥克沃特不好意思地笑笑。
  “已經有那么多殺死我的辦法啦,”約塞連發議論道,“你還要再找出一种來。”
  麥克沃特又笑了。“嘿,我敢打賭,我貼著你的帳篷飛過去時,把你嚇了個半死,對不對?”
  “把我嚇死了。這我告訴過你了。”
  “我還以為你不過是向我抱怨飛机的噪音呢。”麥克沃特聳聳肩表示讓步。“噢,好吧,真他媽的,”他叫道,“我想我只好不這么干了。”
  但是,麥克沃特是不可救藥的。他雖然不再貼著約塞連的帳篷飛行,卻一有机會就駕著飛机在海灘上低空盤旋,如同一串震耳欲聾的落地雷那樣掠過水面上的浮筏和海灘上僻靜的沙坑,約塞連常常躺在海灘上撫摸達克特護士,或者跟內特利、鄧巴和亨格利·喬打紅桃紙牌戲、扑克牌戲或平納克爾牌戲。約塞連和達克特護士几乎每天下午都沒事,他們雙雙跑到沙灘上,坐到一堆窄窄的齊肩高的沙丘后面,沙丘把他們跟海灘上赤身裸体游泳的軍官和士兵分隔了開來。內特利、鄧巴和亨格利·喬常常去那儿,麥克沃特偶爾也參加進去,還有阿費也常去。他總是鼓鼓囊囊地穿著全套軍裝,到了那儿以后,除了鞋帽,從來不肯脫一件衣服,當然也從來不肯游泳,其他的男人都穿著游泳褲頭,這是出于對達克特護士,也是出于對克拉默護士的尊重。克拉默護士每次都陪著達克特護士和約塞連到海灘上去,獨自一人高傲地坐在离他們十碼以外的地方。只有阿費提起過那些一絲不挂的男人,他們或者在遠處的海灘上晒日光浴,或者從一個漆成白色的大浮筏上跳水潛泳。那個大浮箋架設在沙堤外面的几只空油桶上,隨著海浪上下顛簸著。克拉默護士生約塞連的气,又對達克特護士失望,所以總是一個人單獨坐著。
  蘇·安·達克特護士有許多約塞連十分欣賞的迷人之處,其中之一就是瞧不起阿費。約塞連喜歡她的另一個原因是她長著兩條白嫩的長腿和一個丰滿富于彈性的屁股。約塞連常常感情一激動就過分粗魯地摟抱她。每逢這時,他就忘掉了她腰以上的身体部分過于纖細,過于單薄了。他喜歡在薄暮中和她一塊躺在沙灘上時她那种懶散柔順的臥姿。有她在身旁,他感到欣慰和鎮靜。他有一种強烈的欲望,那就是一直撫摸著她的胴体,一直跟她保持著肉体的接触。她的大腿白皙光滑。當他跟內特利、鄧巴和亨格利·喬玩牌時,他喜歡用手指松松地握住她的腳脖子,用手指甲輕輕地、怜愛地撫弄她腿上那長滿絨毛的皮膚,或者心不在焉地、感覺愉快地、几乎無意識地伸手順著她那貝殼般的脊梁骨向上摸去。她天天穿著一件三點式泳裝,泳裝的上半截剛好能遮住她那垂著長長奶頭的嬌小乳房。約塞連經常毫無拘束地把手伸到她泳裝背后的松緊帶下面,以滿足自己的占有欲望。達克特護士自豪地表現出一种對他的依戀感。約塞連很喜歡她這种沉靜的、心滿意足的反應。亨格利·喬也很想上下摸一摸達克特護士,可是不止一次地被約塞連惡狠狠的目光給嚇回去了。達克特護士跟亨格利·喬眉來眼去,只不過是為了挑起他的欲火。每回約塞連用胳膊肘或者拳頭猛戳她一下,叫她老實點時,她那雙淺褐色的圓眼睛里就閃爍出惡作劇的光芒來。
  這几個男人往沙灘上舖一條毛巾、汗衫或者毯子什么的,就在上面打起了紙牌。達克特護士則倚在旁邊的一個沙丘上,洗著一副多余的牌。有時她不洗這牌,而是坐在那里眯縫著眼睛對著一面小鏡子左顧右盼,沒完沒了地往她那卷曲的淡紅色睫毛上涂睫毛油。
  她傻乎乎地認為,這樣會使它們越長越長。偶爾她洗牌時會故意作弊,或者搞點別的鬼名堂。他們打了好一會才發現,只好气惱地把牌統統扔下,一起扑上前去捶她的胳膊和大腿,用髒話罵她,警告她不許再這么胡鬧,她卻得意极了,滿臉通紅地哈哈大笑起來,當他們正絞盡腦汁想著如何出牌時,她會在旁邊嘮嘮叨叨地亂出主意,于是他們又用拳頭使勁捶她的胳膊和大腿,叫她閉嘴,這時她就會高興得面頰泛起淡淡的紅暈。達克特護士特別喜歡招人注意。
  當約塞連或者其他人盯著她看時,她會快活地垂下留著栗色前劉海的腦袋。每當她想到有許多一絲不挂的小伙子和男人就在沙丘另一側不遠的地方閒蕩時,心中就不由得生出一种溫暖的、企望快樂的奇怪感覺。她只要隨便找個借口伸長脖子或者站起身來,就能夠看見那邊三四十個裸体男人在陽光下溜達或是打球。對她自己來說,她的身体既熟悉又普通,她怎么也弄不明白,男人們為什么能從她的肉体上得到令他們神魂顛倒的狂喜,為什么能對她的肉体產生出那么強烈的欲念,為什么僅僅摸摸她,撳撳她,捏捏她,擰擰她,触触她,就能給他們帶來那么大的樂趣,她不理解約塞連的情欲,但她愿意相信他說的話。
  晚上,當約塞連性欲沖動時,他就拿著兩條毯子把達克特護士帶到海灘上。他喜歡穿著大部分衣服跟她做愛,他覺得這比跟羅馬那些情欲旺盛的裸体妓女做愛更有樂趣。夜里他倆常常一塊到海灘上去,不過不是去做愛,而是摟抱著躺在毯子底下瑟瑟發抖,互相為對方抵御著清新濕潤的寒气。墨汁般漆黑的夜晚越來越冷,星星閃爍著一層寒光漸漸隱去。那個浮筏在陰冷的月光下左右搖擺,似乎正在漸漸漂去。天气明顯地變冷了,別的軍官這才開始動手裝爐子。每天都有人到約塞連的帳篷里來對奧爾的手藝發出一番贊歎。達克特護士興奮得發狂,因為約塞連和她呆在一起時手從來不离開她的身体。不過,白天附近有人能看見他倆時,她不允許他把手伸到她的游泳褲里,即使旁邊只有克拉默護士一個人時也不行。
  克拉默護士總是獨自坐在沙丘的另一側,責備地翹著鼻子,裝著什么都沒有看見。
  達克特護士本來是克拉默護士最好的朋友,可是由于她和約塞連發生了那种關系,克拉默護士便不再跟她說話了。不過,看在她們曾經是最好的朋友的分上,達克特護士走到哪儿她仍然跟到哪儿。她對約塞連以及他所有的那些朋友都不滿意。當他們站起來和達克特護士去游泳時,她也站起來去游泳。不過,即使在水里她仍然和他們保持著十碼的距离,仍然對他們保持著沉默的、冷冰冰的態度。他們笑著潑濺水花時,她也笑著潑濺水花;他們潛水時,她也潛水;他們游到沙堤上休息時,她也游到沙堤上休息。最后,他們上岸時,她也上岸,用她自己的浴巾把臂膀擦干,回到遠處她自己的那塊地方坐下來,腰板挺得直直的,一圈陽光映照在她的亞麻色頭發上,就像一個光環。如果達克特護士表示出悔恨和歉意的話,克拉默護士准備重新開口跟她講話。可是,達克特護士偏偏愿意保持現在這种局面。很久以來,她一直想痛罵克拉默護士一通,以便叫她閉上她那張嘴。
  達克特護士覺得約塞連棒极了,并且已經開始設法改造他了。
  她非常喜歡看他用一只胳膊摟著她、臉朝下趴著打盹的模樣,或是看著他悲傷地凝視著平靜柔緩的海浪。那一排排的浪花不斷地拍擊著海岸,像快活的小狗似的蹦跳到沙灘上一兩英尺遠的地方,又急急忙忙地退了回去。他沉默不語的時候她也很安靜。她知道自己沒有惹他厭煩。他打瞌睡或者想心思時,她就仔仔細細地涂手指甲。午后的徐徐暖風輕輕吹拂在海灘上。她非常喜歡打量他那又寬又長、肌肉強健的后背和后背上那光滑油亮的古銅色皮膚。她喜歡突然把他的整個耳朵咬在嘴里,同時用手順著他的前胸往下撫摸,從而一下子撩撥起他的欲火。她喜歡挑逗得他心急火燎、坐立不安,一直拖到天黑才滿足他的要求。完事以后,她愛慕地吻著他。
  她給他帶來了多么巨大的幸福啊。
  有達克特護士陪著,約塞連從來不感到孤寂。達克特護士切切實實地懂得如何保持沉默,而且不算過分地任性。廣闊無垠的海洋時時縈繞在約塞連的心頭,折磨得他痛苦不堪。達克特護士擦拭指甲的時候,他悲傷地怀念起死在水底下的所有人來。他們肯定已經超過一百万了吧。他們在哪儿呢?是什么樣的虫子吃掉了他們的肉呢?他想象著他們在水中無能為力的樣子,想象著他們被迫大口大口往肚里灌水的可怕情景。約塞連目送著遠處穿梭往返的小漁船和軍用汽艇,覺得它們顯得那么虛幻,每回它們往遠處什么地方駛去時,上面的人看上去那么渺小,簡直不像有血有肉的真人。他望著厄爾巴島的石崖,眼睛不由自主地向空中尋找著一片蘿卜形的絮狀白云。克萊文杰就是在這么一片白云中消失的。他凝視著意大利霧茫茫的地平線,心中思念起奧爾來。克萊文杰和奧爾。他們到哪里去了?有一天黎明時分,約塞連站在防波堤上,看到一捆圓木隨著潮水朝他漂移過來,等到离他近了,這捆圓木出乎意料地變成了一個溺死者泡得腫脹的臉,這是他這輩子見到的第一個死人。他渴望生活,急切地伸出手去牢牢抓住達克特護士的肉体不放。他心惊膽戰地仔細打量著每一件漂浮物,尋找著有關克萊文杰和奧爾的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跡象,做好准備迎接任何令人震惊的恐怖情景。但是,麥克沃特給他帶來的震惊卻是他始料不及的。
  有一天,麥克沃特駕著飛机疾風般穿過遠處的寂靜,突然出現在海灘的上空。飛机朝著海岸線惡狠狠地直沖過去,轟隆轟隆地吼叫著掠過海面上起伏不定的浮筏。此時,亞麻色頭發、面容蒼白的基德·桑普森正站在浮筏上,他那裸露著的胸部肋骨根根突出,甚至在很遠的地方也看得一清二楚。就在飛机飛過他頭頂的一瞬間,他笨拙地跳起身去摸飛机。也就在這時,一陣狂風卷過,不知是由于這陣風作怪,還是由于麥克沃特小小的判斷失誤,反正一閃而過的飛机飛得稍微低了一點,一個螺旋槳把他的身体一劈兩半。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甚至當時不在場的人也記得清清楚楚,透過震撼人心壓倒一切的飛机轟鳴聲,人們只听到最短暫最輕微的“嚓”的一聲,隨即就看見基德·桑普森兩條蒼白干瘦的腿不知怎么地仍有几根筋与那齊刷刷截斷的血肉模糊的臀部相連接著。這兩條腿在浮筏上一動不動地站立了一兩秒鐘才搖搖晃晃地向后翻倒在水里,發出一聲微弱的濺水花的聲響。基德·桑普森的身体在水里翻了個個儿,露在水面上的只剩下他那奇形怪狀的腳趾和灰白色的腳掌。
  海灘上亂成一團。克拉默護士突然不知從哪儿冒了出來,伏在約塞連的胸脯上歇斯底里地哭泣著。約塞連用一只胳膊摟住她的肩膀撫慰著她;另一只胳膊則攙著達克特護士,她也正倚在他的身上,瘦削的長臉慘白慘白的,渾身戰栗,抽抽搭搭地哭泣著。
  海灘上,人人都在狂叫亂竄,男人像女人那樣尖叫著。他們惊慌失措地四處尋找著自己的東西,匆匆忙忙俯下身偷眼望著每一個緩緩涌上沙灘的齊膝深的浪頭,好象海浪會把某個血淋淋的、令人惡心的可怕器官,比方肝或肺之類,直接沖到他們的面前。那些在水里的人全都奮力往外逃去。慌忙之中,他們竟忘了游泳,只知道哀嚎著涉水往海灘奔,粘糊糊的海水像刺骨的寒風那樣揪住他們,攔著不讓他們逃跑。基德·桑普森的鮮血濺得到處都是。許多人發現自己的四肢或軀干上濺有血跡。他們恐怖而嫌惡地后退著,好像要竭力甩掉自己那可憎的皮膚似的。人人都在沒頭沒腦地亂竄。
  他們時不時地回頭瞥上一眼,目光中充滿著痛苦和惊恐。他們鑽進幽深陰暗的樹林,樹葉沙沙作響,虛弱的喘息聲和叫喊聲此起彼伏。約塞連發狂地拖著兩個跌跌撞撞的女人往回跑,連拉帶拽地催促她們快點走,接著又跑回去罵罵咧咧地扶起亨格利·喬,后者踩到了他拖在身后的毯子或者照相机殼上,臉朝下摔了一跤,扑倒在一灘稀泥上。
  中隊里人人都已經知道這件事了。穿著軍服的人們也都在那里狂叫亂竄,不過也有人一動不動地肅然站立著,好像扎了根似的,比方奈特中士和丹尼卡醫生。這兩個人目光嚴肅地伸長脖子仰望著麥克沃待那架闖了禍的飛机,看著它孤零零地在空中慢慢盤旋上升。
  “誰在飛机上?”約塞連一瘸一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前,憂郁的眼睛里閃動著焦慮和痛苦的淚光,急切不安地沖著丹尼卡醫生喊道。
  “麥克沃特,”奈特中士說,“他正帶著兩個新來的駕駛員進行飛行訓練。丹尼卡醫生也在上面。”
  “我正在這里呢,”丹尼卡醫生焦慮不安地迅速看了奈特中士一眼,用一种奇怪而困惑的聲調爭辯道。
  “他為什么不降落?”約塞連絕望地叫道,“他為什么一個勁地往上飛?”
  “他大概不敢降落,”奈特中士回答說,“他知道自己闖下了什么禍。”
  麥克沃特越飛越高。飛机發出嗡嗡的聲響,机頭朝上,平穩緩慢地呈橢圓形地螺旋上升,而后朝南邊遠處的海面上飛去,接著又折回頭,在小飛机場上空盤旋一圈之后,便往北飛越遠處黃褐色的丘陵地帶,不一會,飛机就上升到五千英尺以上的高空,引擎的聲音低得近似耳語聲。一頂白色的降落傘突然噗的一下在空中張開。
  几分鐘之后,第二頂降落傘又張開了,像第一頂一樣一直朝著簡易机場的空處飄落下去。地面上毫無動靜。飛机繼續往南飛了三十來秒鐘。它依然保持著方才那种飛行方式,不過這种方式現在人們已經很熟悉了,毫無意外之處。麥克沃特揚起一側机翼,讓飛机优雅地傾斜盤旋著,然后轉了一個彎朝下沖去。
  “又有兩個人完了,”奈特中士說,“麥克沃特和丹尼卡醫生。”
  “我就在這儿呢,奈特中士,”丹尼卡醫生可怜巴巴地對他說,“我沒在飛机上。”
  “他們為什么不跳傘?”奈特中士自言自語地大聲詢問道,“他們為什么不跳傘?”
  “這樣做毫無意義,”丹尼卡醫生咬著嘴唇說,“這樣做根本毫無意義。”
  但是,約塞連突然間明白了麥克沃特為什么不跳傘。他跟著麥克沃特的飛机狂奔著從中隊營地的一頭追到另一頭,懇求地揮動著雙臂沖他大聲呼喊,快降落吧,麥克沃特,快降落吧。然而,似乎沒有人听見,當然不用說麥克沃特了。麥克沃特又轉了一個彎,擺動了一下机翼向地面致敬,啊,老天爺,他下決心了,飛机猛然朝著一座大山撞去。約塞連只覺得一陣窒息,喉嚨里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悲歎。
  基德·桑普森和麥克沃特的死弄得卡思卡特上校心煩意亂。
  他決定把飛行任務提高到六十五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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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棋琪書吧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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